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此刻,他不但四肢已開始麻痺,而且他還感覺到這種麻痺已逐漸蔓延到他心房。命運的安排,永遠是如此奇妙和殘酷,它使你終於找到你非常想找的人,但卻又會在最最不願見到此人的時候。
這輛大車,外觀雖不起眼,但內裡卻製造得極為精緻。車廂四角,都嵌著一盞小小的銅燈,只是管寧方才心亂之際,便未將燈燃著。
他此次離家出門,本已立下闖蕩江湖的志願。因此事先將行囊準備的甚是周詳,此刻他從一旁取出火折,爬進車廂,將四角的銅燈俱都用火點著,車廂內便立刻變得十分明亮。
光芒刺眼,瘦鶚譚菁微張一線的眼睛裡,便又閉了起來。
管寧俯首望去,這老人身上衣衫仍然完整,身上也沒有一絲血漬,只是面色蒼白,氣息微弱,他心中一動,忖道:莫非他也是中了劇毒!"此念方生,目光轉處,卻見這老人枯瘦面容上的肌肉,突然一陣痙攣,蒼白的面色,候的轉青,昏黃的燈光,照在他這猙獰的面容上,管寧不覺打了個寒戰,卻見他痛苦的低喊一聲,突又伸出雙手,"拍"的擊在他自己胸前,伸手一抓,抓著他自己的衣襖,雙手一揚,"嘶"地一聲,他競將身上穿著的皮襖撕成兩半。車門外有風吹進,吹起這皮襖裡斷落的棉絮,淺黃色的狐皮短襖內,他黝黑枯瘦的胸膛上,竟有五點談淡的血漬。管寧不禁為之心頭一凜,定睛望去,這五點談淡的血漬上,競各個露出半烏黑的針尖,針尖頗楞,甚至比繡花針還要細上一些,但卻仍能穿透這厚重的皮襖,直入肌膚,端的是駭人聽聞的事。管寧呆呆地望著這五點針尖,心中突又一動,悠然想起自己在四明山莊橋前所遇到的暗器,又想起武當四雁中藍雁道人所說的話"……以貧道推測,在四明山莊的止步橋前,襲向他的暗器,便是那以暗器馳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其毒無比的暗器中最霸道的玄武烏煞、羅喉神針…。"管寧不禁脫口驚呼一聲:"羅喉神針。"瘦鶚譚菁全身一震,不知哪裡來的力量,竟使得已將奄奄一息的他,掙扎著坐起半身俯首一望,面色大變,驚喝道:"果然是玄武烏煞、羅喉神針……唉,我怎麼會想得到那裡面竟是他們兄弟兩人……"眉峰一皺,又道:"奇怪,他兄弟兩人,怎會也到此間,又怎會潛伏在祠堂裡……"語聲一頓,目光突地掠過一絲希望的光芒。
管寧此刻心中思潮又起,忍不住問道:"老前輩是在哪裡遇著他們的,又怎麼會中了他們的暗器?"要知道管寧心中始終認為四明山莊那件兇殺之事,要以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的嫌疑最大,是以此刻聽到他們的行蹤,便立刻不住地追問起來。
卻聽得譚營長歎一聲,"撲"地臥倒,沉聲道:"我哪裡知道是他們,只伯他們也不知道是我……"原來。方纔他一腳跨進了斷牆,隨手打開火柴,卻聽黝黑深沉的祠堂之中,突地冷冷地一笑,瘦鶚譚菁雖然久走江湖,但聽了這種森寒的笑聲,卻不禁為之一驚,候然頓下腳步。笑聲一發便止,但四下的寒風裡,卻似仍有那森寒的笑意。瘦鶚譚菁心念動處,手腕一揚,掌中的火折子,突的脫手飛出,穿過這祠堂大殿敗落窗欞,筆直飛了進去。而他枯瘦的身軀,也隨之掠進。突然大殿中又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朋友,你放心吧!我死不了!"瘦鶚譚菁身形方自穿入窗欞,聞言心中一動,真氣猛降,濁氣倏升,而就在這剎那之間,黑暗中突地擊來十數道尖銳但卻微弱的風聲。瘦鷗譚菁大喝一聲,揮掌擰身,手掌一按窗框,身形又退到窗外,應變之快,可謂驚人。
但他雙足一踏地面,胸膛間彷彿微微一涼,他立刻覺得不妙,身形再退五尺,運氣之間,胸中竟有些麻痺之感。
他全身一震,大喝一聲:"我與你素無仇怨,你竟暗器傷人?"此刻他急怒之下,說話的聲音竟有些嘶啞了,黑暗中又傳來一陣森冷的笑聲,先前那說話聲音,又自沉聲道:"暗器傷人……哼,我比你也嘗嘗暗箭傷人的滋味。"譚菁聞言,立刻知道這其中必定有著誤會,他奇怪的是暗中向自己發出暗器的人,怎的還不現身,於是他身形一動,再撲向窗內,但身形方動,便又立刻退回,原來就在他運用真氣的一剎那,他競發覺自己胸膛上的那點麻痺的感覺,就在這瞬息之間,便已擴散至全身。
他闖蕩江湖數十年,這麼霸道的暗器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心頭發涼,再也不敢在這詞堂內,伯那人會隨後趕來,瘦鶚譚菁成名以來,敗得如此的狼狽,敗得如此莫名其妙,倒真是生平首次,他甚至連祠堂中那人的影子都未見到,更不知道為什麼向他擊出暗器,但是在這陰森森的地方突然遇到這種情形如鬼魅的敵人,身上又中了這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暗器,他雖然一生高傲,此刻卻也不僅心生寒意,連問也不敢再問一句,只望自己能在毒發之前,早些尋得解救之法。
但是,等他飛奔到路旁的時候,他竟已無法再施展輕功了。
他喘息著坐下來,一時之間,他心中又自怨自艾又是驚疑莫名,真恨不得祠堂那人隨後跟來,讓自己究竟看看他是誰?問問他為什麼無緣無故向自己發出暗器,那麼就算自己死了,心裡也落得清楚些。
哪知就在此時,管寧已駕著馬車駛來,他聽得車聲,心中便是生出一絲生機,是以拼盡全力躍了出來,攔住馬車——而此刻,他見到胸前的傷痕,求生之念,便更強烈了。
要知道終南一派,與"四川唐門"不但毫無仇怨,而且還頗有來往,是以他更斷定其中必有誤會,那唐氏兄弟若然知道是自己的話,也許會立刻鼎力解救也未可知。
是以此刻他長歎一聲,便又掙扎著說道:"路邊不遠,有間祠堂,麻煩兄弟,將我帶到哪裡去"——唉,我如此麻煩兄弟,亦非得已,但望兄弟助我一臂之力,日後,咳!我必有補報之處。"為著生存,這高傲而冷酷的老人,此刻不但將這個陌生的少年,稱做兄弟,而且竟還說出如此哀懇的話來。管寧目光低垂,望著這片刻之前,還是意氣飛揚,但此刻卻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心中不禁為之萬端感慨。此刻雖未天明,但距離天明已不遠,明日妙峰山外之約,使他恨不得立時趕到毛家老店去才對心思,但又怎能拒絕這位老人的請求。何況他自已也極欲去見那"峨嵋豹囊"兄弟一面,於是他便斷然點首道:"老前輩但請放心,小司豈是見死不救之人,但是——那"峨嵋豹囊兄弟傷人之後,是否還會停留在掏堂呢?"譚菁聞言一凜,久久說不出話來,要知道"四川唐門"之所以聞名武林,便在於唐門的獨藥暗器,除了他們世代秘傳的解藥外,普天之下,再無一人可以解救,而且見血封喉,一個時辰內,毒性一發,立時喪命。瘦鶚譚菁若不能立時尋得唐氏兄弟,求得解藥,性命實在難以深全。他踏然沉吟良久,方自長歎一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我只得去碰碰運氣了。"管寧在路邊仔細查看一遍,才發現有條小徑筆直穿入樹林,想必是昔日這家祠堂盛時的道路,雖已長滿荒草,但勉強可容馬車行走。
於是他便牽著馬韁穿林而入,果然見到前面有幢房影,他暗中將瘦鶚譚菁方才教他的話默念一遍,便大步走到面前,面對著這祠堂敗落的門戶,朗聲道:"方才終南瘦鶚譚菁,不知兩位俠駕在此,因此誤闖而入,以至身中兩位獨門羅喉神針,但望兩位念在昔日故交,賜以解救。"他內力之修為,已至登堂入室的境界,此刻朗聲呼喊,竟然聲細金石,傳出甚遠。
但是——陰黑黝黝的詞堂內,卻寂天回聲,管寧暗暗皺眉,又自喊道:"在下乃終南瘦鶚譚菁之友,但望兩位應允在下請求,此刻譚大俠已是命在垂危,在下情非得已,亦只得冒昧闖入了。"說罷,大步向門內走了進去,只覺腳下所踏,俱是殘枝枯葉和片片積雪,腳步每一移動,便帶著陣陣微響。
這"嘰嘰"的聲音混合在"呼呼"的風聲裡,讓人聽了,不由自主地遍體生出寒意,管寧胸膛一挺,往前再走了兩步,走到大殿前的台階生,亦自持著一直持在手中的火折子,火光一閃之中,只見大殿之中頹敗破落,神幔、靈位俱都殘敗得七零八落,靈台兩旁,卻有兩等神像,但也是金漆剝落,不復有當年的威儀。
他失望地長歎一聲,只當唐氏兄弟早已走了,他也不願再在這地方逗留片刻,方自轉身走開,哪知-個大殿中競突地響出一個森冰的聲浪,低沉而微弱的說道:站住!"管寧大驚之下,只覺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踝升起,轉瞬便升至背脊,再次緩緩轉過身去,退色的神幔裡,竟緩緩走出一個人來。這人身軀顧長,瘦骨嶙峋,頭上髮髻散亂,身上卻穿著一件極為華麗的紫緞長衫,及膝而上,橫腰繫著一條絲絛,定睛一看,他左腰之上,競滲出一片深紫血漬,只因他身上穿著的衣裳也是紫色的,是以若非留意,便不易看出。此時此地,驟然見著如此詭異的人物,若非管寧這半年之中,所見所聞,件件俱是驚人之事,只怕此刻已嚇得不能舉步了。但他此刻卻仍壯著膽子,位立不動,只見送人一手技著神幔,一手按著腰際,緩步走了出來,步履似乎十分沉得,面自亦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只有雙眼之中,還發著磷磷的光芒,但被這昏黃微弱的燈光一映,望之卻更令人驚慄。他將呆立在門口的管寧由上至下,由頭至腳緩緩看了一遍,最後兩人目光相對,管寧心中突地一動,覺得此人似乎相識,但仔細一看,卻又完全陌生,他再仔細回憶一遍,不僅恍然而悟,原來此人竟和四明山莊之六角亭中那突然現身,一掌擊斃"囊兒"的瘦長怪人,有一分相似之處。剎那之間,他心中已動念數遍,這怪人望了他一遍,突又說道:"進來!"管寧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只見這怪人的目光,也隨著他身形移動,目光之中,彷彿有一種懾人的寒意,讓人望都不敢望他一眼,管寧心中方正發毛,哪知這怪人顧長的身軀,競緩緩坐了下來,"嘶"地一聲,本已腐蝕的神幔,隨著他的身形,落在地上。
於是管寧便立刻看到,神幔的靈台邊,也盤膝坐一個身穿醬紫長袍的老者,身材的高矮,雖看不清楚,但他坐在地上,卻已比常人坐著的時候高出一頭,可見他亦是身量特高之人,管寧目光動處,便立刻猜出,這兩人便是名震武林的"峨嵋豹囊"。
但是。當先緩步走出的老者,怎地卻是腰畔空空,一無所有呢?
立時之間,管寧又想起"崑崙黃冠"門下倚天道人所說的話,他便也立時暗中思忖道:"這峨媚豹囊兄弟兩人,前亦到過四明山莊,是以才會在四明山莊之中,遺失了自己的東西,而參與四明山莊中那件事的人,全都喪了性命,只有他兩人仍然活著,他兩人若非兇手,又該如何解釋。"於是他心中轉變,卻又不禁忖道:但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現身的怪人,乍眼一看,雖與這兩人有些相似,但仔細看來、卻絕非同一人呀!那麼,那怪人又是誰呢?"剎那間,他心中將這兩個問題反覆想了數遍,卻仍然得不到解答,這時已坐到地上的老人略為瞑目調息,說道:瘦鶚譚菁,真的中了羅喉神針此刻在門外相候嗎?"管寧一定心神,肅然道:"正是。"
這老人似乎在暗中歎息一聲,轉首望去他的兄弟,緩緩道:"老大,事情如何處理,瘦鶚譚菁與我們還有些交情,這次我們誤傷了他,總該伸手替他治一治吧!"他說話的聲音雖然極為緩慢,但卻沒有斷續,管寧見了他如此重傷之下,還能如此說話,心中不禁暗駭,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不傀在武林享盛譽的一流人物。
被稱為"老大"的老人彷彿傷勢更重,聞言仍然緊閉著雙跟,卻在鼻中冷"哼"了一聲,緩緩道:姓譚的受的傷我們來治,我們受的傷,卻有誰替我們治呢!"他說話的聲音,竟更森寒,話中的含意,亦更冷酷。管寧心中一凜,暗道難怪江湖中人將這兩兄弟稱為"七海雙煞",如今看來,這兩人不但暗器奇毒,生性亦毒得驚人,若以這兩人的性格看來,四明山莊中的慘事,也只有這種人才會做出。一念至此,他不禁對這兩人大生惡感,哪知"峨嵋豹囊"中的老大唐奇,語聲一了,卻又長歎一聲,緩道:"只是這姓譚的無緣無故挨了幾針,若是叫他如此死了,也實在有些冤校。"雙目突地一張,電也似地望在管寧身上,說道:你就去把他帶進來吧!"管寧暗暗吐了口氣,心中雖不奇怪,這人怎地突然變的有些人性起來,但他心中對此人早具成見,是以此刻便也漫不為禮,聞言只是微-額首,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峨嵋豹囊"唐氏兄弟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帶著火光消失,大殿又復轉於黑暗,老二唐鶻突地歎道:"這娃兒倒有些志氣,他見我們不肯替譚菁治傷,心中但有些不忿,可是——唉,他卻不明白,我們受的傷,比譚菁還要冤枉的多哩。"老大唐奇冷"哼"一聲,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我們兄弟想必手上血腥太多,一直沒有報應,今日才會突然殺出這兩個人來,莫名其妙地加害我們——老二,此刻你覺得怎樣了,我——我自已知道已經快不行了,你要是還能走,你就先走吧!"唐鶻亦自"哼"一聲,道:"老大,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們兄弟,要死也得死在一起,何況就憑這點傷,我們還未見得就死了哩。"這兄弟二人在討論生死大事,語氣仍如此森冷,生像是此刻身受重傷,即將嗚呼的人,不是他們而是別人一樣。
唐鶻聞言長歎一聲,又復閉上眼睛,這兄弟兩人彼此說話都是那麼冷冰冰的,其實兄弟之間感情卻極深摯。
唐鶻暗中在說著死不了",心裡其實也自知無甚希望,他們雖然此刻仍在說話,但這兄弟兩人,一人腰畔中了一劍,一人的傷勢卻在中腹邊,這兩處俱是要害,若非他兄弟兩人數十年的性命交修的功力,此刻只怕早已死去多時了。談話之間,管寧已一手攙扶著"瘦鶚譚菁",一手拿著一盞鋼燈,快步走了進來,唐鶻聽到他的腳步聲,眼也不指,隨手掏出一翠玉小瓶,拋向管寧,口中卻又"囉囌"一聲,緩緩說道:"一半敷在傷口,一半吞到肚裡。"管寧目光抬處,眼見玉瓶飛來,只是將右手一抬,反手去接,只覺手腕一震,而譚菁卻已緩緩坐在地上,管寧心中更暗駭這唐鶻重傷後仍有如此功力,他卻不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密風將死,其鳴仍亮,落日餘暉,也還比月光明亮,這"峨嵋豹囊"名震天下數十年,又豈是徒負虛名的人物可比的。
他心中一面思忖,一面將手中取自車廂的銅燈,放在唐鶻旁邊的靈台上,瘦鶚譚菁此刻的神志已不清,但他卻仍強自掙扎著道:"兩位大德,我譚菁有生之年,永不相忘——"唐鶻突地冷笑一聲緩緩道:"你忘不忘都無所謂,反正我兄弟也活不長了,此刻除非能立刻找到太行紫靴門下反練的"續命神膏或許還能——"哪知,他話猶未了,門外突地響起了一陣清朗的笑聲,齊地抬目望去,只見門外人影一閃,大殿中便已飄落下兩個華麗的老者來。這兩人身形一現,管寧立刻低呼一聲,而這"峨嵋豹囊"唐氏兄弟始終森冷如冰的面容上,竟為之沒出一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