剎那間,章台御使向來冷淡的眼睛裡,第一次湧出難以言表的溫柔和悲哀。
「別碰,很髒的。」他忽然將手從妻子手裡抽出,看著掌心血肉焦黑的樣子,冷笑著喃喃自語,「你看,已經髒了…已經把手弄髒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燒成灰。」
「語冰…」青璃茫然地抬頭,看著自己的丈夫,眼裡噙著淚水——她不明白的,這麼多年來朝夕相處、同衾共枕,她卻始終無法瞭解這個她所愛的人內心真正的想法。她不過是一個女子,對她來說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過就是他的喜怒哀樂。然而,他為何煩惱、為何痛苦,又為何絕望,這些他統統的沒有和她提起過一字一句。
她想,那便是上天的懲罰——是當年她為了得到一見傾心的英俊青年、使出手段讓他身陷牢獄,然後出面相救最終得以如願的懲罰。
她終於得以和他朝夕相處,卻是相敬如冰,那以後他便對她關閉了內心。
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啊。
「我沒事,嚇著你了麼?」許久,室內寂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音,漸漸籠罩的暮色裡,彷彿終於平靜了內心激烈的狂流,夏語冰開口了,靜靜道,聲音卻是難得的溫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六、還記章台走馬
暮色四起,書房內又剩下了他一個人,獨對四壁的蕭瑟和無邊的黑夜。
在這樣的鐵幕裡,他已然獨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儷恩愛啊。」窗忽然開了,黯淡的室內忽然就多了一個人,高而瘦,負劍冷笑。尊淵剛從趕來,在外面看到這樣一幕,想起慕湮筋疲力盡睡去的孩子般的臉,心底忽然有壓抑不住的憤怒泛起,便忍不住跳入了室內。
「都是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罷了。」夏語冰低著頭,微微苦笑起來,淡淡回答。語氣裡,是掩不住的疲憊和蕭瑟,如風般捲來,讓外粗內細的尊淵怔了怔,不再說話。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彈劾曹訓行。」章台御使攏了攏案頭的宗卷,忽然間凝重出聲,「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彈劾那個老賊。」
「最後一擊了麼?」尊淵的臉色也凝重起來,點頭,「放心,我將在這裡會保護著你、一直到你上朝,不讓曹太師有機會下手。」
然而,聽得對方這樣的承諾,夏語冰卻沒有絲毫如釋重負的表情,只是搖了搖頭:「太師府今夜未必會對我下手。」
尊淵聽得他如此肯定的用語,忍不住一怔,詢問地看向年輕的御使。
「他還不知我明日上朝就要全力彈劾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著要來下手——而且,這麼多年來他知道我身邊有你這樣的影守在,昨夜剛剛鎩羽而歸,太師府殺手今夜未必會立刻再次出動。」夏語冰慢慢分析著,眼睛裡的神色縝密從容,有一種直面生死而寵辱不驚的淡定,最後加重了語氣,「何況,今夜太師府那邊一定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殺手都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什麼事?」雖然知道對方是要引他發問,尊淵還是忍不住順著問了下去。
「曹太師要全力阻止真嵐皇子返京繼承皇太子之位,必然不能容他到達帝都。」一字一句地,對著一個朝廷之外的遊俠兒說出了宮裡目前最大的機密,章台御使的眼神奕奕生輝,「如果真嵐皇子死了,那麼倒曹一黨便會失去最終的王牌曹太師可以繼續高枕無憂。」
「哦?」尊淵只是淡淡應了一聲,揉揉鼻子,對於這種朝廷上黨派之爭毫無興趣,然而多年來的歷練和見識,讓他很快明白到了皇子返京的重要性,「看來真的很嚴重嘛。」
「是。可以說成敗在此一舉。」夏語冰眼神凝聚起來,看到劍聖大弟子的臉上,「所以,我的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嵐皇子明日一定要平安到達帝都!」
一語未落,年輕的章台御使忽然間一拂袖,就對著劍聖弟子拜了下去:「因此,求閣下無論如何出手相助、保皇子從葉城連夜返回!」
「喂,喂,你這是幹嗎?!」被夏語冰的大禮嚇了一跳,尊淵慌忙拉起他。
雲荒著名劍客的眼睛裡,閃動著鋒利而冷醒的光。雖然遊蕩於天下、不問政局紛爭,但是他並不是不知道章台御使這次慎重托付的事情的重要:今夜那個叫做真嵐的皇子能否平安抵達帝都,可能將關係到整個夢華王朝命運的走向。
而且,將無可避免地、影響到天下百姓將來的生活。
雖然憑他的能力,可以不像平常百姓那樣和政局息息相關,但是他依然時刻能感覺到目下整個王朝散發出的令人窒息的糜爛氣息——即使反感這些政客的鉤心鬥角,但這個世上沒有人能真正脫離政治而游離在體制之外吧?
「劍技無界限,但是劍客卻應該有各自的立場和信念,明白將為什麼而拔劍」——在出師之時,劍聖雲隱的話語響起在他耳畔。
如果今夜非要他從曹太師和章台御使之間、作出一個選擇的話,那麼…
「御使請起,」尊淵的眼睛裡,陡然有山嶽般的凝重,吐然而諾,「我今夜就去葉城,天明必然護送真嵐皇子返京。」
※※※
暮色籠罩雲錦客棧的時候,剛給慕湮端上藥和晚膳的老闆娘、陡然聽到了外頭喧囂的吵鬧聲。
「哎呀,一定是趙老倌從御使台衙門回來了!」老闆娘連忙放下托盤,站起身來拉開門,笑吟吟地迎上去,「怎麼樣?判書下來了吧?我說老倌你不要哭,你女兒不會白死,夏御使他一定會讓兇手抵罪的!」
聽得「夏御使」三個字,慕湮蒼白的臉色便微微紅了一下,眼睛亮了起來,視線跟著老闆娘的身形出去、看向那幾個陪同趙老倌從衙門返回的閒客,希望從那些受苦的人兒的臉上看見沉冤得雪的喜悅。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被嘶啞的哭號和痛罵凝結了——
「什麼狗屁夏御使!黑心御使!
「居然說那畜生是失手誤殺了彩珠,只判了流放三百里…怎麼可能是失手?看看彩珠被那糟蹋成什麼樣子,瞎子都知道那不會是誤殺!我殺了那個狗官!我拼了老命不要,我要殺了那個顛倒黑白的狗官!」
老人的嚎啕聲響起在客棧裡,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無語。老闆娘美艷的臉也彷彿被霜打過,頹然低下頭去,用塗了紅色丹寇的手指抹著眼角,震驚地喃喃:「不會的,一定是誤會、一定是誤會…夏御使不是那樣的人。」
漸漸地,有議論聲低低響起在人群裡,大家歎息著,上來扶起癱倒在地的趙老倌。
「看來還是官官相護啊…這個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連夏御使都這樣?真是想不到…我還以為他總能替咱們百姓說句公道話呢。」
「唉…半年前,我就聽姚太守府裡的小廝說了,夏御使收了他們的銀子,販賣私鹽那個案子才被壓了下去。那時我還不信,現在看來那是真的了——」
壓低了聲音,有個鹽販子模樣的人更加爆出了驚人內幕,眾人嘖嘖搖頭歎息。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們說謊、你們說謊!」陡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壓過所有不屑的議論聲,「閉嘴,不許詆毀夏御使!」
老闆娘驚訝地回頭,看見剛喝下藥在靜養的慕湮忽然漲紅了臉,從房間裡衝出來,對著樓底下那一群人嘶聲大喊:「不許詆毀夏御使!你們說謊,一個個都該抓起來!」
「呀,這裡有人為狗官說話呢!」人群詫然片刻,終於哄笑起來,其中有個尖瘦臉的中年人說得尤其刻薄:「外頭包養了這麼漂亮的女人啊?膽子真大——聽說他老婆是青王的侄女兒,靠著裙帶關係才爬到那麼高,居然還敢在外面拈花惹草?」
「閉嘴!」慕湮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裡忽然閃出了殺氣。
不等老闆娘驚叫,女子手裡流出雪亮的光,宛如閃電般躍下樓去,一劍將那個講得最起勁的男人的舌頭割了下來!所有人都發出了驚駭的叫聲,紛紛退開,看著這個女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