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梟22漁陽鼙鼓之卷63-64

    智梟22漁陽鼙鼓之卷

    63.斬將

    杜剛與任俠雖對棋不瞭解,但只從任天翔的表情,也猜到局勢對他不利。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對李泌身後的成浩仁和顧懷義拱手道:「既然公子與李先生在文鬥,不如我們就來個武鬥。在下代表墨門,領教儒門劍士的風采。」

    「甚好!」成浩仁點點頭,慢慢拔出腰間的佩劍。那是一柄兵卒常佩的制式短劍,不過在他手中卻隱然透出一絲淡淡的光華。杜剛知道那是極深厚的內力灌注於劍身的表現,不敢大意,也緩緩拔出腰間的佩刀。

    任俠也拔劍遙指顧懷義,二人並非想要跟濡門劍士一爭長短,只希望激戰的劍風能幹撫到李泌,讓他無法專心跟任天翔在棋抨上一較長短。

    「看劍!」任俠最先出手。想趁對乎劍未出鞘,以速度搶得先機。就見對面的顧懷義手握劍柄往上一挑,「叮」的一聲輕響。竟以劍柄挑開了任俠迅若閃電的一劍,跟著長劍脫鞘而出,在一陣雨打蕉葉的密集碰撞之後,竟擋住了任俠一輪快劍。

    另一邊成浩仁長劍遙指杜剛,一劍輕飄飄刺到,速度很慢,幾乎沒有力道,但杜剛卻面色微變,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口他遇到過各種各樣的對手,卻還第一次遇到這種劍上似乎不帶一絲力量的對手。

    長刀剎撩,杜剛縱為一招就能磕飛成浩仁的劍。誰知刀劍相碰,竟然發出暗啞的聲音。長刀如同擊在柔軟至極的物件上,剛烈的力道完全落在了空處。就見那劍就像粘壓刀上一般,隨著刀勢而動,讓杜剛隱然感覺就像是沾了一團稀泥,擺不脫也甩不掉,剛猛無匹的刀勁全然施展不開,劈向對手的刀鋒每每被對手長劍輕輕一引便滑向一旁,讓杜剛就像陷入雨天泥濘的道路中。稍下留神就有滑倒的危險。

    「這是內家」水勁』!「任天用雖與李泌對弈。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到戰場上。見杜剛一出手就陷入被動,不禁出言指點:他在任重遠留下的各種武功秘笈中,曾經析到過類似的記載。當時並不太理解,今日見到真正精通」水勁「的高手,才漸漸領悟其中的精妙。不由出言指點道:」不可以實擊虛,而要虛實相雜。藏起自已力道,方可與之周旋「話音剛落,就聽對面李泌笑道:」一心不可二用,你這一子可是個昏招。

    任天翔。才發現方才只顧擔心杜剛與任俠。落子未加細算,結果白白送給對手十幾顆子。他趕緊收回心神。將注意力集中到棋枰上,誰知杜剛、任俠。與成浩仁和顧懷義在身旁惡鬥不止,刀光劍影閃爍不定,劍風甚至都刮到了自己臉上,怎不分心?他對高手對決已有種本能的專注,總不由自主將目光轉向戰場。希望能以自己過人的目光幫到杜剛與任俠。而對面的李泌對身旁的決鬥卻是視而不見,只專注於棋枰,如此一來杜剛、任俠本想於擾李泌行棋,卻反而讓任天翔分了心。

    成浩仁的內家水勁簡直就是杜剛的剋星。杜剛基於義門唐手改變而來的唐刀,一向以剛猛迅捷著稱,但在成浩仁。如水一般順暢柔軟的長劍面前,就如同陷入了個無底的深淵。有種有力無處使的感覺口那邊任俠與顧懷義還有攻有守-,旗鼓相當。這邊杜剛卻徹底限於被動。

    任天翔一心難以二用,既想幫杜剛扭轉劣勢。又想在棋抨上保住優勢。結果反而兩個方向都無法做到專注,片刻後就見黑棋被吃掉大龍,敗局已定,而杜剛在成浩仁如雲似水、連綿不絕的劍勢面前,不僅未能佔到便宜反而陷人左支右茁的苦戰,形勢十分危急。

    任天翔無奈推抨而起。對李泌道:「你贏了。快住手!」

    李泌略一擺手。成浩仁與顧懷義立刻收劍後退。見任天翔面如死灰,李泌淡淡笑道:「任兄弟不必沮喪,你只是輸在定力。而兩位墨門劍士則是輸在經驗上。假以時日,義門必是儒門最強的對手。」任天翔悻悻地哼了一聲,冷冷道:「你贏了。這次祭祖大典我們可以放棄行動。但我們不會放棄復仇。」說完帶著杜剛與任俠,轉身揚長而去。

    「公子為何不下令攔下他們?」見任天翔三人飄然遠去。成浩仁心有不甘地問道。「既然他不以大局為重。公子義何必顧念往日之情?」

    李泌望向任天翔三人消失的方向。幽幽歎道:「這次國事之危。前所未有,大唐不能再有新的敵人。而目我答應過義安堂的季先生,決不留難或出賣任天翔。如果我們今日攔下任天翔。義門必將成為大唐又一個強敵。當年強橫如秦朝,對義門的先祖都深為忌憚,何況是今日危難之際的朝廷?可恨楊國忠公報私仇弄權誤國,趁亂大肆網羅罪名株連無辜剷除異己,做下不知多少冤案,不知為朝廷埋下了多少禍患。盛極一時的大唐,只怕要經歷一場大浩劫了……」

    成浩仁低聲問道:「不知公子有何良策,為大唐力挽狂力瀾,救民於戰火?」李泌苦笑著搖搖頭:「不過是聊盡人事吧,豈敢談力挽狂瀾。如今楊國忠當道,聖上對其言聽計從,就連太子殿下也束手無策,我不過是個東宮陪讀,有心無力啊!」

    成浩仁略一猶豫。稍梢俯一下身來,低聲道:「公子才幹天下無雙,卻因不在在其位難謀其政。何不趁這風雲際會之際。借任天翔之手搬掉禍患天下的奸臣。助太子榮登大寶。實現胸中治國平大下之抱負?」李泌面色微變低聲喝道:「放肆!你、你這是要我在聖上背後插一刀啊,這豈是君子所為?」

    成浩仁低聲道:「聖上年邁昏庸,醉心於溫柔鄉,以奸佞之臣治國,實乃誤國之君。這次范陽叛亂,便是他無限寵信安祿山而一手釀成。若繼續掌權治國。只怕國事會越發不可收抬。太子殿下正當盛年,英明果敢不亞聖上當年,兼有先生輔佐,必能挽大廈將傾,救天下蒼生於倒懸。」

    成浩仁嘿嘿一笑:「成某一條命。怎及得上天下萬千人性命?先生也算儒門弟子。自然知道儒門弟子是以『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人生理想。如今國事危急,正是我輩實現人生抱負之時。豈可因循守舊而錯失良機?先生若有報國之心。我儒門弟子定誓死追隨。」

    李泌拍案而起,正色斥道:「這等言語,以後萬萬不可再提,不然就是陷我於不忠不義!」

    成浩仁見李泌態度堅決,只得一聲長歎,眼中頗有些遺憾和無奈。

    回到住處,任天翔將自己關在屋中,兩個時辰後才開門而出,將一封信交給任俠道:「你速將這封信送到李府,要親手交到李泌手中。」

    「這是什麼?」任俠有些奇怪,忍不住問。「李泌有一點說得不錯。」任天翔淡淡道,「我不能因為妹妹的死就遷怒於所有人。所以我將范陽見聞,尤其是與叛軍有關的情報寫成奏折,讓李泌托太子殿下轉呈李隆基,希望對朝廷有所幫助。我還向朝廷推薦了朔方節度右兵馬使郭子儀,他和他的朔方軍,或可成為抵禦叛軍的中堅。」

    幾個人都以異樣的目光望著任天翔,洪邪忍不住喝問道:「三哥你是不是瘋了?一面要向皇帝老兒報仇,一面又出力幫他?」「我沒瘋。」任天翔肅然道,「天琪是死在李隆基和楊國忠之手,這仇我一定要報。不過天琪的死跟無辜的百姓沒有關係,我不能因她的死而遷怒所有人,我幫朝廷是為天下大義,我復仇則是要為天琪和眾兄弟討還公道。」

    眾人似懂非懂地對望了一眼,心中還是有些不明。儘管如此,任俠還是收起信道:「公子放心,今晚我就將它送到李泌手中。」

    既然打賭輸給了李泌,任天翔便不能再利用李隆基祭祖大典之際行刺,他只能從周通送來的情報中找到更好的機會,卻從那些情報中發現,前方的戰事已急轉直下,洛陽、陝郡、太原先後淪陷,唐軍已退守到長安東面最後的門戶——潼關。

    原來安祿山自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九,以討伐奸相楊國忠為名,從范陽騎兵二十萬發動叛亂後,叛軍一路南下,所過州府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很快就佔領了黃河以北大部分地區。玄宗皇帝急派入京朝見的安西節度使封常清赴洛陽募兵迎戰,又依照太子李亨的建議將朔方節度使安思順撤職,任命郭子儀為新的朔方節度使,右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為太原尹,衛慰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程千里為潞州長史;任命榮王李琬為元帥,高仙芝為副元帥,率朔方、河西、隴右等兵,又出錢招募了關輔新兵五萬人拒敵,並由太監邊令誠監軍。

    由於安祿山準備多年,叛軍皆是精銳之師,所到之處無不望風披靡。封常清雖然善於用兵,但所募之兵皆是沒打過惡仗的市井流民,無法與叛軍相抗,叛軍很快就攻下了洛陽。封常清率殘部退守陝郡,向駐守該地的高仙芝建議退守潼關,高仙芝聽從了封常清的建議,率軍退往潼關,途中突遭到叛軍追擊,損失慘重,幸得高仙芝親自率兵斷後,大軍才得以脫險。

    唐軍退到潼關後,高仙芝立刻整頓部伍,修完守備,據險抗擊,士氣漸漸振作。叛軍前鋒一時不能攻下。當時朔方、河西、隴右諸道兵馬,尚未抵達長安,不過令人意外的是,安祿山沒有趁長安空虛之際強攻潼關,卻忙著張羅在洛陽稱帝,錯過了轉瞬即逝的最好戰機。而高仙芝與封常清因及時退到潼關據險固守,遏制了叛軍的攻勢,總算使朝中恐慌之情稍稍平復下來。

    玄宗因封常清兵敗,怒而削其官爵,讓他以布衣的身份留在高仙芝軍中效力。唐軍與叛軍於潼關對峙,戰事疑似見呈膠著狀態。

    這些情報當然不是周通能收集到的,不過任天翔從周通收集到的那些雜亂無章的情報中,漸漸將前方的戰事拼湊得八九不離十。安祿山的叛軍雖佔領了黃河以北廣大地區,前鋒甚至已抵達長安的門戶潼關,但看到潼關由兩個來朋友高仙芝與封常清在守衛,任天翔稍稍放下心來。拋開個人恩怨不談,高仙芝雖有貪婪無情的弱點,卻是難得的將才,加上有謹慎多智的封常清輔佐,叛軍要想攻破堅固的潼關,必定難如登天。不過一想到叛軍中有司馬瑜,任天翔又無法完全放心下來,這世上好像還沒有什麼事能難住這個天才。

    看到面前這拼湊出來的軍情,任天翔對自己的擔憂突然又覺好笑——他自己現在還是朝廷正在搜捕的欽犯,還為朝廷瞎操什麼心?在李隆基和楊國忠眼裡,自己就算沒有勾結安祿山,只怕也難逃死罪。就像那安祿山的族兄安思順,即便跟安祿山的叛亂毫無瓜葛,也依然被朝廷革職查辦,問罪只在早晚。而京中因安祿山的叛亂受到株連的大臣多不勝數,已經有不少人——包括安祿山作為人質的兒子安慶宗——先後被處斬,就算冤殺了幾個人也沒人會在乎。

    「但是我會在乎!」任天翔在心中堅決地對自己說,「雖然我不能為天下人主持公道,但至少要為天琪主持公道,是誰害死她,誰就得為她償命,天王老子也不能例外!」

    就在任天翔為前方的戰事患得患失的時候,在長安城另一座僻靜清雅的老宅中,一個白衣老者也在對著書案上的地圖伏案沉思。那是長安到洛陽附近的詳盡地圖,圖上用紅藍二色標出了不少箭頭,所有箭頭都指向同一個地點——潼關!

    老者輕輕敲了敲書案,滿面憨直的燕書立刻應聲進來,垂手問:「老爺叫我?」老者微微頷首,沉聲吩咐:「準備車馬,我要出門。」

    燕書有點意外,看看外面早已漆黑的天色,遲疑道:「這麼晚了,老爺要去哪裡?」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輕輕吐出幾個字:「大雲光明寺。」

    大雲光明寺在城西,是摩尼教在中原修建的首座寺廟,雖然建成時間很短,但香火鼎盛,摩尼教成為與道教、佛教鼎足而立的大教。不過此刻天色已晚,大雲光明寺早已關門閉戶。這時一輛馬車卻停在了寺門前,白衣如雪的老者在燕書的攙扶下下了馬車,緩步來到寺門前,示意燕書敲門。

    門環響動到第三下,便有身披白袍的摩門弟子將門打開了一道縫隙,從門縫裡警惕地打量著老者和燕書,道:「敝寺已經關門,有什麼疑難明日再來吧。」老者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笑道:「老夫專程來拜訪朋友,還望小師父幫忙通報。」

    那摩門弟子將老者仔細打量了片刻,見他白衣飄飄,氣宇軒昂,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不敢太過怠慢,皺眉問:「不知先生怎麼稱呼?又想要拜訪哪位朋友?」

    老者淡淡笑道:「在下司馬承禎,特來拜訪貴教大教長佛多誕上師。」

    那摩門弟子臉上微微變色,司馬承禎是道家名人,那弟子顯然也聽說過。不過他吃驚歸吃驚,卻還是猶豫道:「大教長此刻正在靜修,只怕未必會見客。」司馬承禎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老夫只好告辭,不過告辭之前,還望小師父將法名告訴貧道。」

    那摩門弟子遲疑道:「晚輩只是摩門一個不入流的弟子,道長問這個做什麼?」司馬承禎微微笑道:「將來佛多誕上師若是問起,既有如此大事相商,為何不在第一時間去見他,老夫也好說是為小師父所阻,不是老夫不想見,而是不能見。」

    那摩門弟子臉色微變,見司馬承禎轉身要走,他稍一遲疑,急忙挽留道:「晚輩這就給道長通報,請道長在此稍候片刻,我這就去!」說完便如飛而去,不一會兒便微微喘息著回來,開門對司馬承禎躬身一禮:「道長請隨晚輩來,大教長已在客房恭候。」

    司馬承禎將燕書留在門外,然後隨那摩門弟子來到寺廟後院的客房,就見滿頭捲曲栗發、神情恬然寧靜的佛多誕果然已在上首端坐恭候,司馬承禎上前拱手一禮,便坐到了佛多誕對面。

    「聽說道長乃道門第一人,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來拜訪我這個異教禪師?」佛多誕終於打破了沉靜,他那碧藍如海的眼眸中,似有一種洞悉人心的力量,令人不敢正視。

    司馬承禎微微一笑,拱手道:「大教長初入中原,也曾拜望過白馬寺主持無妄大師,不僅從他那裡討得長安這塊寶貴的佛地,建起這座大雲光明寺,還與無妄大師結下秘約。如今摩門已成長安城第三大教,貧道作為道門虛名在外的人物,來拜望上師也算理所當然吧?」

    佛多誕碧眼中閃過一絲驚詫,手撫髯鬚呵呵一笑:「在下久仰道長之名,早有拜望之心,之是道長行蹤無定,讓人拜見無門。今日總算能一睹道長風采,心中甚慰。」說到這他語氣一轉,「不過道長深夜前來,恐怕不單是禮節性拜訪吧?」司馬承禎微微一笑:「在高人面前,貧道也就開門見山。我知道摩門後面因有楊相國支持,才在長安一帆風順。不僅站穩了腳跟,如今更是風生水起,香火鼎盛。不過現在這局勢,只怕摩門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

    佛多誕意外道:「道長何出此言?」司馬承禎怡然自得地道:「楊相國之所以能把持朝政,成為左右聖意的第一權臣,那是因為四海靖寧,軍人除了守衛邊防,對朝政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如今范陽叛亂,兵逼潼關,拱衛京師安寧的將領就變得特別重要,即便聖上也得對他言聽計從。楊相國當政時對邊將多有輕慢,尤其對失勢的將領更是以各種手段敲詐勒索以肥自身,高仙芝與封常清便是受害者。如今他們成為拱衛京師安寧的重要將領,並將漸漸成為左右朝政的重要力量。你以為他們會放過楊相國嗎?」

    佛多誕眼中閃過一絲沉思,淡淡問:「道長此話,不知有何深意?」

    司馬承禎臉上泛起居高臨下的冷笑:「大教長以楊相國為靠山,聯絡釋門欲對付道門的想法實為不智。一旦靠山失勢,只怕在長安再站不住腳。當初釋門與道門長安論戰,結果大敗虧輸,被聖上逐出長安,難道上師覺得摩門能勝過當年的釋門?」

    佛多誕臉上陰晴不定,冷冷問:「摩門無意與道門爭鋒,不知道長何出此言?」司馬承禎哈哈一笑,傲然道:「你有無爭鋒之心貧道不管,我只要你肯與釋門劃清界限,我保你在長安平安無事,不然釋門在長安的遭遇就是你們的下場。沒有楊相國的支持,你摩門在長安就屁也不是!」

    佛多誕眼中閃過一絲隱怒,面上卻依然不動聲色道:「本師會鄭重考慮道長的建議。」說著緩緩端起身前的茶杯,那是唐人送客的禮儀,他也入鄉隨俗學了個似模似樣。

    「你最好認真考慮。」司馬承禎說完,帶著冷笑揚長而去。佛多誕對著虛空靜坐半晌,突然輕聲道:「來人,筆墨伺候!」一摩門弟子應聲送來筆墨,佛多誕略一沉吟,便奮筆疾書,片刻後一封長信便成。他仔細將信函裝入信封,然後對著門外一聲輕呼:「來人,讓大般來見我。」

    相國府書房中,楊國忠捧著佛多誕的信看了又看,臉上神色一變再變。讀完信他仰頭冥想良久,突然問:「潼關除了高仙芝與封常清,還有誰主事?」一旁伺候的邱厚禮忙道:「是皇上新寵信的內侍邊令誠,他為高仙芝部的監軍。」

    楊國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他,那這事就好辦了。」說著他來到書案前,提筆匆匆寫下了一封書信,交給邱厚禮道,「你連夜趕去潼關秘見邊公公,將這封信交給他,他看完後自然知道該如何做。」

    邱厚禮忙領令而去,第二天一早,楊國忠的信便出現在了潼關監軍邊令誠手中。看完來自相爺的親筆密函,他不動聲色地將信函湊到油燈上燒燬,然後對等著覆命的邱厚禮淡淡道:「請先生回復相爺,就說奴才知道該怎麼做了,請相爺放心。」

    邊令誠為監軍,其職責便是替皇上監督前線的將領,並可隨時向皇上呈報。所以三天後他的奏折便出現在了玄宗皇帝的面前,奏折內容是關於封常清的連戰連敗以及高仙芝不戰而丟太原和洛陽,尤其是敗退潼關時的損兵折將和畏縮不戰,致使潼關以東所有州郡盡歸叛軍之手,不僅如此,還誣告高仙芝趁戰亂擄掠財寶,以飽私囊。這秘奏不僅誇大了前方敗績和曲解高仙芝戰略意圖,更對高仙芝進行了誣告。

    玄宗遠離前線,不知前方軍情,全靠來自內侍監軍的密報。這奏折令他既憤怒又擔心,高仙芝貪財在攻擊石國和突騎施時就有所表現,將拱衛長安的重任交到這個貪婪的將領手中,在玄宗皇帝看來已變得十分危險。不過在如何處置兩個敗軍之將上,他還有些猶豫,便開口徵求階前侍立的楊相國的意見。就見楊國忠毫不猶豫比了個「殺」的手勢,沉聲道:「在這國家危難之際,聖上必須德借兩顆敗將人頭來警醒全軍,令前方將士不敢再有絲毫畏敵怯戰的情緒。」

    玄宗遲疑起來,皺眉問:「勝負未分便擅殺大將,會不會動搖軍心?再說殺了高仙芝與封常清,誰可頂替他們守衛潼關?」

    「聖上多慮了!」楊國忠沉聲道,「殺兩個敗軍之將,可以令全軍將士警惕,以十二分的小心來應付叛軍的進攻。至於他們的接替者微臣已為聖上想好,就是如今賦閒在家的老將軍哥舒翰。」見玄宗還在猶豫,楊國忠鼓動道,「哥舒翰雖為突騎施人,卻與安祿山一向不睦,當年同朝為臣二人便勢同水火,同他鎮守潼關不用擔心他投向安祿山。除此之外哥舒翰在隴右鎮守多年,強大如沃羅西也不能越雷池半步,可見他的能力遠在高、封二人之上,用他接替兩個敗軍之將,再合適不過。」

    玄宗年事已高,在決策大事上越來越沒主見,聽楊國忠如此說,便將徵詢的目光轉向了另一個心腹。就見高力士忙垂首道:「奴才覺得相爺說得句句在理,還請聖上決斷。」玄宗不再猶豫,無奈輕歎道:「擬旨,讓邊令誠問罪高仙芝和封常清,再宣哥舒翰覲見。」

    第二天夜裡,手執玄宗密旨的御前侍衛總管嚴祿,親率數十名侍衛連夜離開長安,趕往潼關秘見監軍邊令誠。就在他們離開長安時,一直在暗中監視著宮中動靜的任天翔,突然意識到他們的目的,不禁失聲輕呼:「不好!玄宗要臨陣換將,殺高仙芝與封常清!」

    與任天翔一起尾隨監視嚴祿一行的任俠有些不解,問道:「公子怎麼會這樣想?」任天翔遙望嚴祿一行消失的方向,沉吟道:「嚴祿親自去潼關,必是大事。他們沒帶任何財寶御禮,顯然不是去封賞前方將士。而昨日李隆基又召見了在家養病多年的哥舒翰,種種跡象表明,他要問罪並撤換高仙芝與封常清。」

    任俠還是有些不解:「那聖上也未必會殺高、封二人啊,畢竟現在是用人之際,高、封二人俱是帶兵多年、戰功彪炳的一代名將,因小敗而殺,必令天下將士寒心啊!」

    任天翔微微搖頭歎道:「常人哪裡能體會身為九五之尊的帝王心中的恐懼和猜疑,安祿山的叛亂令他對所以將領皆不敢再相信,高仙芝與封常清一旦在潼關與叛軍長久對峙而不出戰,便會令李隆基懷疑他們與叛軍暗中在談條件,他現在最怕再被人出賣。如果僅是撤換高仙芝與封常清,只需一道聖旨就夠了,何必令大內高手齊出,而且還派出了最為倚重的嚴祿?」

    任俠深以為然,小聲問:「公子有何打算?」任天翔沉吟道:「臨陣冤殺守關重將,必令關將士寒心。潼關危也!而且高、封二人與我有舊,高仙芝雖然數度想要殺我,卻也是因為我無意間害他恆羅斯大敗在先,而封常清對我更是有恩,我得想法救他們一救。」

    「如何救?」任俠忙問。「我們立刻趕往潼關,面見封常清。」任天翔沉聲道,「如果能通過他說動高仙芝,先下手強斬了嚴祿,宣佈嚴祿假傳聖旨,欲殺守關重將,暗助安祿山,實為安祿山內應無疑。到那時李隆基也只能順水推舟將責任推到嚴祿頭上,以免激反高、封二人。只要高、封二人能力保潼關不失,將來戰亂平定,也就無人會再追究他們抗旨殺嚴祿的舊事了。」

    任俠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一旁的小澤卻有些不解,恨恨問道:「公子既然要向皇帝老兒和楊國忠尋仇,又何必幫他們保江山?要是叛軍打到了長安,我們要殺他們也會容易許多。」

    任天翔神情複雜,回首望向燈火輝煌的長安城,低聲輕歎道:「這座城市生養了我二十多年,它在我心中就如母親一般親切,我怎忍心為了一己之仇,就眼看著它毀於戰火?再說我與李隆基和楊國忠雖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長安百萬百姓跟我沒仇,我不能為了自己一時痛快,就讓百萬百姓流離失所,陷入戰爭的災難之中。」

    任俠目光有些異樣地望向眉宇深鎖的任天翔,突然輕聲道:「公子長大了。」任天翔淡淡一笑,輕聲道:「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既是儒門先聖對門人弟子的要求,也是墨家祖師對後人的希望啊。」說到這他轉向小澤;「你回去通知洪邪他們,就說我與任俠、杜剛去潼關一趟,三五天內就會回轉,讓他們這幾天暫且不要輕舉妄動,等我們回來。」

    說完任天翔轉向嚴祿消失的方向,縱馬追了上去。他知道自己必須在嚴祿之前趕到潼關,才有機會救高仙芝與封常清一命,力保潼關不失。

    就在任天翔三人三騎追趕嚴祿的同時,在他們前方不遠一座孤高的山巔,一鬚髮染霜、白衣飄飄的老者正遙遙俯瞰著他們。在他身後,一個青衣文士輕聲笑道:「主上手段高明,對佛多誕稍加刺激,便通過他借楊國忠之手,讓皇帝自毀長城。如今帶著密旨的御前侍衛已經秘密出發,不過在他們之後,任天翔也正在趕往潼關。」

    白衣老者手撫髯鬚淡淡道:「你以為佛多誕真那麼天真,因我一面之詞就輕易上當?其實摩門早就恨不得天下大亂,只有天下大亂,摩門才有亂中崛起的機會。只是佛多誕初入長安,對大唐君臣將佐之間的勾心鬥角和複雜關係還瞭解不深,不敢輕舉妄動。我與他見面所說的那番話,不過是教了他說服楊國忠的方法,他不過順水推舟將計就計。你要真以為他被我恐嚇幾句就上當,無意中為我所用,那摩門早就不知被人滅了多少回。」

    青衣文士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頷首笑道:「原來他對主上的意圖心知肚明,只是故作糊塗罷了。」說著他望向山下疾馳而過的任天翔三人,遲疑道,「不過此刻任天翔趕去潼關,卻有是為何?皇帝與楊國忠害死了他妹妹,而高仙芝又恨不得殺他而後快,他既沒有幫皇帝的動機,也沒有救高仙芝興明的理由啊!」

    白衣老者淡淡道:「不管他是為了什麼去潼關,都不能容他壞了我們的大計。通知前方的陸琴和蘇棋,阻他們一下,不必徹底攔住他們,只要拖住他們幾個時辰便可。」青衣文士點點頭,從懷中拿出信炮拉響。一朵焰火在空中炸開,數十里外都清晰可見。

    空中傳來的光亮映紅了半個天幕,正縱馬疾馳的任天翔回頭看了看,立刻低聲對跟上來的杜剛、任俠道:「大家拉開些距離,當心一點。」

    二人有些莫名其妙,不過還是依言照辦。任俠縱馬加快速度,在前方十丈外領路,而杜剛則落後十丈殿後,將任天翔護在中央。三人三騎一路疾馳,剛轉過一道山谷,突見一條絆馬索從浮土中繃緊拉直。任俠勒馬不及,坐騎應聲摔倒。落地前他左手在馬鞍上一拍,身形應聲躍起,右手在空中已拔劍在手,撩開了黑暗中射來的兩支羽箭。

    任天翔與杜剛落在後方,見機得快,總算是勒住了奔馬。就聽任俠一聲輕喝:「是誰在暗箭傷人?滾出來看看!」

    就見道旁灌木中閃出兩個蒙面黑衣人,其中一個捏著嗓子喝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雖然知道對方決不是剪徑的小毛賊,但任天翔還是耐著性子問:「你們要多少買路財?」二人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道:「一萬貫!」

    任天翔毫不猶豫從袖中拿出幾張錢票,扔給他們道:「一萬貫拿去,請兩位英雄讓路。」沒有人會隨時帶一萬貫錢票在身上,任天翔也不例外。他扔出的不過是幾百貫錢票,以此試對方一試。就見兩個蒙面人對地上的錢票看也不看,其中一個道:"一萬貫是方纔的價,現在漲價了,要十萬貫。

    任天翔心中再無懷疑,冷笑道:「是誰要你們在此阻我?你們究竟是誰?」二人再次對望了一眼,惱羞成怒道:「少廢話,有錢就拿錢,沒錢就留命!」說著便向任天翔衝了過來,任俠長劍一挺攔在任天翔馬前,一柄長劍幻化出十餘道虛影,將二人所有來路全部封閉。

    二人急忙揮劍迎敵,這一交手雙方都吃了一驚,顯然都沒有想到對方的武功,竟然比想像中高出許多。但見任俠以一敵二,雖處下風卻依然攻守有度,二人劍勢雖急,卻總是奈何任俠不得,更不能衝近半步。

    任天翔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二人劍法,但二人身形步伐卻給他一種依稀熟悉的感覺,看得越久這種感覺越位強烈。他不禁集中精神,全神貫注於二人的身形步伐,並努力在記憶中搜尋那與之相似的零星記憶。很快他目光就一亮,徒然喝道:「陸琴!蘇棋!原來是你們!」

    被任天翔喝破身份,二人劍法不禁一滯,這轉瞬即失的戰機立刻被任俠抓住。就見他長劍突入二人劍網,猶如閃電擊劃過夜空。就聽有人一聲痛哼,一個黑衣人手臂中劍,長劍應聲落地,另一個黑衣人也是胸衣破損,踉蹌後退。二人對望一眼,立刻飛身後退,任俠正待追趕,卻聽任天翔歎道:「別追了,他們意在拖延我們,別上當。」任俠只能眼睜睜看著二人退入路旁密林中,轉眼消失不見。他收劍正待繼續趕路,才發現坐騎方纔已摔斷了腿,再無法奔馳,只得與杜剛合乘一騎,繼續趕往潼關。

    任天翔一路上都在問自己:陸琴、蘇棋為何要阻我?他們為何要做御前侍衛接近我?他們究竟是什麼身份?

    潼關處在長安通往洛陽的交通要衝,離長安僅有二百多里,是扼守長安的東大門。北有滔滔黃河,南有巍巍秦嶺,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當任天翔三人來到這裡,已是第二天正午,但見關上旌旗招展,似乎還沒有發生任何變故。不過任天翔算算腳程,嚴祿一行至少必自己先到半個時辰,而半個時辰足夠發生很多事了。

    潼關城面對長安這一側依舊人來人往頗為熱鬧。叛軍早已停止了對潼關的進攻,戰事正處於平靜階段,潼關城一下多了十多萬駐軍,因此各地追逐蠅頭小利的商販便蜂擁而來,給潼關帶來了暫時的繁榮。

    任天翔見城門外商販蜂擁,幾名兵卒的盤查大大延緩了眾人進城的速度。他心中焦急,哪有耐心等待,縱馬上前就要往裡闖去。一名兵卒急忙攔住喝道:「什麼人膽敢闖關?」

    任天翔高聲厲喝:「我乃追隨嚴祿總管來此的特使,路上因顧耽誤所以落在了後面,現有緊急公務要見嚴大人,快快開關讓路!」

    半個時辰前,大內侍衛總管嚴祿確實率隨從由此進城,幾名守兵信以為真,急忙開關放行。任天翔過關後又回頭喝問:「嚴大人去了哪裡?」一名守兵忙道:「嚴大人向我們打聽了監軍邊令誠和封常清大人的住所,也許是去了人們那裡吧。」

    「嚴大人去了多久?」「大約半個多時辰。」

    任天翔立在馬上靜靜想了片刻,突然又問:「高仙芝將軍住所在哪裡?」那兵卒抬手一指方向,任天翔急忙掉轉馬頭便往那奔去。任俠與杜剛俱有些不解,追上來問道:「公子怎麼不趕去救封常清?」

    任天翔歎道:「我們晚了半個多時辰,封將軍只怕已經遇害。現如今只能立刻去見高仙芝,希望能提早通知他一聲,讓他早做準備。」說話間三人已趕到潼關守軍的中軍帥營外,任天翔顧不得通報,示意任俠、杜剛往裡強闖,二人便一左一右在前方開路,為任天翔打出一條通路,一路直闖中軍大帳。快到中軍大帳前時,終於被高仙芝的虎賁營擋了下來。任天翔放聲高呼:「在下任天翔,有緊急軍情要見高將軍!」

    「任天翔?你果然是任天翔!」一個追隨高仙芝多年的虎賁營將領,終於認出了任天翔,急忙翻身下馬,示意左右收兵。任天翔認出對方便是高仙芝身邊的親兵王寶,急忙道:「王將軍快替我通報,任天翔有緊急軍情求見!」

    王寶雖然也恨極了這個安西軍的大仇人,但見他神情不似作偽,而且也知道他沒有刺殺高將軍的武功,便點頭道:「好!我帶你去見高將軍,不過只能是你一個人。」

    任天翔示意任俠、杜剛留在營外,然後隨王寶進得中軍大帳。就見高仙芝正從後帳出來,不悅地喝問:「外面何事喧囂?」任天翔不等王寶解釋,急忙上前拜道:「故人任天翔,有緊急軍情面見高將軍。」

    高仙芝看清任天翔模樣,臉色一寒:「是你?你居然敢自己送上門來?」任天翔迎上高仙芝的目光,坦然道:「我與將軍的恩怨現在只是小事,這裡將有大事發生,所以天翔冒死前來見將軍。」

    高仙芝冷冷問:「什麼大事?」任天翔匆匆道:「皇帝因高將軍與封將軍兵敗,丟失潼關以東大片領土,欲治罪兩位將軍,如今嚴祿已與邊令誠去逮捕封將軍,所以我只好趕來向將軍通報。」

    高仙芝神情微變,跟著卻冷笑道:「一派胡言!常青雖有敗績,但朝廷已經革去其官職爵位,為何還要殺他?高某堅守潼關,多次打退叛軍進攻,保潼關不失,於朝廷有大功,不封賞也就罷了,怎會治罪?」

    任天翔急道:「皇帝年邁昏聵,受小人挑撥,什麼昏招都使得出來,你難道還以為他永遠聖明?現在邊令誠與嚴祿除掉封常清後,下一步恐怕就要殺害高將軍了。」

    高仙芝面色大變,跟著卻又嘿嘿冷笑道:「若聖上有密旨要殺我,如此機密之事你怎麼會知道?而且你我有仇,你為什麼又要救我?」

    任天翔歎道:「實話實說,我主要不是救將軍,而是救長安城百萬百姓。將軍若無罪而被枉殺,必令潼關守軍寒心,潼關將岌岌可危。我是不願看到叛軍攻破潼關,直逼長安,令這座生養我的城市毀於戰火啊!至於我如何得知這等機密,將軍難道忘了我以前的身份?」

    高仙芝臉上一陣陰晴不定,顯然已有些信了。任天翔見狀忙低聲道:「為今之計,將軍須縣下手為強,殺掉嚴祿和邊令誠,上奏朝廷說二人假傳聖旨,欲亂軍心,因此替朝廷將二人處斬。現在將軍手握十餘萬大軍,若堅守潼關,叛軍不得寸進,只要將軍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忠心,將來不會再有人追究你擅殺欽差和監軍的罪責。」

    高仙芝想了想,搖頭歎道:「這只是你一面之詞,朝廷如果並沒有殺我之心,你這就是要陷我於不忠不義啊!況且我母親還在長安,我怎能讓她老人家為我受難?如果聖上真是糊塗到要殺我,大唐必將因此而亡。國家既亡,必有無數將是為之殉葬,那便從我高仙芝開始吧。」

    任天翔還想再勸,高仙芝已抬手阻止道:「衝你今日冒死前來示警,不管真假我都領你的情,你我恩怨從此一筆勾銷。你走吧,高某想要一個人靜一靜。」話音剛落,就聽見門外將領稟報:「監軍邊令誠有緊急軍情請高將軍道封將軍那裡議事,請將軍速速前行。」

    高仙芝整整衣甲正要出門,任天翔忙道:「將軍,請讓我和兩個兄弟與你同去,如果事實真如我所言,還請將軍奮起還擊!就算不能殺了欽差和監軍,也不要束手待擒。」高仙芝遲疑片刻,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半柱香後,換上普通親兵衣衫的任天翔和任俠、杜剛三人,混在高仙芝幾名隨從中堅,縱馬來到封常清所在的營地。一行人一來到封常清帳中,就見到邊令誠居中而坐,見到高仙芝到來,突然長身而起,厲聲喝道:「高仙芝接旨!」高仙芝急忙伏地聽宣,就聽邊令誠喝道,「高仙芝,聖上讓你率十萬大軍迎擊范陽叛軍,你屢戰屢敗,龜縮潼關,畏戰不出,這也罷了,為何還要在敗退途中擄掠太原庫藏,燒燬庫房以毀滅罪證?如今你與封常清數罪並罰,聖上賜你們自盡,以留全屍。」

    高仙芝憤然抬起頭來,厲聲質問:「請問這賜死的聖旨在哪裡?」

    「聖旨在此,你自己看吧。」就聽身後響起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高仙芝回頭一看,認得是大內侍衛總管嚴祿,他的手中正捧著一道明黃色聖旨。在他身後,數十名大內侍衛手執利刃肅然而立。高仙芝抖著手接過聖旨,看完後不禁一聲長歎,恨聲道:「說我作戰不力,屢戰屢敗也就罷了,為何還要誣我擄掠太原庫藏?你問問帳外將士,高某冤不冤枉?」話音剛落,就聽帳外傳來無數將士的高呼:「枉!枉……」

    原來就在高仙芝趕來的途中,任天翔悄悄讓王寶去通知了高仙芝的親兵,眾人聞訊趕來,已將行營包圍。嚴祿所率的大內侍衛雖然已控制帳中局勢,但外面的兵卒如此之眾,邊令誠與嚴祿也不能不有所顧慮。

    「高仙芝,莫非你要造反不成?」邊令誠色厲內荏地喝道。話音剛落,任天翔應聲高呼:「將軍,再不下決心,必為所害啊!」話音剛落,杜剛、任俠應聲而起,一左一右護在高仙芝身旁。嚴祿見狀急忙撲將上前,想要將高仙芝控制在手作為人質,誰知身形方動,一股暴烈的拳風已撲面而來。他急忙改抓為掌,擋住了對方一拳。就聽拳掌相碰,空中如同響起一聲悶雷,將大帳震得微微一顫,嚴祿身不由己後退了半步,心中大驚,沒想到高仙芝身邊一名隨從,功力竟不在自己之下。

    眾侍衛見嚴祿吃虧,不約而同撲將上前,將高仙芝等人圍在了中央。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就在這時,突聽高仙芝喝道:「都給我退下!」

    幾名隨從悻悻退後兩步,就見高仙芝坦然走向嚴祿,平靜問道:「封常清將軍在哪裡?」嚴祿一揮手,一名侍衛立刻撩起大帳一角,露出了藏在其後的封常清屍體。高仙芝一見之下不由垂淚道:「封兄弟隨我征戰多年,沒想到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場。」

    「將軍,下決心吧!」任天翔喝道。誰知高仙芝卻還是搖頭,對嚴祿平靜道:「聖上賜死重臣,應用鶴頂紅,把它給我!」

    嚴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有些心虛地遞到高仙芝面前。高仙芝接過鶴頂紅,轉向邊令誠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請監軍稟明聖上,就說高某遙謝聖上所賜了!」說著他環顧眾人:「高某一生戎馬,大小數百戰,為大唐開疆拓土立下過無數汗馬功勞,堪稱殺人盈野、斬將無算,今日為自己效忠的皇帝賜死,也算是個報應。不過高某身為將軍,就算是死也須死得有點尊嚴,所以除了我這位隨從留下替我料理後事,其餘人還請退出大帳。」說著一指任天翔。

    嚴祿與邊令誠交換了一個眼神,默默率眾侍衛退出帳外,高仙芝幾名隨從還在猶豫,卻聽他冷冷喝道:「再不退下,軍法從事!」

    幾名隨從含淚默默退出了帳外。任天翔見高仙芝在封常清屍體旁坐了下來,眼神異常寧靜,便知其抱定必死之志。他急忙勸道:「將軍何必如此!」高仙芝遺憾歎道:「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可惜守衛潼關的不是我安西軍,我於潼關部將的感情還沒有打生死相托的地步。若我不遵聖旨殺了嚴祿和邊令誠,不僅晚節不保,背上不忠不義的罵名,這支臨時拼湊而成的大軍也必定分崩離析,潼關再不可守,長安必將淪陷。」他略頓了頓,歎道,「長安雖不是我的故鄉,我卻在這裡生活了許多年,有許多親人朋友也都在這裡,實不忍見它毀於戰火。你能拋棄前嫌捨命來救我,想必也是出於同樣的感情吧,應該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任天翔黯然道:「若將軍被枉殺,必令眾將士寒心,只怕潼關依舊不可守,將軍的死將變得毫無意義。」高仙芝苦澀一笑:「難道我奮起爭抗就能有所改變?不過是押上自己一世的清名,垂死掙扎罷了。與其如此,不如死得高貴一點。」說道這他淡淡問:「是誰將接替我守潼關?」

    任天翔沉吟道:「皇帝召見了在家養病多年的哥舒翰,也許是要有他接替你。」高仙芝臉上閃過一絲寬慰之色,微微頷首道:「哥舒翰將軍軍功卓著,威望天下無雙。由他接替我,必能重新凝聚軍心,潼關可保無虞。我可以放心走了。我走之後,還望公子攜我的佩劍昭告全軍,高某認罪伏法,全軍將士不得對聖命有任何懷疑。在哥舒將軍到來之前,還望公子以我的佩劍約束全軍,尤其是追隨我多年的那些親隨,萬不能讓他們幹出傻事。」

    見任天翔含淚點了點頭,高仙芝輕蔑地將鶴頂紅拋到一旁,以驕傲的口吻淡淡道:「高某身為上將軍,豈會用毒藥結束自己的性命?聖上還是不瞭解我。」說著他緩緩拔出了自己的佩劍,仰天長歎,「沒想到我高仙芝一生征戰沙場。沒有死在敵人的手裡,卻死在了自己的劍下!」

    就在高仙芝於潼關自刎之時,遠在長安的玄宗皇帝已在問計抱病來朝的哥舒翰。范陽鐵騎不到三個月就兵臨潼關,攻陷了黃河以北絕大部分城池,其戰鬥力令滿朝文武震驚,玄宗久疏戰陣,自然也是憂心如焚。

    面對玄宗皇帝的問計,哥舒翰沉聲道:「聖上不必過於擔憂,叛軍雖然訓練有素,戰鬥力極強,短時間就佔領了大片領土,但他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完全不得人心,再加上叛軍不過是利益的結合。只要我們固守潼關,令其不能進犯長安,時間一長叛軍必生內亂,屆時我們再各個擊破,天下可定!」

    「為何要待叛軍自亂,方能各個擊破呢?」一旁的楊國忠問道,「這次聖上傾國庫所有,募得十五萬新軍,加上潼關守衛的高仙芝和封常清舊部,老將軍手中有二十多萬人馬,而范陽叛軍總共也不到二十萬,還分散在漫長的戰線上,潼關正面之敵不過數萬。老將軍以眾敵寡,還不能速戰速決?」

    哥舒翰沉聲道:「相國有所不知,軍隊的戰力不是兵卒數量的簡單相加,就如狼與羊永遠不能以數量來衡量它們的實力一樣。范陽叛軍與契丹作戰多年,皆是身經百戰的戰士,而聖上新募的新軍,大多是長安養尊處優、游手好閒的子弟,從來就沒上過戰場,怎能跟安祿山手下身經百戰的戰士相提並論?而且叛軍一路殺來,鋒芒正盛,我們只能依托潼關之險避其鋒芒,靜待各地勤王兵馬陸續趕到,方能萬無一失。」

    楊國忠被哥舒翰一番駁斥,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不過帶兵打仗他是外行,只能悻悻地閉上了嘴。玄宗聽得哥舒翰這番話,心神稍定,連連頷首道:「有老將軍這話,朕就放心了。」說完他向高力士微一頷首,高力士連忙上前兩步,高聲宣讀聖旨。不僅拜哥舒翰為皇太子先鋒兵馬大元帥,以太子李亨掛元帥之命,哥舒翰以副元帥身份行大元帥之權。同時任命哥舒翰為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政事。按唐制,皇帝之下設尚書、中書、門下三省,三省的長官尚書令、中書令和侍中同為宰相。因太宗皇帝曾做過尚書令,因此尚書省自太宗之後不設尚書令,副職僕射即是尚書省的長官。中宗以後,僕射、中書、門下省平章政事者,不得為宰相,因此在哥舒翰的尚書左僕射的頭銜下,又加上了「同中書、門下平章」,實際就是執行宰相的職權。自唐開國以來,從還未將如此重要的職位授予過一名異族武將,可見玄宗皇帝對哥舒翰之倚重。

    哥舒翰急忙拜倒,含淚昂然道:「老臣定不負聖上重托,早日平亂。」

    第二日一早,玄宗率百官親送哥舒翰及十五萬新軍到長安郊外。楊國忠率百官也隨玄宗遙送大軍,望著漸漸遠去的新軍,隨侍楊國忠左右的邱厚禮不禁小聲問:「相國將舉國之兵托付給哥舒翰,難道就沒有一點擔心?」楊國忠淡淡已一道:「新軍中我已安插耳目,哥舒翰若有異心,我自會知曉。而且我已奏請聖上,在潼關與長安之間再駐紮一萬人馬,以防萬一。」

    就在玄宗在十里長亭遙送哥舒翰之時,離官道不遠的一座小山之巔,一名白衣老者也在目送著十五萬大軍浩浩蕩蕩向東進發。在他身後,那名姓修的青衫文士有些遺憾地輕歎道:「原以為除掉高仙芝與封常清,潼關必不可守,沒想到哥舒翰竟抱病出征。憑他在軍中的威信,必能重新凝聚軍心,潼關只怕依然見不可破。」

    白衣老者微微一笑,手撫髯鬚胸有成竹地道:「皇帝將所有兵馬托付哥舒翰,又前所未有地授予宰相之權,看似恩寵有加,實則是將心底之焦慮暴露無疑。現在天下安危皆繫於哥舒翰一人之手,只要稍加挑撥,君臣必起猜疑。哥舒翰的下場未必會比高仙芝好多少。」

    青衫文士皺眉問道:「哥舒翰與安祿山是死對頭,說他暗中通敵與叛軍做交易,只怕沒人會相信吧?」白衣老者微微笑道:「同樣的手段只可一,不可再。你什麼時候見過老夫一步妙棋連走兩次?」

    青衫文士恍然醒悟,笑問:「主上已另有良策?」白衣老者頷首道:「這回我要你親自去潼關一趟,老夫此計能不能成,就全看你的表現。」

    青衫文士忙拱手道:「弟子修冥陽,敬請主上示下!」

    巍巍潼關城,當哥舒翰率大軍抵達關前,就見三人三騎遠遠便迎了上來。領頭那人遠遠就在高呼:「哥舒將軍別來無恙?可記得晚輩否?」哥舒翰定睛一看,頓時面露喜色,示意幾名護衛的將佐退開,縱馬迎上前呵呵笑道:「原來是小友天翔,你怎麼會在這裡?」

    任天翔縱馬上前,舉起手中高仙芝留下的佩劍,輕歎道:「在下受高將軍之托,在此等候哥舒將軍的到來。如今使命完成,我這懸著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了。」任天翔答應高仙芝,在他死後憑他的佩劍約束其部下,以免他們做出蠢事。現如今哥舒翰走馬上任,以哥舒翰的威望自可壓服全軍,不必擔心軍中再生變亂。

    哥舒翰雖然一向與高仙芝不睦,但如今高仙芝被賜死,也令他有種兔死狐悲之感。他不禁問道:「高將軍臨終可有什麼遺言?你仔細道來。」

    任天翔隨哥舒翰進得潼關,一路上將高仙芝自殺身死的經過仔細講述了一遍。哥舒翰不勝唏噓,心中也暗自警醒,心知這次出征若有半點差池,自己一世英明毀於一旦事小,只怕高仙芝就是自己前車之鑒。

    十五萬新軍的到來,讓潼關精神為之一振。雖然這大多是剛招募、未經訓練的新兵,但其浩浩蕩蕩的聲勢,加上哥舒翰的威望,也讓潼關軍民信心倍增、士氣高漲,彌補了因高仙芝和封常清之死造成的不安和動盪。

    任天翔原本只想等到哥舒翰,完成高仙芝臨終之托後,便離開潼關回長安。但架不住哥舒翰的誠心挽留,只得答應留下來助哥舒翰守衛潼關。他只得哥舒翰現在維繫著大唐的命運,無論權力還是在玄宗心中的份量,已不屬於楊國忠,只要他肯替自己說話,自己官復原職便沒有多大問題。他倒不是稀罕原來的權勢地位,只是御前侍衛副總管這個身份,無疑比一個受通緝的侵犯更有利於報仇,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任天翔才答應留了下來。

    新軍剛為哥舒翰搭起中軍大帳,就聽帳外一陣喧鬧。因長途跋涉加上病體未癒,哥舒翰早已疲憊不堪,正在中軍帳準備略作歇息,聽到吵鬧不禁皺起了眉頭。中軍將佐見狀忙高聲喝問道:「外面何事喧囂?」

    有小校在帳外答道:「有個算命的江湖術士,說有破敵之策要獻將軍,被外面的兄弟攔住,正在吵鬧。」中軍將佐聞言不禁喝道:「還不馬上給打了出去?將軍日理萬機,哪有工夫見不相干的人?」

    那小校一聲答應正待傳令下去,卻聽哥舒翰道:「等等!讓他進來。」見中軍將佐不解,哥舒翰笑道,「不管他有沒有破敵良策,我們都得禮賢下士,這樣才能廣開言路,讓真正有才能的人投奔而來。」

    中軍將佐只得傳令讓那江湖術士進來。片刻後就見一個年逾四旬、面容清秀、青衫飄飄的中年文士被兩個衛兵領了進來。任天翔正好被哥舒翰留在帳中議事,便以好奇的目光望向這大膽的術士,誰知一見之下他不禁暗吃了一驚。因為這術士身上的種種細節,皆表明他不是普通靠一張嘴混飯的算命書生,而他那雙清朗明亮的眸子,又讓人看不穿猜不透,無法用「心術」窺探到他的內心。

    哥舒翰示意看座,然後問:「先生怎麼稱呼?又是哪裡人士?」

    青衫文士不卑不亢地道:「小生修冥陽,自幼在長安長大。」

    哥舒翰微微頷首,饒有興致地問道:「聽說你有破敵良策?」

    修冥陽看看左右,卻不開口。哥舒翰見狀笑道:「這裡沒有外人,先生但講無妨。」修冥陽遲疑了一下,這才緩緩道:「要破安祿山,其實只須哥舒將軍下一個決心,便能讓安祿山大軍不戰自亂,即刻退兵。」

    哥舒翰看看左右,見眾將皆忍俊不禁,像多少高明的將領想盡一切辦法,也僅能將叛軍擋在潼關之前,這江湖術士竟說破安祿山大軍,只需哥舒翰下一個決心,不由好奇地溫:「願聽先生高見。」

    修冥陽從容道:「安祿山糾集范陽、平盧、河東三府九族兵將造反,打出的旗號是清君側、誅奸相,還朝政以清明。楊國忠把持朝政多年,一向專橫弄權、驕奢淫逸,早已引得天怒人怨,因此安祿山起兵的理由贏得了不少蠻族兵將之心。現將軍手握二十萬大軍,若能以釜底抽薪之計,讓叛軍喪失起兵的理由,叛軍必定不戰自亂,天下只日可平。」

    哥舒翰皺眉問:「何為釜底抽薪之計?」修冥陽沉聲道:「將軍留少量兵馬守衛潼關,親率大軍連夜回師長安,將楊國忠綁了給安祿山送去。安祿山起兵的理由便不攻自破。二十萬叛軍,尤其是各族蠻將便不再一心一意以攻陷長安為共同之目標。如今長安之兵已盡歸將軍,長安就是一座空城,將軍只須下次決心,既誅國賊,又退叛軍,豈不一舉兩得?」

    哥舒翰勃然變色,失聲喝道:「你、你這是要我起兵造反?」

    修冥陽淡淡笑道:「這是以最小代價平定內亂的良策,將軍若是採納,則天下之幸也,何須在意一時的小節?」

    哥舒翰突然拍案高呼:「混賬,如今國家危難之際,你竟出此以下犯上之計,實乃亂我軍心。來人!與我轟了出去!」幾名兵將立刻架起修冥陽往外就走,卻聽他拚命掙扎大叫:「大丈夫做事,當以大義為先,不拘小節。將軍若不依此計,必定後悔終身!」

    「等等!」一直靜觀其變的任天翔突然長身而起,對哥舒翰道:「將軍,這人留不得!」見哥舒翰望向自己,任天翔正色道:「你須立刻將他綁了,給楊相國送去。或者乾脆以擾亂軍心之罪斬下他的頭顱,以免再有類似言語。」

    哥舒翰皺眉問:「公子何出此言?」任天翔沉聲道:「方纔那番言語,若傳到楊相國耳中,必起猜疑。以楊相國的心胸,必對將軍不利。」

    哥舒翰皺眉道:「雖然這廝唆使我犯上作亂,卻也不能因言殺人。如果將他綁了給楊國忠送去,他也必死無疑。我要這樣做了,以後誰還敢在我面前暢所欲言?」任天翔歎道:「將軍若不殺他,今後必受其害。與其如此,還不如依他之計,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哥舒翰搖頭歎道:「這書獃子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罷了,怎麼連你也不知深淺?莫說在這國家危難之際,為臣者萬不可辜負聖上信任,就是真有此心,你又怎知手下將士不同樣反叛你?老夫一生戎馬,行得正坐得直,如今又深受聖上倚重信任,也就是那楊國忠又奈我何?」

    任天翔見哥舒翰態度堅決,心知很難說動這個固執的老人,便丟下他匆匆來到帳外,對杜剛和任俠急急地吩咐:「方纔中軍大帳中趕出去的那個算命術士嗎,立刻將他給我追回來!」

    二人就愛你任天翔神情焦急,連忙追了出去,半晌後二人空手而回,對任天翔道:「真是奇怪,那小子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我們找遍了營門外各條道路,都沒有看到。這小子是什麼人?究竟有何要緊?」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決不是普通人。」任天翔神情凝重地望向遠方。如果說先前他還只是懷疑的話,現在已敢肯定,這修冥陽絕對是別有用心,意圖挑起楊國忠對哥舒翰的戒備和猜疑。哥舒翰身邊必有楊國忠耳目,方才修冥陽那番話肯定很快就會傳到楊國忠耳中,除非將他綁了給楊國忠送去,否則很難讓心胸狹隘的楊國忠不對哥舒翰猜疑。一旦將相離心,倒霉的往往都是遠離皇帝的將領。

    不過事已至此,任天翔也無可奈何,只能在心中祈禱,但願楊國忠看在潼關安危的份兒上,暫時莫要幹出什麼蠢事。

    只可惜任天翔還是低估楊國忠的疑心和愚蠢,當他收到潼關送來的密報,不禁嚇得一陣心驚肉跳。心知哥舒翰若真揮師長安,自己便決無倖免。在前方戰事不利的情況下,皇帝肯定很樂意犧牲別人以保住自己的江山。想到這楊國忠心中一陣發虛,急忙向玄宗上了一本:「臣聞居安思危為兵法第一要旨,而我們卻把兵力全都集中於潼關,再沒有後繼兵源,萬一潼關失守,京城難保。」玄宗急忙問計,楊國忠趁機建議道,「請聖上再調一支精銳為後軍,屯於灞上,萬一潼關失守,也還可以在灞上組織新的防線,為聖上贏得時間。」

    玄宗一聽在理,自然准奏。於是出龍騎軍五千,再於長安招募五千新兵,組成一支萬人的後軍,由楊國忠心腹杜乾運統領,屯兵灞上,名為潼關後衛,實則是防止哥舒翰回師長安,拿楊國忠開刀,以退叛軍。

    哥舒翰鎮守潼關正面拒敵,自己後方卻有一支不歸自己統屬的「後軍」,主將又是楊國忠的心腹,自然有種前後受敵、如芒在背的感覺。他便以帶太子行兵馬天下大元帥之權的身份,奏請玄宗將這支後軍也歸於自己指揮。玄宗久疏朝政,哪知哥舒翰與楊國忠之間的勾心鬥角,於是准奏,將杜乾運的後軍也歸於哥舒翰統領。

    哥舒翰拿到聖旨,知道杜乾運未必會遵旨就範,便以商議軍情為名,將杜乾運騙到潼關,然後宣讀聖旨,奪其兵權。杜乾運不服,率衛隊抵抗,被哥舒翰親手所斬。

    消息傳到長安,楊國忠嚇得面如土色,哥舒翰既然敢殺自己的心腹大將,難保將來不會逼玄宗殺自己,現在除了先下手為強,沒有別的退路。不過現在哥舒翰肩負重任,手握重兵,又深得玄宗信任,沒有充分的理由根本不可能動他。除非是以一種情況,那就是戰敗。想到這楊國忠嘴邊終於泛起了一絲陰陰的冷笑。

    第二天早朝,楊國忠便將自己琢磨了一夜的話向玄宗提了出來:「啟奏陛下,想哥舒將軍手握二十多萬雄兵,卻在潼關龜縮不出,任由叛軍蹂躪我東都及潼關以東大片國土,令無數百姓流離失所,甚至被叛軍所屠,哥舒翰是微臣見過最為怯戰懼敵的將領。」

    玄宗不解道:「哥舒將軍不是相國舉薦的麼?固守潼關令叛軍自亂,不是我們早已商定的戰略麼?相國為何突然又對哥舒將軍有了意見呢?」

    楊國忠從容道:「聖上明鑒,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初我們商定固守潼關,那是因為各地勤王兵馬未到,安祿山叛軍面對的只有潼關守軍。現在朔方節度使郭子儀臨危受命,先後大敗叛軍,尤其是與河東節度使李光弼聯手,兩度大破叛軍精銳史思明部於九門和沙河,並於嘉山會戰中擊潰史思明全軍,截斷安祿山的後路,現如今安祿山被困於洛陽。陝郡一線,若令郭子儀、李光弼由後方攻擊安祿山後方,再有哥舒翰出潼關從正面收復洛陽、陝郡,則叛亂可平也!」

    郭子儀自臨危受命出任朔方節度使以來,不僅率朔方軍多次破敵,還向朝廷推薦了自己的同僚李光弼出任河東節度使,二人數度聯手大破叛軍,收復了河北大片了領地,截斷了安祿山大軍與范陽之間的聯繫。現在形勢開始變得對唐軍十分有利,安祿山大軍被困於潼關與洛陽、陝郡一帶,前有潼關天塹,後有郭子儀和李光弼所率精銳,一時進退不得。

    玄宗也收到來自郭子儀和李光弼的捷報,已經有些被勝利沖昏頭腦,不過他也是帶兵起家奪得天下的皇帝,對用兵之道並非白癡。楊國忠所說雖然讓他有些心動,但想到可能的風險,他還是猶豫道:「安祿山大軍既已被困於洛陽一帶,我們何必冒險出擊?只須假以時日,各地勤王兵馬陸續趕到,遲早將他困死在洛陽。」楊國忠對玄宗的顧慮早有預料,是以故作神秘道:「陛下的想法固然穩妥,是萬無一失之計,但卻不是最好的戰略,即便這次平定了叛亂,也會為將來埋下隱患。」

    見玄宗有些不解,楊國忠趨近一步,壓低聲音道:「陛下你想,由太子掛名大元帥、左僕射哥舒翰任副元帥的二十多萬長安大軍,在這次平定叛亂中竟無寸功,連安祿山一支偏軍都未曾擊敗過,將來那些節度使還會將陛下放在眼裡?若所有戰功皆歸於郭子儀和李光弼之輩,勢必形成將強君弱之格局。哥舒翰固守潼關怯戰不出,手握二十萬雄兵卻不建寸功,勢必令聖上威嚴掃地,難保將來不會又出另一個安祿山。」

    玄宗聞言臉上微微變色,手撫髯鬚沉吟不語,半晌後方遲疑問道:「那依相國之計,如何是好?」楊國忠低聲道:「微臣已打探清楚,由於郭子儀和李光弼諸將的攻擊,安祿山已經將主力撤到河北戰場,以應付郭、李二將在後方的侵襲,潼關正面之敵不足兩萬,由寂寂無名的叛將崔乾佑所率。哥舒翰手握二十萬大軍,就算那是二十萬隻羊也足以將不足兩萬的叛軍踏平,一旦擊敗崔乾佑,收復東都便指日可待。如此一來勤王諸將的功勞再大,也大不過收復東都的功勞。」

    玄宗微微頷首,示意高力士道:「就照相國建言擬旨,令哥舒翰出兵收復東都。」

    玄宗聖旨雖下,第三天卻收到哥舒翰的奏本,力陳長安大軍雖眾,卻都是未經訓練的新軍,除了據險固守尚可一用,一旦與經驗豐富的叛軍戰於曠野,必不戰自亂。而且以安祿山多年領兵之智,豈會在潼關正面放上一位有勇無謀的偏將,顯然是輕敵之計。

    玄宗見哥舒翰說的在理,心中便有些猶豫,誰知楊國忠卻道:「哥舒翰已位極人臣打了勝仗聖上也沒什麼再可賞他的東西。自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哪裡知道聖上心中的深謀遠慮。依微臣愚見,聖上須派監軍執御賜寶劍陣前親自督促,若不出戰便以抗旨治罪。」

    玄宗猶豫良久,問道:「不知由誰監軍合適?」楊國忠沉聲道:「微臣推薦邊令誠,一來他以前便在潼關監軍,熟悉軍情,二來他殺過高仙芝與封常清,定能令哥舒翰有所警惕,進而一心為聖上效命。」

    邊令誠自監軍潼關,奉旨賜死封常清和高仙芝後,玄宗為防潼關守軍反感,也是為了向哥舒翰表示信任,所以將邊令誠撤了回來。如今哥舒翰拒不出戰,終於令他又想起了以宦官監軍,遙控前方大軍這一招。

    「傳旨,封邊令誠為前方監軍,授御賜寶劍,督促哥舒翰收復東都洛陽。」玄宗終於下了一道令他痛悔終身的聖旨。

    「什麼?要老夫率兵收復洛陽?」當哥舒翰收到邊令誠親自送來的聖旨,不禁驚呆了,他急忙解釋道,「安祿山手下皆是身經百戰的精銳之師,而末將手中則是未經戰陣的新軍。全靠潼關天塹方能固守不敗,一旦棄險出關,便如羊入狼群,焉能不敗?」

    邊令誠不以為然地冷笑道:「將軍是為自己的膽怯懼戰尋找借口吧?潼關正面之敵不足兩萬,而你手中是二十多萬大軍。以十倍之兵力迎擊遠道而來的疲憊之師,就算是一個白癡來指揮,也是必勝無疑,老將軍卻千般退縮萬般阻撓,莫非是心有二志?」

    哥舒翰怒道:「老夫一心為國,天地可鑒,豈能容你污蔑?」「既然如此,就請將軍用實際行動來證明。」邊令誠說著舉起手中御賜寶劍,冷冷道,「微臣領有聖命,前方將佐無論誰膽怯不戰,皆可先斬後奏!」

    望著邊令誠手中的御賜寶劍,哥舒翰不禁怔怔地落下淚來,仰天長歎:「天滅我大唐,非臣之罪也!」說著跪地接過聖旨,以艱澀的口吻道,「微臣遵旨,即刻率大軍收復東都。」

    呆邊令誠離去後,一直避在後帳偷聽的任天翔急忙出來,對哥舒翰道:「將軍既不想出戰,何不殺了邊令誠,傭兵自重?免受這死太監之氣。」哥舒翰搖頭苦笑道:「我若如此,不僅一世清名毀於一旦,而且還給帶兵的將領開了個壞頭。以後誰都可以因聖旨不合意,擅殺欽差抗旨不遵,那聖上還有何威嚴可言?天下必將因此四分五裂,陷入諸侯割據的戰亂之中。」

    任天翔頓時想起了周王朝和春秋戰國幾百年的動盪,如果朝廷聖旨再不能約束諸將,那麼大唐便將成為周王朝,天下也將陷入春秋戰國的動盪之中。他只得收起殺邊令誠之心,寬慰道:「如今潼關正面僅有崔乾佑兩萬兵馬,而且崔乾佑素來有勇無謀,老將軍以二十萬擊兩萬,也未必不可一戰。」哥舒翰憂心忡忡地歎道:「安祿山帶兵多年,是我見過最為狡詐多智的統帥,豈會用一名偏將來攻潼關?他這是以輕敵之計在誘我出戰,叛軍遠道而來,利在速戰,如今聖上這道聖旨,卻是幫了安祿山大忙。」說到這哥舒翰微微一頓,「不過我哥舒翰也不是碌碌之輩,即便冒險出戰,安祿山要想贏我,只怕也沒那麼容易。」

    哥舒翰的話鼓舞了任天翔,他不禁道:「我願追隨將軍,收復洛陽。」哥舒翰回頭望向任天翔,心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頭,沉聲道:「我率大軍棄關而出,勝負殊難預料。潼關是長安最後的門戶,其重要性自不待言。我希望公子留下來協助守衛潼關,萬一老夫前方失利,也要保潼關不失。」

    任天翔有些為難道:「我留下來沒問題,但我畢竟是朝廷欽犯,待罪之身,只怕將軍前腳剛走,邊令誠後腳就要將我抓起來。」

    「公子不必多慮,我已向聖上保舉了你。」哥舒翰淡淡道,「你所犯之罪不過是無心之失,撤去御前侍衛總管之職就已經足夠抵罪。現在老夫好歹是尚書省左僕射,天下兵馬副元帥,地位不在楊國忠之下,聖上多少得給我幾分面子。我會等到赦免你的聖旨下來再出兵,屆時就拜託公子助我部將守衛潼關了。」

    任天翔點點頭,卻又有些不解地問:「在下從未帶過兵打過仗,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才能,將軍為何如此看重,竟將如此重任托付於我?」

    哥舒翰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淡淡笑道:「老夫一生閱人無數,見過的青年才俊不下百人。但期中能稱得上天才的僅有兩人,一個是在隴右助我大破沃羅西的司馬公子,另一個就是任公子你了。」

    任天翔有些意外,忙道:「司馬公子確是人中龍鳳,稱為天才那是名符其實。在下何德何能,在老將軍心中竟能與司馬公子並列?」

    哥舒翰微微笑道:「你在司馬公子最擅長的棋道上,竟能逼得他吐血才能勝你,至少說明你跟他是水平相當的。能做他的對手,你必定也是個天才。」任天翔不好意思地笑道:「聽了老將軍這話,我好像也覺得自己還真是個天才了。」

    二人哈哈一笑,哥舒翰目光幽遠地望向天邊,幽幽歎道:「在這亂世之際,本該是司馬公子這樣的天才嶄露頭角、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不知為何卻一直沒有聽到他的消息。我在長安多方打聽,也沒有探到他的音訊,如果老夫能得他相助,這天下必能蕩然而平。」

    任天翔張了張嘴,本想告訴哥舒翰司馬瑜那小字倒是沒有閒著,只不過是在安祿山那邊建功立業。不過話到嘴邊他又生生嚥了回去。他實不忍破壞哥舒翰對司馬瑜的良好印象。

    就在哥舒翰惦記著那個曾經助神威軍大破沃羅西的天才少年時,卻不知就在離他不到百里的地方,那個天才少年也同樣在惦記著他。眺望著前方那巍峨宏偉的天下第一雄關,司馬瑜緊鎖的眉頭漸漸鬆開,嘴邊露出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

    安秀貞一直在癡癡地望著他,就如他眺望潼關一樣的專注。看到他緊鎖了許多天的眉頭漸漸舒展,少女的心也隨之欣快起來。她喜歡看他眉頭深鎖冥思苦想的樣子,更喜歡看他破解難題後嘴邊那一抹淡若秋水的微笑,那微笑就像有某種魔咒,令她徹底沉淪,不能自拔。安秀貞以最大的克制,才忍住沒去親吻那一絲溫煦如春風的迷人微笑。她癡癡地望著這個神秘的男子,紅著臉小聲問:「公子心中的疑難有解了?」

    司馬瑜點點頭:「潼關城頭的旌旗動了,哥舒翰在調度人馬。這次調度前所未有的龐大,聯繫到不久前長安的來信,說明哥舒翰在朝廷的壓力下穩不住了,他即將率軍出戰。」

    安秀貞不覺這算得上是什麼好消息,雖然她並不關心軍情,更不關心戰爭,卻也知道潼關有二十多萬守軍,而己方僅有不足兩萬人馬。而且這兩萬人馬還算不上范陽精銳,只會他們的將領崔乾佑,更的個見到女人就兩眼放光,見到財寶就忍不住要搶的莽夫,她相信自己爹爹若不是安祿山,這莽夫說不定早已經動手來冒犯自己了。

    不過他既然說那是好消息,那一定就是好消息。正如當初他自告奮勇要孤身來取潼關時,安秀貞也完全相信一樣。他和她僅帶了兩千精兵和一員猛將一級安慶緒的一紙密令,便千里迢迢悄悄來到潼關前線。他要以崔乾佑部不足兩萬兵馬和他自己親點的兩千精兵,攻下這座由二十多萬唐軍守衛的天下第一雄關,而他的對手,正是多年前的舊人、曾經威震隴右的一代名將哥舒翰。

    在他們身後,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崔乾佑也是一臉狐疑。他有些不耐煩地把玩著手中那柄巴掌寬闊、長逾五尺的鋸齒刀,每當他在把玩自己這柄殺人過萬、因飲血過盛而銹跡斑斑的巨型戰刀時,周圍十丈之內所有人都會變色。但唯有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風都能吹倒的文弱軍師,卻坦然得就像自己手中的一個玩具。他的眼中甚至有一絲輕蔑的嘲笑,就像是在嘲笑一個努力想要在大人面前表現的孩子。

    「軍師,哥舒翰就算棄關而出,末將也看不出這算什麼好消息。」崔乾佑悻悻地收起鋸齒刀,故作深沉地眺望潼關道,「雖然那二十萬人馬大多是新招募的新兵,但其中也有趕來助戰的勤王邊兵,戰鬥力不容小覷,他們的人數也在我軍之上。」

    「所以這一仗,將軍責任既重大又艱難。」司馬瑜回頭望向這名猛將,以古井無波的口吻淡淡道,「如今唐軍已經截斷了我們主力與范陽的聯繫,河北大片領土已入郭子儀和李光弼之手,現在大軍前有潼關天塹,後有唐軍勤王之師陸續趕到,已呈包圍之勢,將我們困在洛陽、陝郡、太原一線。要想破此危局,必須盡快攻下潼關佔領長安,只有這樣才能動搖大唐根基,令各路勤王兵馬軍心動搖、各自為戰,方能破此危局。」

    見崔乾佑滿臉茫然,顯然根本不懂這一戰的重要,司馬瑜只得以他懂得的語言激勵道:「只要我們能攻破潼關,長安便無險可守,屆時長安城女子玉帛便任由將軍予取予奪。長安乃大唐國都,天下第一富庶的城池,不僅有滿地的金銀珠寶,更有公主王妃、大家閨秀任由將軍擄掠,不知這些東西值不值得將軍奮勇向前,擊敗哥舒翰大軍,奪取潼關?」

    崔乾佑兩眼漸漸放光,毫不猶豫地點頭道:「值得,當然值得,若能打到長安搶幾個公主王妃玩玩,就是死也值了!」「很好,現在聽我號令,拔營後撤五十里,在靈寶縣附近待命。」司馬瑜胸有成竹地道。

    「後撤?未經接戰就要後撤?」崔乾佑剛被挑起了鬥志,對後撤的命令自然是疑惑不解。就聽司馬瑜解釋道:"我們要將哥舒翰大軍引得遠離潼關,才能將他們徹底擊潰。不然他們若是退回潼關,要想再將他們引出來,只怕似在感受這大戰來臨前最後的寧靜。
《智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