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雙老身後突地傳來一陣"咯咯"嬌笑,只聽那羅衣少婦嬌笑的聲音笑道:"喲唷,想不到這孩子倒有這麼好的功夫,竟連太行雙老兩位老人家都抓不住你,呀——這可真難得的很!"管寧方才大用氣力,此刻但覺體內氣血翻湧,調息半晌,張開限來,只見這兩個華服老人面色難看己極,那羅衣少婦卻已面帶嬌笑,側著身軀,從老人身旁走了出來,秋波輕掠,向管寧上下打量了兩眼,"喂,我說年輕人呀,你到底為什麼,得罪了這兩位老人家,竟使得他們兩位全齊向你出手呀?"她明裡是問管寧,其實暗中卻在訕損這"太行雙老",要知道以"太行雙老"身份地位,豈有齊向一個弱冠少年出手之理,此話若是傳出江湖,"太行雙老"顏面何存。
管寧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當然早已聽出她言下之意,心中不禁對這少婦暗暗感激,把先前罵她心腸冷酷的心念消去幾分。
只見這太行雙老果然一起軒眉大怒,目光利刃般漠然轉向這羅衣少婦,而這籮衣少婦卻仍然若無其事地輕輕一笑,面對管寧嬌笑道:"你怎麼不說話呀?我知道你一定是有事得罪了兩位老人家,唉——年輕人做事總是這麼莽撞,還不快些向兩位老人家賠禮!""太行雙老"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目光之中,生像是要噴出火來,管寧見了,心中大為詫異:"這兩人對她如此憤恨,怎地都既不出惡言,又不出手相擊?"只見這兩人狠狠地望了羅衣少婦幾眼,"樂山老人"突地一跺腳,恨聲道:"老夫已是古稀之年,你卻年紀還輕,你如此行事,日後你的靠山一倒,你……難道不怕武林中人將你……將你"這老人氣憤之下,說起話來,竟已有些語無倫次起來,這羅衣少婦面容突地一沉,笑容頓斂,眉梢眼角,竟立刻現出冷削的殺氣。
她冷笑一聲,緩緩說道:"我看你年紀不小,才尊你一句老人家,你可不要不識好歹,什麼靠山,難道我沈三娘自己就沒有手段較量你?""太行雙老"面色變得更加難看,那青衣小環一手拿著一座燭台,始在門口,從門裡射出的燭光,映得這兩個老人的面容,蒼白如紙,管寧側目望去,只見那"樂山老人"的衣襟,兩人突地一言不發地一展身形,斜斜一掠出兩丈,再一擰身,便已消失在深沉的夜色和漫天的風雪裡。
羅衣少婦冷哼一聲,目光轉向管寧,輕輕一笑:"年輕人,別老站在雪裡呀。"話聲立刻又恢復了嬌柔之意,此刻誰都不會看出這少婦竟有令"太行雙老"都為之懾服的能力。
管寧面頰一紅,垂首向前走了兩步,走到門口,吶吶道:"多謝夫人相助。"目光動處,心中突地一凜,他手腕之上,竟也整整齊齊印著一個紫色掌印,直到此刻仍未退去,暗忖這"樂水老人"掌上功力之探,端的驚人已極,他卻不知道若非他已習得那內功心法,此刻他的手腕,至今豈在,早已折斷了。
那羅衣少婦卻生像是沒有聽見他感激之言,自語道:"真討厭,怎麼雪越下越大了。"回身又道:"紅兒,你知不知道這裡離北京城有多遠了,明天我趕不趕的到,唉,再趕不到,只怕真的要遲了。"緩緩伸出右掌在自己掌上凝住半晌,似乎看得出起神來了。
管寧側目一望,只見她這只春蔥般的纖掌上,竟戴著一個純金的戒指,最怪的是,這戒指競做成人形,只是此刻燈光昏暗,看不甚清,管寧心中一動,方待答話,哪知突地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只怕夫人縱使今日就已趕到,也嫌太遲了。"這聲音雖然是冷冰冰地沒有半分暖意,但語氣之中,卻滿含一種幸災樂禍的意昧,羅衣少婦面色使然一變,幽怨而溫順的眼波,也突地變的寒如利剪,冷然問道:"你說什麼?"大廳內走出緩緩帶著滿面詭異笑容的終南劍客"瘦鶚譚菁"來,慢條斯理地一捻頜下微鬚,目光望著院中的漫天風雪,冷冷又道:"在下是說,夫人縱使今日可趕去,只怕——唉!"此時,營寧已走到門外,聽了他的話,心中雖也一動,但他越走越遠,後面的話,他便沒有聽清,也並沒放在心上。
此刻他心中思緒萬端,根本整理不出個頭緒來,今夜他在這個客棧中所遇之人,雖然個個來歷身份俱似十分詭秘,但他卻以為這些人與他俱無干係,他也無心去多作揣測,只有那兩個老人與吳布雲之間關係,卻使他頗為奇怪,那少年"吳布雲"為何不告而別,而且走的那麼慌張,更令他覺得難以解釋。
一路走去,他才發現這間客棧除了那間跨院外,所有的客房竟都是空著的,他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心想"鐵金剛"那班強盜倒的確有些倒霉,選來選去,競選中了這些煞星作打劫的對象。
走到前院中,他和吳布雲所駕的兩輛車子,還停在門側的馬篷下,這兩匹健馬一日奔波,再加上此刻的深夜寒風,但此刻卻為何都神采突變,沒有半分頹靡之態,和馬篷中的另幾匹馬一比,更顯得卓卓不見。要知道管寧百萬身家,此次單身出行,選用的馬匹,自然是百中選一的良駒,那少年"吳布雲"更是大有來歷,所乘自也不是普通劣馬。
夜色深濃,風雪稍住——管寧一振衣衫,大步走了過去,萬籟俱寂之中,這輛馬車中,突然傳來一陣陣的呻吟聲。
管寧心中驀地一驚,"颼"地一箭步,竄到車側一看——這兩輛烏篷大車,車門竟都是虛掩著的,虛掩的車門旁,一旁倒臥著反穿皮襖的彪形大漢,另一旁卻例臥著剛才那個出來開門的店小二,這兩人俱是覆地而臥,口中不斷地發出著微弱的呻吟之聲。
管寧大驚之下,定睛一看,夜色之中,只見這大漢已經穿得發黑的白羊皮襖的背心上,競滲著一片鮮紅的血漬,那扮成店夥計樣子的賊黨,背後亦有一片鮮血,而這兩人之間的雪地上,卻赫然有八個像是用劍尖畫出的潦草宇跡。"如此疏忽,真是該死!"方自稍住的雪花,已將此亥口畫頗深的字跡,掩得有些模糊不清,管寧出神地望著字跡,一時之間,心中滿是慚愧自責,不覺呆呆地愕住了。
他知道這兩人定必是在自己和吳布雲停留在那跨院中時,偷偷溜出來,要看看這兩輛大車中所載是何財物,等他們見到大車中只是兩個病人,自然大失所望,甚至還要將車中之人加以殺害,而就在這時候,卻有一人突然掩到他們身後,而他們背後的傷口,不用說,自也是被這人所創。
這人暗中救了公孫左足和那神秘的白衣人,自然就不免要恨管寧和吳布雲的疏忽,是以便在地上留下宇跡,以示警戒。"但這人卻會是誰呢?"管寧呆立在凜冽的寒風中,暗問自己,他想到三天以前,書齋裡突地穿窗飛來的兩劍一刀,以及昨晨桌上,赫然出現的桑皮紙包中的人耳,便又暗中尋思:"這件事看來是同一個人做出來的。他如此維護於我,但卻又不肯與我相見到底為的是什麼呢?"剎那間,他思前想後,但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已有什麼相識之人,會有如此武功,而且一路跟在自己身後,做出如神出鬼沒之事來。
"只有凌影——"他低低地,有如呻吟一般自言自語道:"凌影,真的是你嗎?你你……為什麼要對我如此,卻又偏不肯見我呢?"藏首縮尾的馬,被驚得"稀聿聿"昂首不住長嘶。
管寧心頭一驚,伸手打開車門,自衣書生仍然靜臥如昔,另一輛車中的公孫左足也在沉沉睡夢中,他心中一歎,覺得這位浪跡風塵的武林異人,在身受重傷之後還能如此沉睡,的確是種福氣。
他卻不知道,公孫左足此刻還能沉睡的原因,卻是因為吳布雲以和緩的手法,點佳他的睡穴而已。
他見了車內的兩位武林異人都安然無恙,方自透了口長氣,突地覺得天地間此刻竟是沉寂如死,方纔的馬嘶聲,呻吟聲,已全部停頓,除了呼呼的風聲外,四下連一絲聲音都沒有了。
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在如此寂寞的深夜,他突然發覺,靜寂有時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於是他便於咳一聲,但咳聲一住,四萬又復寂然,他無可奈何地暗歎一聲,將一輛馬車從馬廄中牽出來,可是……
當他再去牽第二輛馬車的時候,一條談青人影,突地如飛掠來,靈巧地掠上馬車前座。
接著,第二條人影,但自掠來,這人影來勢之速,更遠在第一條人影之上。
已被第一條煥然如飛的人影驚得怔住的管寧,耳畔只聽得一連串環珮的叮噹徽聲,停留在院中的大車已由這家客棧敞開的大門向外馳去,一個嬌柔清脆的口音,彷彿在喊道:"暫時借馬車一用……"下面的話聲,便已全輩磷磷的車聲,和兩匹健馬的長嘶掩住。
這一個突然的變故,從發生到結束,不過僅僅是眨眼間事。
大驚之下的管中,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突生之變,等到他定過神來,大喝一聲:"慢走。"一個箭步掠出大門的時候,這輛大車,在沉沉夜影中,已變成了一個朦朧的黑影。
此刻,他甚至還未來得及想,這變故的嚴重性,他知道駕走這輛大車的,必定是那羅衣少婦和她的女婢,這樣的人物,莫說駕走他一輛車,使是駕走他十輛車,他也不會覺得心痛。
但是——突然想起大車裡臥病的人來,他也想到了它的嚴重性,於是他感到一陣虛弱的感覺,自腳跟發散,轉瞬便蔓延全身,你若是也會經歷過一些突然發生的嚴重打擊,你便也能明隙這種感覺的滋昧,如若不然,便是用盡世間所有的形容詞彙,只怕也不能形容出這種感覺的滋味。
大地上的一切,眨眼之間,便都變成為一圈虛空。
他大喝一聲,轉身撲向仍然停留在馬廄內的另一輛馬車邊,拉開車門一看,那至今仍是謎一樣的白衣人,安靜地臥在溫暖華麗的錦被裡,他不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但是——這口氣還未逐出一半,他的呼吸便立刻又像是窒息住了。
他想起另一輛大車中,是傷勢很重,亟待求醫的公孫左足——他來不及再想別的,又自狂吼一聲,撲向大門,但門外夜色沉沉,寒風寂寂,不但沒有車馬的影子,就連馬車的聲音都沒有但是這沉沉的夜色,這寂寂的寒風,此刻卻像是泰山巨石般,當頭向他壓了下來,他也彷彿承受不住,身形搖了兩搖,虛軟地倚在門邊,於是剎那間,夜色也消失了,寒風也消失了,在他眼中,他什麼也感覺不到的,大地又變成了一片虛空和混購。
這件事故發生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他不敢想像,更無法彌補,他緊握著這雙拳,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打了兩下,暗中責備自己的愚蠢,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將那輛大車牽出來,假如他先將公孫左足抱到另一輛大車,不是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嗎?縱然將兩車大車都一起牽到門口,又有何用,一個人,又怎能同時駕駛兩輛大車嗎?
於是他緊握著的雙拳,又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打了兩下。
就在他深深自慚自愧,自責自疚的時候,暗影中又突然緩紹地踱出一條人影,一面在獨自冷笑著,寒風將他這森冷的笑聲,傳人管寧的耳裡,他下意識地轉目望去,瘦鶚譚菁已自踱到身側另一方。
他眼中雖然接觸到這條人影,心裡卻仍然是空中洞洞的。"瘦鶚譚菁"奇怪地打量了他兩眼,這終南的名劍手,雖然早已知道較師兄"烏衣獨行"已在四明山莊中遭人毒手,是以便兼程北來,想在北京城中,尋訪那傳言已被一個富家少年帶回北京,並且已受了重傷的兇手,但是他卻不知道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少年便是自己此來尋訪的人物。
他無意之中,遇著多年以前,在黃河江船上,使完全不識水性的他受盡折辱而幾乎喪生的仇人,報卻了久久鬱積於心的深仇,又以冷言熱諷,將那羅衣少婦說得五內焦急,立刻冒著風雪趕走-夜之間,他一連做了兩件得意的事,此刻便不禁有些飄然的感覺恨不得能找個人來分享他此刻的快樂。
於是他便停下腳步,緩緩地道:"人生百年,拍掌來去,身外之物,更是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走,你不過只是失去了一輛馬車而已,又何必如此愁苦。"話聲微頓,抬目望處,卻見這少年仍在呆呆地望著自己,就像是根本沒有聽見自己的話似的,他的雙眉微皺,沉聲又道:"少年人,我說的話,你可聽到沒有?"管寧目光一瞬,緩緩垂下頭,低語道:"這該如何是好。"他心中一片茫然,想到自己明日與那少年吳布雲之約,更不知該如何交待,競真的沒有聽到這"瘦鶚譚菁"究竟在說些什麼。又自喃喃低語:"我真是該死!我真是該死……"譚菁雙眉一軒,但瞬即放聲大笑起來,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錠原本已放在"鐵金剛"手裡,此刻卻又取回的金錠,大笑道:"想不到你這少年人竟然如此想不開,來來來,拿去,拿去,這一鏈黃金,想來已足夠買回你的馬車了。"這狂笑之聲,使得管寧神志為之一震,抬起頭來,呆望了他兩眼,又搖了搖頭,方自緩緩說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閣下這是幹什麼?"瘦鶚譚菁伸手一捻微鬚,大笑又道:"是是,我與你雖然素不相識,你的車馬更不是我所掠走,但這錠金子,你卻只管取走。"他又自仰頭長笑幾聲,接著道:"若非我三言兩語,那沈三娘又怎會如此匆忙的趕走,你可知道她是為著什麼——哈哈,她是生怕自己去的太遲,那廝會被別人害死!哈哈——"他故意歎息著道:"如此風霜嚴寒,一個婦道人家還要如此奔波,也真難為她了。"管寧呆呆地望著他說的話,管寧根本一點也不懂,當下乾咳——聲,道:"閣下到底在說什麼?小可實在愚昧,難以瞭解,至於這錠金子,小可更是不敢接受——"瘦鶚譚菁笑聲頓住了,突地面色一沉,截斷了他的話,說道:"這黃金只管拿著,反正你的馬車,既然被那人駛去,你縱然想盡辦法,也不能取回了。"管寧心頭一凜,脫口道:"真的?"
譚菁冷哼一聲,點首道:"老夫豈會騙你。"
雙眉一揚,神氣間突然又變的十分得意,接著又道:"你可知道駛去你車子的那個女子是誰?"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譚菁又道:"那女子便是江湖上稱絕望夫人的沈三娘!武林中人遇上了別人,凡事還能有三分希望,但遇上了這沈三娘麼——嘿嘿,什麼事都只好任憑她擺佈了,幾乎連半分反抗之力都沒有,是以江湖中人,才替她取了絕望夫人這名字""絕望……"管寧將過兩個字仔細思索一下,不禁為之機伶伶打了個寒戰,世上最最可怕之事,只怕也莫過於這"絕望"二字。
而那溫柔高貴的女子,競叫做"絕望夫人",這名字取的又是何等冷俏,但見"瘦鶚譚菁"嘿嘿一聲冷笑道:"這絕望夫人沈三娘5不但劍法暗器,俱都超人一等,聰明機智,更是駭人聽聞,你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幾乎全都早已猜到,你嘴裡都沒有說出來的話,她也能先替你說出來,而且她還有個與她關係大不尋常大大的靠山,武林中最狠最冷的人物西門一白。"這"西門一白"四字一入管寧之耳,他心頭不禁又力之一凜,他似乎聽過這名字,又似乎沒有聽過,卻見譚菁又已接道:"多年來,天下武林中人,就從未聽過有一人能在絕望夫人面前佔過半分便宜,嘿嘿——只有老夫,今日只說了三言兩語,便讓她嚇得面青唇白,連搶馬車這種事都幹出來了。"他又以一陣得意的大笑結束了自己的話,隨手將那錠黃金塞在管寧手裡,人們在歡樂的時候,常常會希望別人也能分享自己的歡樂,這孤傲的老人此刻便也做出了-些絕非他平日為人性格所做出的事來。
但是,他卻不知道,管寧的心境,又怎會為這區區一錠金子而歡樂起來。
這本已充滿自責自疚之心的少年,心情更是亂如麻,他略為思考一下,便恍然想到"西門一白"四字,便是那白衣書生的名字,也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白衣書生的名字,只是除了這名字之外,他對此人的一切,仍然絲毫不知道。
他想到這些日子裡,惱所接觸到的每一個武林中人,說起"西門一白"的為人,都是冷酷毒辣"的。於是,他便無法不再冷靜地思考一遍,他對這"西門一白"的信念,是否有改變一下的必要。而他此刻也已猜到,那位"絕望夫人"沈三娘,如此匆忙的要趕去北京,一定是為著關心這"西門一白"的安危,生怕也會遭受到仇家的危害,於是,他又想到那一刀兩劍,兩隻人耳。"難道這些人都是要去加害西門一白的仇家。"他不禁暗問自己:"那麼,又是誰把他們趕跑的呢?"一個人能對一件事加以冷靜而明確的分析,他便會被人稱讚為聰明人,假如,他能冷靜地分析的這件事與他中身有關,那麼他聰明的程度就更會被人稱讚。
但是,管寧此刻,卻有著那麼多與他本身有關的事,有待於他自已的思考分析,他縱然聰明絕頂,卻也不禁為之迷亂了。
手掌一緊,他發覺掌中已多了一錠金子,譚菁是何時將這錠金子塞在他手上的,他也不知道。
於是,他接著便發覺,方才充耳的狂笑聲,此時已歸於寂靜,而那位枯瘦的終南劍手,此刻也已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風未住,雪又落了起來,他肩頭已積滿了雪花,但卻沒有抖落它,你能夠將自己也化為管寧此刻的情景,來體會一下此刻的感覺嗎?
瘦鶚譚菁成名江湖數十年,平生只在河套附近的黃河渡頭邊栽過一次觔斗,心胸極為狹窄,多年來,他時時刻刻都將這件奇恥大辱放在心裡,未曾有一日或忘。
今日他奇恥得雪,又將武林中人人見到要倒霉的"絕望夫人"訕笑一番,心中正放得意已極,是以見了管寧這種發楞的樣子,心裡只覺得有些好笑,隨手塞給他一錠金子,使揚長走了出去。
這王平口雖近京城,前有大鎮,後去已是北京,過往的行商旅客,在這王乎口歇腳的並不甚多,因這市面並不繁華,此刻夜已頗深,王平口這條街道上,不但渺無人跡,甚至連燈火都沒有了。再加上這家客棧本已位於街道盡頭,他出了大門,四下一望,微一振衣,抖落雪花,便向鎮外行去。
在這嚴冬的深夜裡,在這荒涼的道路上,若非是他這種久走江湖,內外兼修的武林高手,若是換了別人,任誰敢在此時趕路。
他暗中微笑一下,撩起衫腳,大步而行,雖末盡展輕功,速度頗驚人,此刻也心中舒坦,腳步踏在雪地上,有如踏在雲端。
剎那之間,前行使已里許,他腳步卻已越走越慢,要知道雖是內家高手,他在如此風雪嚴寒中趕路,卻也是件苦事。
"我此行無急事,如此趕路為何?"
此念既生,他不覺暗笑自己,於是他前行的腳步,便慢了下來,轉目望,忽然瞥見前面枯林中,彷彿有-幢屋影,他暗中盤算一下,突地雙臂一振,電也似的向這幢屋影掠去。
三五個起落,他掠起的身形,便已撩去林中,只見這幢屋影飛椽雙脊,屋子雖不大,建築的卻極為精緻華麗。
他展顏-笑,暗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這幢屋子真的是間祠堂廟宇。"於是他毫不考慮地從一處頹落的牆垣缺口,跳躍進去,順手掏出個夜行人必備的火折子。順風一抖,一點昏黃的火光,便自亮遠。
哪知…
一點火光,突地從店棧牆角轉了出來,接著"篤篤"兩聲更鼓,一個懈怠蒼老的聲音,隨著沉重的腳步聲,緩緩傳來,懶洋洋地自語道:"又是二更啦!天,怎麼還不亮,唉——冬天晚上,日子可過的真慢呀!"緊握著手中一錠金子的管寧,正望著漫天的雪花發楞,聽見這聲音,倏然一驚,腳步一縮,想退回門裡,卻聽這更夫已自喝道:"是誰?這麼晚還站在這幾。"管寧暗歎一聲,知道自己又遇著了麻煩,他生怕選更夫會看到院裡的兩具屍身,要知道他出身世家,對於違法的事,總是不敢做的,這兩具屍身雖非他所殺,但他卻怕沾到兇殺的嫌疑;這種感覺,自然和亡命天涯的武林人物大不相同,若是換了"鐵金剛"這類角色,只怕早已將這更夫一刀殺卻。
而此刻,他卻立刻應聲走了出去,聳著雙肩,縮著脖子,穿著一身老棉襖,手裡提著個燈籠,捻著個更梆的老更夫,睜著朦朧的老花眼,上下向他望了兩眼,乾咳了兩聲,又道:"小伙子,三更半夜曲,於什麼呀!是跟誰幽會?嘿——年輕人,真都是夜貓子,難道你也像是我老頭子一樣,怕不長了,連晚上都不敢睡覺。"這老人親切的語氣,友善的態度,管寧突然發覺,有些人的人性是那麼善良,這老人家看到自己如此鬼崇樣子,競沒有絲毫疑心自己。
他感激地向老人一笑,心中一動,便問道:"老人家,我是因為有個客人生了急病,要盡快到妙峰山去求醫,你老可知道,從這兒到妙峰山,該怎麼個走法?"老更夫長長地"哦"了一聲,將燈籠往門裡一照,管寧心中立刻一陣巨跳,生怕燈籠的燈光,會照在地上的屍身。
他卻不知道這老人老眼昏花,在這幽暗的深夜裡,要叫他看見一丈以外馬廄下陰影中的東西,再添三隻燈籠,他也未必能看到的。
只見這老人手裡拿著燈籠,來回晃了兩晃,道:"這裡面有輛馬車是不是?嘿——還套上馬。嘿——原來你要趁夜趕路,妙峰山可不遠,從這出鎮往西走,走裡把地,再往北轉,不到天亮,你也許就能趕到妙峰山了,可是——我老頭子怎地沒聽說過妙峰山上住著大夫呀?""篤,篤"兩聲,更梆又是兩響,這老人搖了搖頭,蹣跚著往外走去,一面搖著頭,歎道:"唉!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身體真比我老頭子棒得多,這麼黑,這麼晚,還能趕車……"管寧望著這老人逐漸遠去的背影,想到他一生平凡的生命,心裡方自泛起一陣淡淡的憐憫,但轉念一想,這老人的生命雖然平凡,但卻是安樂而穩定的,他毋庸對世人負疚,也不會對上天有愧,因為,他已盡到了他做人的責任。
"但是,我呢?"他垂下頭,走到院中,走到那輛大車旁,此刻他甚至弓願方才被那羅衣少婦駛走的是這輛,因為,他對人們已有歉疚的感覺。跳上車座,揚起馬鞭,叭疇口一聲,健馬長嘶,車輪轉觀——這輛馬車,便冒著風雪,衝出了這家客棧的大門,駛入深沉的夜色中的官道上,磷磷的車聲,劃破了大地的寂靜。他挺起胸膛,長長逐了口氣,風雪劈面打在他臉上,刺骨的寒意,使他消極的意志,振奮起來。於是,車行更瘓。他留意觀察著道路,左手捻著韁繩,握著馬鞭的右手,卻搭了涼篷,蓋在眼臉上,免得迎面飛舞的風雪,將視線擋住,因為,在這深沉的夜色裡,要辨清前面的通路,本就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突地——一條黑影,跟跑著從道路衝出來,揚手一招,似乎想將馬軍攔任。管寧雙眉一皺,微一遲疑,馬車已衝過那人身旁,在這剎那間,他心念數轉,終於一提韁繩,哈喝著將馬車勒佼。車聲一停,馬嘶一位,便聽得那人口中不住哼著。管寧回身探首望去,那人向前撞了兩步,終於"唉"地倒在地上,黑夜裡,他依稀辨出這人的身形,心頭不禁一凜——這看來似乎已受了重傷的人,竟是那枯瘦的老人瘦鶚譚菁。管寧一驚之下,立刻跳下車去,他與這枯瘦的老人,雖然並未深交,但他生具至性,見人有了危難,無論此人是誰,他都會伏義援手,至於他自身的利害,他卻根本不去想它。瘦鶚譚菁在地上哼了兩聲,掙扎著抬起頭來,於是他也看清,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便是方才發呆的少年。管寧俯下身去,挽起這老人的臂膀,焦急問道:"老前輩,你受的什麼傷,傷在哪裡?"瘦鶚譚菁長歎了口氣,將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管寧的懷裡,管寧問他的話,他只能虛弱地搖了一下頭,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身上所受的傷,究竟是被何物所傷的。
於是,管寧只得將他抱到車上,放在那白衣人西門一白的身旁。瘦鶚譚菁此刻目光仍是敏銳的,頭腦若仍是清楚的,還能看清他身旁所臥的人的面容,只怕他立刻便會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