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四人啟程南行。梁蕭與柳鶯鶯大吵了一回,負著行禮,悶頭走在前面。柳鶯鶯見梁蕭不理,傷心難過,氣無處發,便尋花生的不是,動輒拳打足踢,哪知小和尚身似銅澆鐵鑄,挨上三拳兩腿,他只是呵呵傻笑;柳鶯鶯卻覺手腳疼痛難禁,一時無法可想,滿腹怨氣又落到花曉霜身上,仇恨更深一層:「即便梁蕭恨我一輩子,我也非弄死你不可。」
走走停停,行二十餘日,進入江西境內,果然是千村荒蕪,雞鳴不起,荊棘叢生,中有白骨;元軍固然如狼似虎,四方橫行,大宋敗兵也化為流寇,白晝蜂起,到處劫掠,梁蕭縱有冠軍之勇,但殺退一批,又來一撥,也覺不勝其煩。有時行走數十里,不見人煙,一入夜裡,則四面寂寥,只聞啾啾悲風,仿若萬千鬼哭。
這一日,四人經梅嶺進人兩廣境內,又遇上大群難民,傷病甚眾,待得救治完畢,攜帶藥材便已耗盡。花曉霜挎上藥籃藥鋤,道:「蕭哥哥,我去山裡瞧瞧,看有什麼草藥?」梁蕭道:「我陪你去吧。」花曉霜點點頭,還未動身,便聽柳鶯鶯冷笑道:「就這麼去了?」梁蕭知她心意,只得道:「你也來吧!」柳鶯鶯輕哼一聲,背著雙手,跟在二人身後;花生獨自留下,照看行禮。
三人在山間行走一陣,花曉霜舉目四顧,忽見前方山崖之上,生著一叢一株草藥,喜道:「先采這個,只要葉子和果實。」梁蕭當即爬上,以鐮刀割下,柳鶯鶯瞧著眼生,問道:「這是什麼?」梁蕭搖頭道:「我也不認得,曉霜,你來說。」柳鶯鶯只是撇嘴冷笑,花曉霜遲疑道:「這草叫做『王不留行』。」梁蕭奇道:「好怪的名字?」花曉霜道:「這種草藥有行血之功,配藥服下,能使血流暢行,就算皇帝下令,也阻止不了,故而得了這個美名。」梁蕭聽得這話,不由忖道:「做人何嘗不英如此?認定的好事,就當盡力而為,以帝王之尊也不能阻攔;若遇上可惡之事,就算刀斧相加,也當全力制止。」他邊想邊走,山路漸狹,草藥越發多起來,形形色色,錯雜共生,花曉霜驚喜不勝,邊走邊采,循著藥草行出一里,藥草不減反增,更為茂盛。
花曉霜不由止步道:「蕭哥哥,當真蹊蹺,這麼多草藥怎會長在一起?一季中的草藥,除了寥寥幾樣,幾乎全都有了,難不成這些藥是人家養的?」梁蕭道:「不過湊巧罷了。」花曉霜道:「不對,有些藥不該產在此地,川貝這種東西,就該是人為移植來的。」梁蕭知她醫者之性,言不輕發,也不由心下生疑。柳鶯鶯冷笑道:「說不管用,再往前走,一切自然分明。」當先便走,梁蕭緊隨其後,漸入深山,前方霧氣也濃重起來。梁蕭害怕彼此相失,與二人手挽著手,左手拉柳鶯鶯柔荑,入手溫軟如綿,不覺心懷怡蕩,右手則挽住曉霜小手,纖柔微涼,宛若春水,又不由想人非非:「若能一生一世,執著二人之手,並肩而行,真是莫大福分。」
轉念間,忽又氣餒,「她們都是當世奇女子,方纔的念頭,當真辱沒了佳人。」真不知這段糾葛,如何才能了結。
柳鶯鶯走在最前,她雖膽大,但終是女孩兒家,當此蟲偃鳥息,萬籟俱寂,也不由心生冷意,只覺霧氣越發濃重,好似從天而落的一團團牛乳,漸已不能視物。道路由狹而寬,空中飄浮著絲絲甜香。柳鶯鶯摸索著走了數步,忽聽花曉霜道:「蕭哥哥,這……這霧氣有些古怪,咱們還是轉回得好!」梁蕭道:「說得是,鶯鶯,你說如何?」柳鶯鶯心念微動:「而今霧氣甚濃,正是殺那小賤人的絕好機會,任你梁蕭如何機警,兩眼不能視物,也休想攔得住我。」心中殺機一起,再難遏止,輕輕嗯了一聲,道:「胡說八道,山中慣常有霧,又是什麼古怪的?」一邊說,一邊將袖間短匕退到掌心。花曉霜聽她動問,不好不答,便道:「我也說不上來,就覺這霧氣粘絲絲的,叫人心頭不舒服……」此時柳鶯鶯聽聲辨位,悄然挪動,不待花曉霜說完,匕首猛然刺出,正中曉霜胳膊,花曉霜猝不及防,失聲痛呼。梁蕭驚道:「曉霜,怎麼?」柳鶯鶯一不做二不休,銀牙緊咬,搶到花曉霜近前,只一把,便已揪住她的衣袖,手腕一擰,正要刺她心口,誰料足下一軟,踩到個膩乎乎的物事,未及還過神來,足脛乍緊,一股鑽心劇痛閃電般從足踝躥將上來,頓時慘哼一聲,屈膝跪倒,倉猝間也將曉霜拽到。梁蕭大驚,搶到二人身前,只聽柳鶯鶯呻吟道:「腳,腳……」梁蕭伸手探出,摸她纖足,忽覺一陣風聲掠來。梁蕭出手奇快,那東西未及張口,便被他將頭捏住。梁蕭只覺手中滑膩,端地把捏不住,不由脫口駭呼:「蛇!」手中一緊,那條蛇頭開腦裂,當即斃命。
花曉霜聽到叫聲,忍著手臂劇痛,急聲道:「蕭哥哥,封血脈。」梁蕭應聲出手,連點柳鶯鶯大腿至腰脅處十餘要穴,將她腿上血脈盡皆封住,惶聲道:「再怎麼辦?」花曉霜一呆,道:「是什麼蛇?」梁蕭取出火折,哪知霧氣極濃,才一打燃,又被霧水浸熄。柳鶯鶯只覺腿腳痛癢難當,呻吟道:「梁蕭……我……我要死了……我死啦,你就能跟與病丫頭相好,是不是?你說……」梁蕭力持鎮定,摟緊她道:「別說傻話!曉霜,再怎麼辦?」卻聽花曉霜道:「毒蛇林林總總,毒性也各有不同,非得對症下藥才能奏效,但我這裡也沒蛇藥……怎麼辦?怎麼辦呢?」說話聲中,已帶上哭音。柳鶯鶯蛇毒人體,神智已有幾分混亂,隱約聽到這話,大罵道:「你就盼我死了,好與梁蕭相好?小賤人……你……你的心比毒蛇還毒……我……我就算作鬼,也不放過你……」罵得雖狠,聲氣卻越發弱了。
柳鶯鶯出手暗算,花曉霜心裡再也明白不過,只是她天性善良軟弱,見不得他人受苦,是以百般苦思,欲救這情敵性命,只苦於霧氣籠罩,身無解藥,難以施為。誰料柳鶯鶯瀕死之際,怨毒更甚,辱罵不絕,花曉霜委屈已極,不由得雙手捂面,嚶嚶哭了起來。梁蕭怔了一怔,猛地撕開柳鶯鶯褲管,對著傷口吮吸起來。花曉霜聽到裂帛之聲,頓知梁蕭心意,驚叫道:「蕭哥哥,你……你會送命的……」梁蕭默然不答,只不斷吸出毒血,吐到地上,柳鶯鶯毒血瀉出,神智稍清,乍覺梁蕭在給自己吸毒,心中一驚,失聲叫道:「不……不要……」想要掙扎,但梁蕭手臂如鐵,哪能動彈,心中一急,又昏過去。
霧中那股子甜香越發濃郁,梁蕭吸了片刻,但覺血中腥臭漸褪,氣味趨於沖淡,方才住口,正要坐下,忽覺身子一陣麻痺,頭腦生出暈眩之感,心頭暗驚:「這毒來得好快!」翻身坐倒,正要運功抵禦,誰料伸手觸地,忽地碰到一團滑膩之物,心中一驚:「還有蛇?」不待那蛇掉頭而噬,一掌拍出,將其震得稀爛。
只在此時,四周絲絲聲仿若潮水起伏,向這方洶湧而來。忽聽花曉霜一聲驚呼,梁蕭心念電轉,叫道:「快過來!」卻不見曉霜動彈,梁蕭一手抱住柳鶯鶯,伸手探出,忽覺一條大蛇從天而降,纏住他手臂。梁蕭袖手摔脫,竹劍掠出,將大蛇凌空截成三段,反手間,恰好抓住曉霜,但覺她渾身僵直,不由詫道:「怎麼?」花曉霜顫聲道:「蛇……在……在我……我身上……」戰戰兢兢,口不成言。
此時霧氣濃重,梁蕭不能視物,憑著觸覺,竹劍顫動,順她身子滑落,劍上帶上「轉陰易陽術」,只聽啪嗒之聲不絕,四條蛇斷成十截,自曉霜身上落下。梁蕭將她拉過,忽聽足下悉嗦作響,群蛇八方掠來,梁蕭左掌掄了個圈兒,掌風激盪,將足下毒蛇掃開。
如此聽風辨位,梁蕭連連揮掌出劍,逼開蛇群,但分心旁顧,體內蛇毒漸漸壓制不住,攻心而來,不一時,便覺愜懨欲睡,又揮數掌,漸自站立不定,盤膝坐下,便將二女放在膝邊,一邊運功逼毒,一邊揮劍驅蛇。忽然間,頭頂又落下兩條毒蛇,梁蕭竹劍盤空一轉,將其截成四段,驀地心頭一動:「我糊塗了,天上哪會有蛇?近旁當有樹木!」掌揮劍舞,掃開十數條毒蛇,高叫道:「曉霜,伏我背上來。」
花曉霜聽得千百毒蛇吐信之聲,早巳嚇得呆了,聞聲戰戰兢兢伏到梁蕭背上。梁蕭待她摟緊,左手抱住柳鶯鶯,奮起神威,忽地雙足陡撐,縱起一丈有餘,伸手勾拿,掛住一條樹枝,但那樹枝纖弱,吃不住三人重量,喀然折斷。
梁蕭手抓枝椏之時,便已審其粗細,粗者在左,心知左邊定是樹幹,是以樹枝才斷,他左腿凌空一旋,果然勾住樹幹。右手伸出,又搭上一段小枝,借力猛掙,又翻起丈餘,落在樹椏之間。他中毒不輕,這幾下縱躍雖無花巧,卻似耗盡他渾身氣力。蛇毒趁勢流遍全身,梁蕭週身發麻,胸悶欲嘔,身子一偏,幾乎栽落,匆匆出劍刺人樹幹,勉力撐住,默運玄功,與蛇毒相抗,但如此一來,欲要再動半個指頭,也無可能了。
花曉霜一手摟住梁蕭,一手扶著樹幹,心兒砰砰亂跳,但聽蛇嘯之聲越近,蛇群分明向樹上湧來,惶急無奈,不由連聲叫道:「蕭哥哥!蕭哥哥!」叫了兩聲,卻不聞動靜,心頭大驚,伸手摸上他臉,只覺奇熱如火,再探他脈門,不由駭極而呼,敢情蛇毒霸烈,已然滲入梁蕭五臟。其時蛇嘯更響,好似萬蛇狂動,集於樹下。花曉霜欲哭無淚,主意盡失,忽聽柳鶯鶯低聲嬌吟,不由放聲哭道:「柳姊姊,蕭哥哥……不成了,不成了……」柳鶯鶯得梁蕭吮出大部毒血,殘存蛇毒微乎其微,已不足為患;經此一陣,漸漸醒轉,聽得蛇嘯激響,再摸四周都是樹幹,她心思靈動,遠勝曉霜,瞬息明白梁蕭意圖,欲要站起,又覺渾身乏力。聽曉霜叫喊,只得喘氣道:「你……你拿竹劍守住這裡,別讓毒蛇……上……上來,蛇不上來,就奈何不了咱們。」花曉霜無法可想,應聲摸到竹劍,方要拔起,忽覺手背一涼,一條蛇蜿蜒攀上,纏住她手臂,不由失聲尖叫,正想袖手摔開,忽覺手腕劇痛,已被毒蛇咬中,頓時痛哼一聲,心中慘然:「糟糕啦。」哪知手臂上那條毒蛇一陣痙攣,忽地鬆開,嗖地向樹下落去。
花曉霜不及多想,她沒有梁蕭那等指力,唯有取出銀針,匆匆封住血脈,正想割脈放出毒血,乍覺膝上冰涼,絲絲之聲大響,也不知多少毒蛇湧上來。花曉霜想到梁蕭,熱血一沸,生出拚死之念,銀牙緊咬,舉劍將一條毒蛇揮作兩段。誰知就在此時,身邊毒蛇發出陣陣異響,掙扎輾轉,痙攣墮下。樹下蛇嘯也調子大變,充滿狂躁驚惶之意,由近而遠,四面散去。
花曉霜大為詫異,略一沉吟,恍然明白:「我身患『九陰毒脈』,本身就是個大毒物,血中的九陰之毒遠較蛇毒猛烈,毒蛇咬我,當即死了,而我的血灑出來,毒蛇沾上嗅到,都會沒命。」一念及此,撫著柳鶯鶯用短匕刺出的傷口,慶幸之餘,又生淒涼,當下伸手壓迫創口,頓時血流如注,灑在梁蕭與柳鶯鶯身上,花曉霜又將血在身側灑了一周,群蛇避之不及,哧哧散開。花曉霜一陣忙亂,失血甚多,只覺心悸神虛。坐了片刻,心念忽動:「我被蛇咬傷,卻渾然沒事,想必九陰毒脈以毒攻毒,對蛇毒有克制之功,蕭哥哥毒人五臟,若再不挽救,定然不治,以毒攻毒縱然凶險,但比之坐以待斃強了許多。」伸手一摸,但覺梁蕭火熱已退,身冷若冰,情知他命在須臾,便將手臂傷口放在他嘴邊,道:「蕭哥哥,你把嘴張開。」梁蕭雖痛苦難當,內心卻始終存有一分清明,聞言口齒倏分,花曉霜將鮮血滴人他口。不一陣功夫,梁蕭身子由冷變熱,曉霜摸他脈門,情知蛇毒被克,不由欣喜欲狂,哪知失血太過,心情一鬆,寒毒猝發,一陣頭暈目眩,昏了過去。
昏沉之間,忽聽得一片『咕咕』怪響,四下響起,又覺一隻手掌抵在背上,熱流源源不絕湧人體內,不由神智一清,喜道:「蕭哥哥,你好啦?」梁蕭嗯了一聲,道:「多虧有你!」花曉霜睜開雙目,四周霧氣依舊,那咕咕聲越發響亮,不由問道:「哪來的青蛙?」梁蕭道:「蛙鳴聲可響亮多了,這是癩蛤蟆在叫。」花曉霜側耳細聽,發覺蛇嘯聲如故,不由驚道:「不好,蛇要吃蛤蟆了。」梁蕭道:「那可未必,聽起來雙方似在爭鬥,蛇沒贏,蛤蟆也沒輸。」花曉霜耳力遠不及他,聽到這話,心中驚疑,卻聽梁蕭道:「你沒事了嗎?」花曉霜點了點頭,忽想起梁蕭沒法看見,便笑道:「我沒事啦。」卻聽柳鶯鶯冷笑一聲,道:「你若死了,那才好呢!」梁蕭心中有氣,沉哼一聲,柳鶯鶯也氣道:「怎麼?她望我死,我就不能望她死麼?」花曉霜一驚,吃吃地道:「我……我怎會望你死呢?」柳鶯鶯道:「你還想狡辯?我被蛇咬了,你假作不知。梁蕭中毒,你卻救之不及。哼,這些天我見你治病救人,還當你真是個難得好人。敢情好,你以前都是裝模作樣,骨子裡與我柳鶯鶯也沒什麼兩樣,陰險之處,猶有過之。」她暗算曉霜未成,終究心虛,故意拿話堵她的口,若能將花曉霜說成一個陰險小人,待會兒L即便她說出自己暗算之事,梁蕭也未必肯信了。
花曉霜聽得渾身發抖,卻不知如何辯駁。忽聽梁蕭說道:「曉霜,你那時給我吃的什麼?」花曉霜聽他口氣,不禁流下淚來,淒然想道:「敢情你也懷疑我麼?」但她生來面嫩,要她說出「是我的血」這四個字,那是難之又難。柳鶯鶯見她無話,自以為得了理,心中暗喜。
梁蕭雖覺此事不合曉霜性子,但事實俱在,花曉霜又不辯駁,也不由將信將疑,想到二人明爭暗鬥,竟至於此,不由心如刀割:「早知如此,我死在錢塘江邊,豈不乾淨。」一念及此,長長歎了口氣。曉霜聽他歎息,實在按捺不住,靠著樹幹哭出聲來。梁蕭一驚,撫著她背,道:「曉霜,這不怪你,都是我的不對!」他越是這般說,花曉霜越覺委屈,哭得更甚。柳鶯鶯冷道:「做了便做了,後悔也沒用。」梁蕭喝道:「你還說,你前些日子的那些手段,也未見得光彩!」柳鶯鶯一怔,大聲道:「是啊,我是不光彩,我……我那樣做,是為誰呢?」越說越難過,也嚶嚶地哭起來。梁蕭左右為難,好生無趣。
說話間,蛇與蟾蜍叫聲更烈,間雜無數異響,喀嚓喀嚓,似若鐵甲振動,抑且悉悉嗦嗦,如小獸在草間來回爬行,雖無叫聲,聽來卻更為詭異。絲絲腥臭,居空游移。三人汗毛直聳,花曉霜與柳鶯鶯不約而同止住哭泣,梁蕭但覺二人身子瑟瑟,伸出雙臂,將二人摟在懷裡。忽然間,嗡嗡之聲大起,似有無數物事向此間飛來,似一陣狂風,從三人身側掠過,四周腥臭越發濃重,中人欲嘔。花曉霜心頭一動,顫聲道:「方纔過去的,大約是毒蟲!」梁蕭一驚,只覺柳鶯鶯雙臂緊收,身子抖得更急,又聽曉霜道:「蕭哥哥,這霧太怪。」梁蕭道:「怎麼?」花曉霜道:「我探過脈,從脈象看來,氣弱血緩,該當正午,這裡怎麼還有濃霧?」梁蕭道:「深山大谷,雲霧終年不散,也是有的。」花曉霜道:「但日出霧散,卻是必然之理,蕭哥哥,你……你看頭頂。」梁蕭抬起頭來,隱見日光閃爍,卻始終無法穿透霧氣,不由驚道:「這卻奇了!莫非有什麼怪物噴雲吐霧,才會始終不被陽光驅散。」柳鶯鶯打了個寒噤,嗔怪道:「這當兒你還嚇人!」梁蕭道:「若非如此,那是為何?」花曉霜想了想,道:「聽說南方多瘴癘之氣,為毒物殘骸所化,觸者定生疫病,難不成就是這個?」
三人一時疑神疑鬼,卻忘了適才齷齪。忽然間,一股異香襲來,三人頭腦倏地一清,遙見霧中現出個黃澄澄的光團,閃爍不定,分外詭奇。柳鶯鶯猛然想起怪物之說,不覺頭皮發麻,慘聲道:「完啦,怪物來了……」梁蕭皺眉道:「什麼怪物?」柳鶯鶯道:「那……那團光不就是怪物的眼睛麼?」曉霜聽得這話,渾身一震,牙關不覺得得作響。
梁蕭覺出二人恐懼之意,豪氣陡生,笑道:「原來是個獨眼怪物?不知這眼珠長在什麼地方?是頭頂上,還是屁股上?」花曉霜聞言,心頭一鬆,失聲輕笑,柳鶯鶯見他還有興致玩笑,當真哭笑不得,罵道:「大蠢材,你還說,怪物聽到了,如何了得?」話音未落,忽聽有人咦了聲,道:「有人麼?」聲音如弦鋸木,甚是低沉嘶啞。三人頓時啞然,過了一會兒,梁蕭歎道:「世上無鬼神,都是人在鬧。」柳鶯鶯舒了口氣,也覺好笑,將臉緊緊貼在梁蕭懷裡。
那團黃光越來越大,也越發明亮。梁蕭目力最強,看出是個燃著黃火的白皮燈籠。卻聽那人冷道:「你們能在萬毒相爭中存活下來,還算有點本事,哼,報上萬兒來吧!」說話聲中,濃霧漸漸淡去,放眼望去,該處是一片叢林,喬木參天,形狀奇特,高者數丈,矮者也有七尺,葉如鵝卵,枝上結滿碗口大小的白花,紫蕊中吐出絲絲露氣。再瞧樹下,以梁蕭識潑天膽量,也不由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涼氣,二女更是驚得叫出聲來。
只見樹下空地之中,群蛇昂首,紅信紛吐,蛇群間褐浪翻滾,定睛細看,卻是一大群蟾蜍,彼此間擠的密不透風,咕咕叫嚷不已;奇花異草中,花斑壁虎成群結隊,東竄西逃,或處草間,或附枝上,五色蠍子滿地飛奔,舞螯擺尾,戛然有聲,與無數蜈蚣絞殺正烈。五毒之外,尚有許多叫不出名兒的毒蟲,同類間扭頭展足,不時交尾,異類間則彼此殘殺,互相吞噬。除卻三人所處的大樹,其他地方,無論樹上樹下,俱是血肉狼藉,毒液橫流,慘烈之處,令人不忍目睹。柳鶯鶯只看了兩眼,便忍不住捂著胸口嘔起來,曉霜渾身猶如篩糠,小手扣著梁蕭手臂,指甲幾乎陷人肉裡。
此時間,樹上白花若有靈性,漸漸合上花瓣,從新結成花蕾。四下濃霧彷彿逃命一般,散得極快。一會工夫,空中清朗無礙,各類毒蟲也失了爭鬥之意,飛天遁地,八方遊走。便在這萬毒之中,立著一個老嫗,白髮蕭蕭,容貌奇醜,暴齒鷹鼻,眉毛一根也無,一雙眸子深陷顴上,精光灼灼,令人生畏。她身周十丈似有無形壁障,毒蟲紛紛走避,如江河分流。那老嶇身處萬毒之中,左顧右盼,神氣威嚴,彷彿赫赫帝王,檢閱軍旅,只不過,帝王統帥的是千萬兵馬,她統帥的卻是無數毒蟲罷了。
梁蕭素來膽大包天,但此刻詭異百出,委實出人意表,一時間也是魂魄俱失,忘了身在何處。卻見那老嫗轉過頭來,審視三人道:「你們是活人麼?」梁蕭聞聲驚悟,但覺遍體冷汗淋漓,身旁二女靠著自己,早已渾身虛軟,心知二人嚇得不輕,若非把自己當作依靠,百般信任,只怕早已昏了過去,不由忖道:「這老太婆是山魈也好,厲鬼也罷,我先不能露出半點怯意。」當下壓住心頭震駭,笑道:「你見過會說話的死人麼?」老嫗打量他一番,道:「尋常人進這林子,從來有死無活!哼!滾下來!」梁蕭忖道:「看她言行舉止,似乎不是什麼怪物,但她說進這林子有死無活,難不成我們躲過這些毒蟲,她便要取我三人性命?」遲疑問,老嶇不耐道:「你聾了不成?老身叫你下來。」梁蕭心道:「我縱橫天下,豈能在一個老婆子面前畏畏縮縮?」當即抱著二女,飄身落下,但怕老摳趁機偷襲,落地之際,心中擬好七八個後著,只待老嫗稍有異動,便以電光霹靂之勢,將她斃於當場。
誰料老嶇一動不動,只冷眼瞧著三人,又道:「你們怎麼避過萬毒之爭?」梁蕭聽她反覆詢問此事,也不覺奇怪:「方纔毒蟲亂舞,天上地下無所不至,為何我們身處樹上,卻能安然無恙……」當真思索不透,老嫗卻當他心中有鬼,不敢明言,怒哼一聲,眼中凶光更甚,忽而停在曉霜臉上,雙目陡張,露出訝色。
梁蕭見她盯著曉霜,心生警惕,想起她驅逐萬毒之能,不敢久待,拱手笑道:「晚輩三個,採藥之時不慎誤入貴境,得矚前輩神通,眼界大開。如今霧散事了,就此告辭!」老嫗目光仍然落在曉霜臉上,唔了一聲,頷首道:「原來如此!」口氣較之先時,軟緩許多,手指花曉霜,道:「你們要走可以。這女娃兒卻得留下!」三人齊齊一怔,梁蕭道:「前輩說笑吧!」老嶇冷哼一聲,道:「誰跟你說笑?這女娃兒九陰之體,千載難逢,便是出現,也萬難活到這個年紀。哼,若非是她,你們還能站在此地,與老身說話麼?」花曉霜被她一語道破自身隱疾,甚為詫異,忽見老嫗把手一招,沉聲道:「女娃兒,還不過來?」花曉霜大為忐忑,望著梁蕭,不知如何是好,梁蕭一哂,忽一拂袖,大笑一聲,只待眾人聞聲驚疑,忽地拔起,掠過四丈之距,向老嫗凌空撲下。
這一撲宛若電光石火,探手之間,已抓到老嶇面門。柳鶯鶯識得厲害,脫口叫道:「好……」話未說完,忽見梁蕭爪勢一凝,停在老摳喉前寸許,便似觸著銅牆鐵壁,難進分毫。老嫗冷眼看著梁蕭,沉哼一聲,梁蕭應聲一震,忽似失了支撐,軟在地上,面肌抽搐不已。柳鶯鶯大驚,使招「雪滿燕山」,雙掌凝著重重寒勁,向老嫗湧去。就當此時,鼻間嗅到一絲淡淡香氣,若有若無,柳鶯鶯便覺週身氣力一瀉,頓時軟倒,一股劇痛從肺部湧起,初時只是針尖大一點,倏忽間,就變成杯口大小,好似火燒火燎一般;她剛想運氣抵禦,心口又生劇痛,慌忙凝神心脈;不料念頭方動,左腰處又生痛楚,劇痛未絕,刀割之感忽地侵襲右腰,柳鶯鶯方欲苦忍,那奇痛之感卻似有性靈,轉到後腰腎門,這一下,奇痛之中又摻人奇癢,一時間,她哭笑不能,端地難受之極。
花曉霜見二人相繼倒地,心下駭然,搶上試探柳鶯鶯脈象,不由面色大變,回視那老嫗,吃驚道:「你……你用毒?」話音未落,柳鶯鶯已痛楚難忍,呻吟起來。花曉霜拔出銀針,一連三針,刺中她三處大穴,柳鶯鶯痛苦稍減,復又止住呻吟,咬牙苦忍。老嫗見曉霜出手運針手法,眼神微變,皺眉道:「三元舒脈針!女娃兒,你師父是誰?」花曉霜按著柳鶯鶯的脈息,但覺毒性奇特,侵蝕極快,不覺心中焦急,苦思解法,老嫗說話,她也聞若未聞。想了想,忽地解下手腕布帶,露出傷口,欲要以九陰毒血,以毒攻毒。老摳冷笑道:「你想要她速死,只管用這個法子!」花曉霜一愣,卻聽老嫗道:「九陰之毒與『五行散』毒性相類,互有催化之功,她服下你一滴血,『五行散』的毒性便強了一倍……」柳鶯鶯大怒,不待老嫗說完,叫道:「好啊,你又想陰謀害我?我動彈不了,你……你幹麼不一掌拍下了事……」她罵人分神,體內劇毒發作,又呻吟起來。花曉霜本就彷徨無計,聽得這話,更添無窮委屈,淚水奪眶而出,忽地一膝跪倒,向老嫗連連磕頭。
老嫗見她磕頭,醜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得意道:「女娃兒,服氣了麼?」花曉霜顫聲道:「婆婆本事大,還請大人大量,放過蕭哥哥與柳姊姊。」老摳道:「放人可以,但你須得答我幾個問題。」花曉霜道:「婆婆請問!」老嫗點頭道:「你這娃兒倒是有些禮貌,嗯,你學醫的師父是誰?」花曉霜道:「家師名諱吳常青。」
老嫗瞇起雙眼,冷笑道:「是他?那胖小子脾氣倔強,頭腦古板,怎會違背師訓,收錄個女弟子?若是常寧那小滑頭,倒能說得過去。」花曉霜聽她稱呼師父胖小子,大覺奇怪,問道:「婆婆認得我師父?」老嫗兩眼一翻,冷哼道:「怎麼不認得?當年我沒少揍這他的屁股,但他就是不認錯,不認錯我就再揍。哼,倒是常寧那小子奸猾,看我一瞪眼珠子,就一個勁地求饒。但這小子從來只會哄人,他的話當不得真,胖小子脾氣雖倔些,為人卻實在!」說到此處,她眼中露出追憶之色,說道:「娃兒,我問你,那胖小子……咳,該還好麼?」花曉霜神色一黯,道:「師父他過世啦!」老嫗神色微變,默然良久,搖頭道:「樹無常青,人無常寧。罷了,他苦學醫術,到頭來還不是與他那老鬼師父一般,救得了別人,卻救不了自己。」忽又瞪著花曉霜道:「胖小子收個女弟子,叫人難以置信。嗯,我且問你幾句話兒,你是他嫡傳弟子,必然答得上來,若答不上來,咱們再來計較。」花曉霜只得道:「婆婆請說。」老嫗道:「我出個聯子,你來對對,上聯叫做『當歸方寸地』!」花曉霜不假思索,隨口應道:「獨活世上人。」老嫗面色稍緩,點頭道:「好。再說一聯:攜老,喜箱子背母過連橋。」花曉霜道:「扶幼,白頭翁拾子到常山。」老嫗神色更緩,眼中微露喜色,溫言道:「那麼,『熟地迎白頭,益母紅娘一見喜』呢!」花曉霜脫口便道:「淮山送牽牛,國老使君千年健。」
這三付對聯,都是藥名構成,當歸、獨活、喜箱子、白頭翁、常山、熟地、益母、紅娘子、一見喜、淮山、牽牛子、國老、使君子、千年健等都是直取藥名,背母、連橋、拾子則是貝母、連翹、時子三味藥物的諧音。
這三聯是吳常青師門切口,若三聯均能應答無誤,必是本門中人。老嫗聽曉霜說完,醜臉上第一遭露出笑意,頷首道:「你果然是胖小於的傳人!」花曉霜卻奇道:「婆婆,你……你怎麼知道這三個聯子?」老嫗怒道:「怎麼?難不成吳常青便沒提過我這個師叔?」花曉霜聽得此言,猛然想起一人,後退兩步,失聲叫道:「你……你是『毒羅剎』?」老嫗森然笑道:「沒錯,我便是『毒羅剎』駱明綺!」她見曉霜神色驚惶,不悅道,「你害怕什麼?」花曉霜身子一顫,低聲道:「師父……他……他總是說你不好!」駱明綺道:「我怎麼不好?」花曉霜道:「他說,你……你違背祖訓,時常用毒?」駱明綺驀地雙目陡張,厲聲道:「用毒,用毒不好麼?」梁蕭忍受五行散之苦,始終不吭一聲,此時見狀叫道:「當心……」花曉霜見他說話之時渾身顫抖,面肌抽搐,雙目中卻滿是關切之意,頓覺眼中酸熱,恨不得撲入他懷,大哭一場,卻聽駱明綺又怒聲喝道:「用毒不好麼?」五指陡出,趁花曉霜分心之際,一把扣住她脈門。
花曉霜一時渾身酸軟,但她不善作偽,雖身處險境,也如實答道:「毒藥用的恰當,本也是好的;天南星有大毒,卻能治小兒驚風,痰迷心竅之疾;烏頭有毒,但醫治中風癱瘓卻有奇效;曼陀羅花是有劇毒,卻能治小兒慢驚,還可用做開胸破腦的麻藥;砒霜能治瘧疾,狼毒能愈蟲患,鬼臼能墮死胎,斑蟊能拔膿腫,其他諸般毒藥,輔以臣佐之藥,適量用之,都可以毒攻毒,治病救人。」駱明綺凝神聽著,面上漸有笑意,放開曉霜手腕,道:「小丫頭這話還不錯,婆婆我聽得人耳。不錯,毒藥用得好,也是活人的靈丹;那些靈丹妙藥落人庸醫之手,也往往成了奪命的毒藥!」花曉霜道:「可……可師叔祖你……」駱明綺擺手道:「別叫我師叔祖,叫我婆婆,我就歡喜;你說,我怎麼著?」花曉霜道:「婆婆你用毒殺人,卻是不對。師父再三說,以毒殺人,是天底下最無恥下賤的勾當!」駱明綺頓足怒道:「放他媽的屁,哼,不對,是放他師父的屁。老身是用毒殺人,但殺的都是大奸大惡之徒。哼,讀書的用筆殺人,行俠的用刀殺人,老身用毒殺人,一般的都是殺人,又有什麼高低貴賤了?」
花曉霜搖頭道:「婆婆,我們是大夫,大夫是救人的,可不是殺人的。」駱明綺哼了一聲,眉間露出桀驁之色:「你是大夫,我可是羅剎!你那師祖,說什麼『菩薩手段,閻王心腸』,哼,老身偏是羅剎的手段,閻王的心腸,看著好人便救一救!瞧見惡人麼,一下毒死乾淨。」花曉霜聽她口氣絕決,自忖說服不了,便道:「蕭哥哥與柳姊姊都不是惡人,婆婆給他們解毒好麼?」駱明綺搖頭道:「他們看見我就動手動腳,分明就不是好人!」花曉霜心道:「原來所謂好壞,都是憑你自己心意,唉,難怪師父說起這位師叔祖,就老大的生氣。」她無法可施,咬著嘴唇,淚花只在眼中打轉。
駱明綺數十年離群索居,今日忽遇曉霜,談論醫道,雖是寥寥數語,也覺老懷大慰,見她如此模樣,不覺心軟,取出兩粒黑黢黢的藥丸,道:「罷了,你拿去,給他們服下。」花曉霜大喜,匆匆接過,給二人服下,梁蕭與柳鶯鶯體內劇痛稍止,只覺渾身乏力,梁蕭撐起身子,默運內功,但覺心肺處如針刺蟻咬,不覺悶哼一聲,豆大的汗珠自額上淌了下來。駱明綺冷笑道:「你當老身給你吃得解藥麼?做夢去吧!這不過是止痛之藥,一用內力,又會發作,你若不信,再試上一試!」梁蕭怒道:「要殺便殺,何必這樣折磨人?」駱明綺淡然道:「我便折磨你,你又如何?」梁蕭怒極,正要大罵,花曉霜急道:「蕭哥哥,你就讓著婆婆一些!」梁蕭一愣,忖道:「不錯,我一人生死是小,鶯鶯可不能死。」當下伸手扶起柳鶯鶯,柳鶯鶯握住他手,很聲道:「梁蕭,我們走,大不了死在一起,無論如何,也無須向這個惡老太婆低頭。」
梁蕭未有決斷,卻聽駱明綺冷聲道:「你若要走,我也不攔你。但這五行散除了老身,天下無人能解,若發作起來,須得痛足十天半月,然後五臟肌膚,逐分化為黑色膿血,屆時求生不得,求死也無氣力,只有渾身腐爛之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花曉霜聽得花容失色,急道:「蕭哥哥,你且好好聽婆婆的話,她怒氣消了,自會為你解毒。」駱明綺冷道:「那可未必,老身一旦生起氣來,十年八年也未必會消!」
又向曉霜說道,「你隨我來!」手持燈籠,走在前面,曉霜不敢違拗,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眼中充滿祈求之意,梁蕭無奈,挽了柳鶯鶯,跟在後來。
花曉霜隨著駱明綺走了一程,問道:「婆婆,這林子中的樹木吞雲吐霧,好不古怪。」駱明綺道:「這是當年我從南海荒島上引來的異種,我叫它蚩尤樹。」曉霜奇道:「蚩尤樹?」駱明綺道:「相傳軒轅黃帝與蚩尤神戰於琢鹿,蚩尤施展法術,造出漫天大霧,讓黃帝很吃了點苦頭。這蚩尤樹開花之時,花蕊能夠吐出極濃霧氣,但與尋常雲霧不同,霧中有股奇香,若有若無,人畜不易察覺,但天下毒物卻會趨之若鶩,為之狂性大發,在霧中死鬥不休。那情形你方才也見識過了。毒蟲廝殺之後,留下劇毒精血,浸入膏土之中,便成蚩尤樹養分,再過月餘,就能結出蚩尤果啦!」花曉霜聽得人神,問道:「世間竟有如此奇樹。但這樹木,種來有什麼用處?」駱明綺嘿然道:「蚩尤樹吸取萬毒精血而生,本身蘊有奇毒!能配製最奇妙的毒藥。」花曉霜秉承師訓,不以毒藥害人,但她醫者襟懷,對藥物之道,自有天生的好奇,聽到此處,忍不住問道:「如何奇妙法?」駱明綺瞅她一眼,露出笑意,花曉霜雙頰一紅,訕訕低下頭去。
駱明綺道:「有甚不好意思?本草之道,與脈理同為醫家大宗。小丫頭你要做個好大夫,就該知曉天下藥物藥性。說起脈理之精,我及不上你那老鬼師祖,但說到本草辨識之能麼?嘿嘿,他可及不上婆婆我一個零頭了」說到此處,面有傲色,手指蚩尤樹道,「你問有何奇妙之處麼?我來告訴你:這一樹之中,樹根、樹幹、樹葉、蚩尤花、蚩尤果;毒性各有不同,我用秘法精心煉製,便成了五行毒散」駱明綺說到這裡,瞥了瞥梁蕭與柳鶯鶯,冷笑道:「五行散滋味如何?」她談興極濃,不待二人答話,又續道,「只因一樹五毒,五種奇毒殊途同源,彼此間自相生剋。五行散一入人體,便混入人體十四經脈,其中樹根之毒專攻腎臟,樹幹之毒專攻肝臟,樹葉毒克脾臟,花毒侵蝕肺臟,而蚩尤果麼,則專攻心臟,這五大劇毒循血而行,在五臟之間此起彼落,生生不息,故而中毒之人血行不止,痛苦也永難止息。所以說,五行散絕不同於尋常劇毒,尋常之毒是死的,五行散依附人體而存,故而它是活的。」
花曉霜聽得臉色蒼白,顫聲道:「如此說來,怎樣才能解開?」駱明綺望她一眼,淡然道:「你要問解毒之法麼?告訴你也無妨,五行散之毒,唯有五行散能解!」花曉霜雙目一亮,點頭道:「是了,五行相生也相剋。」駱明綺道:「不過說來容易,做來卻是極難,五種奇毒配製之時,份量不同,若是根毒多些,解藥之中,克制根毒的花毒就須配得多些,若是葉毒多些,那麼解藥之中,克制葉毒的果毒就要足些;嘿,一句話,只要深明五毒份量,便能殺活自在!」說到此處,得意笑道,「小丫頭你便知解法,但不明份量,也是枉然。若解藥配得不對,毒上加毒,他二人死的更快。」
談論間,樹林到了盡頭,前方出現一片山坳,遍植藥草,比之山道所見,又多出十倍不止,其中許多曉霜竟是從未見過,不覺心生好奇,出口詢問;駱明綺難得遇上知音,又喜曉霜嬌憨,也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滔滔不絕將藥性用法一一道出。不知不覺間,前方出現一座小屋,花曉霜回頭望去,卻見遠處蚩尤樹林又被濃霧籠罩。不由奇道:「這霧分明散了,怎又騰起來了?」駱明綺提起燈籠,指著籠中黃燭道:「這蠟燭之中,摻和了『旱魃奇香』,乃是蚩尤樹的剋星,奇香所到之處,一里方圓絕無霧氣,這會兒沒了旱魃香,那蚩尤花自然又來作怪了。」花曉霜歎道:「如此一來,那些毒蟲忒也可憐了些。」駱明綺一愕,冷笑道:「都是些畜生,可憐什麼?」說罷轉入房內,拿出個琉璃盒子,手持一把銀質小刀,對曉霜道:「挽起袖子來!」曉霜奇道:「挽袖作甚?」駱明綺道:「你這九陰毒脈,古今罕有,老身要用你的毒血,配出一劑絕妙之極的毒藥來!」花曉霜一驚,錯步後退,駱明綺醜臉一蹙,鼻口幾乎擠在一處,忽又笑道:「甭怕,婆婆輕輕地割,包管你不會痛的,流滿這一盒就好!」說著踏上一步。花曉霜面如白紙,失聲道:「這……這怎麼使得?」
駱明綺兩眼一橫,正要發怒,梁蕭卻已忍無可忍,不顧內腑奇痛,雙掌帶起一陣疾風,向她拍到。這一招含有「轉陰易陽術」,換在平時駱明綺萬難抵擋;但此時梁蕭奇毒在身,身法慢了數倍;駱明綺覷他來勢,輕易讓過,梁蕭正要變招,不料氣血運轉之際,牽動體內毒素,氣力一瀉,忽地摔倒,唇齒撞地,鮮血順著口角淌了下來。
二女齊聲驚呼,花曉霜正要上前攙扶,卻見柳鶯鶯搶先一步,將梁蕭扶起,眼看他滿臉是血,心中難過,不由流下淚來。花曉霜見狀,心頭發酸,僵在當地。駱明綺冷笑道:「好小子,你想送命,還不容易,老身就好人做到底,送你上西天吧!」未及動手,便聽花曉霜說道:「婆婆,您別為難蕭哥哥,我聽你話便是……」說著挽起袖口,將瘦弱白晰的手腕伸到駱明綺面前。梁蕭驚怒交進,偏又使不出絲毫氣力,一時心頭似若油煎火烤,澀聲道:「曉霜,她武功不高,你快逃……」他口中語無倫次,身子猛然一掙,想要拼了性命,阻上駱明綺一阻。柳鶯鶯知他心意,豈肯放他自蹈死地,手臂一緊,死死摟住。梁蕭情急怒道:「放開……」柳鶯鶯拚命搖頭,淚如泉湧,梁蕭只覺脖子濕冷一片,身子乍軟,怔在當場,呆呆望著曉霜,雙目倏然紅了。
花曉霜見他落淚,心頭有若千萬鋼針攢刺,想說幾句安慰話兒,但看柳鶯鶯背影,終究難以出口,只歎了口氣,道:「婆婆,我求你一件事。」駱明綺道:「你說!」花曉霜道:「只求婆婆放過血,便為蕭哥哥與柳姊姊解毒。」駱明綺道:「生殺在我,為何要聽你說話?」手若雞爪,扣住曉霜手腕,嘎嘎笑道,「也罷,我權且答應你,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就不取他們性命!」花曉霜歎道:「如此多謝婆婆了!」她精通醫理,深知九陰毒脈厲害,若失血太多,陽氣闇弱,寒毒立時發作,何況她為抵禦萬毒之爭,已失血不少,倘若此時再流出這麼大一盒鮮血,那是必死無疑,想到片刻之後,便與梁蕭陰陽兩隔,再無會期,心頭不勝黯然,目光微轉,投向梁蕭,卻見他雙目怒張,眼中淚光閃動。花曉霜只覺胸口一堵,不忍再看,但雙目雖閉,心中情愫卻如驚天巨浪,起伏不定,忽覺手腕倏痛,耳邊傳來梁蕭的叫聲:「曉霜……」喝聲入耳,花曉霜身子陡震,跟淚如破堤的江水,滾滾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