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偶有奇謀挫強敵 還需壯士拋死生

  接下來的日子裡,蒙哥因為損失了一員大將,急怒攻心,更是不分晝夜地催動大軍,傾力攻城。合州城中宋兵人人均對凶殘的蒙古兵痛恨已極,打起戰來個個賣力。宋蒙兩方勢均力敵,是以激戰十餘日,勢成僵持,勝敗難分。蒙古軍隊死傷慘重,宋軍也損失不輕;蒙古人固然士氣漸落,合州城中也家家舉孝,人人悲號;但蒙古人越是頑強,城中軍民更知城破之日,慘不可言,於是拚命反抗,老幼婦孺,皆不落後。

  文靖天天上城督戰,滿眼血肉橫飛,看得他欲哭無淚,心如刀絞。在場時還稍稍好些,回到府裡,每每想到沙場慘象,他就忍不住噩夢連連。到了第五日,終因心力憔悴,病倒在床。但大戰正酣,眾將重任在肩,都只是來探視一下,便匆匆去了。梁天德礙著旁人,也不便多言。倒是多虧了月嬋,無微不至,服侍了他兩個晝夜,文靖方才退燒。但他不用上城頭,沒有了心病,默運內功,流了一身熱汗,加上大夫藥物補養,月嬋護理得當,三天之後,便去了風寒,落地行走。

  文靖稍稍痊癒,想到這幾日不見玉翎,不知道如何。白樸也沒來見他,不能詢問,心裡萬分掛念,不顧身子虛弱,趕往石牢。到得那裡,卻見牢中空空,竟然不見一人,不由驚愕萬分。轉了幾個念頭,突地想到:「莫非白樸趁我生病,對她下了殺手?」想到這兒,出了一身冷汗,發了瘋似的衝出門外,直奔白樸住處,恰好撞見白樸,狠狠一把揪住,怒道:「蕭姑娘呢?」

  白樸五指輕揮,在他手腕上劃過。文靖手掌酥軟,頓時鬆了,只是喘著粗氣,狠狠瞪著白樸。白樸見他如此兇惡,不禁眉頭大皺,忖道:「這小子當真著了魔,怎麼會喜歡那種女子?」眼見他又要撲上,只好後退一步,擺手道:「先別急,聽我說。」

  「你……你是不是殺了她?」文靖踏上一步,咬著牙說,只要白樸答個「是」字,便要和他拚命。白樸搖頭道:「你病了這幾日,她沒見你,發了瘋似的,不吃不喝,找了個嬤嬤強餵她吃飯,卻被她咬掉了手指頭。昨夜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了根鐵簪,用它拗開了鐵鎖,脫困而出,幸虧我及時趕到……」

  「你……你傷了她?」文靖滿眼酸楚,心想:「只是這麼幾天的工夫,她竟然吃了這麼多苦頭……文靖呀文靖,你……你真是個大蠢蛋。」白樸無奈地點點頭,道:「你也知道,那丫頭武功了得,昨日又非凡凶狠,若不傷她,也擒她不住。」「她在何處?」文靖叫道。白樸道:「她這次傷得不輕,我請了大夫,在前面西廂房裡……」文靖不待他說完,直奔西廂房。

  推開門一看,只見牙床之上,玉翎面如金紙,鳳目緊閉。床邊站著幾個侍女,但都站得遠遠的,畏畏縮縮,不敢靠近。文靖走上幾步,看著玉翎,忍不住淚如雨下,冰涼的淚珠落在玉翎臉上。她悠悠醒了過來,看到文靖,黯淡的雙眼頓時亮了:「你……你來了麼?」她軟軟地問,雖然不能動彈,但神色歡喜至極,眉眼含笑,淚水卻跟著眼角滑落。文靖緊緊握住她的手,兩人脈脈對視,千言萬語,似乎都在目光裡面。過了好半天,玉翎才開口,柔聲道:「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我病了。」文靖眼眶又濕了。玉翎力圖掙起,但又無力躺下,道:「你……你沒事麼?」文靖道:「沒有,我都好了。」「以後再也不許病了。」玉翎望著他說,「咳咳……我不……不許你生病。」玉翎口中溢出血來。文靖大急,束手無策。卻見一隻手伸了過來,閃電般將一粒淡藍色的丹丸塞進玉翎口裡,入口即化,隨即在她天突穴上一按,玉翎頓時將那丹藥嚥了下去。文靖回頭一看,只見白樸面無表情地站在身後。

  「呸呸,我……我不吃你這個臭賊的東西,呸呸。」玉翎拚命地想把丹藥吐出來。「不要意氣用事,這松韻丹普天下只有三粒,吃了算便宜你了。」白樸冷冷說完,向那些侍女道:「統統出去吧。」他也跟著出去了,隨手帶上大門。

  文靖聽說此藥如此珍貴,忙道:「你吃了就好,千萬別再吐出來。」玉翎瞪了他一眼,撇嘴道:「你也幫著那個窮酸麼?」「不是,我……我是擔心你……」文靖臉紅。「好吧,你叫我吃,我就給他個面子。」玉翎覺得胸口舒坦了許多,心想:「這個臭賊的丹藥挺靈的。」她緊緊捏著文靖的手道:「你肯一輩子都陪著我麼?」文靖臉更紅了,囁嚅道:「這個……自然!」

  「假如我這次死了,你會不會找其他的女子?」玉翎突問。文靖忙道:「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玉翎頭一低,嗚咽道:「你知道麼,你不來看我,他們又不告訴我你的消息,我……我只聽得到蒙古大軍攻城的聲音,以為你已經戰死了……反正……只要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文靖沒料到她對自己癡心至此,胸口一熱,顫聲道:「好,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玉翎將頭偎在他懷裡道:「我總覺得你與所有人都不一樣,我知道,你說的話都是真心的。師父和師兄雖然也說真心話,但他們不大願說,你說對我好,就一定會對我好的。」

  文靖搔頭道:「是麼?我……我……」他忽然歎了口氣道,「可惜,我也是身不由己,若是沒有什麼征戰,沒有這張淮安王的皮該多好。我實在很討厭這些打打殺殺,只想找一個沒有殺戮、風光如畫的地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玉翎插話道:「帶著我麼?」臉上卻是眉開眼笑。「當然是和你一塊兒去了。」文靖笑道,「還有我爹爹。」「一言為定,不許反悔。」玉翎伸出雪白晶瑩的玉手。文靖伸出手,大聲道:「一言為定!」

  兩個人正要擊掌。忽然聽白樸道:「千歲,王經略使求見。」

  「哼,這個臭賊又在偷聽。」玉翎忿忿地翹嘴。

  文靖無奈,站起身來。到得大廳,自免不了受王立的一番恭維。文靖與之客套一番,才喚眾人坐下。

  王立道:「前幾日千歲生病,一直不好叨擾,但形勢日漸緊迫,蒙古人不顧死傷,攻勢不減,若再被他攻打幾日,只怕大勢不妙啊……」王立環顧四面,眾人皆不言語。文靖也沒什麼主意,望著白樸。白樸沉吟片刻,站起身來,道:「屬下有一計策,或許管用。請殿下往城頭一觀。」

  眾人上了城頭,白樸遙指遠方光禿禿的山巒道:「韃子狡詐,一則懼我火攻,二則趕製攻城器械,將山上樹木伐了個罄盡。群鳥失了依憑,本該絕跡才是,不過各位可曾注重到蒙古營帳裡時有鳥雀起落,而且成群結隊,數量可觀。」

  「唔……」王立不解其意,捋鬚掩飾。文靖卻靈光一閃,道:「莫非鳥雀起落處就是蒙古大營集糧之處?」白樸向他頷首讚許,心想:「這小子說他癡呆,他偶然又有幾分聰明……」他續道,「千歲說得不錯,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須得糧草飼養。而且韃子皇帝此次親征,驅逐北方漢人兵馬、民伕數十萬,這些人都以粟麥為食。我以為鳥雀起落處,正是蒙古大軍囤積糧草的地方。鳥雀越是密集,那處的糧草就越是眾多。」諸將仔細觀察,果然如此。

  「這七天時光,蒙古大軍數十萬人馬消耗必然極大。若是能夠一把火燒掉他們囤積的糧草,蒙古人就算不退兵,也該鋒芒大減,讓我們喘口氣吧!」白樸眸子閃亮,神采飛揚。

  王立捋鬚道:「說來不錯,但做起來就難得很。前幾日襲營,就一敗塗地。」白樸笑道:「所謂可一不可再,我反其道而用之,蒙古人定料不到我們剛剛慘敗,這麼快又會偷襲,何況這次要辦得機密,不需太多人手,百十人就夠了。」王立一愣道:「以百十人入營,豈不是送羊入虎口,正合韃子心意?」「所以這百十人必須是武功精湛,能夠速來速去的角色。」白樸正色道,「如今有不少川中豪傑在城中效命,這正是他們立功的時候——白某不才,願打頭陣。」

  王立心想:「區區百十人,死了也不可惜,就由他們去試試。」便道:「好!」文靖沒什麼主見,也跟著叫好。梁天德卻道:「不成!那黑衣殺手神出鬼沒,只有白先生才是對手。若被他乘隙殺人,那就糟了。」白樸一驚,尋思道:「這倒是個難題。那廝上次被我們圍攻,傷得不輕,我幾次放出消息,用他師妹誘他出來,但都沒有動靜,必然是尋了個僻靜處養傷去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來?」正躊躇之際,聽得梁天德道:「梁某也會一些功夫,雖然不甚精湛,但也還湊合,願代白先生前往。」文靖大驚,心想:「老爹失心瘋了麼?」剛想出言阻止,但梁天德兩道目光逼了過來,他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白樸大喜,更想:「那些武人本是烏合之眾,梁先生有大將之才,正好駕御。」「嚴某也願前往。」嚴剛大聲道。劉勁草等人也上前請命,唯獨端木長歌不動聲色,白樸瞅了他一眼,尋思:「此人武功不高不低,但素來陰氣逼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一去凶多吉少,他既然不願去,我也不好勉強。」商議已定,王立號令全軍,挑出百十武功高手,以梁天德為首,擇日襲營。

  返回竹香園,文靖臉色鐵青。月嬋知道他有不順心事,但又不便相問,試探了幾下,文靖都心神不屬,支支吾吾。

  忽聽梁天德求見,他一跳而起,叫道:「快快請進。」月嬋尋思:「這千歲素來皮裡陽秋,懶散得緊,除了那個黑衣姑娘,很少見他這麼著急呢。」

  梁天德一進門,文靖將他一把拉進臥房,關上大門。

  「你這麼心急火燎地幹什麼?」梁天德黑著臉道。

  「老爹,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文靖道,「這實在危險得很。」

  梁天德正要發怒,但看他泫然欲泣的模樣,不禁口氣一軟,道:「男子漢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重在仁義二字。如今合州萬千黎民懸於一線,若是城破,只怕無人倖免。與此相比,為父這點危險又算得了什麼?」他說到這裡,雙眉一揚,「想當年……」說到這裡,忽地想起當年因自己一時意氣,累及滿門,妻子遇害。若非朋友玄音道人,幼子文靖也是不保。亡妻音容流連腦海,不由胸中酸楚,呆在當場。再看文靖,只見他淚流滿面,更是心頭劇痛,伸手拭去他淚水道:「癡兒,男兒流血不流淚啊!」

  文靖胡亂擦了臉,忍住淚道:「爹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兒不對。我以後再也不惹爹爹生氣,爹爹就不要去了吧。」說到這裡,眼裡又濕了。梁天德搖搖頭,向他道:「都是大人了,不要撒這些嬌。我也猜到上次是你自己逃的。你秉性柔弱,擔得這種大事,實在是為難你了。」他心想這一去生死難料,口氣不禁十二分的柔和,讓文靖更加想哭。

  「你假冒這個淮安王的身份,十分危險。若是露出破綻,乃是殺頭的勾當。若我這次失敗,一去不回,合州多半也是難保,你……你就換了衣衫,快快離去吧!」梁天德歎了口氣,「我讓你進這個是非場,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了。我這把老骨頭撒在這巴山蜀水之間,也還罷了。你年紀尚輕,日子還長……」他將手中一個包袱交到文靖手上,嘯傲沙場的豪氣蕩然無存,眼中切切,儘是慈父的神情。

  文靖知道父親心意已決,自己無法改變,接過包袱,呆呆站在那裡,只想大哭一場。「爹爹,你一定要回來。」他最後終於吐出一句話。梁天德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放聲長笑,推開大門,踏了出去。

  獵獵秋風,擦過城頭。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線。文靖任憑衣襟在風中飛揚,凝望遠處的蒙古大營。那裡點點火光,似乎代替了天上的群星。

  忽然,遠處一點星火漸漸變得亮了。越來越亮,越來越大,似乎一輪熾熱的太陽,從北方的天空升了起來。「得手了。」城頭諸將齊聲歡呼。文靖卻知火起後,才是最危險的時候,一顆心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胸而出。白樸看他緊張神情,知他心意,不禁歎了口氣。

  火勢漸大,蒙古營帳中,人喊馬嘶,極是混亂。忽見蒙古營門破開,匆匆二十餘騎,向城頭飛馳而來,一隊蒙古騎兵銜尾緊追。「一百多人,竟然折了大半?」白樸脫口叫道。文靖瞪大眼睛,尋找父親身影。忽見其中一人,反身開弓,數名蒙古騎兵落於馬下,不禁一聲歡呼。

  追趕的蒙古騎兵越來越多,箭如飛蝗,轉眼間,二十餘騎又少了一半。文靖不管他人,心神祇繫在父親身上。只見他落在後面,一發數箭,箭無虛發,為眾人斷後,不由急得恨不能將自己這兩條腳也接在那馬身上。

  這些人一前一後,逼近合州城牆,文靖叫道:「打開城門。」眾將一愣,李漢生道:「不成,他們後面韃子趕得太緊,若是開門,韃子必然趁機衝進。」文靖不禁啞然。只聽蒙古軍中炮聲響起,蒙古大軍從營帳湧出,漫山遍野向城頭湧來。宋軍舉起弓弩,射也不是,不射也不是。射怕中了自己人,不射韃子馬上就要衝近,一時沒了主意。

  「放下繩索,」白樸大喝。這一下提醒了眾人,十多條繩索從城頭飛落。梁天德等人正好趕到。劉勁草從馬上躍起,抓住繩索,幾個起落,便到了城頭。嚴剛也隨後抓住繩索,梁天德以弓箭斷後,落在後面,射倒數名韃子,才抓住一條繩索。

  蒙古人的箭如密雨,直奔牆頭。嚴剛與三名川中好漢各自挨了一箭,落了下來。嚴剛傷了手臂,艱難爬起。卻見一名同伴腰間中箭,難以站起。他正要伸手去扶,數十名蒙古人一起趕到,亂刃齊下,血肉橫飛。

  梁天德精通接箭避箭之術,挽著繩索蕩來蕩去,避開飛矢,蕩了數下,離城頭僅有十丈。文靖心急,也不顧什麼身份,伸手幫助兵士拉拽,眼看梁天德就要到達,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這箭分外勁急,迥異平常箭矢。梁天德身在半空,哪裡避得開,悶哼一聲,被生生釘在牆頭。

  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氣,拚命拉繩,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覺背心劇痛,雙手一滑,仰天倒了下去。朦朧中看到文靖驚愕萬分的眼神,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但耳邊只是山崩海嘯似的人喊馬嘶,嗓子裡發出的聲息散在其中,就像大海裡的一個水泡,瞬間就消失在浪濤深處。雄壯的身軀轟然墮地,四面鋒利的刀槍,齊齊刺了過來。

  文靖看了看繩索的盡頭,怔了一下。又抬眼向遠處看去,只見一將藍衣烏馬,拈弓搭箭,正向城頭射來。剎那間,他胸口鬱悶,兩眼發黑,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龍涎香濃郁的氣息瀰漫在錦羅鋪陳的臥房。文靖從混沌中驚醒,心頭隱隱作痛,似乎被剖成了兩半。他呆呆看著帳頂嬌艷欲滴的牡丹圖,繁華如故,物是人非。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悄然落下,點點滴滴,沾濕了光滑細膩的玉枕。

  「千歲究竟是什麼毛病……」門外王立與郎中的說話聲漸漸去得遠了,一縷曙光透過雕花的檀木窗,落在鏤空的青石地板上。月嬋在上面發出細碎的腳步聲,走到了床邊,站了一會兒,又帶著細碎的聲息,悄然遠去。

  文靖從床上坐起來,自床下取出梁天德給他的青布包裹,打開一看,裡面有套青布衣衫,還有百十兩銀子。他緊緊握住衣衫的一角,腦子裡又出現了父親的影子,淚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掀開雕花窗,他躍了出去。

  「走了麼?」一個聲音在身旁響起,文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嗯!」他緩緩道,「爹爹死了,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白樸拂開紛繁的竹葉,道:「還有一個人,你也不管了麼?」文靖渾身一顫,冷聲道:「白先生果然精明,在爹爹之外,還留了個後著,想用她來束縛我麼?」「只要是為國為民,就算被人指著脊樑罵卑鄙下流,白某也認了。」白樸靜如止水,「如今尚未言勝,你還不能走。」文靖衝他齜牙陰笑道:「可惜你還是算錯了一著,她是蒙古人呢,她是蒙古人呢……」白樸見他神色迥異平時,不禁一愣,伸手拍他肩頭道:「你沒事麼?」

  文靖一閃身,讓過白樸的手掌,寒聲道:「蒙古人殺了我爹爹,我還會喜歡她麼?」他踏上一步,逼視白樸道:「還有你,若不是你纏著我們,爹爹怎會來這裡,又怎麼會死在城下?」他摘下腰間的九龍玉令,狠狠扔給白樸,恨聲道:「不管蒙古人,還是你們,都不是好人!」說到這裡,他眼中滿是淚水,指著白樸的鼻尖,啞聲重複道,「你們,你們都不是好人。」說完一頓腳,快步向林外走去。

  白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不過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蕭冷已經現身,殺了數十個無辜軍民。我已經發出消息,三個時辰後,在城東藏龍寺一命換一命——用他的師妹換他的性命,若他過時不至,對沒有用的俘虜,我絕不會手軟。」文靖渾身微震,隨即冷笑一聲:「與我何干?」他頭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躍起,迎著清晨的曙光,在空中劃過曼妙的弧線,擦過了一丈來高的牆頭。「這小子,武功精進了不少呢!」白樸露出一絲苦笑,將地上的九龍玉令別在腰間,大袖一拂,向茂密的竹林深處走去。

  蒙哥盯著地上猶未熄滅的火花和裊裊輕煙,臉上似乎寒冬的冰雪,冷森森好不怕人。他一腳踢開燒得焦黑的牛羊屍骸,掃視跪在地上的數十人,那是守衛糧草的大小官兒。

  「你們幹的好事!」他呲牙一笑,但笑得格外猙獰:「敵人怎麼進來的?」為首的一人顫聲道:「臣……臣昨……昨夜午時,還……還巡視了一……一遍,安排好守衛回營睡覺……剛剛睡著……」蒙哥不耐煩地一揮手,喝道:「全都砍了。」侍衛們刀劍齊下,頭顱滾落滿地,鮮血在凹地凝成一個小小血池。

  蒙哥陰沉沉地回過臉,又問:「巡夜者何人?」一將出列,拜道:「末將那不斡,巡視失職,惟有一死,以謝萬歲。」言罷,拔出腰間彎刀,引頸一割,倒了下去。蒙哥點點頭:「此人敢做敢當,不失蒙古好漢本色,賜他厚葬。」

  蒙哥又向史天澤道:「現今糧草能用幾日?」史天澤拜道:「現今糧草僅夠三日之用,補給全軍的糧隊要在六日之後才能到達。」蒙哥微微聳眉,掃視眾將道:「你們認為該怎麼辦?」眾將見他臉色不善,面面相覷,不敢答應。伯顏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澤一把將他拉住。伯顏看了看他,正自納悶,一將早已站出,此人名叫安鐸,職位千夫長,朗聲道:「糧草關係軍心士氣,如今接濟不上,還請大汗回駕瀘州,再作計較。」蒙哥不置可否,望著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嗎?」他轉過頭,飛身跨上「逐日」,揚塵而去。

  文靖走到城門前,只見城門緊閉,守衛森嚴,停步尋思:「我真糊塗了,如今正在打仗,怎麼出得了城?」這時一名校尉正缺壯丁,看到他,喝道:「你這廝還不過來扛土。」文靖一呆,拔腿就跑。校尉在後面大呼小叫,七八個宋軍前來捉他。文靖「三三步」展動,那幾個人撲了個空,撞在一處,跌了個莫名其妙。爬起來時,已不見了文靖的影子。

  文靖跑出一程,在一面牆後歇住,只見外面無數民伕被槍矛驅趕著前進,裡面男女老少都有,號哭動天。

  「小子。」身後一個沙啞的聲音說,「你也是逃抓伕的麼?」一個空了的雞籠子後面露出一張橘子皮似的老臉,混濁的雙眼在文靖臉上轉悠。見文靖點頭,那老頭挪出一隻瘦腳,道:「你不該逃的。老頭子我是實在動不了,既沒有銀錢給官爺買酒喝,也沒有漂亮女人給官爺暖被窩,只有逃了。你還年輕,遇上這種事是不能逃的。」文靖默然,道:「那些官兵真混蛋,欺負窮困,強人所難。難道這種朝廷也值得為他們賣命嗎?」

  「我不知道什麼朝廷不朝廷。」老頭道,「我只知道蒙古人打進來,會殺我們的男人,淫我們的女人,搶我們的雞鴨,燒我們的房子,宋朝的官兒總還是好得多了。不管他是為誰,總是還是保住一城人的性命。遇上這個世道,保住性命就差不多了……」老頭兒大概躲了久了,好輕易找了個說話的,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文靖聽到前面半截,已經呆了,後面說了什麼全然不知,隱約記得給了老頭兒一塊碎銀子,就懵懵懂懂走開了。

  他悶悶地走了一程,腦子裡又冒出那張可人的笑臉來,胸口一痛,揮拳打在牆上,拳頭上流出血來,神志清醒了些,尋思:「我當真放得下她麼?」想到這兒,不禁惘然,抬眼一看,只見不遠處,一座氣勢恢弘的廟宇巍然聳立。原來他無意之間,還是走到了城東藏龍寺來了。

  「反正都來了,城門又出不去,看看熱鬧是了。」他自言自語,剛剛踏進廟門,便聽見隱約的人語,微微一愣:「還是不見他們的好。」他繞過照壁,覷見牆邊有棵大樹,一縱而上,寺中虛實盡收眼底。摒住呼吸,他定睛看去,但見大雄寶殿一側的花壇前,白樸挺身而立,玉翎雙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口地辱罵對方。她一張利口,罵起人來又無遮攔,弄得白樸十分惱火。偶然回她一句,卻被她抓住話茬,弄得更是狼狽,只好來個不理不睬,神遊物外。

  文靖見她大耍無賴,不禁臉上浮起笑意,但一現而逝:「我還能喜歡她麼?蒙古人殺了我爹爹,與我不共戴天,我還能喜歡他們的女子麼?」他的心似乎陷在滲了冰雪的淤泥坑裡,冷浸浸無力自拔。正在天人交戰,忽見大雄寶殿前,一人黑衣藍刃,修然而立。

《鐵血天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