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劍南試演先天無極拳。眾弟子忙站起來,要出去點燈。太極陳擺手道:「不用,月亮地練拳更好。」
傅劍南離開筵前,來到廣場。這時候明月清輝,照如白晝,群弟子鴉雀無聲,靜觀大師兄試演這同派異出的名拳。
傅劍南面向太極陳一站,兩手往下一垂,說道:「我們太極拳以無極生太極,所以挺身而立,面向前方,兩眼平視前面,腳下不踩『丁字』,也不踩『八字』,腳趾微向外展,腳踵略向內並,沉間下氣,氣納丹田,舌尖微舐上顎,兩手順下,掌心向內,指尖下垂,指掌不許聚攏;此乃無極含一,先天的本源;由無極而太極,由無形而有形;這是我們的手法。他們這先天無極拳,卻是拳式一立,一切運式用力,雙掌都附在兩髀上,十指緊緊攏著。這一開頭便跟我們太極拳不一樣,不過若不細心看察,卻也彼此很易相混。」說罷,目視太極陳。
太極陳只微笑點頭,向傅劍南道:「太極拳的手法拳理,豈容別派混淆?你再把這拳式演來我看,看他到底是怎麼個源流?」
傅劍南應聲道:「我就練兩招請師傅看,只苦我也記不很真。」遂將先天無極拳的招術,按著自己記憶所得的,擺出架勢來。他果然記不很清楚,略練了幾招,有的忘記了,就默想一回再練;實在想不起,就跳過去,用口舌來形容,來補助。
這先天無極拳也是本於太極兩儀生剋之理,只不過把拳術原理歸於陰柔。行招分六十四式,是八卦的定式,雖本先天自然之理,卻是有往無復,有正無反,有柔無剛,有生剋卻沒有克而復生,生而復克,有先天而無後天;似於循環往復之理,生生不息之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所以沒有太極拳的變化不測。
傅劍南將這先天無極拳演到第十一式,是「金龍探爪」,這一式卻和太極拳的三十一式「劈面掌」似乎一樣。三弟子耿永豐首先竊竊私議起來。
太極陳也看到這一式,也就向眾弟子說道:「你們看,這一招跟我們的『劈面掌』是一樣的吧?」
七弟子應道:「好像差不多。」
太極陳道:「可是,這兩招看著是一樣的招式,一樣的發招,不過打法卻有不同。太極拳、無極拳,兩家的拳法不同之點,這就因為太極拳走的是離宮,趨生門,雖屬亢陽之力,用的是上盤之功。『金龍探爪」取象亢龍,有飛騰之兆。太極拳中的『劈面掌』和『金龍探爪』手勢雖同,精神運用實異。這手『劈面掌』是反注到太極拳訣的[才履]字,反顧下盤,變卦入坎宮,則坎離交媾,生剋相濟之意,這正是太極拳微妙之處。至於這先天無極拳,卻只是八卦奇門掌中的手法,由『金龍探爪』變式為『鐵鎖橫舟』,招術上是變實為虛,化敵人的掌力,拆敵人的攻勢。這樣拳術,不能盡得變化靈活,虛實莫測之妙。」
太極陳講到這裡,推杯離席,走到場子來笑道:「口說無憑,你瞧我拆給你們看。」教大弟子傅劍南重演這一招,太極陳一面口講,一面比畫,仍用原式,把傅劍南的先天無極拳,舉手破了。群弟子不禁同聲喝采。
太極陳酒酣耳熱,一時技□,對傅劍南說:「我索性再跟你對拆幾招,教你師弟們看看我們太極門的手法,是否有勝過他派之處。」
傅劍南欣然得意,卻又遜辭道:「師傅,弟子手頭上荒疏得很,你老就教我拿本門的拳法給你接招,我也怕招架不來。這先天無極拳又是我看來的,偷記下來的,只怕接不住……」
五弟子談永年忙說道:「大師哥怕什麼,老師還真揍你不成?」群弟子也一齊慫恿。
傅劍南也怕打破老師的不高興,只不過口頭上謙遜了這一句,早不待太極陳吩咐,自己就脫去長衫,方子壽忙接過來。
傅劍南笑嘻嘻的說:「師弟們,瞧著我挨打吧!我快有十年沒挨老師打了。」
八師弟祝瑞符也過來,到太極陳身旁說道:「師傅,你老寬一寬大衣不?」
太極陳搖手道:「不用。」
師徒二人擺好架式,傅劍南陪笑道:「老師可把掌勢勒住點,別往外撒,弟子可是接不住。」
太極陳笑道:「難為這個鏢頭怎麼當了,這麼膽小嗎?」
群弟子笑道:「大師哥在師傅面前自然膽小,在外人面前可就不然了。」
說著,傅劍南把鐵掌盧五所創的「先天無極拳」一亮,請師傅先發招。太極陳道:「劍南,你幾時見過我們太極拳與人動手,先發招式的?」
傅劍南道:「弟子知道。」這才將掌勢往外一展,頭一招「仙人照掌」直奔太極陳的華蓋穴打來。
證一下,並不是較量長短。我告訴你,學問上的事不怕虧輸,才能露臉。」
於是,傅劍南整了整身法,把鐵掌盧五的先天無極拳,一招一式的繼續施展。太極陳不慌不忙,隨招應式,用太極拳接架。
傅劍南天資不壞,兩家拳路又極相近,居然把無極拳一招招的貫穿下去。群弟子一聲不響的觀看。太極陳的武功已臻爐火純青之候,就是不經意,不著力,只一伸手,便異尋常。
傅劍南把先天無極拳運用到第十九手以下「降龍伏虎」、「千斤掌」、「反正生剋」、「連環四式」,太極陳用太極拳的第十九式「雲手」,不變招就把「千斤掌」給拆開了。
本是師徒試掌,兩人發招都慢。傅劍南一招一式的演下去,太極陳毫不費力的招架。不一時,傅劍南已將先天無極拳施展完畢,師徒含笑歸坐。
三弟子耿永豐獻上一杯熱酒來,太極陳一飲而盡,歡然說道:「難為你,能有這麼好的記性。」對群弟子說:「你們別把這先天無極拳看凡了,這不是沒有來歷的拳法。當年我未出師門,就聽說有這一派。這拳法也深含陰陽造化之機,若是練好了,偏鋒取勝,也足稱雄。只不過他們這一派偏執一隅之見,總以為至柔純陰可制一切。他們這一派要肯再參酌我們太極派剛柔相濟之功,必然更至臻至善。我將來有工夫,還要訪一訪這獨創一派的盧五師傅去,我們互相對證一下。」
陳清平此時興致勃勃,余勇可賈,大弟子傅劍南乘機請益道:「剛才老師用『雲手』一招,連拆弟子連環四式,一點也不費勁。弟子覺得這一招最是可異,請老師給我們講究講究。」
三弟子耿永豐也道:「還有『彎弓射虎』、『高探馬』、『野馬分鬃』這三式,老師運用起來,既不費力又很靈巧,怎麼我們一施展起來,就覺著不對勁?老師再演一遍,教我們瞧瞧。」
太極陳哈哈的笑了,說道:「什麼叫功夫火候?你們難道說我藏奸不成麼?」
方子壽連忙說道:「不是那話,老師平常教我們的時候,運起招來太快,我們稍微不留神,就趕不上了。我們瞧著你老練,顧得了姿式,就顧不來手勁;顧得來發,就顧不來變招,總是眼睛不夠使用。若是老師也像剛才那樣慢法,我們就容易記住了。」
大弟子傅劍南一聽到四師弟這話,回想當年,不禁微笑。太極陳功夫精熟,當著弟子傳習起技功來,儘管自以為很慢,弟子們還是追不及。他每嫌弟子們記性不好,悟性不強,其實他疏忽了學者的心理。只想到自己當年學藝時,一點就透,以為門徒們也該這樣才是。他卻忘了人的天資不同,像他那樣專心傳悟的能有幾人?太極陳實在是個好拳家,卻不是個好教師。
弟子們幾乎一哄而上,紛紛的請求師傅,也像剛才與傅劍南對招那樣,把本派太極拳使得越慢越好,從頭到尾,給試演一回。
太極陳眉峰微皺,忽然笑了,對傅劍南說:「你聽聽,他們不說自己笨,只說我教得不得法。劍南你來一套,給他們看看。」
傅劍南做出小學生頑皮樣子道:「不,不,我大老遠的瞧師傅來,那能白來?你老人家總得練一套,給弟子矯正矯正。這些年弟子每天自己瞎練,難免有錯了的地方。師傅,你老賞弟子一個臉。」
傅劍南走過來,到陳清平面前,請了一個安。三弟子耿永豐也走過來,請了一個安。
太極陳忽然大笑道:「你們是串好了的把戲,要逼我老頭子給你們練一套?你們這是給我祝壽?」師徒們喧笑成一片。
太極陳今日特別高興,居然站起來,長衫不脫,厚底鞋不換,重複走到場心一站,先向群弟子一看,說道:「練慢點是不?好,咱就越慢越好。」群弟子欣幸極了,都湊了過來。
太極陳面對著皓月清空,氣舒神暢,把雙手一垂,腳下不「丁」不「八」,口微閉,齒微叩,舌尖舐上顎,眼看鼻,口問心,氣納丹田,神凝太虛,掌心貼兩髀,指尖向下,十指微分;於是立好了太極起式「無極含一氣」。精氣神調攝歸一,這才把身形一移,右腳往前微伸,左手立掌,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尖附貼左臂曲池穴,擺成「攬雀尾」式。身軀微動,已變為「斜掛單鞭」;步轉拳收,第四式「提手上勢」。這一亮拳招三式,加上太極拳起首的「無極圖」起式,便是太極拳「起手四式」。凡是初窺門徑的,無不練得很熟。
及至一換到五式「白鶴展翅」,太極陳兩掌斜分,嗖溜溜掌勢劈出去,立刻從劈出去的掌風和衣袖一甩的聲音,顯露出功夫的深淺,力量的大小來。群弟子十幾隻眼睛隨著太極陳的身手而轉。演到第十一手「如封似閉」,倏然一個旋身跨步,「抱虎歸山」,身形未見用力,太極陳卻已箭似的飛身橫竄出一丈五六。眼看變招為「肘底錘」、「倒輦猴」、「斜飛式」、「海底針」、「扇通臂」、「撇身錘」……但是太極陳於不知不覺中,招式越走越快。方子壽首先叫道:「師傅,慢點呀!師傅慢著點呀!」
太極陳微笑道:「這招術有的能慢,有的就不能慢。」
徒弟們已有許多時候,沒見師傅把整套的拳練給他們看了,此時都聚精會神的看。
太極陳依著弟子們的請求,能慢處把招術極力放慢,同時把太極拳的拳訣,□、[才履]、擠、按、采、[才列]、肘、靠、進、退、顧、盼、定,十三字訣表現得精微透穩之極。拳風走開了,雖然慢,依舊是掌發出來劈空凌虛,帶得出銳利的風聲,這便是所謂掌力。
傅劍南低聲告訴三師弟耿永豐:「三師弟留神老師落腳的部位。你看一落一落,一進一退,都敢說可以拿尺量,連半寸都不許差。」
只見太極陳將這整套的太極拳,走到「野馬分鬃」、「玉女穿梭」,隨招進步,矯若游龍;作勢蓄力,猛若伏獅。忽然一個「下式」,身形不落,猛往上一起,竟用「金雞獨立」式,挺身騰空縱起五尺多高,繼續練下去,演到三十二式「十字擺蓮」,這一招尤見下盤的功夫。雖則是輕描淡寫,慢慢的演來,可是腿勁異常的沈著有力,可以踢斷柏木樁。跟著變式為「進步栽錘」、「退步跨虎」,跟著又是一招下盤的功夫,「轉腳擺蓮」,運身形,一個「臥地旋身」,腿力橫掃,把招式一變,依然用「彎弓射虎」,就著收勢,立刻把身形還原,重歸「太極式」。然後藹然發言道:「練完了,夠了吧!□?」看臉上的丰采,神光煥發,無老態,無疲容。
群弟子歡然喝采,深深感謝大師兄提起了老師的高興。
太極陳笑吟吟的隨即在場子上轉了半圈,略舒了舒行拳後全身噴張的血脈。抬頭看了看天空,皓月凝輝,清光瀉地,兵器架上的兵刃全被啞□擦得錚亮,月光照射,透出縷縷青光。
太極陳忽然向三弟子耿永豐說道:「本門的拳術,你們倒能這麼認真的考究,還有本門兵刃,你們也不要漠視了。我當著你們說一句狂語吧!我太極派的奇門十三劍、太極槍,若跟現今武林中的槍劍比較起來,還足以抗衡得過;你們也要好好的鑽究,不要只顧一面。永豐、永年,你兩人把奇門十三劍的『劍點』全弄透徹?」
耿永豐、談永年等同聲答道:「弟子沒敢忘下,也不過多少得著些門徑罷了。」
太極陳笑了笑,道:「真的嗎?」扭頭向傅劍南說道:「你的劍術已經把握著訣要了,不過這些年你在太極槍上,可曾悟澈出他與前派不同的所在嗎?」
傅劍南忙答道:「弟子年來雖然奔走衣食,可是功夫從不敢荒疏。弟子覺得這趟槍與楊家槍相近,可又不像楊家槍只以巧快圓活為功,似乎兼擅十三家槍法之長。弟子在外面,輕易不用槍,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功夫究竟怎樣,不過內中『烏龍穿塔』一式,用起來我總覺著不大得力,是不是弟子把槍點解錯了?還得求老師指教……」
太極陳聽了,向耿永豐等一班弟子道:「我今天索性把這太極槍的精華所在,以及這趟裡最難練的『烏龍穿塔』、『十面埋伏』、『撒手三槍』的運用訣要,重給你們比劃一下。你們要牢牢記住,可不要教我傻練一回了,你們白看熱鬧。」
眾弟子一聽,這分明又是借了大師兄的光,遂齊聲說道:「師傅這麼諄諄教誨我們,我們再不好好記著,太辜負你老的心了。」立刻由四弟子方子壽到兵器架上,把師傅用的一□長槍遞過來。
太極陳提槍走至場中,丁字步一站。眾弟子把地勢給亮開,也各自捻了一根槍,以便依式揣摹。
太極陳將槍的前後把一合,一抖槍□,朱紅槍纓亂擺,槍頭嚕嚕顫成一個大紅圈子。只這腕力,就須有十年八年的功夫。
太極陳把門戶一立,步眼移動,一開招,就展開四式。眾弟子全神貫注,看師傅把槍招一撒,刷刷刷,頭三招施展出來,「撥雲見日」、「倒提金爐」、「獅子搖頭」;順勢而下,到「倒提金爐」這一招,身隨槍勢,往下一殺,斜身塌地;槍上用的是拿、鎖、坐之力。等到一換勢,身隨槍起,往上一長身,左把撇開,全憑單把往上一送;那槍上的血擋被前式坐槍之力一抖,槍纓倒捲上去,緊貼著槍尖,這時突往外一送,往上一穿,那血擋竟撲的被抖回來。
這槍筆直的往上一穿,尺許方圓的一團紅影,夾著槍尖的一點寒光,穿空一刺。太極陳「金雞獨立」式,單臂探出去,身形如同塑的一尊像一般。
群弟子目瞪舌結,嘩然喝采。然而就在這喝采聲中,突然左邊牆頭高處,也有人叫了一聲:「好槍法!」
太極陳「哦」的一聲,倏往回一收式。但見得大弟子傅劍南眼光一閃,舌綻春雷:「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