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似乎起了微風。池水裡映出了一襲白衣,在波光裡微微搖動。
「師……師父?!」朱顏情不自禁地驚呼出來,瞬地回頭。
時影果然站在深沉的夜色裡,默默看著她,眉頭微微鎖緊。一身白衣籠罩在月光下,恍如夢境。他這次出來換下了宮廷裡華麗繁複的禮服,只穿了一襲樸素的白袍,一時間彷彿恢復了昔年九嶷山上修行者的模樣,只是眼神複雜而深
遠,已不復昔年的明澈。
朱顏跳起來,往前衝了一步,卻又硬生生地忍住。她竭盡全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看著對方,只是聲音還是有些控制不住地發抖:「你……你不是應該明天才來的嗎?」
「我來問你一個問題。」他終於開了口,「等到明天,那就遲了。」
朱顏心頭猛地一跳,一時間有無數猜測掠過腦海:「什……什麼問題?」
「你……」時影看著她,眼神微微動了一動——不過幾日不見,她明顯的又瘦了,豐潤的臉頰變得蒼白,下頷尖尖的,連帶著一雙眼睛都顯得分外的大了起來。他錯開了視線,凝望著池塘裡的殘荷,低聲開口:「你是自願嫁給白風麟的嗎?……還是你父王逼你的?」
「……」朱顏一震,嘴唇動了動,卻是一個字也沒說。
原來,他特意來這裡,就是為了問她這句話?
可是……要怎麼說呢?她當然是不願意嫁給白風麟的,可是她卻又是心甘情願的——這樣錯綜複雜的前因後果,又怎麼能一句兩句說清楚?
而且,她又能怎麼說?說她參與了復國軍叛亂,赤之一族包庇了復國軍領袖,而空桑大司命利用了這一點,逼迫她答應了兩族聯姻?大司命是他的師長,也是如今又是支持他繼位的肱股,她這麼一說,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無數的話湧到嘴邊,卻又凍結,總歸是一句也說不出。
「說實話就行,」他看
著她的表情,蹙眉,「你不必這樣怕我。」
「……」她明顯地顫了一下,卻並不是因為恐懼。朱顏鼓起了勇氣抬頭看他,然而他的瞳子漆黑如夜,看不到底,她只是瞄了一眼心裡就猛然一震,觸電般地別開了頭,心裡別別直跳。
「說吧,不要再猜測怎麼回答才最好,只要說實話。」他看到她這樣的表情,卻誤以為她還是害怕,「我答應過、從此不再對你用讀心術。所以,你必須要告訴我你的想法。」
「父王……他沒逼我。」她半晌終於說出話來。
時影的眼神動了一下,似乎有閃電一掠而過,又恢復了無比的深黑。他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聲:「果然,你是自願的。否則以你的脾氣和本事,又有誰能逼你?」
「我……」朱顏心裡一冷,想要分辯什麼,卻又停住。
「如果你後悔了,或者有絲毫的不情願,現在就告訴我,」雖然是最後一次的爭取,時影聲音依舊是平靜的,「別弄得像在蘇薩哈魯那一次一樣,等事到臨頭,又來逃婚。」
「不會的!」彷彿被他這句話刺激到了,她握緊了拳頭,大聲,「我……我答應過我父王,再不會亂來了!」
時影沉默地看著她,暮色裡有風吹來,他全身的白衣微微舞動,整個人卻沉靜如古井無波,唯有眼神是極亮的,在看著她時幾乎能看到心底深處。朱顏雖然知道師父素來恪守承諾,說了不
再對她用讀心術便不會再用,但在這一刻,卻依舊有被人看穿的膽怯。
然而他停了許久,卻只是歎了一口氣:「你好像真的是有點變了啊……阿顏。你真的從此聽話,再不會亂來了嗎?」
「是的,」她震了一下,竭力維持著平靜,「你以前在蘇薩哈魯,不是教訓過我麼?身為赤之一族郡主,既然平時受子民供養,錦衣玉食,享盡萬人之上的福分——那麼參與家族聯姻這種事,也是理所應當的盡責……」
說到後面,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停住了。
時影默默地聽著,眼裡掠過一絲苦笑——是的,這些話,都是當日他教訓她時親口說過的,如今從她嘴裡原樣說出來,幾乎有一種刻骨的諷刺。那時候他恨鐵不成鋼,如今她成長了、懂事了,學會考慮大局了,他難道不應該讚賞有加嗎?
「既然你都想定了,那就好。」許久,他終於開了口,「我……也放心了。」
「嗯。」她垂下了頭去,聲音很輕:「多謝師父關心。」
那一聲師父令他微微震了震,忽然正色道:「以後就不要再叫我師父了,你從來都不是九嶷神廟的正式弟子。現在你應該叫皇太子殿下——再過一陣子,就應該叫帝君了。」
「……」她愣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卻已經再不看她,拂袖轉身,只淡淡留下了一句話:「好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我明天
來赤王府的時候,你可以不必出來迎接。」
時影抬起了手。天空裡傳來一陣撲簌簌的聲響,綠蔭深處有一隻雪白的鷂鷹飛來。時影躍上了重明神鳥,眼神裡有無數複雜的情緒,卻終究化為沉默。
「按你的想法好好去的生活吧。」時影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變得溫和,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再見,阿顏。」
朱顏看著他轉身,心裡大痛,卻說不出話來。
「等一下,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在他離開的那一瞬,朱顏忽地想起了還要問時雨的事情,卻已經來不及了——重明神鳥展翅飛去,轉瞬在暮色裡變成目力不能及的小小一點。
時雨呢?他去了哪裡?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你做的?
然而,她曾經想過要幫雪鶯問的這個問題、卻終究沒來得及問出口。
第四十章 棄子
然而,朱顏沒有聽從他的勸告。第二日,當新皇太子蒞臨赤王府行宮、代替帝君前來賞賜藩王時,她也跟著父母走了出來。
她沒想到他這一次他來時的陣仗會那麼大,赤王夫婦雙雙出來迎接,三呼萬歲、叩首謝恩,而她怔怔地看著闔府上下烏壓壓一片人頭,心裡一陣陣的彆扭,站在那裡似乎僵硬一般地動也不動。
一邊的盛嬤嬤焦急地扯了扯她,低聲:「郡主,還不跪下?」
她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了過來。昨天他讓她不必出來,就是不想讓她看到這一幕吧?——如今他已經是空桑的皇太子,未來的帝君。君臣大綱,貴賤有別。只要一見面,她的父母要向他下跪,她也要向他下跪!
他們之間,已經如同雲泥一般遙不可及。
念及這一點,她心裡便如同雷擊一樣震動,意識一片空白。
在一片匍匐的人群中,只有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站著的。而時影只是淡然看了她一眼,並沒有任何表示,抬起手,令赤王一家平身。
新皇太子按照禮節,向赤王宣示空桑帝君的恩寵:一箱箱的賀禮依次打開,無數的珍寶,無數的賞賜,耀眼奪目。唱禮官不停地報著名字,府裡的侍女們不時發出低低的驚呼。
然而,朱顏在一邊看著,眼神卻是淡淡的。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是買下她一生自由的出價而已……
御賜的賀禮交付完畢,
時影坐下來和赤王夫婦略略寒暄了幾句,便切入了正題,逕直提問:「不知大婚的時間定下來了沒有?白赤兩族的長子長女聯姻,關係重大,到時候,我會替帝君前來主持。」
朱顏猛然一震,幾乎將手裡的茶盞跌落。
他……他來主持?為什麼是他?他……他怎麼會答應這種事的?!她震驚莫名地看向他,然而皇太子只是轉頭看著赤王,並沒有分心看上她一眼。
「多謝帝君和皇太子殿下的隆恩!」赤王謝過了恩,恭恭敬敬地回稟,「婚禮的日期已經擇好了,只是尚要和白王商議——等一旦定下來,便立刻知會皇太子。」
時影神色不動,淡淡:「目下是雲荒非常時期,大約要辦得倉促一些了,未免有些委屈了朱顏郡主。」
說到這裡,他終於看了朱顏一眼,眼神卻是平靜無波。
她心裡一跳,只覺得手指發抖得幾乎拿不住茶盞。耳邊卻聽父王笑道:「這些繁文縟節,其實並不重要。古人戰時還有陣前成親的呢。」
雙方絮絮談了幾句其他的,赤王妃眼看大家談得入港,便在一旁笑著開了口:「婚娶乃是大事——帝君龍體不安,大約也急著想看到皇太子殿下大婚吧?不知皇太子妃的冊立、殿下如今心裡可有人選?」
皇太子妃?朱顏又是一震,這次茶盞從手裡直接落了下去。
時影也沒有看她一眼,手指卻在袍袖底下無聲無息地迅速一
劃——剎那間,那個快要掉落在地面的茶盞瞬地反向飛起,唰地一聲又回到了她的手中,竟是一滴水都不曾濺出!
這一瞬間的變化,滿堂無人知曉,他更是連看也沒看她一眼。朱顏驚疑不定地握著茶盞,心裡七上八下,卻只聽時影淡淡地開了口,氣定神閒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兩天之後,在下會去一趟白王府邸,和白王商量此事——按慣例,應該就在白王四位未出嫁的女兒之中選一個吧。」
「白王的千金個個美貌賢淑,足以母儀天下,」赤王笑著開口,「祝皇太子殿下早日得配佳偶,雲荒也好共享喜慶。」
「多謝赤王吉言。」時影微微一笑,放下茶盞,起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