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萍兒細齒如貝,嚙著紅唇,美目中淚光迷離,流轉著極複雜的情意。
二人默默對視,寒夜深深,心跳可聞,谷萍兒淚如走珠,大顆大顆流下來。「妙妙姐。」谷萍兒的嗓音極輕極細,微微顫抖,「你說,若是你死了,哥哥會喜歡我麼?」
施妙妙心頭一空,望著谷萍兒,說不出一句話。谷萍兒神色淒惶起來,又道:「妙妙姐,你說呀?」
施妙妙心口隱隱作痛,慘笑道:「難道說,你真的愛上谷縝了麼?」谷萍兒淚如雨落,點點頭。施妙妙又呆了呆,喃喃道:「可是,可是他是你哥哥呀。」
谷萍兒淒然道:「別說不是親生的,就是親生的,我愛上他,也沒有法子的。」施妙妙印證日前所想,心亂如麻,閉上雙眼,胸中方寸之間,有如千百根鋼針刺扎。
「妙妙姐。」谷萍兒聲音忽而柔和起來,有若夢囈,「我若殺了你,你會不會怪我?」
施妙妙身子激靈,張眼望去,但見谷萍兒的眸子神采渙散,漸漸迷亂起來,先是一驚,繼而心灰意懶,苦笑道:「你真要殺我麼,就殺好了。」
谷萍兒定定望著她,神色迷茫已極,過了半晌,歎了口氣,黯然道:「若是殺了你,就能讓哥哥喜歡我,那就好啦……」說著徐徐放下短劍,怔怔落淚。
施妙妙心中混亂已極,眼前這個少女身陷情海,不可自拔,而她愛上的偏又是自己心愛的男子。當日谷縝與之有染,施妙妙始終以為是谷縝放蕩無恥,故而對谷萍兒倍加憐惜,抑且越是憐惜,就越痛恨谷縝,越痛恨谷縝,就越覺這少女可憐。如今看來,當日的情形,只怕並非如此,若是谷萍兒愛慕谷縝,以身相許,那麼逼姦之事,便無法成立;只能說是二人情投意合,暗通款曲,至於那賊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全都是虛情假意了……
想到這裡,施妙妙五內如焚,心中湧起一股恨意,恨不能谷縝就在眼前,立時使出「千鱗」,將他射成篩子。
谷萍兒低著頭,攥著衾被,嚶嚶哭出聲來,施妙妙不知怎的,心中憐意又生,按捺胸中波瀾,將谷萍兒攬入懷中,輕歎道:「萍兒,別哭啦,姐姐明白的,你是個好女孩兒,從小到大,連螞蟻都不曾踩死一隻,又怎麼會殺我呢?這些事不怪你的,若要怪,只怪谷縝下流無恥……」
話未谷萍兒推開她,怒道:「你,你討厭透啦……」施妙妙一愣,皺眉道:「萍兒,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谷萍兒瞪著她,恨恨道:「你什麼都不明白,枉費哥哥這麼對你,你卻從來都不曾明白過他,哼,真,真叫人不服。」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氣,說道:「我不明白谷縝,難道你明白。」
谷萍兒恨恨地道:「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可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卻偏偏要和你好,叫我好恨……」說到這裡,眉間露出淒惶不甘之色。
施妙妙聽到這裡,心頭豁然一動,似喜還疑,喜的是谷萍兒親口道出谷縝對自己的情意,疑的是既然谷縝對自己有情,又如何會逼姦谷萍兒,抑且谷萍兒本就深愛谷縝,谷縝若要行苟且之事,她亦不會拒絕,為何那日在東島,谷萍兒神色那般委屈痛苦。
重重謎團湧上心頭,施妙妙不禁迷惑起來。這時忽聽白湘瑤慵懶道:「萍兒,妙妙,明日還要趕路呢,你們這麼晚啦,還嘀咕什麼呢?」谷萍兒身子微一哆嗦,嗯了一聲,倒身睡下,施妙妙雖也躺下,卻再也無法入眠了。
沈秀醒來時,已是東方微曙,張眼一瞧,谷縝躺在長凳上,睡得正香。沈秀暗暗一喜,正要用勁挪動身子,冷不防谷縝一隻腳橫空飛來,蹬在他臉上。
沈秀既怒且懼,卻又不敢動彈,過了良久,谷縝張開眼,笑道:「沈兄,昨晚睡得可好?」沈秀心中將谷縝十八代祖宗罵遍,嘴裡卻淡淡道:「托谷兄的福,睡得再好不過了,咳,還請谷兄挪開尊足。」
谷縝咦了一聲,笑道:「失敬失敬,我正夢見踢到城牆,腳趾生痛,不想卻是蹬著沈兄的臉皮。」說罷起身摸摸沈秀的臉,笑道:「果然,果然,比城牆還厚還硬,沈兄天賦異稟,佩服佩服。」
沈秀心中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谷兄過獎了。」
谷縝有一句,無一句調笑沈秀,待到天亮,內室三女相繼出來,谷縝一瞧,便笑道:「谷萍兒,你賣核桃麼?」谷萍兒奇道:「哪兒有核桃了?」谷縝笑道:「怎麼沒有,左眼一個,右眼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谷萍兒急忙取鏡一照,果真兩眼紅腫,頓時叫起來:「媽,糟啦糟啦,快想法子。」白湘瑤皺眉道:「一點兒小事,也大驚小怪的。」找來涼水,給她敷眼,忙了半晌,方才消腫。谷萍兒又嫌秀髮凌亂,雙頰蒼白,又催促母親為自己整理髮髻,塗染胭脂。
谷縝笑著旁觀,又見施妙妙坐在一旁,偶看自己一眼,隨即蛾眉緊鎖,若有所思,不覺起了玩心,笑道:「乖妙妙,你老瞧我作甚?莫不是要相老公?」
施妙妙美目一瞪,伸手欲打,然而手至半途,忽又放下,喝道:「你少貧嘴,放尊重一些。」谷縝笑道:「你若溫柔一些,我便尊重一些。」施妙妙見他眼神笑意,心知若是接口,他勢必說出更多瘋話,最妙不過不予理會。當即容色變冷,正襟危坐。谷縝大覺沒趣,果然閉口。
整裝已畢,片刻上路,谷縝愛人在旁,不耐寂寞,不時風言風語,撩撥施妙妙;不料施妙妙始終冷冷淡淡,既不羞澀,亦不惱怒,有時候分明惱了,卻也只漲紅了臉,狠狠瞪他一眼。谷縝十分無趣,詞鋒一轉,對準白湘瑤,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白湘瑤卻對他的性子再也明白不過,任他如何惡語相向,不過淡淡一笑,從始至終,不還一語。
谷縝不能快意情仇,大感憋悶,頓將怨氣發洩在沈秀身上,遍尋由頭尋他晦氣,走了不足三十里地,沈秀挨了不下十記嘴巴,雙頰高腫,有如豬頭,但他隱忍功夫極好,任憑打罵,默不作聲,唯有目光偶閃,透出濃濃恨意。天部眾人見少主受辱,均是敢怒不敢言,遙遙跟隨,尋機救人。
正午歇息之時,施妙妙遠引一旁,手拈鬢髮,低頭沉思。谷縝遠遠見她明秀容顏,心如火焚,難受極了。
過了一會兒,施妙妙微微點頭,忽有決絕之意,驀地起身道:「谷縝,我有話說。」
谷縝聞言心喜,道:「什麼話?」施妙妙道:「這裡不便多說,你我尋一個偏僻之處,好好商量。」
谷縝笑道:「妙極。」當即起身,二人走了數步,谷萍兒忽地起身,大聲道:「什麼話不能在這裡說,鬼鬼祟祟的。」谷縝方欲反唇相譏,施妙妙已道:「萍兒你別擔心,我與他清清白白,絕無鬼蜮。」
谷縝也笑道:「你乖乖守著這位公子哥哥,他是咱們的保命法寶,不可放走了。你娘武功平平,應付不過來。」谷萍兒又氣又急,一跌足,恨恨坐下。
谷、施二人並肩而行,繞過一片樹林,但見流泉淙淙,如奏笙簧,溪岸平沙,一片野花紅紫雜糅,有如錦繡堆積。谷縝探身摘下一朵杯口大小的鵝黃野花,拈在指間,微笑道:「妙妙,這朵花配你正好。」說著漫不經心,插在施妙妙雲髻之上,施妙妙出奇地沒有閃避,凝眸溪水,望著水中倒影,人花相映,妙麗無方,益襯得兩眉間清愁可挹。
施妙妙瞧著瞧著,淚如泉湧,順頰滴落溪間,清漪四散,轉眼又隨清溪流去。
谷縝歎了口氣,臉上再無嬉鬧之色,注目遠山,悠悠道:「妙妙,還記得麼?那次,咱們還小,在海邊拾貝殼,比誰的好看,我每次都輸,但輸了又比,總不服氣。」
施妙妙苦笑道:「那是因為萍兒做裁判,她總向著我。」谷縝微微一笑,道:「那個小鬼,夏日炎炎,鬧著要冰吃,你我去『風穴』取冰,我差點兒被風吹下懸崖,虧你拉著我,才沒摔死。」
施妙妙流露追憶之色,幽幽道:「記得你那時膽量又大,人又倔強,試了好多次,冰還是被你取到啦。」
谷縝瞧她一眼,笑道:「多虧你幫我,你待我的好,我永遠都記得。」施妙妙目光離散,神色微微恍惚,喃喃道:「你也是呀,爸爸死後,世上只剩我一個,那時我傷心極了,常常躲在礁石後面哭,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哄我開心。」
谷縝沉默片刻,徐徐道:「妙妙,這世上別人不信我無辜,我都不在乎,唯獨你不信我,讓我格外心痛。」
「我信你又如何?」施妙妙露出淒然之意,「或許今生今世,你我注定無緣的。」
谷縝面色陡變,驀地扣住施妙妙雙肩,擰得她面朝自己,施妙妙目光一轉,瞧向遠處,始終不和他四目相對。「妙妙。」谷縝澀聲道,「我不信什麼緣不緣的,我認定的事,必然要做到,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就一定會娶你。」
施妙妙轉過頭來,凝視他道:「那麼萍兒呢?她怎麼辦?」
谷縝一愣,皺眉道:「我當她是妹子……」施妙妙截口道:「但若論實,你們卻是夫妻,何況她原本就喜歡你。」
谷縝胸口如中巨錘,倒退兩步,雙眼睜得極大,流露痛苦之色。
施妙妙輕輕歎了口氣,道:「谷縝,萍兒從小就依戀我,叫我姐姐,我也很疼愛她,我只想她歡歡喜喜,不受煩惱。從前,我不知她的心意,見她受你欺負,十分生氣,如今可好,她對你情愛已深,你們,你們正好可以結成一對鴛侶……」她說著,忽見谷縝目有怒色,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不由嗓子微滯,竭力按捺心中激動,續道,「你有罪也好,無辜也罷,瞧萍兒的面子,我從此不再追究,你,你帶著她,走得遠遠的,去西極也好,南海也罷,好好過日……」
谷縝忽地啐了一口,怒道:「狗屁狗屁,都是狗屁……」驀見施妙妙眼中淚光閃閃,泫然欲泣,又覺心中不忍,怒氣消了大半,苦笑道:「妙妙,你真要把我送人?」
施妙妙轉過臉去,默然半晌,一字字道:「此情悠悠,此恨綿綿,木已成舟,情斷義絕。」
谷縝臉色倏無血色,呆呆望了施妙妙半晌,驀地揚聲大笑,道:「好好,好個木已成舟,情斷義絕。」驀地將袖一拂,又是一聲慘笑,飄然穿過樹林,轉回休憩處,默然而坐。谷萍兒見他神色淒苦,心中暗奇,欲問緣由,卻又不知怎麼開口,隨即又見施妙妙鬱鬱轉回,臉色蒼白,雙眼泛紅。谷萍兒既是好奇,又覺妒忌,輕輕哼了一聲,撅嘴不樂。
其後,谷縝神色頹敗,再無多話,只是低頭默想,這一路上自然清淨不少,少了他插科打諢,眾人反覺旅途寂寞,十分不慣。
次日抵達天柱山,下馬步行,入山不久,忽聽前方傳來叱吒之聲,谷縝心頭一沉,淡然道:「我去瞧瞧。」當下循聲趕去,轉過一片樹林。只見葉梵守在一座山洞前,八名手下正在山洞前堆積柴草。葉梵一手按腰,冷笑道:「洞裡的人,再不出來,當心葉某放火了。」
話音未落,忽聽洞內一個嬌脆的聲音冷笑道:「姓葉的,你也算是東島五尊麼?不敢光明正大攻進來,盡使些下三流的手段。」
「仙碧,你來說廢話。」葉梵冷笑道,「你那點兒本事,七拼八湊,不過爾爾,你老子的『亂神』、『絕智』固然厲害,你卻只得了五成。葉某氣凝神固,又豈是你能動搖?至於溫黛妖婦的『化生』你沒學會,『坤元』術又是個半吊子。要不是你運氣好,遇上天部的『玄瞳』、『鬼鼻』,一個用『瞳中劍』,一個用勞什子臭香……」
只聽洞裡一個怯怯的聲音道:「不是臭香,是『散魄香』……」
「名字取得臭屁,其實亦不過如此。」葉梵傲然道,「若是真能散人魂魄,老子怎麼還是好好的?」
卻聽仙碧冷冷道:「『不漏海眼』該換名號了吧?」葉梵道:「什麼名號。」
仙碧道:「改作『不漏海口』才是,要不然怎麼盡誇海口,不敢當真來攻?」
「錯了,錯了。」洞內一個粗重的聲音道,「該叫『不漏屁眼』,憋了一肚皮狗屁,盡從嘴裡放出來……」
谷縝聞言大樂,心道:「這不是虞兄麼?他怎麼也在?」又聽虞照不住喘息,儼然中氣不足,心中頓覺訝異。
葉梵臉色陡沉,冷冷道:「虞照,我敬你是個人物,本想留你一個全屍,現如今,只怪你自己不知趣。」
虞照呸了一聲,道:「果然是滿嘴放屁。有種的,你不要借他人之力,正大光明贏我一回。倘若如此,虞某倒還敬你一分半分的。」
葉梵目光陰沉,驀地揚聲道:「點火。」眾隨從點燃柴火,濃煙騰起,葉梵呼呼兩掌,激得滾滾濃煙,灌入洞裡。洞中頓時傳來一陣咳嗽,不多時,洞中躥出四條人影。葉梵長笑一聲,雙掌橫推,兩股狂飆,捲了過去。
紅影倏晃,仙碧運起「坤元」之術,地上泥土墳起,勢如長劍,刺向葉梵。葉梵大袖一拂,內勁所至,「土劍」頹然崩解,仙碧隨後搶到,刷的一掌劈向葉梵。
葉梵濃眉擰起,掌勢微吐,仙碧掌力卻是微微一縮,身如狸貓,疾向右掠,嬌叱一聲:「起。」
葉梵前後左右,泥土應聲拱起,如四面牆壁,擠壓過來。葉梵心知這些泥土之中蘊含「周流土勁」,連綿不斷,生生不絕,一被裹住,甚難擺脫,當即長笑一聲,飛身縱起,掌如雷霆,凌空擊下。
仙碧潛運「坤元」,四面泥牆倏爾聚攏,波的一聲,紛紜迸散,密如箭鏃,撞上葉梵的掌力,仙碧借勢,如風掠出。
葉梵哈哈一笑,勁力內縮,「滔天勢」變「陷空力」。漫天泥土為他內勁反覆吸引,待得葉梵落地之時,早已聚成四尺見方一個泥球。葉梵大喝一聲,推動泥球,勢如狂風,撞向仙碧。
那泥球之中附有葉梵的「陷空力」,滾動之際,不斷吸附裹挾地上泥土,如滾雪球,越滾越大,滾到仙碧身前,直徑已不下丈餘。
仙碧不料葉梵使出如此奇招,頓時連連後退,同時催動「坤元」,結成土障。不料葉梵一心逞能,欲以泥土擊敗「地部」高手,日後傳為武林美談,故而使得興發,加上「渦旋勁」,引得那泥球忽而橫轉,忽而直滾,忽而立地疾旋,所過之處,聲如悶雷,泥土橫飛,仙碧結成的土障與之遭遇,要麼崩解,要麼便被捲走。仙碧幾度欲以「坤元」神通摧敗泥球,卻覺泥球中內勁渾涵,收攏堅密,無法攻入。
東島五大神通之中,西城諸部最忌憚的便是「鯨息功」。只因這門武功與「周流六虛功」同源異流,頗有相通之處。當年「西崑崙」梁蕭客居靈鰲島,為了重振天機宮,將之傳與妻弟花鏡圓。花鏡圓之後,歷代修煉者又屢加改進,時至今日,這門武功變化之奇,威力之大,較之梁蕭之時,猶有勝之。但因為修煉不易,東島修煉者多,成功者少,然而練成之後,內勁渾成浩瀚,變化隨心所欲,往往能夠克制西城的「周流八勁」,八勁為西城神通之本,一但受制,八部的奇技異能便會大打折扣。
故此葉梵憑借這門神通,以土製土,竟然壓住「坤元」,幾個來回,那泥球脹大一倍,兩丈餘高,形如小山,然而滾動之勢卻越來越快,帶起烈風陣陣,刮得仙碧面皮生痛,只有躲閃之能,全無還手之功。
虞照面如黃蠟,由寧凝、蘇聞香攙扶著觀戰,瞧到此時,濃眉陡聳,一晃身,寧、蘇二人不由自主,被推開數尺。
虞照如同醉酒,左搖右晃,向葉、仙二人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均極艱難。那八名隨從見狀,各掣兵刃,齊齊攻來,虞照兩臂一分,左手抓住一面琵琶,右手攥住一管玉簫,卡嚓兩聲,琵琶粉碎,玉簫寸絕,兩名少女倒跌出去,臉色慘白,坐地不起。
虞照左手斜揮,錚錚數響,兩面古箏長弦齊斷,十餘根琴弦為勁力所激,分作五路,反彈而回,抽中五名男女額角,那五人不及哼上一聲,便即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