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慣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貴族,還真想不出十大門閥裡居然還有這樣的女子。
「在未婚夫面前說這樣的話,是不合適的。」她靜靜道,看著一側的飛廉,飛廉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拉著碧走開,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明茉小姐還是請回吧,否則令尊令堂會擔心的。」
明茉站在那裡,眼裡的淚水終於滑落,霍然抬起頭看著她,話裡已然帶了哭音:
「為什麼?為什麼辛錐不讓我進去,你也不讓我進去!」
彷彿一支無形的利箭瞬間洞穿了心臟,巫真雲燭的臉剎那變得慘白,猛地踉蹌了一步,看著眼前衣衫不整的貴族少女——她、她說什麼?辛錐?她…她這個樣子,難道是剛從「那個地方」出來?!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只不過見了三次吧?這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少女居然就把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當成了愛人,卻不知道對方把自己當作什麼。然而,她居然這樣不顧一切——為了一個她根本不瞭解的人,一腳踏進了那樣血腥齷齪的地方!
她已經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又將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你…」那一瞬她只覺得心痛到無以復加,顫抖著將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說不出一句。
明茉眼裡的淚水簌簌而下,彷彿片刻前的恐懼一直壓抑到如今才爆發出來,她哭得全身顫抖:「求求你…讓我見他…母親大人逼著我出閣,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裡,看著她,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就讓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他靜靜躺在黑暗裡,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那些無所不在的慘嚎聲忽然間就拉遠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這個空間在一瞬彷彿被抽空了,除了寂靜和黑暗,彷彿什麼都不存在。
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黑暗裡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濃的黑暗裡看著他——
「你在想什麼?」
有個聲音忽然開口問。
他想開口,卻發現被毀壞的咽喉已經不能說出清晰的話;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寫,手腕卻呈銳角狀地耷拉下來;他動了動,發現甚至連坐起都無法做到——全身所有的關節,所有的肌腱和筋絡都已經被割裂開了,彷彿一隻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間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已經毀壞了…這個身體,承載他靈魂和夢想的身體,已經全數被毀壞了!
在那個酷吏用小刀剝離他的肌膚、不留絲毫痕跡地從皮下挑斷全身筋脈後,他將再也不能握劍,再也不能騎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像出元老院裡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操縱者們,眼裡閃現的睥睨和譏誚——是的…他這樣的年青人,在那些門閥眼裡始終不過是一枚棋子,是一條可以驅使的狗。在他試圖衝破樊籬、走入他們那一階層的時候,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從攀登著的懸崖上失手下墜,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不會再有人來救他了…所有人都離棄了他,甚至他曾經一度視為楷模的巫彭元帥也拒絕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將步上一任巫真的後塵,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一切都在摧枯拉朽一樣的倒塌:他的師傅死去了;他的同窗出賣了他;妹妹被趕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懷抱;在受刑的監牢裡,他甚至可以聽到那個侏儒壓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聲…
而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躺在這一片黑暗裡,靜靜等待著死亡和腐爛。
不…不!不能就這樣結束了!這一切,遠未結束!
那一剎那,巨大的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張開了口,用盡全力發出聲音,去呼應黑暗裡的那個聲音。
「多麼強烈的毀滅慾望啊…真不愧是破軍。」
那個聲音終於又響起來了,在空曠的大殿裡迴響——
「你想說什麼?」
「是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劍?」
「想站到最高處去、把一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裡閃過雪亮的光,努力張開口,從喉嚨裡發出肯定的回應聲。然而那個聲音一頓,卻低低模糊的笑了起來——
「只可惜,作為一個『人』的你,這一生是永遠無法做到了…」
「你的身體已然被徹底摧毀了。」
「——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你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真是天真啊…以為靠著個人的能力、就可以一直爬到頂峰,脫去自己賤民的烙印麼?
「愚蠢的孩子…你永遠無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一個家族的大門——你只不過是一個闖入了帝國花園的小狼崽子…而你的姐妹,也只不過是一個聽話漂亮的擺設。」
他的身子劇烈的發抖,如果身體可以動,他會一劍把這個可惡的聲音劈成兩半!
然而,他剛一動,黑暗的最深處彷彿有風在湧出,一瞬間將他包圍——那個聲音忽然間近在耳畔,帶著說不出的誘惑和蠱惑,低沉的開口:
「告訴我,你想獲得新生麼?」
「你想得到滅盡所有仇人的力量麼?」
「你想顛覆天地、站到這個雲荒的至高點上去麼?」
「或者…還是願意永遠做一個廢人,躺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姐妹被凌辱、族人被屠戮,一輩子被人踩踏在腳下?」
他的眼睛裡閃出駭人的光,喉嚨裡發出憤怒的低呼,筋脈盡斷的手死死敲擊著地面,殺氣無法掩飾地洶湧而出。
「不…」用盡了全力,他終於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厲如狼。
那個黑暗裡的聲音微笑起來了,在耳畔低聲蠱惑——
「不甘心,是麼?
「那麼——
「如果你把身心都祭獻給我,我就給予你天上地下無與倫比的力量!」
他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狼一樣的光,用盡全力舉起了雙臂,向著虛空發出了呼應——
「好。」
他聽到自己的喉嚨裡、清楚的吐出了這樣一個字。
「那麼,來吧!」濃厚的黑暗裡忽然有風暴急捲而來,將他拖離了地面,巨大的力量一瞬間撕扯開了他,金色的閃電從虛空裡劈落,將他身體整個的辟開!
「讓破軍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撕裂開的一瞬,他發出了非人的嘶喊。
無數的東西湧入了體內,在剎那間將他的神智都幾乎擠出體外——那、那都是什麼?
在一瞬間他的神智彷彿游離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裡盤旋,冷冷俯視著自己痛苦掙扎的軀體——黑色的風捲起了他的肉身,彷彿活了一樣的從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裡滲透進去。那一瞬間,彷彿記憶都被一點一滴地擠出了體外,無數往事在他心底浮現——
西荒朔方城裡荒蕪而貧瘠的童年;
平庸的父親和早逝的母親,溫柔的姐姐和嬌縱的妹妹;
講武堂裡那一群身份高貴的同窗們;
一手將他帶入軍中的巫彭元帥;
觥籌交錯中,那些貴族們各懷心思的臉和叵測的言談;
——以及在他生命裡斬殺過的無數的人。
還有…還有…
師傅。
難道這一切,都要被抹去了麼?所有一切的、關於「人」的記憶,全部都要消失了麼?如果說成為魔的代價是這樣,如果說獲得巨大的力量必需要用一切的一切來換取,那麼…捨棄掉了這些的他,又會成為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不!不…不!他終於嘶聲掙出了那一句否定的低呼,極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殘破軀體還在做著最後無謂的掙扎,然而一道金色的閃電很快擊落在了上面。
那個如拆散偶人一樣的身體終於一動不動了,他瞬忽回復了神智。
他還活著。
——然而,在黑暗裡,身體還是無法移動。
「看看你自己的手,」那個聲音低低道。
他看著自己高舉向虛空的手——左手手腕的纍纍舊傷上,赫然有著新增的兩道金色痕跡,彷彿是閃電劈中後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詭異的金色光芒。
這是…什麼?
「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滿意,「你將是第三個祭品,破軍…我終於在她來之前,完成了傳承!」
他驚駭的看著手腕上那一道十字交錯的痕跡,卻無法坐起身來。
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是無法擺脫這個殘廢之身?
「是。你現在還無法使用這種力量,」彷彿知道他心裡的疑問,那個聲音開口了,「因為你心裡的憎恨和毀滅還不夠——」
還不夠?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但是,你卻尚未具備毀滅一切的慾望。」那個聲音低低道,黑暗裡有一雙金色的眼睛看著他,「破軍,在你心裡,還殘留著微弱的溫暖,你還有不想毀滅的東西。所以,你還無法解脫。」
不想毀滅的東西?
到了如今,還有什麼是他不想捨棄和毀掉的麼?
姐姐?飛廉?或者是…或者是…
他想開口,然而,那一瞬間黑暗裡彷彿閃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一個白色的影子就在黑暗的最深處浮凸出來了——那是個女子的剪影,坐在輪椅上靜靜的轉頭看過來,眼裡帶著悲憫的光,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師傅…
那樣的眼神彷彿比方纔那個霹靂更驚人,他甚至無法開口,只是在心裡呻吟般地歎息了一聲,伸向虛空、試圖抓住力量的雙臂頹然垂落下來。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舊日傷口忽然裂開了,鮮紅的血迅速沁出,將金色的烙印覆蓋——彷彿感知了什麼,他歎息了一聲:是的,是的…他的血還是紅色的,還是溫熱的。
——他是人,不是魔!不是!
湧動著種種慾念的心慢慢平靜下去,他望著流血的手腕,回憶起了這個傷痕的來歷——
「好,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那一日在古墓中,他將手直直伸在火上,對著師傅一字一字吐出誓言。烈焰無情地舔舐著他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是的,那時候,他是真心誠意的對著最敬愛的人許諾,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恪守。
然而,他終歸還是背棄了那個誓言。
——就如他背棄了師傅昔年對自己的期許。
怎麼會…怎麼會如此呢?
在被捕的時候他就該自殺,否則如今怎麼會沉淪到要和魔交換條件!
劇痛在他身體裡蔓延,曾經以驚人毅力頂住了酷刑的少將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心靈上的撕裂,就這樣蜷起了身子,在黑暗的地面劇烈地翻滾,發出了近乎嗚咽的低吼。
血從他手腕上無止境地流下來,彷彿試圖用溫暖遮蓋和封印住那個黑暗的象徵,然而那個魔的烙印卻在血污後奕奕發出光來。
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就這樣被吞噬掉!
「師傅…」他對著遠處那個女子苦痛地伸出手來,「救救我!求你…快、快殺了我…快殺了我!」
如果這真的是他的末路,如果真的有最後審判,如果要清算他一生所有的罪孽——那麼,他也寧願是被師傅親手釘上刑架。
——他的性命,他的一切,本該就屬於她。
除了她,他決不願被別人得到自己的頭顱。
彷彿聽到了他的呼喚,那個剪影終於動了,白衣女子無聲地站了起來,向著他走來。
她手裡握著一把光凝成的長劍,整個人也彷彿虛幻。她走過來,看著苦痛掙扎中的人,輕輕吐出了一聲歎息:「煥兒…」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臉上。然而,毫不猶豫地,流著淚的人舉起了光劍,對著他迎頭斬落!
她,竟真的要殺他?
連師傅…也要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