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過,我覺得我們的大神官這次肯定不會是為了女人——要知道他從五歲開始就在神廟裡修行,只

  怕這一輩子都沒怎麼見過女人。」

  「那又是為了什麼?吃這麼大的苦頭,抵得上死去活來好幾次了!」

  「天知道……」

  當走到三萬步的時候,腳下的那些議論聲已經依稀遠去了,再也聽不見。耳邊只有雷電轟鳴,眼前只有刀山火海,妖鬼冷笑、魔物嚎叫。

  那一條通往雲中的路,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

  —

  重明神鳥展翅往南飛,朱顏卻忍不住地翹首北望。

  回頭看去,夢華峰上雲霧縈繞,雲間穿梭著無數的閃電,在那麼遠的地方還能聽到驚雷一聲聲落下,密集如雨。她遠遠地聽著,都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抖——那些閃電,那些霹靂……是不是都打在了師父身上?

  他……他現在怎樣?

  她心急如焚,雙手結印,在眉心交錯,瞬地開了天目,唰地將視線穿入了那一片雲霧之中,努力尋找著那一襲白衣的蹤影。

  然而,一睜眼,她只看到一襲鮮紅的血衣!

  「師父!」只看得一眼,她便心膽俱裂,失聲大喊——那……那是師父?那個在刀山火海之中遍身鮮血、踉蹌而行的人,竟是師父!

  師父……師父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

  「四眼鳥……四眼鳥!」她不顧一切地拍打著重明的脖子,厲聲,「回去……快給我回去!去夢華峰!」

  重明神鳥在雲中飛行,聽到這句話,翻起了後面兩隻眼睛看了看她,並沒有表示——重明乃是上古神鳥,奉了時

  影的指令要送她回赤王身邊去的,又怎肯半路聽別人的指令?

  然而,當朱顏幾乎急得要掐它的脖子強迫它返回時,重明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雪白的巨翅迎風展開,瞬地在雲中來了一個大回轉,朝著夢華峰的方向飛了過去!

  —

  一步,又一步。踏過萬刃,時影終於從雲霧之中走出。

  模糊的視線裡已經能夠看到夢華峰的頂端,在太陽下發出耀眼的光,如同來自彼岸的召喚。他默數著,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八萬三千九百六十一步,已經即將穿行出天雷煉體的雲層,進入妄念心魔的區域。

  行到此處,他一身的白袍血跡斑斑,全身上下的肌膚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當最後一道天雷落下的時候,他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刀刃切入他的身體,刺穿了肋骨,將他卡在了懸崖上。然而,幸虧這麼一阻,他才沒有直接摔入萬仞深淵。

  他躺在冰冷的刀刃上,急促地呼吸,默默看著腳下的深淵。

  那裡有一具枯骨,被雷電劈開,只剩下了半邊的身體,掛在懸崖上窮奇的巢穴邊,黑洞洞的眼睛朝上看著,似乎在和他對視。

  能一路走到八萬多步的,應該也是修為高深的神官了吧?在雲荒歷史上ye是屈指可數——又是什麼讓那個人也走上了這條路,義無反顧?在那個萬丈紅塵裡,又有什麼在召喚著他呢?

  說不定,就是那些侍從口裡說的、百年前赤

  王府的另一個千金?那些赤之一族的女子,真的是有著火焰一樣、讓飛蛾撲火的力量啊……

  時影的臉貼著冰冷的刀鋒,定定地和那具枯骨對視了片刻,神智居然不受控制地渙散了一瞬,分不清過去和未來。幻覺之中,他甚至感到那具枯骨忽然幻化成了熟悉的臉,對著他笑了一笑,無邪明媚,如同夏季初開的玫瑰。

  「阿顏……」他忍不住失聲喃喃。

  剛說了兩個字,又硬生生咬住牙。停了片刻,時影收斂心神,終於還是緩緩用手臂撐住了刀刃,將被貫穿的身體一分分地從刀上拔了出來。神袍上又多了一個對穿的血洞。

  從這裡開始,前面的每一步都間隔巨大。

  他提起一口氣,從一道刀刃上躍起,踩住下一道刀刃,人在絕壁之上縱躍,只要一個不小心、便會立刻墜落深淵。頭頂的天雷散去了,化為千百支利劍懸掛在上方,如同密密麻麻的鐘乳石,只要一個輕微的震動就會唰地落下!

  他努力維持著呼吸,不讓神智渙散,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

  這最後一段路,不再像前面一樣只是折磨人的身體,卻轉而催生了無數的妄念心魔。每一個走在上面的人都會看到各種幻象,被內心裡最黑暗的東西吸引——精疲力盡之下,只要踏錯一步,便會化為飛灰。

  他在這條路上孑孓獨行,所有肉體上的痛苦都已經麻木。

  然而眼前一幕一幕展開的,卻是

  無窮無盡的幻象。

  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冷宮是黑暗的,飯菜是餿臭的,所有人的臉都是冰冷的。母親是孤獨而絕望的,而父親……父親是空白的。那只是一個高冠長袍遙遙坐在王座上的剪影,從未有記憶,從未靠近。

  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那個深谷裡的小小苦修者,和他的母親一樣的孤獨——他一個人成長,一個人思考,和死去的人交談,和星辰日月對視,在無數的古卷密咒裡打發漫長的時光。

  有著一雙無慾無求、也沒有亮光的眼睛。

  有一日,那個少年看到了碧落海上的那一片歸邪,預示著空桑國運的衰亡和雲荒的動盪,便竭盡全力奔走,力求斬斷那一縷海皇的血脈。

  那,就是他的全部人生。

  ——是的,他的人生寡淡簡單,生於孤獨,長於寂靜,如同黑白水墨,善乏可陳。這些年來他持身嚴苛,一言一行無懈可擊,即便是在幻境裡也找不到絲毫的心魔暗影,穿過這最後的煉獄、應該是如履平地吧?

  然而走著走著,時影卻猛然震了一下。

  穿過了那麼多黑白冰冷的記憶,面前的幻象忽然變了,變得豐富而有色彩,彷彿烈焰一樣在眼前燃起!

  有一個穿著紅衣的少女站在火海裡,就這樣定定地看著他,眼裡有著跳躍的光芒,如同星辰,如同火焰,呼喚他:「師父,你來了?」

  阿顏?他駐足不前,心神動搖了一瞬。

  「你、你竟

  然把我最喜歡的淵給殺了!」然而,她轉瞬卻變了臉色,對著他大喊,眼裡都是淚水,一把利刃直刺過來,「該死……我要殺了你!」

  聽到這種話,他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心痛如絞。

  「阿顏……你不是說原諒我了麼?」那一刻,他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在萬劫地獄的幻境之中,喃喃說了一句,「你其實還是恨我的……是不是?那……你來殺了我好了。」

  他在幻境之中伸出手,想去觸摸那個浮在虛空裡的虛幻影子,完全不顧刀鋒刺向他的心口,就如同那一日重現。

  行至此處,身體已經千瘡百孔,瀕臨崩潰。此刻心魔一起,所有的危險便立刻蜂擁而上!時影身體剛一動,腳下一步踏空,便直墜下去。與此同時,頭頂一把懸掛的利刃應聲而動,朝著他的天靈直插而下!

  「師父!」在那個瞬間,有人凌空跳下來,大叫。

  誰?他從幻境中愕然抬頭,看到了紅衣少女的影子從天而降——那道從雲中而來、帶著光的身影,在一瞬間和幻境裡那個持劍刺來的影子重合了。

  他怔在原地,任憑長劍直插頭頂,一時間腦海竟然是空白的。

  「師父!小心!」朱顏顧不得身在高空,便從重明神鳥背上一躍而下,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向著石壁的方向側身避讓——只聽唰的一聲,頭頂那把利刃擦著他的臉頰落下,在深淵裡碎裂成千片。

  下一瞬

  ,前面的那個幻影消失了,而身邊的影子卻清晰起來。

  「你……」他轉過頭,吃力地看著身邊的人,喃喃,「阿顏?」

  那個少女從天而降,在刀山火海之中抱住了他。明麗的臉上佈滿了恐懼和關切,就在咫尺的地方看著他,全身正在微微顫抖,呼吸急促。

  他陡然又是一陣恍惚,竟然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

  「師父……你,你……你怎麼了?剛才你沒看到頭上那把掉下來的劍嗎?那麼大一把劍!」朱顏靠著石壁,只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你差點就跌下去了知道嗎?你、你這是怎麼了啊……」

  她說不下去,看著滿身是血的他,忍不住哭出聲來。

  「……」時影撐住身體,深深地呼吸,竭盡全力將自己的神智重新凝聚起來,終於看清楚了身邊的少女,身子驟然晃了一晃。

《鏡前傳·朱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