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在最後一刻,他的眼神淡淡地掃過她,神色不動。朱顏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這一次的見面,從頭到尾,他們都沒有機會說上一句話,她只能旁觀著,聽著他和自己父母的應酬寒暄,就如同看著陌生人一樣。

  咫尺天涯,再會無期。

  「恭送皇太子殿下!」當他離開的時候,再一次地、赤王府所有的人都匍匐下跪,只有朱顏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背影——師父他……他要娶妻了?是啊,他已經再也不是九嶷神廟的大神官了,作為帝君唯一的繼承人、空桑的皇太子,他必然是要娶妻的,而且必須要從白之一族的王室裡選取皇太子妃。

  一切都理所應當。可是

  ……這一切、怎麼會發生得這麼快?快得簡直不真實,完全令人無法接受——就像是昨日他剛剛在她懷裡死去,今日卻忽然變換了一個身份、重新來到這個世間一樣!

  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還是她忘記了?

  「郡主,你還不快……」盛嬤嬤看到郡主又在那裡發呆,忍不住焦急地抬起手,想扯住她的衣襟讓她一起下跪——

  然而朱顏微微甩了一下袖子,只是一瞬,整個人就忽然消失了。

  —

  八匹裝飾華麗的駿馬,拉著描金繪彩的皇家馬車,停在了王府門口。車上有著銀色的雙翼,是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室徽章。等時影坐入馬車,大內侍從便從外面關上了門,拉上了簾子。車內華麗寬敞,並無一個侍從。然而,簾子剛一合上,卻又微微動了一動。

  時影端坐在車內,蹙了蹙眉頭,忽然對著虛空開了口:「你跟來做什麼?」

  「啊……」馬車裡空無一人,卻有一個聲音低低地開口,似乎帶著一絲懊惱,「你……你看出來了?」

  密閉的車廂裡似乎有風微微掠過,旋轉著落地。唰地一聲,一個人影從半空現了形,明眸皓齒,顧盼生輝,正是赤王府的小郡主。

  「像你說的,如果同時施用隱身術和縮地術,就能出現新的術法,」朱顏回顧了一下自己方才瞬間的身手,語氣裡有一絲得意,「剛才這個術,連我父王都沒看出來呢……」

  時影眉頭動了

  一動,似是掠過讚賞之意,卻並沒有說話。六王是雲荒裡僅次於帝君的人物,要在眼皮底下瞞過赤王施用術法,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修為——這個小丫頭還真是聰明,他只是略微點撥,立刻便能舉一反三。

  然而,他沒有接她的話題:「你身為即將出嫁的赤之一族的郡主,這樣忽然跑到我的馬車裡來,萬一被人知道、會給各方造成很大困擾……在沒有被人覺察之前,趕快離開吧。」

  朱顏是一時衝動才跟了上來,聽到他如此公事公辦的語氣,心裡剛才那點血勇和衝動冷了下來,半晌才訥訥:「剛才……剛才那邊的人太多了,一直沒機會問你問題,所以才忍不住跑過來……」

  時影怔了一下,神色有些異樣:「你……要問什麼?」

  朱顏一跺腳:「你為什麼要來主持婚典?」

  「就問這個?」時影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端坐在馬車裡,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語聲平靜冷淡。「我如今是皇太子,既然帝君病了,我只能替他出面、向臣子藩王們施恩以籠絡人心——如此而已。」

  「可是……可是……」她說了幾個可是,卻不知道如何組織下面的話。

  「可是我若是來插手此事,會讓你覺得很不舒服?是不是?」他卻彷彿猜到了她的想法,淡淡回答,「你不能因為自己覺得心裡不舒服,就拒絕帝君的恩賜——你不是說自己已經懂事了嗎?既然都

  已經想定了主意要嫁,怎麼會還在這些小事上鬧彆扭?」

  「……」她一時無言以對。

  是的,既然她都已經決定了要嫁給白風麟,為什麼還要在意誰來主婚?這些細枝末節,和嫁給誰相比起來又有什麼意義?朱顏嘴唇動了動,臉色灰白地垂下了頭,過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你真的要冊立太子妃嗎?」

  「當然。」時影連眼角都沒有動,「哪個帝君能沒有皇后?」

  「……」朱顏沉默了下去,再也不說話了。

  馬車在飛馳,車裡的氣氛彷彿是凝固了。轉眼間馬車已經疾馳出了三條街,時影直視著前方,淡淡:「前面快到禁宮了,你該回去了。」

  朱顏怔了怔,忽然衝口道:「我……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時影皺了皺眉頭:「什麼事?」

  「那個……那個原來的皇太子,時雨,」她咬了咬牙,終於鼓起勇氣開了口,「他如今怎樣了?你知道他的消息嗎?」

  時影一震,似乎是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終於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深而冷:「為什麼問這個?」

  朱顏低聲:「因為他是雪鶯的心上人!」

  時影眉頭皺了一下眉頭:「白之一族的雪鶯郡主?」

  「嗯。你知道她?」朱顏沒想到他對自己的情況居然瞭如指掌,也不由有些意外,「她為時雨茶飯不思,擔心得要命……唉,我怕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想不開……」

  時影沒有

  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你不要管別人的事。」

  「雪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朱顏看到他沒有否認,心知不妙,心裡直直沉了下去,「她……她都懷疑是你殺了皇太子!我氣得差點和她吵起來。如果早點找到你弟弟,她就不會那麼無端端懷疑你了!」

  「無端端?」時影沉默了一瞬,忽然淡淡道,「怎麼,你就這麼堅信我是無辜的嗎?」

  「什麼?」朱顏猛然一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阿顏,不要裝了。當你在紫宸殿深處看到我的時候,難道心裡就沒有一絲疑慮?」時影端坐在皇室御用馬車裡,穿著皇太子的禮服,聲音淡淡,卻是深不見底,「我為什麼會回到帝都?我和大司命之間有什麼協議?我為了奪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又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這些,你都不不會不曾想過吧?」

  「可……可是……」她呆住了,看著他,聲音裡透著一種堅決,「無論如何,師父你都不可能會是這種人!」

  「哪種人?」時影看了她一眼,眉宇間掠過一絲譏誚,「呵……你真的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嗎?」

  「……」朱顏無法說什麼,只覺得他的語氣裡有一柄冰冷的刀,一寸寸地切割下來,把她從他身邊徹底分離出去——說真的,即便相處多年,對她來說,他也一直彷彿在極遙遠的地方,無法觸及,甚至無法看清。他們之間最近的

  那一刻,或許是在他臨死對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

  ——也就在那一刻,她才發現其實師父的內心完全不是她所能琢磨的。

  而到了此刻,即將成為帝君的他,內心又是如何?

  她依舊是雲裡霧裡,永遠不能看清楚他的真實模樣。

  「告訴雪鶯郡主,不必再等時雨了。」時影轉頭平視著前方,語氣冰冷,一字一句,「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什麼?」朱顏驚呆在當地,一時間如同有冰雪當頭潑下,寒冷徹骨,「天啊!難道……難道雪鶯說的是真的嗎?師父,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時影的手在膝蓋上無聲地握緊,卻沒有否認這個罪名,頓了頓,忽然有些煩躁地厲聲說了一句:「我說過,從此後不要再叫我師父了!」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臆寒冷如冰,過了片刻,終於艱難地再度開口,似乎不聽到答案就不會死心,「那麼,請問皇太子殿下……時雨,是真的死了嗎?」

  時影直視著前方,語氣平靜冰冷:「是。」

  朱顏震了一下,半晌才不敢相信地追問:「是……你做的?」

  「你覺得呢?」時影冷冷,卻並沒有否認,「是又如何?」

  朱顏身子晃了一晃,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她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了馬車上,彷彿不認識一樣地看著這個熟悉的人,眼裡的神色幾度激烈地變幻。

  馬車裡許久不曾有任何聲音。

  不知道過

  了多久,時影轉過頭來,看了身側一眼,似乎是想要分辯一些什麼——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已經不在那兒了。生平第一次,她的術法居然騙過了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他的面前消失。

  「阿顏!」那一瞬,他忍不住低低喚了一聲。

  —

  當馬車從街道盡頭消失後,朱顏出現在街角,臉色蒼白。她踉踉蹌蹌地往回走著,腳步虛浮,魂不守舍。

  「我說過,從此後不要再叫我師父了!」

  那句話一直在她腦海裡迴響,令人幾乎喘不上氣來。她神志恍惚地往前走著,不辨方向。忽然間一個踉蹌,撞到了什麼。

  「哎喲……痛痛!」被撞倒的是一個孩子,手裡拿著一串吹糖做的小人兒,正捂著額頭發出了痛呼,小手白皙如玉,面容清秀可愛。

《鏡前傳·朱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