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蕭冷。白樸冷冷一笑,折扇指定玉翎頭頂,悠然道:「你還站著做甚,橫刀自刎罷!」蕭冷搖頭。「怎麼,難道要你師妹吃盡苦頭,你才動手?」白樸冷笑著揶揄對方。蕭冷道:「如今兩國交兵,各為其主,你使這些手段,我無話可說。」「嗆啷」一聲,他將「海若刀」丟在身旁,神光灼灼地盯著白樸,道:「若今日我來,不是蒙哥帳下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絕的徒弟,你又當如何?」「黑水一怪」是武林人給蕭千絕的稱呼,他自己倒不在意,但蕭冷視他若神明,只說「黑水一絕」,絕口不提這個「怪」字。
白樸雙眉微微聳動,動容道:「蕭千絕的徒弟?」蕭千絕與他的師父公羊羽都是上代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當年白樸尚在公羊羽門下之時,便常聽乃師提起「蕭千絕」這個名字。而且從公羊羽的口中,白樸還瞭解到公羊羽與蕭千絕有一段恩怨。然而當他每次問起公羊羽具體的情況時,公羊羽卻總是有意無意地迴避這個問題。而今他方始得知眼前的對手竟是蕭千絕的徒弟,心中自不免有幾分震動。
「是!」蕭冷點頭道,「我不倚仗寶刀,只求公公平平,堂堂一戰……」他的眼中開始流露出一股崇敬的神色,仰首望天,大聲道,「師父,冷兒今天便代您從公羊羽的傳人身上討回公道吧!」白樸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滿是迷惑。聽蕭冷的語氣,好似也知道蕭千經與公羊羽之間的舊事,雖然他很想知道,他此刻絕不是適當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白樸道:「雖然師父不許我用劍,也不認我……」他將折扇丟在一旁,道,「但我白樸心中,自始至終,都是公羊羽的徒弟。」
「請!」兩人各自踏上一步,蕭瑟秋風擦過樹梢,文靖不由打了個寒噤。
旭日初升,霞光滿天,白毛大纛在晨風中獵獵作響,蒙古大營中響起悲壯的胡笳之聲。三聲吹罷,十萬蒙古大軍,齊刷刷立於山水之間,環繞一座高台,神情肅穆,衣甲鮮明。
蒙哥登上高台,昂首四顧,大聲道:「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嗎?」
十萬人齊聲應道:「是!」聲震天地。
「成吉思汗的子孫有打不贏的仗嗎?」蒙哥又問。
「沒有!」
「有攻不下的城嗎?」
「沒有!」蒙哥見眾人回答整潔,氣勢雄壯,不禁血為之沸,「宋狗派人燒了我們的糧食,想餓死我們。」蒙哥掃視眾人,「你們害怕嗎?」
「不害怕!」眾軍群情激憤,齊聲高呼。
「我們還有三天糧食,三天中,能夠砸碎宋狗的烏龜殼嗎?」眾軍轟然大笑,紛紛喊叫:「砸碎宋狗的烏龜殼。」
蒙哥將手一揮,萬眾無聲,只聽他沉聲道:「古時有個將軍,渡過河水,燒了木船,砸了鍋子,只留了三天的乾糧,卻打敗了比他多幾十倍的對手。我的大軍比他精銳十倍,三天之內,一定攻破合州,殺他個雞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
蒙古人的士氣達到了極點,齊聲喝道:「對,用宋狗的血肉,填飽我們的肚子。」蒙哥從箭囊裡取出一支羽箭,單膝跪倒,仰望蒼天:「我,勃兒只斤-蒙哥向長生天、向大地、向偉大的祖先發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他雙手高舉,奮力一折,羽箭斷成兩節。
蒙古大軍死一般寂靜,惟有山谷幽風捲過將軍們的帽上的長纓。一名蒙古戰士跪了下去,隨即,似乎大海的波浪,十萬大軍帶起讓人窒息的呼嘯,從山間到谷底,伏拜在地,齊聲喊道:「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澤跪在地上,心中滿是憂鬱,掉頭看了看身邊的伯顏,只見他濃眉緊鎖,兩人都是一般的心思:「城堅難下,糧草不濟,強行攻城……」念頭還沒轉完,蒙哥站起來,目視眾將,道:「安鐸。」安鐸出列,聽得蒙哥獰笑問,「你今早對朕說了些什麼?現在,再說一遍。」安鐸渾身發抖,幾不成聲:「臣下胡言亂語,罪該萬死……」
「刀斧手!」蒙哥大喝。一名上身赤裸,梳著三塔頭的壯漢舉著大斧應聲走出。「安鐸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斬他頭顱,祭我大旗。」
安鐸不及分說,已被按倒在地。壯漢手起斧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地。祭師托著金盤,盛起頭顱,向著蒼天,高高舉起。蒙古大軍一片歡呼。蒙哥舉起成吉思汗留下的白毛大纛,「擂鼓!」他望著合州城池,目光炯炯,遙遙一指。剎那間,將士的整潔的步伐掩蓋了金鼓的激鳴。
蕭、白二人翻翻滾滾鬥了百餘招,掌風到處,花木盡摧。「浩然正氣」與「玄陰離合神功」其性相剋,兩種真氣瀰漫空中,激得「絲絲」作響。黑水絕學講究「先發制人」,蕭冷的「如意幻魔手」快得出奇,處處力搶先機,雙手吞吐不定,宛如風吹雲動、星劍光線。
白樸則足踏奇步,不動如山,一路「須彌芥子掌」使得出神入化。雙手蝶起葉落,飄然舒緩,似個柔韌萬端的氣囊,敵強則收,敵弱則放,守在方寸之間,卻不失瀟灑氣度。
二人各以生平本事,賭鬥生死,直把文靖看得神馳目眩,心頭急顫。這近月的時光,他已跨過了上乘功夫的門檻,武功上的見識,不是月前那個傻小子能比。他從二人的武功中,漸漸看出一些門道來,邊看邊與「三才歸元掌」相應證,每有所得,心頭便一陣狂喜。
蕭冷那日身負重傷,剛剛痊癒,此時鬥得久了,隱然有復發之兆,掌力減弱,手下也有些遲滯。「這穿黑衣的要糟!」文靖心想。果然,白樸掌力暴漲開來,頃刻間,雙方攻守互易。蕭冷生來極是驕傲,生平除了蕭千絕,誰也不在他眼裡。此時落了下風,當真氣破胸膛。眉鋒微揚,招式由極快變成極慢,雙臂一沉,兩拳緊握,「嘿」的一聲,十指倏地彈出,五道刀鋒般銳利的勁氣破空而出,隱隱帶著雷聲。
文靖一驚:「好厲害,白先生如何反抗?」這路功夫叫做「輕雷指」,乃是蕭千絕早年的看家特技,當者披靡。但極耗內力,蕭千絕也很少用過,後來他悟通更厲害的武功,更拋在一邊。蕭冷練功勤苦,但資質悟性都弱了些,蕭千絕的功夫他不過練了五成,練到這個「輕雷指」,便受了阻塞,精進緩慢。但到了這個地步,放眼天下,已是少逢敵手了。
白樸一反方纔的飄然之態,神色肅穆,招式大開大闔,如長槍大鉞,虎虎生風,剛猛異常。這是窮儒絕學「玉斧破邪手」,其力足可開山破石,比「大開碑手」要厲害十倍。「以力較力麼?」文靖微微搖頭,「笨了些,不過若是不會『三才歸元掌』,似乎也別無他法。」
雙方出手雖然較方才慢了許多,但已經到了較量真力的地步,比方才讓人眼花繚亂的打鬥凶險百倍,四面樹木紋絲不動,方才瀰漫天地的勁力盡皆收斂到二人掌指之間,筋骨移動,「辟啪」作響。
蕭冷本來略勝白樸一分,但因那日受了重傷,傷勢還沒好,激鬥之後,舊傷又發作起來。這一影響,令得他反而比白樸遜了半分,被對方的如山掌力逼得緩緩後退。「黑水武功天下無敵,我是蕭千絕的大弟子,絕不能敗給窮儒的徒弟。」他心念閃過,口中發出淒厲的嘯聲,使了三招,全是兩敗俱傷的打法。白樸勝券在握,也不與他爭鋒,飄退兩尺。蕭冷一步跟上,變指為掌,疾拍過去,風起塵揚,聲勢十分駭人。白樸避無可避,雙臂圈合,「啵」,二人各憑實力,對了一掌。白樸只覺對方掌心傳出一股粘力,竟然脫手不得。「啊呀!這廝孤注一擲,要與我拚鬥內力……」他心神一震,急忙凝聚真氣,反抗勢若刀劍的「玄陰離合神功」。
二人各自催動內力,狀若石像,惟有鬚髮輕顫。寺院裡一時靜了下來,只聽得落葉殘枝,隨著掠地的微風,發出颯颯細響。漸漸的,蕭冷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白樸面色火紅,兩人合掌之處,汗水化作裊裊白氣,筆直升起。玉翎見狀,知道這兩個人的內力都已運轉到極致,生死只在轉瞬之間,不禁心頭大急,暗暗埋怨蕭冷:「弄別的不好,怎麼非得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白樸其實也不好受,雖然欺蕭冷傷勢未癒,略佔上風,但如此下去,鬥到最後,蕭冷固然油盡燈枯,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不禁眼角微張,觀看敵情,餘光所及,卻見玉翎竭力蠕動身軀,向這邊移過來。
玉翎知道二人如今到了緊要關頭,自己雖然手足被縛,但若能一頭撞在白樸身上,白樸必然大受干擾,蕭冷趁機而入,白樸不死也要落個重傷。「撞死你這臭賊!」她一邊挪動身子一邊想。忽然間,只見蕭冷臉上漸漸發紫,口角溢出血來。不禁吃了一驚:「不好,師兄要散功了。」可是自己離得還遠,不由急得淚花亂轉,叫道:「師兄,支撐住,我來幫你。」
「她終究幫著他師兄,幫著蒙古人!」文靖心中一痛,正猶豫是否下去阻她,忽見廟門前閃出一個玄色的人影,端木長歌出現在門前。他看著場上二人,微微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道:「白先生,何必與他糾纏,我來助你吧!」玉翎大驚,罵道:「無恥之徒,趁人之危,真是下流!」話音未落,只見藍光一閃,端木揮刀向蕭冷腰上刺去。白樸心頭微歎:「沒料到這個大惡人死得如此窩囊……」念頭沒轉完,忽然小腹劇痛,目光到處,是端木長歌猙獰的笑臉。「你……」他剛剛吐出一個字,口中鮮血已噴了蕭冷一臉。蕭冷的內力如山洪暴發,湧向他的四肢百骸。白樸似乎斷了線的風箏,跌了出去,背心撞在大殿前的石獅子上,軟軟攤坐在地。
這變故突兀異常,其他三人都已經呆了。半晌,蕭冷拭去臉上血污,目視端木長歌。端木長歌不動聲色,忽然嘰嘰咕咕說了幾句,文靖一句也沒聽明白。蕭冷卻愣在當場:「你……你會蒙古語……」
「不錯。」端木長歌嘿嘿一笑,「我本來就是蒙古人。當年奉窩闊台大汗之名,潛入宋國,可惜大汗只是向西用兵,我身處南朝,卻無用武之地……」說到這兒,他目視遠處悠悠碧空,神色有些淒然,「二十年……二十年呢,二十年,草原上不知道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二十年……等得我好苦啊!」
蕭冷拳頭鬆了,沉聲道:「淮安王的行蹤,也是你透露的吧?怎麼錯了,害我白忙一場。」端木長歌冷笑道:「沒有錯!神仙渡上那個是真的,當前這個淮安王不過是一個傻小子假扮的罷了。」蕭冷吐了口氣,道:「難怪看著他十分彆扭。」玉翎也驚了一下,喃喃道:「他不是什麼千歲麼?」
「不錯,都是白樸的主意。」端木長歌道,「這個假貨只是一個鄉下小子。適逢其會,我看他傻兮兮的,讓他假扮……遲早要出漏子,若是在陣前被人識穿,對宋軍士氣的殺傷力遠比他們早早知曉淮安王的死訊厲害十倍,索性就由了那白樸去了。哼,這個『雙絕秀才』,自以為聰明,其實愚不可及。」說罷,甚是自得,哈哈大笑。
蕭冷對這些陰謀詭計甚是不齒,冷哼了一聲。端木長歌止住笑聲,捋鬚道:「如今雙方交兵,正在緊要關頭,白樸一死,這城中再無人是你對手,那個假貨不足掛齒,王立、李漢生、呂德、林夢石几個人卻萬萬不能放過。只要這幾員大將一死,合州城形同虛設。」他說慣了漢語,這幾句也用漢語說出。文靖聽得渾身發抖,幾乎從樹上栽了下來。若是如此……爹爹不是白白死了,這滿城百姓豈不是……他心如亂麻,太陽穴突突直跳。
端木長歌眼角微斜,看到白樸滿身是血的屍體,忖道:「饒是你武功高我十倍,終究敵不過我一個『忍』字。想到大宋門戶一開,蒙古大軍便可沿江東下,攬盡江南繁華,哈,老夫便是數一數二的大功臣。」想到自得處,不由瞅著白樸的屍體,嘿嘿直笑。忽而,一點精芒在他眼裡劃過,端木長歌眼神發亮,又驚又喜:「這令符怎麼在他身上?若有此物在手,蕭冷殺盡大將,我趁亂用之,合州城當不戰而下。」
他一腳翻轉白樸的身軀。「你幹什麼?」蕭冷與白樸雖是對頭,但他嗜武成癡,三度交鋒,有幾分惺惺相惜。何況這次得端木長歌相助,贏得窩囊。見他糟踐白樸的屍體,忍不住喝了一聲。端木長歌笑道:「我看他死透沒有?」說著彎腰,去摘白樸腰間那枚九龍玉令。
「他挨了你一刀,又被我的內力震碎內臟,哪有生理……咦……」蕭冷神色大變,只見端木長歌臉上神色又似驚恐、又似憤怒,十二分的古怪,雙眼死死盯著胸前一支浸透鮮血的手臂。那隻手從他心口插入,後背貫出。
喉中格格響過,端木長歌身子一軟,頹然倒在白樸身上。白樸全力護住心脈,只等這垂死一擊。出手之後,全身頓時鬆弛,幽幽吐了口氣,閉目氣絕。
蕭冷見他如此頑強,心中歎息,一時說不出話來,揮刀割斷玉翎臂上的牛皮索。玉翎躍起,揉了揉手腕,訕訕地道:「師兄,我……」但要向他認個錯字,又萬萬開不了口。「以後別任性就是了。」蕭冷苦笑一下,從懷中取出羊脂玉瓶,服下兩粒「血玉還陽丹」,將玉瓶扔給玉翎道,「你也吃些,我辦事去了,很快回來,你在這裡等我。」
「辦什麼事?」
「殺人!」蕭冷話音未落,人已經在寺門之外。
玉翎拿著玉瓶發了陣呆,忽聽身後響動,回頭一瞧,只見一個青衣人佇立在白樸身前,神色迷惑。
「啊!」玉翎喜上心頭,衝上前就是一拳,叫道,「你這個假貨,居然騙我。」文靖步子微錯,讓過她的拳頭,冷聲道:「不要煩我。」玉翎見他神色冷漠,不禁一愣,道:「你生氣什麼?」「我……」文靖看了她一眼,硬著心腸掉過頭去,「我……我不想再見你。」玉翎如遭雷擊,呆了一呆,伸手去探他額頭,柔聲道:「你病了麼?」
文靖不敢看她,別著頭後退兩步,只聽她道:「呆子,我喜歡的是你的人,不管你是不是什麼淮安王,我都喜歡你。」玉翎會錯了意。「可……可你是蒙古人!」文靖恨聲道,「昨晚,我爹爹死在你們蒙古人手裡,我……我不能喜歡你了。」他最後一句,說得萬分艱難。玉翎愣了一下,道:「我是我,他們是他們……」
「你肯丟下你師兄麼?」文靖冷笑,「你肯丟下你師父麼?」玉翎聞言,不禁呆了,「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文靖踏上一步,狠狠逼視她。玉翎見他這麼兇惡的神情,心中委屈萬分,全無主意,驀地一頓腳,叫道:「我丟不丟得下不用你管,你再用凶樣逼我,我……我要揍你了。」
「好,好。」文靖臉色鐵青,退後三步,顫聲道,「我不過是鄉下的窮小子,你是大人物的師妹、徒弟,我哪裡敢逼你,這話就當我沒說過,你……也當從來沒熟悉我……」他眼圈一紅,掉過頭,從白樸腰間取下九龍玉令,在手中握得溫熱,兩點清亮的水珠滴在白樸血跡斑斑的衣衫上。
「死呆子,你……你不講理。」玉翎再也忍不住,淚水似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了下來。文靖昂首望天,也不看她,大步流星,向寺外走去。「死呆子。」玉翎急了,想逮他回來,但又覺得有些不妥,叫道:「你去哪裡?」
文靖默不做聲,只是走路,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玉翎攔在前面,噙著淚望著他,「你……」她剛剛吐出一個字,文靖身形如風,與她擦肩而過。
「你好狠心。」身後傳來玉翎哀婉欲絕的哭聲。文靖聽得心碎,只想回過頭去,大哭一場,但想到父親慘死的情形,心腸復又硬了起來。
跨出了藏龍寺的大門,他直奔城東太守府,只聽到裡面大呼小叫。一個士兵跌跌撞撞衝了出來,哭叫道:「來人啦!殺人啦!」
「來晚了?」文靖心一沉,躍上牆頭,只見遠處一道黑影,閃電般向經略府掠了過去。他知道李漢生凶多吉少,但也不及細查,飛身跟上。身後士兵呼叫連天,幾支箭從後射來,敢情他也被當作刺客一夥。文靖足下不停,反手或勾或帶,羽箭失了準頭,從他身邊擦過,釘在屋脊之上,把房下的軍士看得目瞪口呆。
如此心急火燎,一路追去,還沒到經略府,刺鼻的血腥氣撲鼻而來。越過牆頭,只見遍地屍首。文靖心驚:這廝好生張狂,竟然明刀明槍,直截了當殺進去了。他循著屍首,快步追去,隱隱聽得兵刃撞擊之聲。一聲嘶啞的慘叫傳來,文靖知道又有人殞命海若刀下,不及繞門而入,躍上房頂,看到經略府內廳前橫七豎八倒著十來具侍衛屍體。林夢石與呂德不在,王立身著重鎧,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貫穿鐵鎧,直透裡面的軟甲。雖沒傷著肌膚,卻被這一刀之力震飛,撞在牆邊,口中滿是鮮血,沿著牆根艱難挪動,試圖逃走。
場上僅有四名川中豪傑與蕭冷糾纏。在文靖遊目四顧的工夫,四人中又倒了三人,獨剩劉勁草苦苦支撐。蕭冷已經殺得性起,刀光閃閃,若漫天霜雪,與劉勁草一合即分。劉勁草踉蹌後退,血染衣襟。一條胳膊握著松紋古劍,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落在一丈開外。他臉色慘白,見蕭冷一步跨上,刀光滿目,不禁把眼一閉:「罷了!」
蕭冷正要斬盡殺絕,身後風聲急起,似有暗器飛來。當下棄了劉勁草,錯步矮身,刀勢一偏,向後劃出,身後青瓦亂飛,細細的塵沙散開。沙霧中,一道青影若有若無,急閃而至,驀地一頓,好似來得太急,站立不住,意態驚惶,雙手亂揮,鍥入蕭冷的刀影之中,正是「人心惶惶」。
這招以拙生巧,亂中取勝。蕭冷直覺掌力此起彼伏,重重疊疊,似乎鋪天蓋地般湧至,一時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細。不得不施展身法閃避,海若刀連挽了六個光環,環環相扣,護住全身。饒是如此,仍然被一道掌風掃在腰間,笑腰穴一陣酥麻。
他晃了晃,倒退數步,看著文靖,又驚又怒,引了個刀訣,喝道:「是你麼?來得好!」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動,修羅滅世刀的「焚滅天地」使了出來。無邊的刀影似乎死神的火焰,漫卷虛空,所到之處,天地俱失。文靖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再無半分迷惑,神意隨著遼闊的大地延伸,向無窮的蒼穹瀰漫,天地間一切微妙變化,盡在把握之中。當海若刀捲到之時,他終於遁入「鏡心識」的玄妙境界,足下如踏天際浮雲,雙臂如挽千縷柔絲,指尖在空中劃出絲絲的嘯聲,輕飄飄陷入好似沒有窮盡的刀影。蕭冷只覺海若刀每出一刀,便似乎沉了一分,一招未絕,海若刀竟欲脫手而出,不由心頭一震:好小子,用步法洩我銳氣,用掌風帶動刀勢,實在不可小覷。
他被文靖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氣,厲聲長嘯,刀法忽變,「焚滅天地」變成了「氣斷須彌」。這一刀明白快捷,看似無甚奇處,但使刀者畢生功力,盡在這一刀之中,人刀合一,如以修羅神威力,剖斷茫茫須彌山。
這招幾乎是無法可擋的招式,威力強弱,全在使刀者的功力。此時蕭冷使出,刀鋒遠在五尺之外,文靖便覺銳利的刀氣幾欲撕裂衣襟,急退丈餘,所受刀氣反而更盛,逼得全身汗毛倒豎,幾乎難以呼吸,只滯得一滯。那刀鋒如電光石火,逼入一尺之內,轉瞬間,便要將他剖成兩半。
藍瑩瑩的光華亂閃,一柄短刀從旁掠至,「錚」的一聲大響,蕭冷的刀勢倏地一頓,來人也擋不住他的無儔勁力,短刀脫手而出,掌上皮破血流。但只是這一頓,「修羅滅世刀」第一殺招已經破了。誠然,這一招厲害無比,但好比凅澤而漁,不予敵人餘地,也不予自己餘地,使刀者氣力盡皆凝在刀上,全身上下,便好似去了殼的雞蛋。若遇上高明如公羊羽者,一招不能制敵,必然為其批亢搗虛,死無葬身之地。蕭千絕當年以這招殺敵無數,但傳授蕭冷之時,卻說:「這招入了魔道,不可輕使。」
文靖以神遇敵,只在海若刀一頓之時,自然而然應勢反擊,將「三三步」使到極妙處,貼著蕭冷的刀鋒,閃電般急進,雙掌一併,正是「三才掌」第三招「三才歸元」。雖然明明白白,毫無花巧,便好似一張拉至極限的強弓,射出了最鋒利的羽箭。「天時」、「地利」、「人和」,三才之氣,盡皆化入歸元一擊,生生印在了蕭冷的胸口上。
這一掌打得蕭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來遠,以刀支地,臉上掛著驚駭欲絕難以置信的神色,呆呆看著前方那柄藍汪汪的斷刃;文靖也凝如石像,望著不遠處;而二人目光所及,玉翎正癡癡呆呆,望著天。霎時間,三人一動不動,定在當場,任憑瑟瑟冷風,拂起衣襟。鮮血順著蕭冷的口角流下,浸濕了胸前的黑袍。
「為什麼?」蕭冷將湧到口中的鮮血生生吞了下去,望著玉翎,啞聲道玉翎滿面通紅,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也不說話,只向文靖脈脈看去,眼中滿是婉轉情意。蕭冷就算是瞎子,也看出這眼中的涵義。他呆了半晌,又是傷心,又是憤怒,不由得嘶聲長笑,牽動胸口傷勢,鮮血湧出口外。但他此時心中傷痛,比身上傷痛厲害十倍,萬念俱灰,搖搖欲倒。
「你喜歡他?」他望著玉翎,慘笑道,「你喜歡他麼?」玉翎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再忸怩,咬咬牙,點了點頭,眼圈卻也紅了,柔聲道:「師兄,我傷了你,心裡一萬個過不去。可是,你殺別的人,我無所謂,你殺他,我……我萬萬不許。就算師父將我千刀萬剮也好,我……我也不能看著你殺他……」說到這兒,想到自己如此為他,這個冤家卻對自己那般狠心,不禁萬分委屈,兩行淚水無聲落下。
蕭冷心智已亂,玉翎說什麼,他全沒聽到耳裡,胸中醋意如火如荼,越積越厚,剎那間,化作一腔怨毒,只覺天下人人可殺。他狠狠瞪著文靖,雙眼中噴出火來。玉翎看他神情凶狠古怪,叫聲「不好」話音未落,蕭冷向文靖衝去,文靖一步閃開,揮掌橫掃。蕭冷微閃,還了一刀,二人刀來掌去,又鬥在一處。蕭冷舊傷未癒,又挨了記「三才歸元」,更添新創,不過十招,只覺五臟如焚,刀法一緩。文靖乘隙而上,一掌按在他背上。蕭冷打了個踉蹌,跌出五尺來遠。他揮刀支地,口中鮮血長流,知道自己不是文靖的對手,不禁嘶聲厲笑。玉翎見他如此情形,心中大慟,哭道:「師兄,不要打了,我們走吧!」
「誰是你師兄了!」蕭冷雙目血紅,似噬人的餓狼,向她逼近兩步。文靖攔在玉翎身前。遠處傳來兵馬喧鬧之聲,玉翎淚如雨下,跪倒在地,道:「師兄,玉翎求你了!」淚水滑落在青石板上,蕭冷倏地清醒了些,心中隱隱有了悔意:我為何如此對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該這樣對她的。憐愛之心一起,殺機頓去,慘笑一聲,用刀一撐,騰身而起,向屋頂落去。「不可讓他走了。」文靖身後傳來劉勁草虛弱的聲音。他微微一驚,頓足欲追。玉翎閃身攔上。「你……」玉翎眸子裡閃著淚光,「你從我身上踏過去吧。」文靖看看滿地屍首,微微咬牙,一掌打去。哪知玉翎渾身木然,不遮不擋。文靖的手掌落到她胸前三寸處,心中一痛,終於無力垂下。此時士兵衝進內宅,將二人團團圍在陣心。
「不得無禮!」林夢石越眾而出,掃視四面慘象,眉頭緊鎖,向文靖單膝拜倒,「末將救駕來遲!請千歲降罪。」文靖默然不語。玉翎望了他一眼,轉身向外走去。眾軍士刀槍一橫,攔住去路。
「讓……」文靖背負雙手,仰天歎道,「讓她去吧!」刀槍收回,讓出一條路來。玉翎身子輕顫,緩緩邁開步子,沿著刀槍的長廊,向外走去。
「經略使被這一刀傷了內腑!」劉勁草忍著劇痛,為王立把脈,但見王立面如淡金,雙目緊閉,早已昏厥多時了。
林夢石臉色再變,欲言又止。「林統制有什麼話,只管說罷!」文靖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凝在他的身上。鼉鼓的巨響夾雜著潮水般的叫喊隱隱傳來。林夢石不由微微一窒,俯首應道:「蒙古大軍水陸並進。再次攻城了!」文靖嘴角擦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你先去,我隨後就來。」他聲音平靜得讓林夢石生出一絲寒意,低著頭退了出去。
文靖放開緊握的拳頭,拂去身上的塵埃。剎那間,一股熱血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