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六識

  陸漸頓時大叫一聲,眼白上翻,癱軟在地。寧凝駭然已極,抬眼望去,只見寧不空雙眉倒豎,臉上透出濃濃戾氣,寧凝驚道:「你,你方才做了什麼?」

  「做什麼?」寧不空哼了一聲,寒聲道,「這狗奴才仗了魚和尚那禿驢的勢,以為區區幾道禁制,便能抗拒《黑天書》的鐵律,真是不自量力。我今日便將禁制破去,看他怎地?這狗奴才不是骨頭硬,不怕死麼,卻不知道這黑天劫的滋味,他怕是不怕?」

  寧凝不料父親恁地惡毒,非但不救人,更將陸漸僅剩的一道禁制破去。剎那間,她只覺眼前發黑,喉間腥甜,幾乎便昏了過去,恍惚之中,只見寧不空那張臉陰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說不出的扭曲猙獰。

  這一劫來得委實太快,陸漸不及掙扎,已然昏厥,黑天劫雖然轉動,往日那般怪夢卻是一個也無,唯有無法想像的痛苦和空虛洶湧而來,即便昏沉之中,也能清晰感知。縱然口不能言,眼不能張,痛苦之甚,卻令他涕淚齊流,肌膚痙攣,耳邊轟轟隆隆,有如雷車經過。

  要知道,「黑天劫」所以厲害,並非一發即死,而是發作之後,非得經歷幾個時辰的折磨,方能嚥氣。這期間,即便刺其心,割其頭,也不能將劫奴立即殺死,只需頭顱完好,劫奴便有知覺,「黑天劫」的痛苦仍能清楚感知。且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個時辰,遭劫之人,也如經歷千百歲月,可以說世間痛苦,莫大於此。

  寧凝幼時,也曾見過沈舟虛懲戒一名犯罪劫奴,令其歷劫而死,當時情狀之慘,寧凝多年來刻骨銘心,常在夢中駭醒,醒來時,往往魂魄悸動,淚流滿面。此時眼看陸漸情形,驀地憶起往事,陸漸之苦如同身受,令她芳心盡碎,痛苦已極。霎時間,寧凝雪玉般的雙頰閃過一抹潮紅,心中已然有了決斷,俯了身子,一手按著陸漸膻中,一手按著他的丹田

  寧不空驀有所覺,濃眉一顫,高叫道:「凝兒,你做什麼?」寧凝聞如未聞,凝視陸漸面龐,全神貫注,寶相矜持,通體若有淡淡柔光,隱脈中的劫力源源不絕,化為真氣,經由纖纖玉手,度向陸漸。

  寧不空心中更疑,眉頭連聳,驀地臉色陡沉,喝道:「你瘋了麼?」說著飄身上前,一指點向寧凝,這時忽覺身後風起,又急又猛,寧不空不由大喝一聲,去勢不止,反袖拂出。

  谷縝見陸漸禁制被破,也極驚怒,但「有無四律」並非智謀能夠克服,以谷縝計謀百出,此時也覺束手無策,及見寧凝欲度真氣,想到仙碧所說的話,猛然明白,第四律「有往有來」,明示劫主、劫奴均能遺傳,寧凝的真氣性質,與寧不空一脈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氣,便須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還」,她救了陸漸,便有歷劫之患,是以寧凝此舉,分明已有捨身之意。

  谷縝心中既是感動,亦覺矛盾,然而事到如今,陸、寧二人一生一死,勢難兩全。眼見寧不空出手阻止,谷縝忍不住施展「貓王步」,旋身急上,繞到寧不空身後,方才出手,即有一股暖流迎面拂來,谷縝不及轉念,便覺身子炙熱,衣衫火苗一躥,騰的燃燒起來。

  谷縝不想「周流火勁」如此厲害,如不滅火,勢被燒成灰炭,當即仰倒,連滾數匝,火勢才滅,但覺多處肌膚炙痛,已被烈火灼傷。他抬眼望去,只見寧不空一指點在寧凝胸口,寧凝軟軟倒地。谷縝心急之下,正要縱起拚命,忽覺頭頂一黑,一道灰影疾如鷹隼,蕩起一股狂風,向寧不空撲去。

  寧不空覺出來人勁風有異,咦了一聲,倒退一步,翻掌迎出,兩人勁力一交,灰衣人袖袍火光迸起,但燃燒極短,一閃即滅。

  掌力一交,寧不空便覺出對方來歷,臉色陡變,厲喝道:「魚和尚?你還沒死?」一念及此,心知周流火勁必然奈何不了對手,當即向後縱起,方要射出「木霹靂」,忽又想起寧凝穴道被制,動彈不得,「木霹靂」炸裂,木屑紛飛,難免誤傷。

  稍一遲疑,便失了先機。灰衣人動轉如電,左手一抄,抓起陸漸,右手一攬,抱起寧凝,方要轉身去搶谷縝,寧不空已怒叱一聲,揮舞雙掌,撲了上來。灰衣人百忙中將陸漸扛在肩上,騰出一手,反掌拍出。

  「啵」的一聲,谷縝伏在近旁,只覺上方炎風猛烈,巨力磅礡,迫得他喘不過氣來。寧不空一聲冷哼,驀地向後跳出,厲聲道:「你不是魚和尚,到底是誰?」

  此時那灰衣人袖袍火起,連揮兩次,方才熄滅,滅火之際腳下生風,奔走如飛,谷縝爬起來,從後望去,那灰衣人僧袍光頭,儼然便是一個和尚。寧不空驚怒交迸,喝道:「哪兒去?」飛身趕上,呼地一掌推出,那和尚腳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勁」被和尚的無儔真力一裹,倒捲而回。寧不空怒哼一聲,雙掌微合,齊劃一個半圓,向前送出,那火勁未散,又被裹成球狀,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兩重勁力,密密層層,湧至和尚後襟。哧的一下,後襟著火,焰光迸射,那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勁,勁力收回,又將衣上烈火撲滅,腳下驟然加快,鴻飛燕翔,竟將寧不空落下一丈有餘。

  寧不空三重火勁被破,心神大凜,一聲大喝,去勢比箭還疾,須臾逼近五尺,緊綴和尚身後,不離不捨。

  兩人一逃一追,均是去如流星,倏忽即逝,谷縝奮足趕過一道山梁,眼前一亮,忽變疏朗,峰巒青青,流雲飛逝,山梁下林莽蓊鬱、幽谷深深,靜蕩蕩卻不見半個人影。

  谷縝心知足力遠非二人之儔,已然追丟,呆了好一陣,方才歎一口氣,死了追趕之心,放緩步子,沿著山道行去。天柱山本就風光奇秀,這一路行去,雲海霧淞,風喧林嘯,翠屏千重,紫氣蒸騰,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濺出,瀉落百尺,流雪飛銀,漱石衝穴,化作珠玉萬粒千片,沾上肌膚,涼沁入骨。

  泉邊是一面石崖,宏偉平整,刻滿字跡,字體大有數丈,小者也有幾尺見方,其中不乏李白遺草,東坡手跡,狂放豐腴,各擅勝場。

  谷縝不知自己信步所至,竟來到三祖寺西邊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來歷代文人均有題刻。谷縝賞鑒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畫,無不辨識精妙,眼見壁上文賦都雅、五體兼美,頓覺煩惱盡拋,悄然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萬岳歸宗」八個摩天巨字,心中不自禁湧起一股清壯,脫口讚道:「不愧是天柱家風!」

  叫聲未落,忽聽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風?」空谷傳音,餘韻清絕。

  谷縝心頭微沉,轉眼望去,沈舟虛推著輪椅,正循一條幽徑洒然而來。谷縝心知他這一問大有考較之意,當下微微一笑,徐徐道:「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沈舟虛笑道:「亡僧遷化向什麼處去?」

  谷縝道:「灊岳峰高長積翠,舒江明月色光暉。」

  沈舟虛輪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縝道:「白雲覆青嶂,蜂鳥步庭花。」

  沈舟虛道:「如何是和尚利人處?」

  谷縝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虛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縝只一笑,悠然道:「獨步千峰頂,優遊九曲泉。」

  沈舟虛道:「如何是西來意?」

  谷縝將聲一揚,朗朗道:「白猿抱子來青嶂,蜂蝶銜花綠蕊間。」

  問到這裡,二人相對撫掌大笑,沈舟虛讚道:「好小子,記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隨而至,聞言冷笑道:「這是崇慧禪師的公案,這小子湊巧記得幾句,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谷縝笑道:「說到記性,『莫大先生』舉世無雙,區區自愧不如。」莫乙聞言大喜,只是咧嘴憨笑。

  原來沈、谷二人所問所答,本是一段禪門公案,為天柱山高僧崇慧禪師所留,是為禪門千古雋語,意味深長。沈舟虛本以為機鋒突出,能將谷縝難住,誰知谷縝博聞強志,竟然應對無誤,沈舟虛雖為仇敵,也不禁擊節讚賞。

  谷縝談笑間目光掃去,莫、薛、燕、蘇,四大劫奴在沈舟虛身後圍成半圓。再瞧附近草間,細響颯颯,分明有人潛伏,不覺笑道:「沈瘸子,你勞師動眾對付谷某,豈非泰山壓卵麼?」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向膽小謹慎,若能泰山壓卵,最好不過。」

  谷縝道:「那麼你要怎地?」

  「也不怎地。」沈舟虛道,「只想請閣下前往『嘉平館』圍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

  谷縝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沈舟虛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縝呸了一聲,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什麼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便明說,何苦這麼多彎曲。東島扣了沈秀,你當留下我,便能和東島扯直,卻不知老子是東島的不肖子,那兒的人恨不能殺之而後快。你讓我當人質,真是打錯了算盤。」

  沈舟虛搖頭道:「令尊若要殺你,當年你犯下罪過,他為何不殺,偏偏將你關入獄島?足見父子情深,世人難免。」

  谷縝瞳孔收縮如針,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

  沈舟虛淡然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谷縝容色一緩,忽又道:「去嘉平館圍棋麼?」沈舟虛道:「是。」谷縝微微一笑,淡然道:「不巧得很,老子有事,不大想去。」

  莫乙喝道:「由得你麼?」倏地搶上,一把抓出,不料谷縝身形一轉,便失蹤影,莫乙吃了一驚,不及變招,後頸劇痛,已被扣住。

  莫乙驚得神魂出竅,耳聽得一聲大喝,褐影閃動,燕未歸如風掠至,腳尖方抬,谷縝已嘻嘻一笑,從莫乙腋下鑽了過去,燕未歸若不收勢,勢必踢中莫乙,當即無奈收腳。莫乙一得自由,啊的一聲,便想躲閃,不料谷縝動轉如電,搶到左側,莫乙頸脖一痛,又被扣住。燕未歸閃身趕來,手抓腳踢,上下齊攻,谷縝卻不抵擋,一閃身,又轉到莫乙身後,燕未歸怕傷著莫乙,再行收勢,一放一收,又慢了時許,讓谷縝遁出手底。

  說時遲,那時快,旁人眼裡,谷縝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圍繞莫乙飛轉。燕未歸緊隨其後,看起來明明快過谷縝,卻不知怎地,始終不能將他擒下。唯有沈舟虛看得分明,谷縝身法詭異,縮腰伸頸,手腳齊用,不似人類武功,倒像是禽獸飛縱,每於不可能處突然變快,大大出乎燕未歸意料,且這小子膽大包天,竟將莫乙當作盾牌,借他身子,抵消燕未歸的殺著。

  莫、燕二人身在局中,也是有苦自知,莫乙穴道並未受制,屢次想幫助燕未歸擒捉谷縝,誰料抓來抓去,卻沒抓住谷縝一片衣角,反而一扭腰,一抬腳,均被谷縝利用,作為阻攔燕未歸的盾牌。燕未歸轉了數匝,猛然悟出此理,厲喝道:「書獃子,滾開些。」

  莫乙早有此心,聞聲躲閃,不料谷縝有如附骨之蛆,隨他進退,始終不離莫乙左右。燕未歸越發焦躁,喝道:「臭書獃子,還不滾開,擋手擋腳的?」莫乙幾乎哭出來,說道:「這小崽子纏人,滾也滾不開啊。」燕未歸氣急,罵道:「不滾就爬,總之不要礙眼……」

  莫乙聽得,靈機忽動,一蹲身,從燕未歸胯下鑽了過去,手足並用,爬了起來。他適才挺身直立,才會成了谷縝的肉盾,一旦伏下,谷縝頓時沒了遮攔,燕未歸大喜,方要下手,不料谷縝身形變快,欲左還右,眼前一花,肩頭陡沉,雙眼倏地劇痛,已被谷縝二指扣住。

  谷縝始終躲閃避敵,燕未歸心存輕視,絕未料到他膽敢反擊,不料「貓王步」本就奇特,北落師門憑借這套詭奇身法,懾伏群獸,嘯傲山林,最能以弱勝強、以小敵大,燕未歸倉促遇上,頓為所趁,他心中驚怒,但要害被制,不敢妄動,身子僵如木石,愣在那兒,冷汗長流。

  這時間,忽聽谷縝哈哈大笑,肩頭一輕,對手已然離身,燕未歸轉眼望去,只見谷縝笑嘻嘻站在一旁,頸上有銀光閃動,定睛細看,卻是一束蠶絲,連在沈舟虛手上。燕未歸方知是主人出手,以「天羅」鎖住谷縝頸項,迫他收手,一想到合主奴三人之力,方才擒住此人,燕未歸便覺雙頰發燙,暗叫「慚愧」。

  谷縝卻似漫不經心,哈哈笑道:「武林中說到『天算』沈舟虛,無不稱讚足下的智計,如今和我這個小輩交鋒,不比智慧,卻斗武力,傳將出去,豈不壞了你西城智宗的美名?」

  沈舟虛亦是一笑,心知他自知武功不敵,便想用話扣住自己,當即收了蠶絲,微微笑道:「說到鬥智,下棋算不算?」

  「算,怎麼不算?」谷縝笑道,「不過既是比鬥,就要有個綵頭。」

  沈舟虛頷首道:「這個容易。你若勝了,任你去留;我若勝了,你要陪我弈至後天正午。」

  谷縝笑道:「妙極,只不過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卻久在深獄,荒疏棋藝。你我對弈,太不公平,不如換一種棋如何?」

  沈舟虛道:「什麼棋?」谷縝道:「打雙陸,九局五勝。」

  沈舟虛看他一眼,嘴角浮現出一絲古怪笑意,點頭道:「很好,就比雙陸,無須九局,一局足矣。」谷縝見他神氣,心頭一沉,暗叫糟糕:「他既然知道我的往事,必也知道我嗜好雙陸,依照他的心性,必然早早預備,設下圈套,然後偏說要下圍棋,我以為圍棋是他的專長,敵長我短,一定不幹,十九要求改玩雙陸。到這時候,他再不費氣力,輕輕答應。這麼一來,我豈不是自個兒往繩套裡鑽麼?」

  甫一交手,即落下風,谷縝臉上含笑,心中卻很氣悶,眼見沈舟虛掉轉輪椅,向嘉平館駛去,便漫步上前,隨在一旁。二人均是俊朗從容,談笑風生,指點暮光山色,飛瀑流霞,妙談快語,層出不窮,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見其這麼瀟灑自如,還以為二人本是一對忘年之交,結伴遊玩山景,品鑒風物。

  山重水復,幾人來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纍纍,古木森森,蒼苔碧蘚肥厚油滑,斑斕有致,奇花異草暗香微逗,幽艷天然。洞前老松上棲著幾隻白鶴,為眾人腳步所驚,清唳數聲,衝霄而去,在雲靄中久久盤旋。

  沈舟虛笑指道:「當年六祖慧能傳法給南嶽懷讓時曾說:『汝足下生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後來懷讓收馬祖道一為徒,果然應了慧能的預言。馬祖道一機鋒絕世,佛法空明,以至於當時佛門盡以禪宗為尊,實為六祖之後的禪宗偉人。這嘉平館本是馬祖修道之地,禪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來這裡,也可沾一點兒先聖的靈氣。」

  谷縝默默點頭,目視眼前陳跡,遙想馬祖當年秉心燈,挾機鋒,馳騁天下而無抗手的風采,不由神思聯翩,為之傾倒。

  天色漸晦,暮氣升騰,四下裡瀰漫著一股子詭異迷離。走近洞府,只見館前魚貫雁行,立了兩行天部弟子,「嘗微」秦知味也佝僂身形,赫然在列,見了谷縝,眉頭連皺,隱有怒色。

  谷縝心頭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對方無不洞悉,對手計謀,自己卻一無所知,縱然竭才盡智,也料不到沈舟虛下一步的舉措,自從脫出九幽絕獄以來,谷縝頭一回生出智力不濟之感。

  又行數步,前方幽暗中,綽約現出一張青石圓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處,似乎盤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倏閃,左右洞壁燃起兩排氣死風燈,照得洞裡亮堂堂的。谷縝定眼望去,吃了一驚,敢情那盤坐女子竟是姚晴,只見她雙目微合,櫻口緊閉,有如戴了一張玉質面具,沒有絲毫表情。

  谷縝心頭微亂,目視姚晴,縱極想像,也猜不透她身上發生何事。沈舟虛卻笑吟吟的,若無其事,推著輪椅,緩緩去到石桌邊。谷縝略一沉吟,也上前兩步,在石凳上洒然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麼了?」沈舟虛微微一笑,道:「我若說靜坐參禪,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麼不信?」谷縝笑道,「就好比吃飯拉屎,喝風放屁,哪一樣我都相信。」

  沈舟虛眼中有冷電閃過,嘿然不語。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謹,小心翼翼,奉上一面雙陸棋盤。那棋盤水晶磨就,呈半透明狀,盤上七彩絢爛,珠光輝騰,彷彿畫了一幅彩色圖畫,然而定神細看,那圖畫既不似人物禽獸、神仙鬼怪,又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卻如一團彩煙,只在若有若無之間,縹緲不定。

  棋子與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潔,顆顆棋子顏色不同,唯一能夠分辨彼此的,即是谷縝一方的棋子之中,鑲嵌了點點金星。

  谷縝拈起一枚棋子,端詳時許,笑道:「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見到。」

  「好見識。」沈舟虛擊掌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請到家裡,熔成一批玻璃棋子,雖然有趣,卻只不過是些尋常玩物,不足掛齒。」

  谷縝嘻嘻一笑,心中卻自暗罵:「尋常玩物?哼,尋常個屁。」定神再瞧,但覺棋盤上那一團彩煙隨著燭火搖晃,霞湧煙沉,多瞧兩眼,忽覺一陣頭暈,抬頭一看,只見沈舟虛眸子幽深,凝注過來,頗有審視意味,不覺心頭一跳:「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當即拈起骰子,笑嘻嘻地道:「對不住,小子佔先了……」

  沈舟虛還未回答,忽聽有人道:「洞府裡氣氛陰濕,先容小奴獻上一爐寶香,辟邪驅濕,蕩滌塵煩。」說話間,蘇聞香捧一隻香爐,慢騰騰走了過來。

  那香爐是漢代博山爐的形制,銅質極好,玉毫金粟,晶瑩映徹,爐上鑄有山嶽海濤、人物神獸,均是刻畫入微,精巧絕倫。谷縝瞧得喜愛,脫口讚道:「蔽野千種樹,出沒萬重山,上鏤秦王子,駕鶴乘紫煙……」

  念到這裡,忽覺失態,正想打住,沈舟虛卻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龍勢,矯首半乘蓮。傍為伊水麗,芝蓋出巖間。復有漢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縝不覺莞爾,說道:「沈瘸子,咱們是下棋還是考狀元,若是考狀元,老子拍馬就走,決不受這一股子酸氣。」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時興發,多說了兩句,不過這首詩詠的是博山爐,至於這尊香爐,卻有些微不同。」

  谷縝一皺眉,定神細看,透過花紋空隙,隱隱窺見香爐中心懸了一枚銅球,球上鑿了九個玲瓏孔竅,幽邃奇巧。

  蘇聞香燃起銅球下的沉香木炭,藍焰升起,不多時,銅球隨著火勢,自發自動,徐徐轉將起來,每轉一匝,球上九孔中便有一孔噴出一股芳氣,氣息或是濃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襲腦蕩魄,或是清心爽神,銅球每轉一匝,便能給人不同感受。

  歷代寶爐,谷縝見了無算,這只香爐機關之巧,香氣之妙,卻是生平僅見,不由得閉眼沉潛,細細品那香氣,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蘇合香、沒藥、丁香……是了,還有一種香,什麼來著,木香?不對,鬱金香,也不對……」

  他精通香料,越品越覺得那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種香料,變幻無方,一時間,忍不住張眼凝視那只香爐,流露出一絲訝色。

  沈舟虛含笑點頭,徐徐道:「這只香爐名叫『九竅香輪』,爐中銅球分為裡外兩層。內層盛水,外層分為九區,每一區藏有一種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內層水膽遇熱化為水汽,驅動銅球,令外層九區逐一受熱。區中香料受熱發散開來,經由球內曲管融合,從孔竅噴將出來,便成異香。因為受熱時辰有長有短,香料發散亦是有快有慢,是以香氣時而濃郁,時而清淡,銅球每轉一匝,即有不同香氣濃淡交融,生出各種變化。」

  谷縝不動聲色聽完,驀地笑道:「奇技淫巧,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讀書人,不學孔聖人的大道,卻一心鑽研這些香啊臭的,是可謂喪性敗德。將來死了,怕也沒臉見你的至聖先師。」

  他這話咄咄逼人,沈舟虛卻不動氣,擺手笑道:「閣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為性性之所欲』,足見喜香惡臭,乃是世人天性,聖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豈能免俗?」

  谷縝不料對方恁地機變,一時無話反駁,仰天打個哈哈,心中卻自犯疑,尋思沈舟虛此時設下這「九竅香輪」,勢必有詐,但詐在何處,卻又猜測不出。

  苦惱一陣,谷縝拋出骰子,那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盤上,叮叮噹噹,旋轉如電,耀出彩芒萬千,與棋盤上那團彩煙交相輝映,更添奇彩。谷縝沒來由心頭一迷,四周景物微微一暗,忽變模糊。

  谷縝吃了一驚,忙吸一口大氣,定住心神,眼見那枚骰子越轉越慢,彷彿融入水晶盤中,異彩漣漣,毫芒四射,任憑谷縝如何瞪眼細瞧,也看不清它的點數,似乎是六點五點,又像是三點四點,越想凝眸注視,越是瞧不明白。

  這等情形谷縝從沒見過,忙將目光從盤上挪開。饒是如此,仍覺頭眼暈眩,心子撲撲亂跳,暗自尋思:「活見鬼了,到底是棋盤的緣故,還是『九竅香輪』作怪?是了,蘇聞香與秦知味同儔,一個以味覺顛倒眾生,一個用香氣迷亂世人,難道說這一爐異香中含有迷魂藥物,能夠致人幻覺?」

  沉吟間,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既然佔了先,怎地還不落子?」

  谷縝見他神態從容,心中越發驚疑:「老賊與我一般看棋、聞香,倘若棋盤香爐有鬼,他又怎能倖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解藥,不怕迷香?」他捉摸不透,但覺今日之局詭異非凡,不論如何設想,都難覓到頭緒。

  思忖間,沈舟虛猜到他的心思,笑道:「閣下既然不肯佔先,讓沈某先走如何?」谷縝微微皺眉,尋思:「知己知彼,先瞧他怎麼應付?」當即笑道:「好好,請先,請先。」

  沈舟虛一笑,食、中二指修長白皙,拈起骰子,隨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盤上立時彩煙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轉停時,清清楚楚,恰是六點。沈舟虛微微笑道:「承讓,承讓。」說著拈棋直進。

  谷縝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氣,也用同一張棋盤下棋?為何他就沒事,我偏遇上無數怪事?」一念及此,爭競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拋出。誰知骰子一落,那張棋盤光華大盛,彩焰蒸騰,谷縝眼前一花,霎時間心頭迷亂,隱約看到骰子的點數為一,當即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前進一步。

  沈舟虛見狀,漫不經意地應了一著,谷縝亦回一著,這麼緊一著、慢一著,下了約摸十著,也不知怎地,只要是沈舟虛提子,盤面上便煙凝霞收,澄淨皎潔。但一輪到谷縝,倏忽煙霞四起,變化紛紜,棋盤上的事物立時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谷縝只覺眼花心亂,手不應心,心裡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時卻走兩步,心中想的是走兩步,落子時卻走一步。

  雙陸棋本是棋類中最簡略的一種,棋盤上左右均有邊界,一方棋子先過對方邊界者為勝。谷縝眼見沈舟虛的棋子不住跳過己方邊界,自家棋子卻只在邊界內打轉,骰子點數有時明明足夠,落子時卻不由自主落向別處。沈舟虛面前那條細細邊界就如一道無形屏障,阻著攔著,谷縝屈指彈撥也罷,用力拋擲也罷,使盡諸般法子,那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就如身在夢中,對面人物分明伸手可及,但無論怎麼奔跑追逐,也不能夠到對方一片衣角。

  這樣一來,谷縝陷入了有輸無贏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神志已被棋盤上的彩光懾住,眼看要輸,心中越發焦慮,但越是焦慮,便越發沉溺於幻覺,難以自拔。不知不覺間,那尊「九竅香輪」噴出的香氣亦生變化。起初還好,如芝如蘭,馨香襲腦;但悄然之間,輕輕一變,有如處子幽香,清靈和美;但這幽香也持續不久,又變得渾濁起來,有如婦人暖香,溫軟中帶了一絲膩膩的異味,這一絲異味在鼻尖縈繞不去,越來越濃,漸漸刺鼻起來,臭烘烘的,絕似魯男子的體氣;自此之後,那氣味越變越臭,似入鮑魚之肆,惡臭沖天,又如狐狸的騷膻之氣,中人作嘔……

  一時間,塵世間所有的美惡之氣次第襲來,谷縝心煩意亂,正覺難忍,鼻間忽又一堵,一切香臭盡消,再也嗅不到絲毫氣味。

  谷縝正覺奇怪,忽又見棋盤上彩霞噴湧,金星亂飛,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般。這般異象匪夷所思,谷縝呆呆瞧著,心中忽然奇怪起來:「按理說,這一局棋早該結束,怎麼偏偏無窮無盡,老是下不完呢?」念頭剛起,一陣睏倦湧上身來,如處春陽之下、濃陰深處,涼熱適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內心深處感覺有一件要事未了,每次行將入睡,忽又機靈震動,睜開雙眼,苦苦支撐。

  如此反覆數次,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且飲下這一盅『八味混元湯』,提提精神。」說話間,秦知味提來一樽玉壺,將一隻瓷杯遞到谷縝面前,壺口傾斜,一股白玉也似的濃湯嘩啦啦注入杯中。

  谷縝神志昏亂,來者不拒,茫然捧起瓷杯,湊到鼻間嗅嗅。這本是他飲食的習慣,吃喝前總要先聞一聞食物的氣味,誰知這一嗅,卻覺那湯淡淡的,一點氣味也無。谷縝不知「鼻識」已被「九竅香輪」封住,還只當是那湯液用料奇怪,無香無臭,當即再無遲疑,一氣飲下。

  湯一入口,極鮮極美,谷縝正覺愜意,那一絲鮮味倏地消散,化作無數異味,酸甜苦辣鹹淡澀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無不極情盡致,由著他的舌尖傳遍全身,谷縝腦子裡嗡的一聲,有如神魂出竅,整個人都漂浮起來。這異感足足延續了一盞茶的工夫,身子才由輕轉沉,落回地上,嘴裡卻是木木的,任何滋味也無。

  忽又聽薛耳憨聲道:「湯也喝了,再聽聽我這『嗚哩哇啦』,也能提精神呢。」谷縝心中越發恍惚,不覺忖道:「嗚哩哇啦,什麼東西?」薛耳卻不待他答應,走到對面,懷中抱著一個黑黝黝、暗沉沉的樂器,兩頭尖細,中間鼓起,有弦而不類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卻不像長簫短笛,總之不倫不類,古怪極了。

  谷縝心中好奇,想問樂器來由,不料方要張口,忽覺舌頭僵直,竟然不聽使喚。原來,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湯」,已封住了他的「舌識」。

  薛耳自顧自撥弄起那面「嗚哩哇啦」,只聽一陣清吹細打,悠揚升起,有如龍笛吹響,但不一陣,琴瑟鼓鑼、簫號琵琶等樂器聲漸次加入進來,繁聲匯呈,幾個起伏,倏地化為許多不可思議的奇響怪聲,已不限於尋常音樂,大自風雨雷霆、征戰殺伐,小至蟲噪秋籟、鳥語春風,宏細雖有不同,靜心諦聽,每一種都能領略體會。

  隨那樂聲,谷縝眼前的棋盤生出劇變,原本一平如鏡,漸漸起了波紋,好似煮沸一般,煙霞洶湧,霞光流射,幻成絢爛七彩,隨那音樂中的境界,煙來雲去,化為風雲雷電,山水奇觀,戰場鐵馬,繁花飛禽……般般幻象只一閃,旋又繽紛四射,化為一團團彩霧麗煙,這麼隨生隨滅,那團彩煙忽地急速旋轉起來,化作一個霞光煥爛的龐大漩渦,谷縝身不由主,隨那光芒飛速旋轉,倏爾一陣頭暈,閉目下沉,待到再張眼時,四下景物,悄然大變:

  百尺危崖,高聳入雲,黑礁兀立,森如利劍,海水翻滾不盡,掀起滔天白浪,撞上礁石,迸作零珠碎雪,漫天揮灑。

  「媽媽!」耳邊傳來一個細嫩的聲音,谷縝循聲望去,一溜兒雪白沙灘,殘月般嵌在寶藍色的海面上,隨天遠去,延伸無垠。

  沙灘上,一個絕美女子赤著白生生的腳,眺望大海,春山也似的眉間愁意溶溶,繡衣被長風驚起,飛捲流蕩,燦如金霞。

  「媽媽?」美婦腳邊的小男孩兒拾足了貝殼,笑嘻嘻的。男孩兒極幼小,不過五歲,生得粉妝玉琢,一雙大眼又黑又亮,骨碌碌亂轉,叫了兩聲,見美婦未曾理睬,頑皮起來,到海邊捧一掬海水,灑向美婦。水花晶亮,在驕陽下繽紛濺開,碎金般瀉落在美婦的髻間鬢角。

  美婦輕輕一顫,拂去髮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縝兒,又調皮麼?」上前兩步,將孩子抱在懷裡,小男孩咯咯地笑,在她懷裡拱呀拱的,將拾到的彩貝一個個送到母親眼前,說道:「媽媽你瞧,這個形狀最好看,這個顏色最鮮,這個好光滑哩,能做酒杯兒……」

  美婦默默聽著,驀地眉尖一顫,淚水順著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的臉上。

  「媽媽,你哭什麼呀?」小男孩呆了呆。美婦一言不發,淚水決堤流下,溫軟的雙臂亦越圈越緊,小男孩忍不住叫起來:「媽媽,你弄痛我啦。」

  「我沒法子,縝兒,媽媽沒法子……」美婦的喉間發出低低的哭聲,嗚嗚咽咽,儼然忍受著極大痛苦。男孩兒似乎被嚇住了,緊緊攥著手裡的貝殼,睜大了眼,一動不動。

  極遠處,碧海長空,海鷗翩翩向西飛去,一聲哀叫,劃破青天。

  「這婦人的樣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裡見過。」谷縝欲要細想,眼前忽地彩光離合,暈眩又生。耳聽得一聲炸雷,定眼看時,四周濃黑如墨,大雨如注,卡嚓一聲,天邊掠過一道閃電,電光曲折,映出一座破廟的輪廓。

  大殿上哭聲一片,一群小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雨水從屋頂的破洞瀉落,濺在一個年輕女丐的腳前,蓬亂的頭髮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著殿門,驚恐似乎刻在臉上,兩眼失神,淚水一行一行,無聲落下。

  「丟他媽,就知道哭。」角落裡,一個小丐驀地跳將起來,他臉上黑黑的,儘是泥土,一雙大眼卻是烏溜溜的,亮閃閃,有如黑夜裡兩粒寒星,「老子說了,獨角鬼敢來,我叫他死一百次……」

  話音未落,殿外電光一閃,照亮小丐小臉,眉宇間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紀的凶狠。

  一個響雷在大殿上方炸開,夾雜著一聲沉悶的痛呼。

  殿內倏爾沉寂,一眾小丐蜷縮成團,擠在一起,瞪著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張得老大。那大眼小丐卻側耳向外,專注聆聽,過了片刻,忽聽外面傳來一聲怒喝:「哪個狗娘養的,暗算你老子……」

  「丟他媽,這狗東西命硬。」那小丐啐了一口,「大夥兒依計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來,胡么兒,去門後……」說著說著,忽覺身後全無動靜,轉眼望去,自那女丐以下,一眾乞丐無不兩眼瞪著大門,如喪魂魄。

  「胡么兒,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兒臉上露出害怕神氣,一邊躲閃來腳,一邊死命向人堆裡縮。

  殿外腳步霍霍響起,又重又沉,小丐忽地一跌足,搶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燭台,拔掉殘蠟,露出銳利鐵簽,丟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門前黑影一閃,一個體格壯碩的醜怪乞丐一跛一跛穿過殿門,渾身濕漉漉的,額上一個大肉瘤被鈍物打破,血流滿臉,益發容貌猙獰。

  那惡丐齜牙咧嘴,厲聲道:「誰在廟前埋了竹籤子,又是誰把石頭擱在門首的?」

  殿內靜蕩蕩的,無聲無息,那惡丐目光掃過眾人,落在那女丐面上,臉上驀地露出淫褻笑意,順手扯了一段紅布,坐下來包裹腳傷,目光卻不離女丐身子,嘻嘻笑道:「小妞兒,老爺說了今晚來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當打雷下雨,爺爺就不會來了?跟你說,每到這時候,老爺興致最高,包你快活不盡,嘿嘿,先不說嘴,過一陣子,你就知道啦……」

  那女丐被他目光驚嚇,直往後縮,冷不防身邊那名小丐從旁伸出手來,拽住衣角,哧的一聲,那女丐衣衫本就破爛,頓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膚。

  那女丐失聲尖叫,惡丐卻是兩眼放光,死盯著那裸露肌膚,嚥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錯,不錯,爺爺眼光不壞,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兒,爺爺有福了,有福了……」

  忽聽那小丐哧哧笑道:「那是自然了,蓮兒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爺喜歡。」那惡丐盯著他,目透凶光,但見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覺有趣,忽又笑道:「你這小狗,人小鬼大的,這麼討爺爺的好,想要什麼好處?」

  那小丐笑道:「跟著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風的,不但餓肚子,還會受欺負,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爺了,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娘兒們好玩,豈不快活。」

  那惡丐心中得意,嘿嘿笑道:「小娃兒識時務,好,今後你跟著我,包你吃飽喝足的,至於玩娘兒們麼,哈哈,你毛也沒長一根,胡吹什麼大氣。」

  那小丐笑道:「誰說我胡吹大氣。」驀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哧的一聲,又將那女丐褲腳撕破,露出雪白修長的小腿,那女丐身子一顫,盯著那小丐,眼裡透出憤怒絕望之色。

  那惡丐望著那半截小腿,驀地淫興大動,騰地站起,一跛一跛走向女丐,嘴裡哈哈笑道:「小娃兒,今晚就讓你開開眼,長長見識,瞧一瞧什麼叫做玩娘兒們……」那女丐起身要逃,卻被那小丐一個虎撲,將她拽住。惡丐怪笑一聲,奔將上來,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覺一股銳痛貫穿脅下,直直深入小腹。惡丐猝然遭襲,痛吼一聲,反身一肘狠狠頂出。那小丐不及拔出鐵簽,便被這一肘打飛丈餘,爬不起來。

  那惡丐搖搖晃晃,站將起來,面容扭曲,形同惡鬼,兩眼睜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著臉不住咳嗽,嘴裡流出鮮血,臉色煞白如紙,掙扎數下,也沒掙起。

  那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時驀地明白過來,驚叫道:「小谷兒,小谷兒,你怎麼啦……」想要起身,誰知受驚太甚,雙腿發軟,怎麼也站不起來。

  「小狗……」那惡丐踉踉蹌蹌,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驀地一聲乾嚎,拔出腰間鐵簽,創口血如泉湧,惡丐痛得眉頭擰緊,猛地手攥鐵簽,狠狠扎來。

  嗖,銳響刺耳,那惡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向後飛跌出去,飛了一丈多遠,方才落下,略一蠕動,即不動彈。

  嘩啦啦,屋漏處雨水如注,淋在惡丐身上,水花四濺,從他的額頭腰間,引出兩道血水,有如兩道泉水,須臾流了一攤。

  小丐掙扎欲起,忽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別動。」一隻冰涼瘦硬的大手伸過來,在他胸口摸了摸,來人歎道:「還好,只斷了兩根肋骨。」

  一道電光閃過,明晃晃,白慘慘,照得來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卻是一個四旬漢子,高高瘦瘦,面龐有如刀削,左眉一點硃砂紅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漢子望著門外雨簾,幽幽歎了口氣,臉上帶著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話音方落,轟隆一聲巨雷,谷縝心頭一迷,風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來。

  雷收雨歇,四下裡靜蕩蕩的,暗香幽幽,樹影扶疏,在微風中輕輕搖動。

  「好了。」一個聲音甚是落寞,「罪證確鑿,毋庸再說,這等重罪,依照先代遺法,只有兩個懲治法子。第一是修羅天刑,斬去手足,釘在島前懸崖上,任由海鳥啄食;第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絕獄,囚禁終身……」

  「我選天刑!」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這等衣冠禽獸,應受此刑,好讓島上的人都瞧見,以儆傚尤。」

  谷縝聽得耳熟,尋那聲音源頭,但那聲音時遠時近,不可捉摸,忽聽「啊」的一聲,眼前倏爾大亮,露出一座小小花廳,廳中坐著幾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男子著一襲寬大袍子,似乎睏倦已極,以手支額,不見面目。

  驚呼的是一個銀衫少女,秀目泛紅,盯著台下一個少年,目光中透著深深恨毒。那少年被鐵鏈鎖住,滿臉是血,衣衫破碎,通身佈滿紫紅鞭痕,雖然形容落魄,雙眼卻極明亮,透著一絲輕蔑,掃過在場諸人。

  「怎麼了?」一個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同意天刑?」

  少女口唇哆嗦,卻沒吐出聲來,驀地低下頭,兩點晶瑩的水珠由下頜滴落,打在地上,留下點點濕痕。

  一個白髮老者歎口氣道:「那天刑太難看,何況大家跟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著他的殘骸,未免礙眼,最好眼不見為淨,關入九幽絕獄了事。」

  那少女聞言,不顧淚痕未乾,忙抬頭道:「贏爺爺說得是,再說他這麼十惡不赦,天刑兩日便死,太便宜他了,關入九幽絕獄,受一輩子苦,才能叫人解氣。」

  「婦人之見。」一個冷面男子哼了一聲,瞪著白髮老者冷笑道,「贏老頭,別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瞧中了這臭小子的幾個臭錢,這幾天跟前跟後,醜態百出。哼,如今又想著饒他小命,等風頭一過,你就好去獄島救他出來,捧他的臭腳,得他的臭錢……」

  白髮老者臉色陰沉,未及反駁,那藍袍男子已冷笑一聲,淡然道:「姓明的,你這麼說,是不是當我獄島是菜園子,想入就入,想救誰就救誰?」

  冷面男子輕輕冷哼,不置可否。藍袍男子騰地站起,揚聲道:「敢請島王下令,將此犯押入九幽絕獄,葉某以腦袋擔保,任他是誰,也休想將他帶出島去。」

  冷面男子不防弄巧成拙,心中大怒,向著藍袍漢子怒目而視。廳中靜了一會兒,忽聽居中男子歎了口氣,徐徐道:「湘瑤,你怎麼說?」他身旁一個病容美婦歎道:「妙妙說得是,天刑不過是一兩日的痛苦,九幽絕獄卻是一輩子的苦事,想起來還要難受許多,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給他一個痛快,豈不更好,倘若定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裡難受。」

  那金衣男子點頭道:「夫人說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那寬袍男子擺擺手:「他罪惡太大,刑罰斷不可免,天地二刑,諸位舉手表決,先是修羅天刑……」

  說到這裡,冷面男子、病容婦人、金衣男子逐一舉起手來。那寬袍男子又道:「如此說,其他三位,均贊成九幽地刑了?」藍袍漢子瞥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原本差不多,各有各的難受,但葉某就是聽不慣有些屁話,偏要試試地刑……」

  冷面男子喝道:「葉梵,你罵誰?」藍袍男子兩眼望天,冷笑道:「罵你又怎地?」冷面男子倏地站起,兩人四目如電,凌空交接,廳中湧起一股冰冷寒氣。

  寬袍男子一揮手,站起身來,徐徐道:「三對三麼,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

  話音方落,那少年淒聲大笑,驀地咬緊牙,盯著那寬袍男子,一字字道:「谷神通,你不要後悔……」寬袍男子轉過臉去,大袖一揮:「帶下去,明日上船,前往獄島……」

  那少年兩眼血紅,驀地厲聲叫道:「谷神通,你這個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後悔……」但卻當不住兩個力士用力拖拽,人漸遠去,只餘淒厲叫聲,盤旋夜空,久久不絕。

  倏爾暈眩又生,四方濃黑,不見五指,波濤細響幽幽傳來,彷彿極遠處便是大海,洪波湧起,魚龍潛躍,然而四周卻是黑洞洞的,一片死寂。

  「啊,」一聲叫喊,撕肝裂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別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那叫聲迴盪四周,久久不絕,那人叫喊半晌,驀地嗚嗚大哭起來。谷縝聽到哭聲,不知為何,心頭悸動,彷彿四周均是冰冷潮濕的石壁,傾壓而來,讓人窒息。一剎那,孤寂、絕望如怒潮湧至,將他團團包圍,谷縝胸中不平之氣洶湧澎湃,來回衝決。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淒聲厲叫,「谷神通……白湘瑤……你們瞧著……我一定會出去,我一定會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經風,熊熊燃燒;又如狂飆掃過,激盪著谷縝一切身心,他胸中那股怒氣隨著叫喊聲,亦是漲到極點,猛然間,他渾身激靈,明白過來,那叫喊的人是自身,自身就是那叫喊之人,一剎那,種種所見所聞掠過心頭,男孩、小丐、少年,乃至於這幽獄中的可憐苦囚,無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見的各種情事,無一不是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記憶。

  谷縝心中豁亮,一股熱血直湧頭頂,忍不住應著那囚犯的喊聲,大喝一聲:「一定會出去……」說著全身繃緊,抓起一件物事,向著眼前石壁,狠狠砸去。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