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撞門聲更沉,谷縝道:「陸漸,你帶這廝先入。」陸漸帶著徐海鑽入洞中,沈秀其次,姚晴正要跟入,忽見谷縝取下廳中火把,一一踩滅,不由恍然:「是了,洞內必有機關讓鐵獸頭回復舊觀,卻無人將火把插回去,倭寇若是破門,聰明者憑這一點破綻,便能猜到獸頭玄機,唯有將火把盡數打滅,方能叫這干賊子琢磨不透。」
想到這裡,深恨自己總是後知後覺,忍不住暗罵一聲:「臭狐狸。」方才憤憤鑽入洞中,谷縝隨之爬入,入口雖窄,其內漸寬,谷縝摸索一陣,又摸到一枚鐵環,擰了四轉,便聽嘎吱之聲,那塊巨石重又合上。
「谷兄厲害。」沈秀忽地陰聲道,「沈某想不佩服,也都難了。」谷縝聽出他話中嫉恨之意,便笑道:「不知沈兄傷勢如何,還要小弟攙扶麼?」
「不勞谷兄費力。」沈秀冷冷道,「沈某好得多了。」經此一事,他對谷縝忌憚到十分,害怕他借攙扶暗算自己,寧可忍痛自行。
谷縝也落得輕閒,走在旁邊,間或皮裡陽秋,調侃沈秀受傷手腳,沈秀此時落於下風,面上冷笑,心中卻暗暗發狠:「臭小子,到了地面上,叫你知道爺爺的厲害。」
如此但見岔道,便尋路標,眾人在迷宮中走了半個時辰,忽被一堵石壁阻住去路。
姚晴正要尋找路標,驀地尖叫一聲,蠟燭落地,甬道中一片漆黑。陸漸、沈秀齊聲道:「怎麼了?」姚晴渾身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谷縝俯身摸到蠟燭,重新點燃,一眼望去,牆角躺著一具死屍,料是死了多年,僅餘骷髏,乍一瞧,委實駭人。
谷縝回頭望去,見姚晴臉色慘白,美目中餘悸未消,不由笑道:「大美人也有害怕的時候麼?哈哈,妙極,妙極。」
姚晴咬牙道:「臭,臭狐狸,作,作死麼?」嘴上雖硬,終是受驚非輕,雙腿陣陣發軟,幾乎難以支撐。
谷縝笑了幾聲,忽而戛然而止,望著那骷髏,目有驚色。陸漸也怪道:「這人怎麼死在這裡?」谷縝蹲下身子,端詳枯骨上那件袍服,忽道:「這件袍子是皇家之物。」眾人聞言,均是一驚,谷縝撩起袍子道:「你們瞧,這底子本是明黃色,可說不止是皇家之物,更是皇帝才能穿的服色。」
眾人更驚,陸漸道:「難道他是皇帝?」谷縝不答,伸手在那骷髏身上摸索一陣,摸到一個黃絹包裹,展開時,只見一方玉印,龍鈕金鑲,晶瑩通透,被燭火一耀,毫光四射,照徹一室。
谷縝轉將過來,印文為篆書,不由念道:「授命於天,既壽永昌……」念到這裡,他忽地住口,露出震驚之色,再瞧那包裹,卻是一面黃色的絹布,上面歪歪扭扭,寫了若干烏黑字跡:「逆叔篡國,惡奴悖主,復辟無望,千秋有恨,可恨,可恨……」一連寫了六個「可恨」,初時尚還清楚,漸漸筆畫散亂,寫到最後,幾乎分辨不出字跡。
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麼?」谷縝歎道:「這是一幅血書,這人臨死前所寫,年代久遠,鮮血已變黑了。」陸漸道:「這人到底是誰?為什麼死在這裡?」
谷縝道:「這遺書寫得明白,他本是一位皇帝,但遭叔父背叛,奪取了他的江山,後來他的奴僕也背叛了他,想要害他,他臨死前逃到這裡,孤零零死去。」
陸漸訝道:「有這麼倒霉的皇帝?」
「有的。」沈秀冷冷接口道,「朱元璋的孫子,建文皇帝朱允炆在位時,他的叔叔燕王朱棣造反,攻入南京,奪了他的皇位,事後宮城失火,這位建文帝不知所終……」說到這兒,他凝視谷縝手中那方玉印,雙眼異彩連連。
谷縝又解開龍袍,說道:「他來這兒之前,便受了重傷。」眾人定睛望去,只見那骷髏左胸斷了四根肋骨,塌陷下去,沈秀道:「這是鐵砂掌所傷。」眾人心有所感,秘道中一陣寂然,甬道中充滿陰森淒慘之氣,令人毛髮盡聳。
過了一陣,谷縝忽地打破沉寂:「他受了如此重傷,無法走遠,這秘道的出口,必然在他附近。」他四面瞧瞧,卻不見路標,心中疑惑,凝視那具屍體,忽地拱手道:「皇帝老哥,得罪得罪。」說罷俯身將那具骸骨挪開,骸骨身後的牆角里,果然露出一枚鋼環。
谷縝攥住鋼環,向後一拉,帶出三寸長一截鋼索,只聽轟隆一聲,左側石壁翻轉,露出一道門戶,一股穢氣撲面而至,眾人慌忙後退幾步,待得穢氣消盡,方才入內。
谷縝舉燭一照,忽道:「小心。」眾人一瞧,門內是一段甬道,但牆上地下,插滿箭鏃,近門處匍匐一具骸骨,錦衣皂靴,身上露出幾支箭尾,手中死死抓著一個卷軸。
谷縝取那卷軸,不料死者抓得太緊,稍一用力,卡嚓幾聲,五根白慘慘的指骨散落一地。谷縝笑道:「罪過罪過。」展軸一瞧,嘴角透出一絲冷笑。
陸漸好奇道:「寫了什麼?」谷縝道:「這是朱元璋寫給孫子建文帝的一道傳國詔書。」陸漸道:「有用麼?」
「大大有用。」沈秀接口道,「有這一道詔書,足以證明建文皇帝是正統,成祖皇帝是謀逆,以之下推,成祖皇帝之後的大明帝王,均是欺宗滅祖的篡逆之徒,不足以治理天下。」
陸漸聽得心驚,卻聽谷縝笑道:「這不過是說說罷了,朱棣縱然篡逆,但這詔書經歷多年,不過是一件死物,怎比得上當今天子擁兵百萬,這年頭,誰有兵馬,誰當皇帝。」
沈秀冷哼一聲,道:「當真如此,成祖皇帝又為何要讓三寶太監七下西洋,尋找建文皇帝的蹤跡?如此勞師動眾,還不是為了這傳國詔和傳國璽麼?」
「什麼傳國璽?」谷縝故作驚訝。沈秀冷笑道:「少廢話,別當我沒瞧見,那傳國璽就在你衣袖裡。」
谷縝笑笑,不置可否,察看那具屍骸,摸到一塊紫檀鏨金腰牌,上書「錦衣衛都指揮使,太子少保,忠誠伯張」。
谷縝不由笑道:「這個悖主惡奴,好大的官兒呢!」
眾人見此情形,均是明白過來,想當年城破國滅,建文帝帶著親信侍衛,經由秘道逃出宮城,不料這惡奴臨時改變心意,圖謀背叛,想要抓住建文,交給朱棣。一時間,素性文弱的皇帝與心懷叵測的侍衛在這陰森地道裡殊死搏鬥,最終惡奴被秘道中的機關所傷,建文帝卻中了一掌,雖然勉力發動機關,將惡奴擋在身後,卻終因傷重不治,淒涼而死。
想像當時的驚險慘烈,眾人無不唏噓,唯獨姚晴一見死屍,便想起若干往事,大覺煩惡,催促道:「管他皇帝奴才,死人有什麼好瞧的,還不快走?」
陸漸道:「但這屍首如何處置?」谷縝道:「帝王也好,惡奴也罷,一旦身死,都只是無知白骨。這迷宮規模宏大,不啻於皇陵地宮,做他們的墳墓,倒也合適。」當即舉燭向前,姚晴只怕還有屍骸,再也不敢與他爭先。
如此走了半晌,忽有石階向上,近乎垂直,走了三十步,便見穹頂,谷縝摸到一根粗若兒臂的鐵銷,抽開一掀,穹頂洞開,微風灌入,帶著一股清新涼意,谷縝抬頭望去,夜空寥廓、星芒璀璨,心中不禁湧起無邊豪情。
眾人出了秘道,除了徐海,臉上多少都有喜色,只見四周花草芬芳,樹搖影動,遠處殿宇重重,在月色中投下崔巍暗影。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麼地方?」
谷縝道:「這是南京的舊宮城。」陸漸大吃一驚,姚晴也蛾眉微蹙,沈秀嘿嘿一笑,道:「妙啊,只需叫喊一聲,大家全都沒命!」谷縝瞧他一眼,笑道:「那你不妨試試。」沈秀哼了一聲,目光極為陰沉。
谷縝轉過身來,望著那出口,搖頭道:「有道是:『明見萬里,不能見眉睫,燭照天下,不能照足下。』朱棣為找建文帝,搜遍中國,七下西洋。卻沒料到,這位對頭,竟然就在南京宮城的下面。」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道,「這條秘道,當是朱元璋修築南京時所造,可惜他沒用上,卻留給了孫子。」說罷蓋上出口石板,石板下設有機關,一旦合上,鐵銷便從內扣住。
出口在御花園中,夜色已深,人跡不至,唯有寒蟲低鳴,一陣一陣,扣人心弦。姚晴見谷縝封閉秘道,問道:「臭狐狸,如今怎麼辦?」
谷縝道:「這宮城大極了,我們不妨找一處冷僻宮殿,好吃好睡,躲上幾天。」姚晴搖頭道:「左飛卿的追蹤術十分邪乎,在一地呆久了,必被找到。這七日中,我要離開南京,走得越遠越好。」
沈秀忽地笑道:「如此說,我卻有一條『渾水摸魚』的妙計。今日天亮之前,南京城將有一場大戰,趁著混亂,師妹便可瞞過風君侯,輕易逃出南京。」
姚晴奇道:「什麼大戰?」沈秀向徐海努努嘴,笑道:「他和汪直約好,裡應外合,攻打南京,卻不料家父事先知道,將計就計,要將這干倭寇一網打盡。」
姚晴美目一亮,問道:「什麼時候?」沈秀望了望天,笑道:「快了,當在寅時。」姚晴喜上眉梢,說道:「好,這就去。」說罷凝視陸漸,陸漸尚且猶豫,谷縝已笑道:「二位請了,咱們就此分道揚鑣,恕不遠送。」
姚晴見陸漸面有難色,眼中閃出一絲怒色,咬咬朱唇,轉身去了。沈秀向谷縝嘿嘿一笑,陰聲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谷兄須得當心。」說罷蜷起傷足,一跳一跳,隨在姚晴之後,忽聽谷縝在身後笑道:「陸漸你瞧,他這跳來跳去的,像不像一隻癩蛤蟆?」陸漸道:「這麼一說,真有一些像,就是比癩蛤蟆俊些。」
沈秀大怒,心中想了幾十條酷刑,將二人慢慢折磨至死。他一邊想像,一邊咬牙,姚晴卻嫌他太慢,托住他肘,縱躍如飛,避過宮中警衛,來到一處宮牆前,姚晴種下「孽因子」,生出一條長籐,兩人循籐攀過牆頭,經御水河出了宮城,姚晴忽地笑道:「沈師兄,就此別過。」
沈秀大吃一驚,忙道:「師妹什麼話,我離了你,又去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