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絕望(3)

  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虛。他見了汪直屍首,不由歎道:「終究來遲一步,瞧見兇手了麼?」之前那人正是「無量足」燕未歸,聞言道:「沒瞧見,卻看見這人。」說著一指陸漸。

  此時又進來四人,除了寧凝、薛耳、莫乙,另有一個中年漢子,體格高瘦,細長的眉眼下,生著一個極大的鼻子,狀若鷹勾,鼻翼上筋絡交織,呈青黑之色。

  四人見這情形,均露驚容,寧凝心頭一急,不自禁快步搶上,俯身探視陸漸,細黑的眉毛微微顫抖。沈舟虛推車上前,把了把陸漸之脈,搖頭道:「他還沒死!」

  寧凝舒了一口氣,露出釋然之色。沈舟虛注視陸漸,想了想,在其「玉枕」處度入一股真氣。不多時,忽聽陸漸啊呀一聲,睜眼叫道:「阿晴,阿晴……」他頭暈眼花,不辨東西,矇矇矓矓看見身邊有一個年輕女子,便當是姚晴,雙臂一張,將寧凝緊緊摟在懷裡,大哭道:「阿晴,阿晴……」

  寧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驚,欲要將他推開,但聽他叫聲淒惶,又覺心軟,怔了怔,尋思道:「阿晴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想到這裡,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卻是他什麼人呢?」想到這裡,驀地驚慌起來,忙將陸漸推開。

  陸漸心神稍定,一被推開,便發覺懷中的並非姚晴,而是寧凝,頓時羞紅了臉,道:「寧姑娘,我,我……」寧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虛身後。沈舟虛望著陸漸,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麼在這兒啊?這汪直是誰殺的?」

  陸漸如實道:「寧不空。」沈舟虛雙目陡張,眉間騰起一股青氣,沉默半晌,慢慢道:「他為何要殺汪直?」陸漸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這其中的詭譎,只是憑著臆測,猜到一些,便說道:「聽他說,是想殺了汪直,要他的人馬和金銀……」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陸漸四面瞧了瞧,不見姚晴,心慌起來,忍不住道:「你們,你們看見阿晴麼?」沈舟虛道:「誰是阿晴?」陸漸道:「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兒,十七八歲,穿一身白衣,頭上束著金環,手腕上有一隻翡翠鐲子……」

  寧凝見他急切的神情,聽著他的話語,心中酸酸的,尋思:「原來他早就有心上人麼?難怪那天對我冷冷淡淡,問他家鄉在哪兒,他也不肯說。」想到這裡,一股酸熱之氣直衝雙目,眉眼不覺紅了。

  沈舟虛盯了陸漸半晌,見他不似作偽,便搖頭道:「我們是追趕汪直來的,沒見那個女孩兒。」陸漸吃了一驚,失聲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寧不空捉去了。」猛地掙起,誰想內傷未癒,這一掙,胸中劇痛,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寧凝原本沉浸於傷感之情,忽瞧陸漸吐血,心頭一慌,脫口道:「你,你別著急啊……」從袖裡取出手絹,欲要上前,卻被沈舟虛揮手攔住,瞥她一眼,輕哼一聲,自她手中取過手絹,交到陸漸手裡。寧凝心知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頓時羞慚不勝,紅著臉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頭來。

  陸漸接過手絹,不住咳嗽,鮮血不住湧出,將手絹洇濕。沈舟虛一皺眉,道:「聞香,還有幾支紫靈還魂香?」

  那鷹鼻怪人道:「兩支。」沈舟虛道:「這人傷了心肺,且給他燃一支。」那怪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長錦盒,展開時,盒中盛滿各色線香,他從中取出一支紫黑色線香,插在地上點燃。隨著一點紅火明滅,奇香馥郁,沁入陸漸肺腑。

  說也奇怪,陸漸嗅了一會兒,痛楚漸消,咳血漸漸止了,瞧那手絹,歉然道:「寧姑娘,對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淨,再還給你好麼?」寧凝當此情形,既不能說好,也不便說不好,只低著頭,一言不發。

  沈舟虛又問道:「寧不空為何要捉那個阿晴?」陸漸道:「寧不空有四幅祖師畫像,阿晴有三幅,阿晴燒了三幅畫像,將畫中的隱語記在心裡,寧不空若是想將畫像上的隱語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說出三句隱語,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說到這裡,他眉眼泛紅,咬著牙,緊緊攥著雙拳。

  陸漸口才平平,說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虛聰明絕頂,略一推測,便理出其中頭緒,胸中驚駭之情,無以復加,不覺長眉連聳,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師畫像出世了?」陸漸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畫像了。」

  沈舟虛嘿了一聲,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來,短時內是回不得南京了,聞香,你瞧一瞧,有什麼線索。」那鷹鼻怪人點點頭,俯下身子,碩大的鼻子微微抽動,如狗兒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將過去。

  陸漸瞧得奇怪極了,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你不是瞧線索麼,這又是幹什麼?」莫乙接口笑道:「他在聞臭屁呢?」陸漸訝道:「屁也可聞?」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豈有嗅聞之理。

  不料那鷹鼻怪人蘇聞香爬起來,一本正經道:「若有屁聞,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賤東西,聞什麼不好,偏要聞屁。」蘇聞香仍是不急不惱,說道:「書獃子你不知道,每個人的屁,氣味都不相同,聞過屁的氣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轉,笑道:「有一個人的屁,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蘇聞香道:「是誰呀?」莫乙道:「蘇聞香。」蘇聞香一愣,皺眉道:「蘇聞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能不能夠找到?」

  蘇聞香喃喃道:「我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找蘇聞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誰,蘇聞香又是誰?誰是蘇聞香,我是誰……」他自言自語,將「誰是蘇聞香,我是誰……」反覆念誦,越念越快,目光漸漸呆滯起來,定定望著牆壁,彷彿癡了一般。

  沈舟虛眉頭一皺,驀地一聲斷喝:「你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你!」這一喝蘊有無上內勁,蘇聞香身子劇震,雙腿酥軟,癱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就是蘇聞香……」一邊說著,一邊拭去額上冷汗,神色疲憊,形同虛脫。

  寧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癡,怎麼盡說一些繞彎子的話,引他難過。」薛耳原是寧凝的跟屁蟲,見寧凝開口,也裝模作樣責怪莫乙道:「書獃子,你太可惡,上次攛掇我聽街上的人放屁,再將那放屁之人叫出來,結果惹惱了人家,給我一頓好揍,這次又哄蘇聞香聞屁,劫奴之中,數你最壞了……」

  莫乙聽了責怪,不以為迕,反而咧嘴直笑,模樣兒十分得意。

  沈舟虛揮了揮手,不耐道:「聞香,能追到那夥人麼?」蘇聞香道:「能夠的。」沈舟虛點頭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帶路,務必追上寧不空。」

  寧凝微一遲疑,忽道:「他怎麼辦?」沈舟虛皺眉道:「誰?」但見寧凝雙耳羞紅,目光有意無意飄向陸漸,不由得冷哼一聲,說道:「他也隨著我們,唔,未歸,你背他出去。」

  燕未歸點頭,將陸漸負在背上,走出廟外,廟前卻停著一輛馬車,三匹駿馬。陸漸隨沈舟虛乘車,莫乙駕車,寧凝、薛耳、蘇聞香三人騎馬。燕未歸則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趕月,疾逾奔馬。

  蘇聞香騎在馬上,將頭扭來扭去,左嗅嗅,右聞聞。他嗅聞之時,呼吸尤為奇怪,呼氣至為短促,吸氣卻極為深長,彷彿只這一吸,便要將四周空氣吸得涓滴不剩,然後便指點方向,但有許多氣味因風水流去,蘇聞香追蹤起來,也偶爾生出差錯,走些錯路,幸喜錯而能改,大致方位不曾有誤。

  如此馬不停蹄,忽東忽南,行了兩日,次日入暮,蘇聞香忽讓眾人止步,來到道邊樹林,趴在地上嗅了一會兒,神色迷惑,回稟道:「稟主人,這撥人奇怪極了,在樹林中分開,有一個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卻向西南去了。」

  沈舟虛下車,推著小車來到樹林中,審視良久,伸指從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澤紫暗,沈舟虛湊到鼻尖嗅嗅,皺眉道:「這土有血腥氣。」又問蘇聞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是女?」蘇聞香道:「從體氣嗅來,是女的。」

  沈舟虛略一沉思,說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給你。」

  「物件?」陸漸微微一愣。沈舟虛道:「好比手帕、香囊什麼的,總之是那姑娘貼身之物。」陸漸尋思姚晴從未贈給自己什麼貼身之物,正想說無,忽地眼神一亮,急從懷裡掏出那裝舍利的錦囊,說道:「這只錦囊,阿晴攜帶過許久,不知道有沒有用。」

  蘇聞香接過,嗅了又嗅,道:「不錯,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這個香氣,這香氣在林子中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極了。」說罷將錦囊還給陸漸。

  沈舟虛聽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許已經脫身了。」

  陸漸又驚又喜,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陣,急道:「沈,沈先生,你為何這樣說?」沈舟虛道:「寧不空一行曾在這林子裡歇足,約摸歇足之時,那位阿晴姑娘突然發難,與寧不空等人鬥了一場,然後故佈疑陣,引得寧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趕,她卻向正南方去了。」

  陸漸聽得睜大了眼,問道:「沈先生,此言當真?」

  「不會錯。」沈舟虛徐徐道,「這是聞香從氣味上嗅到的,八九不離十。」

  蘇聞香也點頭道:「眼睛會騙人,氣味卻不會騙人的。這個,這個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幾十萬個人中也遇不上一個,幾乎和凝兒差不多了,她經過的地方,一下子就能聞到。」

  寧凝忽地呸了一聲,罵道:「蘇聞香,你胡說什麼?她的氣味好不好聞,與我有什麼相干?幹嗎拿我來說嘴?」蘇聞香皺眉道:「我,我只是隨口說說……」寧凝道:「隨口說說也不許,我就是我,幹麼要和人家比……」說到這兒,眼圈兒泛紅,扭過頭去。

  蘇聞香不料她如此氣惱,大為不解,撓了撓頭,訕訕道:「凝兒別氣,我,我以後不說你就是啦!」寧凝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陸漸心憂姚晴,不曾留意寧凝的心思,急聲道:「蘇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兒了。」蘇聞香嗯了一聲,邊走邊嗅,穿過樹林。陸漸身子虛弱,行動無力,幸喜寧凝隨在一旁,順手攙扶。

  蘇聞香走了一陣,爬上一處高坡,抽抽鼻子,皺眉道:「這裡有那位姑娘的氣味,也有其他人的氣味。」陸漸轉念間臉色大變,失聲道:「難道,難道阿晴又被他們捉住了?」

  蘇聞香不置可否,彎著腰默然向前。陸漸心急如焚,連催燕未歸跟上,道盤兩旁叢林幽深,怪石懸空,或如餓虎居高俯視,或如長戟森然下刺,但陸漸兩眼凝注在蘇聞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覺,一時間倒也不曾感受這山中的陰森氣氛。

  光影移轉,日漸入暮,眾人爬了一程,忽聽水聲轟隆,行得近了,卻是兩片山崖夾著一道深澗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蘇聞香四處嗅嗅,又皺眉道:「奇怪,奇怪。」陸漸忙道:「蘇先生,又怎麼奇怪啦?」蘇聞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氣味了,其他人的氣味卻還在,沿著山澗,下山去了。」

  陸漸一愣,急聲問道:「這,這是什麼緣故?」蘇聞香道:「只有一個緣由,能叫我嗅不到氣息,那就是這位姑娘掉進山澗,澗水湍急,將她留下的氣味沖刷一盡,若是這樣,我也沒有法子……」

  陸漸聽得心下陡沉,水聲入耳,化作嗡嗡鳴響,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澗深百尺,亂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澗水經過之時,便被切割成絲絲縷縷,更添湍急。想像人若落水,被這急流一卷,撞在這亂石之中,血肉模糊,哪兒能活命……霎時間,陸漸心頭一空,既似傷心,又似迷糊,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只聽得身畔寧凝失聲驚呼,便即知覺全無了。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