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也有權為了自己向她復仇。」龍神淡淡,「——可你沒有。」

蘇摩頓了一下,抿緊了嘴唇——是的,他沒有。當百年後重新踏足葉城,面對童年時所有黑暗殘酷的記憶時,他卻並沒有向這個曾在昔年帶給他苦痛的人復仇。儘管毀掉湄娘甚至星海雲庭,只在一個覆手之間。

「是的,受到傷害的個體、有權向另一個施加傷害的個體復仇——但是,卻並沒有將報復行為擴大到整個族群的權力。」龍神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只是一個復仇者——而她,卻成了叛國者。」

蘇摩長時間的沉默,許久才頷首:「龍,你是一個智者。不愧活了七千年。」

「呵…說服你還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龍發出一聲長笑,彷彿也覺得這樣的話題太過於沉重,轉了開去,「方纔我過去和長老們商量好了下面的一些行動:我會注意東澤的局勢,隨時援助復國軍和西京;而左權使炎汐剛好要去葉城,星海雲庭方面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也能便宜行事。」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蘇摩蹙眉,「還剩下最後一個封印了。」

「是啊,」龍神歎息,神色複雜,「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開了,無色城重見天日不遠。」

「重見天日…」蘇摩喃喃地重複了這幾個字,眼裡卻露出某種奇特的表情,「是啊,他們重見天日之時,也是我們回歸碧海之日。」

龍神無言頷首,金色的尾巴拍打過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見之日吧?

蘇摩沉默許久,心神慢慢平復,忽然想起:「對了,高舜昭怎麼會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風郡首府裡?還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邊…都是極精細的人,怎會讓刺客得手?」

龍神搖了搖頭,開口道:「聽說當時九嶷動盪,西京帶兵在外,只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兩人留在府邸裡——而高舜昭和刺客聯手,騙過了他們。」

「聯手?」蘇摩微詫。

「是啊…聽說高舜昭故意裝作忽然發病,引得府中動亂,刺客便趁機而入,被刺殺的時候他沒有絲毫反抗,反而面帶微笑——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龍神低吟,「無論怎樣精密的防備,又怎能阻止一個決意求死的人呢?」

「…」蘇摩想起如意夫人和這個冰族貴族之間百年的恩怨,不由無語——那樣深的情義,到頭來、也不過是化為家國民族百年征戰間的灰燼而已。

「如姨現在如何?」他道。

「聽說自殺過一次,」龍神點頭,「被人救回來後不再尋死,只是情緒不大好。」

蘇摩闔起了眼睛,低聲:「不如讓她暫時回大營來靜養一段日子。」

「嗯?」龍神愕然,「為什麼?」

「她曾在我幼年時照顧過我。」蘇摩聲音平淡,「我希望能夠有始有終。」

「…」龍神霍然明白過來,只是無言頷首。

沉默籠罩了金帳,許久,海皇和神祇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過雖然出了這樣的波折,但這段日子以來,西京已經在澤之國組織起了一支軍隊;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攏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現在的死,對東澤的局勢已經影響不大。」龍神首先回轉了話題,簡略複述了在會議上聽到的情形,「聽說慕容修甚至變賣了從中州千里帶來的所有寶物,換成軍糧物質發給義軍,很是難得。」

蘇摩沒有說話,記憶中那個天闕下見過一面的中州商人是個謹慎內斂的青年,輕易不會捲入任何是非,卻沒有想到這次居然會下那麼大的血本幫助空海同盟。

「倒是帝都裡的那個破軍,實在令人憂心。」他喃喃。

「破軍?要戰便戰!怕什麼?等這一戰我們都等了七千年…」蘇摩微歎,舉起手,看著肌膚枯萎的掌心——那裡,金色五芒星的痕跡已經被擦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記,「可惜,以我目下的情況,上陣殺敵怕是不行了…不過,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龍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為何微微覺得心寒。

蘇摩彷彿累了,微微閉上眼睛養神,然而只是片刻、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龍,那是什麼味道?!」

龍神一驚,順著他的眼睛看向上空——天光從水面射落,在復國軍大營上方蕩漾離合,水面上白塔的影子孤寂而寥落。然而不知為何,此刻從水底看上去,那座白塔卻赫然成了紅色!

「是血的味道。」龍忽然低聲回答。

「帝都裡,有成千上萬的人正在死去。」

十九、修羅之舞

血。殷紅色的血宛如蜿蜒的小蛇,從堆疊的屍體下爬出,慢慢匯聚成一灘向低處流去。上百堆的血流從不同方向蔓延而來,將居中的低處匯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

這裡是帝都最深處的禁城,城門緊閉,殺戮聲從最裡面傳出。

婚典後的第五日,十大門閥裡凡是參與過那場刺殺的,都遭到了殘酷的清算和屠殺。首先是巫朗和巫抵一族首先遭到了誅殺,旋即在拷問中扯出了巫禮和巫彭一族也曾一同參與謀逆,於是,清洗的規模在不斷擴大。

迦樓羅金翅鳥毫無表情地懸浮在帝都上空,嚴密監視著底下的一舉一動。

一條線被拉起,離地四尺。赤紅色的線在七殺碑前微微晃動,有血滴下。

「傳少將命令:帝都中謀逆之家,女子流徙西荒為披甲人奴——男子凡高過此線者、一律殺無赦!」

在血流到靴邊時,雲煥毫無表情地低頭看著,一任熾熱的殷紅血液染紅軍靴上冰冷的馬刺,有些心不在焉。肅清叛徒的刑場被設在講武堂,那一塊七殺碑下伏屍萬具,耳邊的哀嚎聲連綿起伏,已經持續五日五夜毫無休止,屍體按照家族被分開堆放,漸漸堆積如山。

「雲少將,」耳邊有人恭謹的稟告,「末將找到一人,特來請示如何處置。」

「還請示什麼?過線即殺,如此而已!」雲煥有些惱怒地回過神來,順著季航的手看過去,因為殺戮而麻木的眼睛忽然微微一怔,不由直起了身子。

——一個侏儒,正站在赤紅色的線下瑟瑟發抖。

「哦…是他。」破軍的嘴角忽然漾起一絲奇特的笑意,「提醒得好,季航。」

「多謝少將誇獎。」季航單膝跪地,旋即退開。

「哦,我倒是忘了——帝都裡不滿四尺的人除了孩童,還有你。你看,我差點就這樣錯過了…」雲煥坐在金座裡,施施然看著那個站在血池中間手足無措的侏儒,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拿起一旁的殷紅美酒慢慢喝著,長久地含笑打量著對方,金眸閃爍,卻始終不曾再開口說一句話。

「殺了我!」終於,辛錐率先崩潰,嘶聲跪倒,「別假惺惺了,快殺了我!」

雲煥金色的眼眸裡忽然掠過一絲黑暗,忽地輕聲冷笑:「殺你?我怎麼捨得。」

他負手從座椅上站起,一步步踩踏過血污橫流的地面來到辛錐身側,抬起腳用靴尖踢著肥白滾圓的軀體,聲音冷漠:「閣下技術如此高妙,承蒙照顧,讓我在閣下手裡活了一個多月——如今,我又怎麼捨得就這樣殺了你?」

辛錐臉色煞白,知道落到對方手裡已然無倖,霍地仰起頭,猙獰慘笑:「雲煥!早知今日,就算你姐姐肯跟我上床、我也不會留你一條命!你這條狼崽——」

「喀嚓」,冷冷一聲響,侏儒的聲音立刻含混不清。

「不要再用你的舌頭說我姐姐的名字!」將馬刺從碎裂的牙齒中拔出,雲煥的眼神裡隱隱有火焰燃燒,用靴子踩住他的手,「讓我想想,你到底用過多少種刑罰在我身上…如今我還一半給你可好?」

辛錐滿口流血,抬頭看著俯下身來的軍人,眼神裡掩不住恐懼。

——他記得在那一個月裡,自己對眼前這個人施加過怎樣可怕的酷刑。那些酷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施於自己身上,便絕對無法承受。

「是不是覺得奇怪?——被你用天才的想像力折磨了那麼久,我居然還能站著踩著你說話?」雲煥微微的冷笑,腳下漸漸加重了力量。喀嚓一聲,有骨頭斷裂的清脆響聲傳來,辛錐嘶聲長號,整個臉扭曲得可怕。

靴子在移到他第二根手指時停住了,雲煥看著侏儒流血的手指:「哦…實在是抱歉,我記得你可以把骨節全部敲碎卻不損皮膚分毫,我本來想原樣還給你的——可惜,好像我沒這種天才的本領。」

他踩著辛錐靈巧的雙手,由衷地歎息:「真是一雙鬼斧神工的手,能將『痛苦』發揮到極限——真可惜啊,整個帝都裡,居然找不到第二個有你這樣本事的人了。」

「所以,我要怎樣才能把我遭受到的一切、源源本本還給你們呢?」

雲煥俯下身,用靴尖抬起了侏儒的臉,忽地用一種極具誘惑和黑暗的語調,輕而緩地開口:「聽著,辛錐——我可以不殺你,也不折磨你…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辛錐抬起滿是血污的臉看著這個殺神,求生的本能讓他顧不得任何廉恥和只准,從碎裂的齒縫裡吐出急切的呼呼聲,眼神裡混和著恐懼、哀求和卑微的憐憫。

雲煥轉過身,手指指向七殺碑前那些門閥貴族,眼裡的金光忽然大盛——

「那些前傢伙都是門閥裡最尊貴的嫡系。你,替我把我所遭受過的一切全都還給這些人——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決不能讓他們半途死去…

「他們能活多久,那你也能活多久!」

殺戮進行到半途,漸漸的聽得耳悶,退入內堂休息。講武堂還是昔年的模樣,連窗間糊的紙張都是一色一樣。雲煥找到昔年坐過的位置,看著紅枝木桌面上熟悉的紋理,彷彿回憶著什麼,漸漸覺得疲倦,閉目養神。

「少將…」耳邊又有恭謹的聲音,「有人想見您。」

在講武堂裡休息不過三刻,睜開眼又看到季航。雲煥蹙眉,言語間已有不耐:「不見——不要總是來打擾我,是不是該讓辛錐割一下你的舌頭?」

「是。」知道少將喜怒無常,季航白了臉,「可是對方…是您的岳母。」

「岳母?」雲煥微微一怔,好容易想了起來,失笑,「羅袖夫人?——明茉已經死了,我和她沒關係了。」

季航低下頭輕聲開口:「稟少將,明茉夫人…並沒有死。」

雲煥這才愕然睜開了眼睛:「什麼?」

「明茉夫人在婚典上被及時所救,撿了一條性命回來。」季航低聲稟告,時刻注意著雲煥的臉色,「一直在母親府邸裡養病,如今已經好的差不多…」

「哦,」雲煥淡淡,「這樣都沒死,倒是命大。」

季航聽到他這樣漠然的語氣,臉色不自禁的微微一變,有一閃而過的憤恨。

「你去和羅袖夫人說:她不死,是她命大——看在這個份上,我不再追究巫姑一族昔日對我的不敬。」雲煥不願再多說,揮了揮手,「讓她不必再來了,最好帶著女兒走的越遠越好,別在我眼前再出現。」

「是。」季航低首領命。

雲煥看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蹙眉:「對了,聽說你也是庶出?」

「是。」季航回答,「屬下本來是巫姑一族遠房庶出之子。」

「那麼,」雲煥微微冷笑,「有想過自己當族長麼?」

季航霍然抬頭,眼神裡一掠而過的光:「屬下不敢。」

「不敢?」雲煥眼神如電,盯緊了他,「庶出就不敢當族長?——那如我這樣的賤民,是不是根本不該存在於禁城裡?」

「少將和屬下不同。」季航低著頭回答,克制不住肩膀微微的顫抖。

「有什麼不同?庶出和平民,就該永遠成為低等人?帝王將相,寧有總乎!」雲煥忽然冷笑起來,聲音轉為嚴厲,「聽著,傳我命令,三日之內,從鐵城到皇城到禁城,帝都裡任何人都可以挑選一家門閥的族長一對一決鬥——無論任何人,只要在決鬥中獲勝,就可以取其而代之!」

「少將!」季航失聲,變了臉色,「如果這樣、這樣做的話,帝都會…」

「帝都會大亂,是麼?」雲煥卻是毫不動容,聲音冷肅,「那就亂吧…就讓這個帝都徹底的換一次血!」

季航臉色蒼白,眼裡有壓抑著的激動光芒,內心似在激烈的掙扎。

「軍中那些出身貧賤的戰士,聽到這個命令會歡呼雀躍吧?上天給了我改變整個雲荒的力量,那麼我也將給予所有和我一樣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雲煥淡淡道,「季航,我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成為我這樣的人。或者,一輩子寄人籬下。」

季航沒有回答,單膝跪地行了一個禮,隨即退出。

雲煥沒有看他,在空無一人的講武堂裡閉上了眼睛。初春的風從窗紙縫隙裡吹入,發出如縷的聲音,血腥味浮動。帝都變亂一起,連講武堂都關閉了,學生教師星散流離。這間教室也是空空蕩蕩,四周的座椅全部都空著,教案上也不見訓導官和校尉的影子——那些英姿勃發的同學少年,如今都去了哪裡呢?

「雲煥,雲煥,快起來!」朦朧的睡意裡,他聽到熟悉的聲音,「上騎術課去!」

誰…飛廉?不,好像是南昭?…現在已經是下午上課的時辰了麼?

一時間他忘記了時光的流逝,彷彿自己還是個十幾歲的青蔥少年,雄心勃勃地剛進入帝都的講武堂。被同窗催促著,他在朦朧中張開眼睛,心裡還想著今日的功課是否溫習完畢,操練是否快要到時間——

「雲煥…快起來。」周圍那些人在催促他,「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他睜開眼,赫然看到的卻是一片血紅!

「快來啊,要遲到了…」那些同窗圍在他身側,此起彼伏地開口,語氣卻是詭異森冷,渾身浴血,伸過來的手殘缺不全,聲調平板,「雲煥,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南昭!」一眼認出了那個伸手推他的血人,他霍然睜大了眼睛。

不對…他們這些人,不都早已死了麼?

啪嗒,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曠的講武堂裡發出重重的響聲。雲煥在座位上睜開眼,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裡浮動著殺意和死氣。

「怎麼,睡醒了?」課堂深處,忽然有人開口。

他轉過頭,看到了門旁站著的戎裝青年——那樣熟悉的臉,正浸在門外的斜陽下,平靜而寧和,彷彿和外頭的殺戮毫不相干。

「承訓?」他從胸臆裡吐出一口氣,看著對方,帶著些微的懷疑,「你…怎麼在這裡?」

「我當然在這裡,」承訓笑著走了進來,順手將倒了的桌椅扶正,講武堂的雙頭金翅鳥徽章在衣領上閃亮,「別忘了我是講武堂的教官——不在這裡,還能去哪裡?」

雲煥點了點頭,漸漸回憶了起來:承訓是他在講武堂的同期同窗。雖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勢微,除了一個門閥的名頭沒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後,雖然沒有像平民同窗那樣發落到屬國去戍邊,卻也無法進入軍中地位最高的征天軍團。因為空手搏擊成績驚人,他被留任在講武堂裡擔任校尉——一個不鹹不淡無關緊要的職位。

在他就讀於講武堂的時候,承訓算是對他態度比較不錯的一個,並不像別的貴族門閥同窗一樣對他冷眼相看處處排斥,和飛廉更是私交很好的密友。

「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的著。」承訓走了過來,歎息著搖頭。

「在我流血的時候,他們也睡得很安穩。」他冷笑。

承訓走到了他身側,輕輕歎了口氣:「雲煥,我知道很多人對你不起,包括我在內…可是,你也報復的夠了。收手吧。」

「收手?」他忍不住冷笑,「憑什麼收手!那些人還沒死絕!」

「收手吧…再殺下去,帝國元氣大傷,只怕要一蹶不振、引來外敵入侵。」那個同窗卻依然好言相勸,「無論再殺多少人,你失去的東西都不會再回來了。」

「那我就讓他們同樣嘗嘗失去的滋味!」雲煥截口厲叱,聲音帶了暴怒的殺氣。頓了頓,他看向對方:「對…你應該是巫即一族的吧?也有份參與叛亂。」

雲煥眼裡露出一絲冷笑:「好吧,承訓,看在一場相識份上,我也給你一個機會——你回去把現在族裡的當家人殺了,我就讓你當巫即一族的族長!」

夕陽從窗間照進來,承訓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線下,忽地笑了一笑。

「不,殺親人求生,我是做不到的——你還是把這個拿去吧。」

——他忽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頭顱,就這樣捧在手上遞了過來!

《鏡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