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眾口鑠金,言

  之鑿鑿。可他只是不信。是的,他對自己說——除非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他才不會相信那些人說的話!

  而現在,他終於親眼看到了。

  蘇摩從水裡爬上岸來,踉踉蹌蹌擠入了人群裡——有一輛金色的馬車正從眼前駛過,風微微吹動繡金的垂簾,金鉤搖晃,露出了裡面穿著華貴衣衫的美麗少女。

  殘月還懸在天際,黎明前的微光裡,那個明麗爽朗的赤之一族公主從全身都籠罩在繡金霞帔裡,美得宛如不真實。

  那是她!真的是她!

  「姐姐!」那一刻,孩子再也忍不住失聲大喊起來,「姐姐!我在這裡!」

  他竭盡全力大聲呼喚,可畢竟人小力弱,聲音被喧鬧的喜樂聲覆蓋了過去,龐大的車隊並不因為他而有絲毫的停滯,還是照樣飛馳而過。孩子不捨,踉踉蹌蹌地跟隨著車隊奔跑,想要追上她乘坐的那駕華麗的馬車。

  侍衛立刻將他從人群裡推搡了出去,厲叱:「小兔崽子,居然敢衝撞車隊?還不快滾?」

  「且慢!」很快旁邊的另一個侍衛發現了他的身份,立刻道,「這是個鮫人!他的主人呢,怎麼放奴隸出來亂走?快抓起來!」

  「姐姐……姐姐!」孩子拚命地反抗,卻被打倒在地上。

  彷彿聽到了外面的聲音,馬車停了下來,一隻纖細的手伸了出來,將垂落的簾子微微往上挑起了三分之一。簾子下露出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明亮而美

  麗,如同火焰一樣跳躍——那真是赤之一族的朱顏郡主。

  她的視線落在了那個被打倒在地的孩子身上,停住。

  「姐姐?」蘇摩看到她終於注意到了自己,不由得驚喜萬分,伸出細小的手臂,狂呼,「姐姐!我在這裡!」

  然而,朱顏的眉頭微微一揚,忽然低低說了一句:「怎麼又是你?」她沉下臉來,手忽地往回一收,簾子啪的一聲重新垂落了下來,擋住了她的臉,再也看不見。

  孩子的身體忽然僵硬,然後開始劇烈地發抖。

  剛才……剛才姐姐說什麼?「又是你」?

  蘇摩看著那一道垂落的簾子,手指竟然不能動上一動——這一路,他歷經千辛萬苦,橫渡了鏡湖才來到這裡,此刻要找的人已經近在眼前,然而他卻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馬車裡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像是照顧過自己的盛嬤嬤。那個老人語氣比較溫和,似乎還想喚起朱顏的同情心,道:「哎,郡主你聽,那小傢伙一直叫你姐姐呢。蠻可憐的。」

  朱顏的語氣卻是冰冷:「我是獨女,哪來的弟弟?」

  只是短短一句話,便把孩子釘在了原地。如同一把短而利的刀,一把就扎進了心臟,再無餘地。

  盛嬤嬤還想替他求情:「那些侍衛,只怕會要把他打死了。」

  「打死也是活該!」然而朱顏不為所動,聲音充滿了厭惡和不耐煩,「我不是一早叫人拿了錢打發他走嗎?怎麼這

  小兔崽子居然還不識相,不但不走,還非要闖到這裡來?」

  「姐姐!」蘇摩猛然一震,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熟悉的人嘴裡說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地鋪了過去,一伸手、將那一道簾子扯了下來,失聲問,「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馬車裡的朱顏一下子暴露在天光之下,轉過頭,怒容滿面,「還不快把他拉開?萬一被人看到了一個鮫人小奴隸叫我姐姐,我們赤之一族的臉往哪裡擱?」

  聽到了郡主的命令,侍衛們立刻衝了上來,抓住了孩子細小的胳膊。

  「你說謊!」然而蘇摩卻掙扎著,失聲大喊,聲音發抖,「你……你明明說過不會扔掉我的!你看……這是你派來的紙鶴!」

  孩子抬起了手,竭盡全力將細小的胳膊抬起——在他展開的掌心裡,捏著一個稀爛的紙鶴:被血染紅、被水浸泡,早已看不出形狀,被孩子死死地捏在手心,幾乎揉皺成一團。

  坐在馬車裡的朱顏一眼瞥見,表情忽然大變!

  「這是你的紙鶴!」蘇摩看著她的表情,眼裡有最後一絲期盼,「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回去!你不會丟下我的,是不是?姐姐!」

  朱顏似乎也怔了一下,陡然沉默,不知如何應對。

  她臉色蒼白而呆滯,如同木偶。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似乎時間都停止了。隔著霞帔,蘇摩可以看到她眼裡的

  表情是凝結的,手指是凝結的,甚至連此刻吹過的風、湧過的浪,身上飛舞的華麗的霞帔,都似乎瞬間靜止了,彷彿鏡像凝結,如此詭異。

  「怎麼回事?」耳邊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隱約在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止不住的驚駭,「這紙鶴是從哪裡來的?」

  「好像是那孩子一直捏在掌心裡帶進去的——」

  「該死,我們忘了好好檢查一下。」

  「什麼?這東西居然被他帶進了幻境裡去?這下糟了!」

  誰?誰的聲音?好熟悉……好像是復國軍的那幾個長老?他們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他們知道自己偷偷逃跑,已經追過來了嗎?

  那一瞬,蘇摩顫抖了一下,流露出一絲恐懼。他甚至想下意識地拔腳逃跑,遠離人群,躲藏回鏡湖之下的水裡。

  然而,身邊所有的景象都只是停頓了短短一瞬,又驟然開始,恢復了正常。

  「小兔崽子!你在做夢呢?這是什麼破紙?」朱顏變了臉色,蹙眉,不耐煩地說了一聲,一道黑影迎面而來,「還不快滾開?」

  只聽唰地一聲,竟然是一條鞭子抽了過來,將他手上的紙鶴抽得稀爛!蘇摩來不及縮手,手心裡頓時留下了一道殷紅的血痕。

  「姐姐!」孩子震驚地看著她,顫聲:「你……你以前說過的話,難道是在騙我?」

  「騙你又怎麼樣?小孩子家家,腦子沒長好,跟你說什麼都當真了?」馬車裡的朱顏

  冷笑了一聲,又揚了一下鞭子,嫌棄地嘀咕,「趕你走都不走,真是卑賤……還不快滾?」

  「騙子!」蘇摩忽然衝向了馬車,厲聲,「你這個騙子!」

  「快拉開他!別讓他碰到郡主!」眼看他快要撲到郡主的身側,侍衛們應聲而至,一把將孩子抓住,粗暴地拖了回來。

  孩子出奇的倔強,任憑侍衛們拳打腳踢,死活都不喊出一聲痛。然而馬車裡的朱顏看著這一切,只是皺了皺眉頭,一句話也沒說,她臉上的表情充滿了厭惡不屑,如同看著一隻癩皮狗。

  孩子愣了一下,胸中的那一口氣忽然洩了,再不掙扎。

  「小兔崽子!」侍衛長終於抓住了他,一把拎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對下屬大喊,「給我送到西市裡去!」

  什麼?孩子吃了一驚,大叫著重新拚命掙扎起來——這些空桑人,難道準備把他送去西市、當做奴隸賣掉嗎?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轉過頭,求助似地看著她。

  只要馬車裡那個錦衣玉食的空桑貴族小姐說上一句話,就能扭轉他被販賣為奴的命運——然而,朱顏卻根本沒有用眼角的餘光瞥上他一下,如同完全忘了這個鮫人小奴隸的存在。

  那一刻,看到她的表情,蘇摩的心忽然冷了下來,不再掙扎。

  「姐姐。」他最後輕輕地叫了一聲,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得見。

  孩子忽然間不再反抗了,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蜂擁而上的侍衛

  們按住他,將他從地上拖起來,拳腳如雨。額頭被打破了,血從眼睛上流了下來,整個世界在孩子的眼睛裡都變成了一片血紅色——然而這一次,無論怎樣的痛徹心扉,他再也沒有開口喊過她、求過她。

  她留給他最後的記憶,是如此的疼痛徹骨,難以忘記。

  當小小的手指失去力氣後,那只稀爛的紙鶴從他的掌心裡掉了出來,展開了折斷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打著轉,如同一個破爛的玩偶。

  如此可笑,如此幼稚。

  如同孩童內心一度對溫暖的奢望。

  —

  「停!」泉長老忽然間收住了手勢,向著另外兩位長老厲叱,「快停!」

《鏡前傳·朱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