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翻覆(2)

  姚晴望著他,剪水雙瞳勾魂奪魄,輕輕笑道:「師兄還是別玩啦,回家治傷要緊,要不然,真成了瘸子,沈師伯豈不心疼?」說罷轉身便走,沈秀不死心,叫道:「師妹慢走……」

  姚晴應聲掉頭,眨眼笑道:「是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沈秀心中燃起一絲希冀,忙笑道:「好師妹,我便知道,你捨不得離開我的。」

  姚晴嘻嘻一笑,搖頭道:「師兄既然瘸了腳,這一下,我無論去哪兒,你都追不上啦。」說罷伸出玉手,向他招了招,又做一個鬼臉,倏地展開身法,隱沒入茫茫夜色中。

  沈秀望她背影,心裡又愛又恨,悵然若失,不覺咬牙道:「這小妖精,哪天落到少爺手裡,瞧我怎麼炮製你。」說罷,傷口又痛起來,心道:「小妖精說得是,眼下治傷要緊。」當即一跳一跳,向總督府去了。

  待沈秀走遠,從宮城陰影裡踱出兩人,正是陸漸、谷縝,陸漸亦驚亦喜:「谷縝,又被你猜中啦,你怎麼知道阿晴會離開沈秀?」

  谷縝笑道:「就憑她瞧你的眼神,若我所料不差,姚晴喜歡的是你,不是沈秀。」陸漸一呆,不信道:「你說她喜歡的是我?」

  谷縝道:「她方才問你,分明想你陪她,故而我便想試她一試,她若喜歡沈秀,出了宮城,勢必與他同行同止,這等水性女子,不要也罷;她若喜歡的是你,卻不耐與沈秀糾纏了。」

  陸漸望著他,流露古怪之色,谷縝推他一把,笑道:「瞧我做甚?還不去追她?」陸漸道:「可是,可是……」

  「可是黑天劫麼?」谷縝道,「不打緊,我已逮住徐海,冤屈不日可伸,之後我便求我爹封了你的隱脈。好兄弟,別再把我配給姚晴了,你不知道,我家那頭母老虎發起威來,就是諸天神佛,也要卷堂大散哩。」

  「你家的母老虎?」陸漸露出訝色,谷縝笑道:「你不是接過她的暗器麼?」陸漸恍然道:「是那位姑娘,她是……」

  谷縝接口道:「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他一想到沉冤得洗,便覺樂不可支,抓起徐海,笑道,「我要去審問這廝,你若找我,便來敲城東滄波巷左首第二間大門。」說罷哈哈一笑,袖挽流風,頭戴星月,步履逍遙,飄然去了。

  陸漸被這一番話說得心神不安,又擔心起姚晴的安危,當即邁開大步,追趕姚晴。

  他趕了一程,卻不見人,心一急,施展「跳麻術」,嗖地縱上一所房頂,居高望去,透過一片房舍,忽見遠處隱隱有火光射出,陸漸一驚:「失火了麼?」

  他一見災厄,頓然忘我,當即踏著屋頂,趕將上去,還沒走近,便聽刀劍交鳴,喊殺震天。陸漸俯身一瞧,前方正是「羅宅」,兩百餘名倭寇身披鎧甲,手持刀槍,正與數百明軍浴血巷戰。

  眾倭寇到此地步,也是為勢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鐵門,攻入石廳,誰知卻不見人,眾寇疑神疑鬼,一片嘩然,桓中缺無法可想,先救醒陳子單,陳子單頗富智計,猜測廳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識,仍不足尋出機關,眼看起事在即,敵人又從秘道走脫,耽擱下去,勢必被人甕中捉鱉,全軍覆沒,當下號令兩百寇軍,爬出深井,自羅宅殺了出來。

  沈舟虛雖沒找到秘道,卻料到倭寇巢穴就在左近,是故設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面,四下警哨大作,頃刻聚集數百兵將,雙方殺成一團。

  這群倭寇是徐海手下精銳,明軍則是沈舟虛訓練的甲士,雖說武藝精強,勝過衛所官軍,但氣勢紀律,比起這群百戰老寇,仍有不如。

  眾倭寇抱成一團,陣如龜形,分進合擊,進如尖槍穿甲,無堅不摧,退如漏斗流沙,陷敵於無形。明軍縱然四面擁至,但陣勢單薄,兵力分散,人數雖多,卻被倭寇橫衝直撞,各個擊破,陸漸一眨眼的工夫,便倒了七人。

  陸漸心中大急,眼見桓中缺與陳子單身處陣心,喝叫不已,頓時將身一長,厲聲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誰?」

  桓中缺一抬頭,忽覺黑影如山,惡風壓頂,他雙手被廢,無法抵擋,死命將身一躬,貼地滾出。

  陸漸飛落陣心,一個「大須彌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鮮血。陳子單一聲厲叫,雙手握刀狠狠劈來,陸漸側身讓過,左手探出,「卡嚓」兩下將他雙腕卸脫。

  陳子單慘叫一聲,倭刀脫手。陸漸順手接住,霎時間,一股熟悉之感湧上心頭,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敗,冷月無聲,天神宗石甲長刀,面目猙獰。

  「呵!」兩把倭刀,三條朱槍,挾著烈風血氣,蝟集而來。

  刀柄入手,倭刀長短厚薄、軟硬輕重,陸漸無不瞭然於心,彷彿此刀鑄成,便與他相伴相生,渾然一體。於是乎,便依這口倭刀之性,從左至右,繞身畫了一個圓圈。

  叮噹交響,刀槍落地,五名倭寇齊齊慘哼,雙腕上鮮血淋漓,腕上筋絡均被挑斷。

  陸漸雙眼圓睜,縱起倭刀破入敵陣,長刀所向,眾倭寇手腕濺血,兵刃紛墜,慘叫聲此起彼落。

  眾甲士原本已呈潰勢,不料陸漸如飛將軍從天而降,更從倭寇陣心殺出,沖得敵陣七零八落,頓時振奮起來。

  這批倭寇多是日本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雖處劣勢,仍是苦苦頑抗。奈何陸漸一把刀東飄西蕩,專挑彼方手筋。眾倭人刀槍脫手,便如毒蛇去牙、猛虎斷爪,空有一腔鬥志,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陣便死傷大半,剩下幾十人心慌意亂,忽發一聲喊,四下潰逃,明軍圍追堵截,眾寇要麼被生擒活捉,要麼被亂刀砍死。

  陸漸望著一地死屍,驀地心中一慘,垂下刀來,遊目望去,屍體中卻不見桓中缺。他微感訝異,仔細搜過,仍無所得,正覺納悶,忽見兩名將官快步趕來,拱手道:「天幸壯士相助,敢問大名……」

  陸漸搖頭道:「微名不足掛齒……」話未說完,忽見道路盡頭一人飛奔而來,他認得是燕未歸。心想此人一來,沈舟虛也必然尾隨,若是相見,難保他不舊話重提,要自己留在身邊,別的倒也罷了,若是耽誤了尋找姚晴,卻是不妥。

  一念及此,陸漸丟下倭刀,轉身便走,那兩名將官大驚,忙道:「壯士留步……」兩人越是叫喚,陸漸步子越快,轉過長街,消失不見。他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兩名將官一時面面相覷,驚疑萬分。

  陸漸發足飛奔,在大街小巷中四處搜尋,只盼天可憐見,遇上姚晴,誰知姚晴不曾見到,卻見四處皆有明軍把守,警衛森嚴。

  陸漸心想大戰將起,與之遭遇,必被當成倭寇奸細,只得垂頭喪氣來到城東,輾轉找到滄波巷,此巷臨近外郭滄波門,故而得名。

  陸漸來到左首第二間門前,門首一對燈籠,照得門扇漆亮,門上有黃銅饕餮一對,口銜銅環,陸漸舉環叩門,須臾門開,有人低聲道:「陸爺好。」

  陸漸奇道:「你認得我?」那人將他迎入,又關上大門。陸漸一瞧,那漢子約摸四旬,布衣小帽,五官平平,唯有雙目中間或光芒一閃,方可見其崢嶸。「我叫魚傳。」那人恭謹道,「那晚在萃雲樓,有幸見過陸爺。」

  陸漸一拍額頭,笑道:「我記起來啦,谷縝讓你給那些畫舫送銀兩麼。」魚傳道:「陸爺好記性。」他談吐亦如相貌,雖然不失禮數,但從頭至尾,再也平淡不過。

  陸漸正色道:「魚兄,你別叫陸爺,我聽著彆扭。」魚傳搖頭道:「我不叫魚兄,我叫魚傳,陸爺是谷爺的朋友,魚傳是谷爺的夥計,魚傳叫谷爺谷爺,就該叫陸爺陸爺……」

  陸漸聽得暈頭轉向,忙轉過話頭道:「魚……魚傳兄,谷縝在做甚?」魚傳道:「谷爺在生氣!」陸漸道:「因為徐海不肯吐實,惹他生氣麼?」魚傳搖頭道:「徐海死了,谷爺才生氣的。」

  陸漸一驚,失聲道:「徐海死了?誰殺的?」

  魚傳道:「小人不知,谷爺與徐海呆在書房,派我在這兒等候陸爺,忽聽一聲銃響,我趕到書房,徐海便已死了。」陸漸心中一陣慌亂,失聲道:「谷縝沒事麼?」魚傳搖頭道:「谷爺沒事,就是生氣得很。」

  「帶我見他去。」陸漸走向宅內,魚傳搶到前面,秉燭引路。片時來到書房,陸漸一推門,便嗅到一股血腥之氣,定神細看,地下散落許多破碎書頁,一方端硯四分五裂,幾支狼毫也被折成兩截。

  再一抬頭,卻見谷縝氣呼呼坐在椅上,死死盯著前方。陸漸順他目光望去,只見徐海手足被縛,坐在一張紫檀椅上,臉面朝天,軟耷耷向後歪著,鮮血浸濕頭髮,已然凝結。

  陸漸心往下沉,上前細瞧,那屍首面如白紙,兩眼大張,眉心一個血洞,流出紅白之物。

  「不用瞧了。」忽聽谷縝歎道,「鳥銃打的。」陸漸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均能瞧見對方臉上苦笑。

  陸漸呆了片刻,問道:「到底發生何事?」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