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肩而立,
從遠古到洪荒;
我們並肩而戰,
從地獄到天堂。
「救命——」不遠處的的聲響令希亞和索利芒斯猛地分開。
「好像是有人在呼救。」索利芒斯揣測。
「不是好像,就是。」希亞糾正他,亞馬遜人的語言天賦實在令任何種族都望塵莫及。
去不去?兩人交換了一下眼光,很快就達成了統一。
河畔的沼澤,幾個渾身泥濘的白人瑟縮成一團,望著漸漸逼近的十幾隻鱷魚發抖。剛才的一陣急雨打翻了他們的小船,順便浸濕了火yao——沒有了槍的白人,在雨林中根本就是一道美食。
希亞頓時停住了腳步,她對於一場狩獵並沒有旁觀的興趣,更不用說阻止,那些白皮膚的人,簡直就是在渾身烙滿了「侵略」的標誌。
「救我——」領頭的士兵立即發現了兩個「人」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左邊的印第安青年高大英俊,而右邊的姑娘赫然是個白人。
「索利芒斯,我們走,他們是毀滅了阿茲特克帝國的兇手。」希亞冷笑,她的同情心絕不氾濫。
索利芒斯點點頭,兩人剛剛轉身,就聽見身後一聲大吼:「亞馬遜人——你是亞馬遜人!」
希亞電擊一般地回過頭,上上下下打量那個喊話的男人:「你說什麼?」
「救我出去,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面對救命稻草,男人不遺餘力。
希亞思索再三,抱歉地對鱷魚說:「抱歉朋友,亞馬遜人的秘密暴露了,我想我需要問清楚……打擾各位用餐了。」
鱷魚眨了眨眼睛,毫不介意地退下,把巨木一樣的身軀隱沒在渾濁的河水中。
希亞上前一步:「現在麻煩各位告訴我……你們從哪裡知道亞馬遜人的存在?」
那個男人死死盯著她,希亞不寒而慄——那種目光,即使在餓極了的狩獵者眼裡也從未見過,如此的貪婪、渴望,赤裸裸地掠奪。
「從阿茲特克人的傳說裡……姑娘。」那男人忽然撲上來,扼住了希亞的脖子,對著索利芒斯大吼:「滾開!」
「該死,阿茲特克人的傳說是什麼樣子?」希亞抓住那粗壯的手臂,喘著氣問。
「現在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說,亞馬遜人的黃金國度在哪裡?」男人手臂加力。
希亞的臉上,露出一絲悲憫的神色,手下卻猛然一翻,一聲清脆的骨骼碎裂聲,男人的關節被生生扯斷,希亞一個後翻跳出人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們大老遠跑來這裡,就是要黃金?」
男人疼得縮成一團,咬牙:「當然不是——黃金,鑽石,白銀,翡翠……我們都要!」
希亞簡直想要大笑出聲——她們每天掃地清理的那些要人命的垃圾,居然真的有人可以當作比性命還要珍貴的寶貝,她也確實笑了出來:「黃金?白銀?那麼軟,那麼難看,你們要來做什麼?」
那群人被問倒——做什麼?金子能做什麼?這真是白癡才能問出的問題。於是又是一陣哄笑,雙方都在笑,好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匪夷所思的笑話一樣,但是仔細想想,這或許是幾個世紀最不好笑的笑話之一,讓人想要哭,想要叫,那麼多航海時代的傳奇,那麼多可歌可泣的藝術,在這個問題下血流成河。
靜靜地對峙,如一個時代面對另一個時代,直到索利芒斯走上來,拉起希亞的手:「我們走。」
「不許走!」斷臂的隊長下令,抓住他們。
希亞冷笑,她沒有出聲,看著一隻足足有兩人長的鱷魚慢慢爬上岸,身子進入了隊長影子的範圍,猛然張開長吻,橫掃著一叼,咬住隊長的大腿,並且藉著甩力用力一拖,泥濘上留下一道血跡,隨著慘叫聲沒入河水。
「幹得漂亮。」希亞微笑,她看著那些人反應過來四下逃命,而長靴陷入泥濘中,直沒膝蓋,每每拔出一步都要花老大力氣,身後死亡的威脅如此巨大,他們連滾帶爬,而結果只能是手也陷入稀泥中,絕望的慘叫撕破叢林的安寧,熱血在平整的泥濘表面流出一道道坑窪。
肉被撕裂,白骨的斷茬刺了出來,兩隻鱷魚爭奪一個活生生的人,那男人頗結實,一時咬不斷,那只雄鱷怒了,用力一口咬下,長森森的白牙正切入那人的嘴裡,連牙齒帶舌頭帶喉骨一併咬碎——那人的眼睛在最後一刻,看見的正是血淋淋的大口,自己未來的歸宿。
索利芒斯覺出不對勁來——身邊的希亞那麼陌生,她竟然是在微笑,在饒有興趣的觀看,這還是那個熱愛詩歌和書籍,尊重哪怕一條河水的理想的小希亞嗎?索利芒斯不寒而慄,她哪裡來得憤怒,如此強烈的憤怒?他一把轉過希亞的臉:「希亞!你想清楚,他們是你的同類!」
「我沒有這樣的同類——他們抓走希亞,他們要毀了我們!」希亞惡狠狠地說,甩開索利芒斯的手,轉身就走。
索利芒斯一把拉住她的手:「希亞,你太偏激了——你忘了剛才我們說的生生不息?」
希亞又一次甩開:「我說的叢林裡的生命——不包括他們!」
索利芒斯急了:「希亞,你是亞馬遜人!」
希亞站住,不回頭:「索利芒斯,你大概忘記了,在成為亞馬遜人之前,亞馬遜女戰士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掠食者。」
索利芒斯有些頭痛,看來女人不管進化到什麼智慧程度,都一樣會偏激情緒,不講道理。
「希亞!」
「別跟著我,你這塊爛木柴!」希亞雖然大聲喊叫,但是心裡也在發慌,她恐懼,她遠比索利芒斯恐懼得多,剛才那血淋淋的一幕,她從心底滋生出一種莫名的情緒,那是她的智慧,她的學問和思考根本壓抑不住的——她可以騙過索利芒斯,但是騙不了自己,那根本就不是什麼仇恨,是真的快感,是渴望血,渴望搏鬥和征服,渴望戰鬥和屠殺的興奮——七千年前叢林之王的血液在瞬間甦醒,希亞捏緊拳頭,她要離開,她必須離開流血的現場,那令她恥辱的快感不被根深蒂固的文明理念所接受,她決心說服自己。
「希亞!」索利芒斯忽然一步撲上來,用力從背後抱住了她,連連幾個翻滾——火槍的爆響也接二連三地響起,索利芒斯身子一頓,但立即接著滾落到河水之中。
雖然已經親眼見識過火槍的威力,但是和親身體會畢竟不是一回事情,火yao激起河水急爆,刺得皮膚生疼,沒有人,沒有人可以衝過數十把火槍的包圍圈,希亞很快就明白過來,那些人一槍一槍只是為了把他們逼入那個死角——兩塊礁石間堵滿了樹枝和水草,河水中分而過,他們要活捉自己!
希亞一萬個不願意,但背心還是抵住了礁石,三艘小艇列成三角形,完全堵死了他們的出路。
「別試圖下潛,亞馬遜人,不然我一槍打爆你的頭。」正面船上,一個四十上下的男人正在瞄準,希亞臉上的猶豫一閃,他立即說:「相信我的話,姑娘,在這個距離你沒有出路,以我的槍法可以打中一隻飛行的蒼蠅——你,讓開!」他比了比索利芒斯。
索利芒斯笑笑,雙臂更加伸展,把希亞索性護在身後。
「找死。」那男人食指一動,扣動了扳機——但是他立即大吃一驚,索利芒斯只是身子一顫,擊中胸膛的子彈消失的無影無蹤。
「真的有打不死的人?開槍——」男人下了命令,不下二十把火槍一起震天的響了起來。
「索利芒斯,這樣不行,你會死的。」希亞推了一把索利芒斯,一棵樹被打一槍兩槍或許無所謂,但是這樣亂槍齊發,遲早會造成致命的傷。
「別動,我們要等機會衝出去,千萬別動——」索利芒斯一邊將槍傷轉移到自己的本體,一手按住希亞,生怕這姑娘一咬牙向外衝,前功盡棄,「你那些召喚的咒語呢?快點快點!」
「咦?這小子有點邪門。」男人吃驚,但很快反應過來:「直接用火yao桶,炸!」
希亞幾個月以來一直在潛心研究格鬥的技巧,從法師轉為戰士畢竟需要一個過程,術業上反而倒沒有什麼精進,她匆匆念著浪之翻湧的咒語,腳下的河水開始匯成暗湧,但是,男人身邊的同伴已經高高拋棄一個火yao桶,男人火槍一抬,一槍打了出去——
「不——」希亞一邊緊緊抓住索利芒斯的肌肉,一邊強迫自己念出最後一段咒語來,即使來不及,她不允許自己放棄。
但是,連索利芒斯也沒有反應過來,火yao桶並沒有爆炸,而是從天而降,穩穩落在自己手中,索利芒斯連忙一手把木桶按進水裡,這才發現——那男人的一槍打偏了,小艇在瞬間被移動了兩三尺的距離。
「希亞好樣的!」索利芒斯讚歎。
希亞茫然:「不是我。」
一抹白影閃過,一道純銀色的弧線從水面劃過,如一條白虹,那條巨魚幾乎有大半個小船長短,接著又是用力一撞——希亞也大聲喊了出來:「以亞馬遜的名義召喚,百尺水下之心!」
暗湧翻出水面,巨魚夾著浪頭,狠狠撞在小艇上,那艘足足載了十餘人的小船當即翻覆,巨魚趁機一躍,整個身形破水而出,長吻彈出,如經天一劃的利劍,希亞不知如何才能表達內心的驚喜和親切,她大聲喊了起來:「踏雪!」
她的踏雪,她的白鱘,她的伴生獸,終於長大來尋找主人了。
浪頭翻湧,剩下的兩隻小船在浪顛起伏,探險的男人們自顧不暇地抓緊船舷,偶爾開一槍,卻是輕輕鬆鬆可以閃躲。
「踏雪——去!」希亞拍了拍索利芒斯,縱身一躍,站在踏雪的背部,一股河水忽然躍起,在她的掌心翻轉,聚成了六角水晶的形狀,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斥著身體的每一條神經,希亞的神色不自覺地鄭重,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成為一個亞馬遜人,她緩緩地面對水晶,一字字喝道:「大河之魂,請為我喚起百尺水下之心——」
巨浪騰空,一股水流托著踏雪和希亞直奔半空,水浪如同有了指引,在空中一卷,又急速落下,希亞的長髮在風中急速飛舞,腳下的巨浪落下,已將一艘小船卷落其中,船員們連喊都來不及喊,就被強大的水力所吞沒。
「來,踏雪,試試我們的力量——」
伴生獸是與主人靈魂相同力量共享的靈獸,希亞的怒意和殺戮的渴望在瞬間傳遍了踏雪的全身,它一個俯衝,長吻如刃,夾著巨浪向小船衝去——那是何等驚人的力量,白鱘好像水浪之鋒,長吻猶如鋒刃之芒,如一道半空直落的閃電,將小艇攔腰截為兩段——
不管那些人死了沒有,在亞馬遜叢林之中,沒有槍,他們的命運不過是成為水族的美餐罷了。
只是希亞似乎還覺得意猶未盡,如一個繼承了萬貫家財的年輕人一樣,揮霍著自己驟然的所得,直到索利芒斯忍不住痛呼:「希亞……」
戰鬥結束了,希亞這才發現,索利芒斯的臉色已經變成了半透明的灰敗——他的靈力不足以支撐人類的肉體了。
索利芒斯皺著眉:「希亞……快……送我回去……我需要土地的力量。」
希亞一跺腳:「踏雪,回王國等我!」又急匆匆抱了抱踏雪的腦袋,「親愛的,我等你太久了。」
索利芒斯的身體越來越輕,一旦精靈的身軀消散,就只能變成一棵普通的樹,一切都將消逝。希亞幾乎是把他的身體丟進叢林裡那棵杉樹之中,然後才趴在樹身上喘氣:「天殺的,索利芒斯,你真倒霉,你大概是、是、是有史以來最倒霉的樹了。」
那棵落羽杉現在倒是名副其實,墨綠的樹葉落了滿地,樹皮被子彈爆裂開來,露出斑駁的軀幹,昔年大火灼燒的痕跡未曾褪去,現在又添了新傷。
希亞念動咒語,將水元素的力量傳入樹幹之中,只聽見索利芒斯哀嚎不已,大聲呼痛。
「你還好嗎?」希亞緊張兮兮地問。
「還好……」索利芒斯喘了口氣:「看來一時半會死不了,不過,不過大概有段日子出不來了。」
「希亞……」
「嗯?」
「抬頭看……」
「看什麼?你現在慘不忍睹。」
「你……你倒是看哪。」
希亞依言抬起頭,遍體鱗傷的樹幹上,嵌著數十枚火槍的子彈,精靈也是會痛的啊,希亞心酸地想——忽然,她怔住了,那些子彈歪歪扭扭地拼成了兩個瑪雅文字:希亞。
「你這個白癡?你連挨打都不專心,活該去送死!」希亞踢了一腳樹幹,淚水潸潸落下。
「當時我又不敢動……閒著也是閒著……」索利芒斯哼哼唧唧,「你看,希亞,我要是死了,你留個紀念,多好。」
「你敢!你死了我非要你好看不可——」希亞抓住樹幹:「給我聽著,白癡,你要趕快好起來,再過一個月,和我一起參加月光大會!」
「月光大會?」索利芒斯把腦袋伸了出來,又被一拳打了回去。
每年月亮引力最大的一天,亞馬遜河會漲起滔天潮汐,月圓的夜晚,叢林之中則會舉行月光大會。月光大會是叢林精靈族的聖會,而那些愛上外族人的亞馬遜姑娘也會參與,每一對愛侶會在月光的照耀下盟約,以叢林為證人,以亞馬遜河為誓約,在所有精靈的祝福和矚目下結合。
索利芒斯實在忍不住,又一次把腦袋伸了出來:「不許反悔哦,你說真的哦?」
「當然是說真的,伴生獸歸來,我成人了。」希亞聳聳肩:「喂,你傻笑什麼?」
索利芒斯忍不住:「我是在想,我們用那種方式結合會比較好一點……希亞,你願不願意尊重我們樹族的方式?」
希亞臉紅紅:「你們樹族……那是什麼方式?」
索利芒斯把脖子伸得更長一點,在希亞耳邊曼吟:「我們在一個有月亮,有風的夜晚,並肩站在一起,彼此赤裸,好像初生時候相對,連叢林都在低聲吟唱,星辰都將失去光芒,山川和河流一起為我們奏響——」
希亞打斷:「少說廢話!然後呢?」
「然後?哪裡還有然後?」索利芒斯笑了起來,「然後當然是等風把我的種子吹到你身上了。」
希亞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索利芒斯,確定他腦子沒有問題——兩棵樹……也就算了,兩個人像傻樁子一樣站著等風吹,她怎麼也沒法想像……希亞一口啐去:「呸!你自己等著風吧!」
她憤憤起身,不顧索利芒斯的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褐色的長髮飛舞,結實的腰肢在叢林的枝杈和籐條間扭動……索利芒斯目送著心愛姑娘的身影,忍不住地歎息:多麼美好多麼美好……時間如果可以停在這一瞬,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