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神宗(2)

  「我是鵜左衛門的兒子鵜左倉兵衛。」倉兵衛伏地說道,「國主您想,陸漸為什麼一定要守在這裡,不讓我們上房呢?可見他夥同外敵,將阿市公主騙到房頂,好讓天神宗輕易擄走公主,誰知被我發現,故而負隅頑抗;再說,他一個賬房,怎麼能使長刀對付橋本師父的無敵槍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從九尺刀魔王那兒學來的本領。」

  陸漸聽說阿市被惡人所擄,已然心如刀割,悔恨交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將阿市一人留在房頂,或許不會發生這種事。此時聽得倉兵衛之言,更覺字字椎心。

  織田信長沉吟道:「倉兵衛說得有理,陸漸你跟此事難脫干係,你還有什麼要申辯的?」

  陸漸欲要開口,忽覺一股鑽心奇癢從「天市脈」裡冒出來,迅速擴散到全身,剎那間,空虛無力洶湧而來,陸漸瞪大了眼,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咿呀的聲音。

  眾人望著他,均感訝異。「你在說話麼?」織田信長眉頭微皺,卻見陸漸面如血染,兩手抓胸,蜷在地上口吐白沫,顯然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倉兵衛冷笑道:「他無話可說,就裝瘋賣傻,國主,應該將他抓起來,狠狠拷問。」織田信長見陸漸抽搐掙扎,形容淒慘,不覺皺眉道:「不空先生,你說呢?」

  寧不空漠然道:「他雖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無論他是否勾結天神宗,此事他都難脫干係,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殺倒未必。」織田信長道,「關起來拷問卻不可少,橋本一巴,這件事交與你處置。」橋本大聲答應。

  忽聽寧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責之前,與今川的戰事,寧某理當迴避。」織田信長瞥他一眼,皺了皺眉,向倉兵衛道:「你叫倉兵衛嗎?你很機靈,從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倉兵衛又驚又喜,趴在地上連連磕頭。織田信長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橋本一巴等人一擁而上,將陸漸拎了起來,但覺他渾身顫抖,毫無抵禦之能,心中都覺驚訝。忽聽寧不空道:「橋本兄,入牢之前,寧某想單獨與他說上幾句。」橋本一巴道:「這個不成,拷問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見諒。」

  「你是信不過寧某人了?」寧不空冷冷道,「但他這個樣子,你怎麼拷問?」

  橋本一巴遲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寧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卻不能叫你們瞧見。」

  橋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橋本手中的槍不會答應。」說罷喝散眾人,遠遠退開。

  寧不空走到陸漸身前,冷笑道:「難受麼?你可知道是何緣故。」

  陸漸口不能言,唯有兩眼朝天,死命搖頭。

  「這便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還。」陸漸耳中嗡鳴,寧不空語聲空漠,彷彿來自天外,「《黑天書》修煉的力名為劫力,既不同於體力,也不同於內力、心力。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也正因為它無內無外,無陰無陽,反而能轉化為天下任何體力、內力、心力。劫力練成,通常聚於人體某處,譬如你的劫力便聚於雙手,故而你有了一雙世間最奇妙的手,用死餌釣魚勝過鵜左衛門;初學珠算,便能勝我半分,甚至於讓你瞬間領悟倭刀的刀性,對敵橋本。

  「可惜,劫力縱然神妙,也僅能用之於雙手,用之於別處,便須得向雙手去借。好比你用之於雙腿,能夠一縱丈餘;用之於眼,能與橋本一巴正眼對峙。但這些內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雙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償還。

  「借用不多,倒也罷了,你練過《黑天書》,劫力自生自長,慢慢還與雙手;但若借用太多,償還不及,勢必引發『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練成出眾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說,又與橋本正眼對峙,耗盡心力,以至於借用劫力太多,無法償還。」

  說到這裡,寧不空歎道:「原本你惹出這等事,死也活該。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場,我暫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於你能否逃脫織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說到這裡,陸漸只覺一股熱流自頭頂灌入,痛苦煙消,化為無邊極樂。

  橋本等人瞧見陸漸起身,紛紛上前,橋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將陸漸捆了,陸漸走了幾步,忽地回頭,大聲道:「寧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只有你能救她了。」

  寧不空漠然無語,橋本一巴厲聲道:「胡說,天神宗是千人斬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眾武士連推帶打,陸漸只是拚命大叫,寧不空卻不理會,轉過身,背脊佝僂,慢慢隱沒在黑暗裡。

  織田家的地牢陰冷濕暗,惡臭刺鼻。陸漸身上被踢打之處有如火烤炙。只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內武士都被調撥了去守衛府邸,橋本一巴為武士之首,自然擔負起統領之責,暫停拷問,先將陸漸鎖在牢裡。

  陸漸呆坐於地,心間不時閃過那張雪白秀麗的臉龐——「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好吃嗎……真是大白癡……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麼坐著,不說一句話,心裡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不知怎的,陸漸的眼淚忽就流下來。

  「阿市,阿市……」陸漸用頭猛撞牢門木柱,發出空洞的悶響,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傳來。

  陸漸撞了十幾下,頭暈眼花,傍著牢門無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貓叫聲又輕又細,從身後傳來。陸漸一驚,回頭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雪白的影子,從黑暗中凸現出來,嘴裡叼著一串鑰匙。它驀地一躍,鑽入牢裡,將鑰匙塞到陸漸手裡。陸漸鑰匙在手,十指勾轉,打開手足鐵鎖,繼而又開牢門。

  北落師門當先引路,兩人循通道而出,忽聽得鼾聲響亮,但見通道口橫七豎八躺了幾個武士,刀槍丟擲,睡得正酣。

  「北落師門。」陸漸訝道,「這都是你幹的?」

  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將地上的刀推向陸漸,「你要我用刀?」陸漸迷惑間,拾起刀來。一人一貓走到通道口,陸漸推開圓門,但見夜色如晦,遠處火光明滅。北落師門又叫一聲,縱上一棵大樹,回頭望來,藍眼珠幽幽閃亮,恰如兩粒寒星。

  陸漸猛然想起,當時北落師門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頂,阿市被擄了,它卻回來。陸漸如夢初醒:「它帶我去救阿市?」這念頭令他渾身火熱,但見北落師門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圍牆。

  陸漸將長刀別在腰間,展開「跳麻」之術,縱上牆頭。北落師門形如鬼魅,走得悄沒聲息,陸漸身形微伏,緊隨其後。

  「咻」,一支銳箭從後襲來,陸漸始才知覺,手已動了,長刀如流星曳尾,磕飛來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來。

  北落師門陡然折回,只一縱,便跳到陸漸頸上。

  「鳥銃,鳥銃。」四面八方叫聲迭起。

  發銃聲密如炒豆,四面響起,陸漸舞起長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聽見叮叮叮鉛丸彈飛之聲,難分先後。隨他刀勢變急,雙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鉛丸攪起的氣流軌跡。

  頃刻間,燈籠火把齊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晝,荷槍實彈的武士們擁到圍牆前,卻見一道黑影在牆頭輕輕一閃,便消失在茫茫夜空裡。

  陸漸在野地裡全力飛奔,前所未有的疲憊陣陣襲來,方才逃出清洲,幾乎耗盡他所有力氣,熟悉的空虛感陣陣襲來,驀地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北落師門,我跑不動啦……再跑下去……會死掉。」陸漸大口喘氣。忽覺後頸劇痛,不禁慘叫一聲:「北落師門,你咬我?」北落師門連聲咆哮聲,似乎極為焦慮。

  驀然間,陸漸心中呈現出一幅圖景,阿市目光驚恐,直挺挺躺在朱紅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滾滾驚雷,令他頭腦暈眩。不知怎的,陸漸忽就明白了,阿市身處何方,面臨何事,不禁掙扎起來,以刀撐地,蹣跚而行,走了兩步,只聽身後蹄聲如雷,轉身望去,但見四騎人馬飛馳而來,當先一人橫著朱槍,鬚髮戟張,正是橋本一巴。

  陸漸筋疲力盡,難敵奔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橋本一巴勒住馬,神色訝異,「你怎麼逃出地牢的?」

  陸漸心念疾轉,驀地叫道:「橋本師父,你想救公主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廢話,怎麼不想救?」陸漸道:「我帶你去。」橋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裡?」

  陸漸道:「我知道,你敢去嗎?」橋本一巴神色一變,驀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會會那天神宗。」隨行的武士道:「橋本師父,不回去找幫手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視一眼,大聲道:「情願拚死跟隨橋本師父。」

  「好。」橋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陸漸喜道:「東南方五十里。」橋本一巴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如此清楚,當真是奸細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長槍在手,又有何懼?」一伸手,將陸漸抓上馬鞍,打馬狂奔。

  不一陣,前方密林中現出燈火,絲竹之聲伴著女子笑語,隨風飄至。陸漸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廢棄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會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橋本一巴道,「上去再說。」

  此時月華深藏,夜如濃墨,大地升起濛濛嵐藹,浮在密林深處,令那燈火也縹緲起來。

  橋本一巴策馬到神社之前,將陸漸扔給屬下,厲聲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腦袋。」翻身下馬,提槍上前。

  神社內酒香醉人,鋪錦堆繡,幾個妖艷女子玉體橫陳,繡衣半遮,肌膚若隱若現,手足交纏如蛇,淫靡香艷之處,令一眾武士目瞪口呆。

  神龕前紅火翻騰,一隻初生牛犢,剝皮去髒,塗滿濃厚醬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聲。

  一尊巨人盤坐龕內,即便坐著,也有一人來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風,乍一瞧,幾疑為一尊石像,唯有盔後兩點紅光,閃爍不定。

  「阿市公主!」陸漸脫口大叫。眾人之中,唯有他沒被艷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見阿市,她目光呆滯,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攤開,被鐵鏈綁在供桌的四腿上,秀髮後披,髮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紅的液體浸得濡濕。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聲洪亮,屋瓦皆震,他驀地舉起一隻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黃銅大缸內,舀起如血液體,碗傾水落,淋在阿市的臉上,阿市緊閉雙眼,發出呀呀哭聲。

  幾名武士頭髮上指,拔刀欲上,橋本一巴喝道:「別擔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揚聲,「你是天神宗嗎?我是織田家槍術教師,橋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來幹什麼,來瞧我跟你家公主親熱嗎?」

  橋本一巴面色丕變,喝道:「好狂徒!」一挺槍,欲要縱出,忽見精芒一閃,堂中有微風掠過,嚓的一聲輕響,槍尖墜地,半截槍柄兀自握在橋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頭望了望槍桿,又瞧了瞧左脅,忽覺眼前的景物無端地動了。

  倏忽間,橋本一巴從頸至脅,半爿身子保持著顧看姿勢,斜斜滑落,鮮血自他身前身後,噴湧而出。

  「橋本師父。」眾武士淒聲驚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柄九尺長的黑沉倭刀,左手拈著金碗,舀起一碗猩紅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長刀,自小腿起不住顫抖,漸漸有若篩糠,噹啷一聲,一名武士長刀落地,轉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倣傚,丟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電,掠過大殿。那三人一前兩後奔出四步,忽地從頭至胯,齊整整分成六片,殘軀兀自向前躥出丈餘,方才撲倒,腑臟鮮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舀一碗酒,望著陸漸笑道,「你怎麼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們的公主親熱嗎?」他刀橫膝上,慢慢撫摸阿市的臉。

  陸漸臉色蒼白,嗓子發乾,一股冷氣亙在胸腹之間,令他幾乎直不起腰來,但見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從哪來的氣力,驀地喝道:「拿開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頭,瞇眼瞧來,「十年來,你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唔,上次那個,好像是個城主吧,我跟他老婆親熱的時候,他也這麼說。」

  陸漸被那一雙妖目凝視,寒毛直豎,雙腿有虛軟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該行兇作惡。」

  天神宗笑道:「這話不對,我既是神仙,那麼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隸,不只他們是我的,他們的金銀珠寶、嬌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個神,就該無法無天,為所欲為。」

  陸漸心目中的神仙都是從年畫上瞧來的,無非相貌和藹的壽星公公與姿容美麗的麻姑仙子,聞言大覺不解,忽見天神宗舉起長刀,奮力劈下,這一斬之勢,足將偌大神社斬成兩半,落下之時,卻只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紙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細細咀嚼。

  陸漸一顆心幾要跳出,眼見天神宗頻頻揮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鈞。落下之時,卻只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飲紅酒一碗。

  天神宗雖不正眼瞧來,陸漸卻覺那刀隨時都會劈來,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身,這般折磨,猶勝摧殘肉體。

  須臾,酒干見底,烤牛見骨,陸漸卻近乎虛脫。

  天神宗驀地側耳,笑道:「露姬,取信長人頭的人回來了,帶他們進來。」

  一名艷姬起身出殿。不一陣,帶了兩個蒙面黑衣人進來,那兩人各抱一具屍體,其中一具屍身焦黑,手足俱無,另一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聲:「信長的頭呢?」那兩人齊齊跪倒,澀聲道:「有辱使命,請宗主責罰。」天神宗怒道:「信長府中,還有人擋得住你們虎豹鹿蛇嗎?」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