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能大師,久違了。」
「況公子,這」
「這都一泡就是過去的況府。不過況家早就散了,大師喊我一聲老泡就好。」老泡信手指點,「倒是況園還在,只是裡頭也沒多少舊時風物了,只亂種了幾株花木,二弟在裡頭說說書,咱們兄弟講講閒話。大師要是有雅興,明日我陪你轉轉。」
一別十四年,昔日的廣陵公子鬢間已經多了白髮,溫馨笑面下,也不知藏了幾許滄桑。昔日的大和尚也已經成了老僧,眉梢口角,儘是如刀刻的皺紋。
但凡三個以上的江湖人湊在一起,哪怕是片刻之後就要拔刀相見,也總有說不完的廢話。但蘇曠顯然還沒到能夠分清楚直率和直接之間區別的年齡,他顧不上老泡和達能的互訴當年,直截了當地問顏中望:「你究竟劫了漕銀沒有?」口氣生硬,憋得顏中望一怔。
「劫了。」顏中望也乾脆利落地答覆,「我說過,俠名早已有虧,當不得大俠二字。」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你並沒有問過。」顏中望靜靜地笑著,「我不知道需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小蘇。」
難以名狀的憤怒和失望湧上蘇曠的心頭。
曾幾何時,心中有細若游絲的依戀升起,織成一幅幻象,蘇曠以為,那就是傳說中的江湖義氣遇見一個朋友,足以托付生死,哪怕世界都站在對立的一面也沒有關係,反正有那份熱情那份血氣一切都足夠。但現在,他所謂的大哥對他說,你知道你應該知道的,就可以了。
蘇曠抬著頭,好久才嗤了一聲。
顏中望好像嘲弄一樣:「怎麼了小蘇?一句實話而已,你擔當不起了?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蘇曠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氣息在喉間急促,不成句子
「你!」你沒有騙我,但是不盡不實。
「我!」我可以不在乎一條命,可是有些天經地義的道理和法律,你要我怎麼不在乎?
「原來……」原來酒酣耳熱的義氣,當真是經不起試探的。
「原來你看錯人了,是不是?」顏中望一眼瞧出來蘇曠漸漸冷下去的目光,繼續笑,「現在明白還來得及。小兄弟,以後做人不要那麼輕信。」
「你說得沒錯!」蘇曠針鋒以對,他發現自己諷刺人的天賦也不錯,「我是瞎眼看錯人了。嘿嘿,顏大俠你是擔當不起了,顏大哥……你好像也擔當不起。今後不知怎麼稱呼……顏大大?」
「顏中望素來只是顏中望而已。」顏中望伸手想要拍拍蘇曠的肩膀,卻被蘇曠退一步讓開。他苦笑,「罷了……反正今後你也沒什麼機會稱呼我。」
「大哥,」柳二先生匆匆走進來,看見達能,避開了目光,只遞過一封書函,「適才肖之龍肖總捕頭過來一趟,說的是……那件事。他說有封急信,要大哥你仔細看看。」
「哦?是鐵敖。」老泡展開信箋,幾行匆匆急書
況兄如晤:顏中望劫掠漕銀事,君已知否?此般行徑天人共憤。運河修漕事關百萬黎民,救命銀兩豈可妄動?本欲即刻撥兵拿捕,又恐白日傷及無辜。望況兄安撫顏賊,勿貪小利而失大體。官中人馬不日將至,顏賊泯滅天理,俠義輩當共誅之。望兄緊守口風,速速佈置,勿使潛逃。
鐵敖上
雖說是私人信件,但是裝在揚州府的公函封套裡,大約也說明了一切。
「小蘇,這是尊師先禮後兵了。」老泡不以為意,隨手將信函遞給蘇曠。
蘇曠皺一皺眉。真奇怪,師父平時下書從不是這個風格,囉哩囉唆義正詞嚴的,哪有半分天下第一名捕的風采?
老泡又轉手將信遞給達能,無可奈何地搖頭道:「大師,今日天色已晚,三位遠道而來,想必辛苦,不如休息一夜。至於顏大俠……他是投官自首還是隨你們去嵩山,你們自己商決。如何?」
「況公子今非昔比,老到沉穩,實令老衲刮目相看。」達能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就依公子所言,待顏大俠了結了這樁公家官司,我們的事情再議論不遲。」
他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有官府動手,私人恩怨自然就靠邊站。少林再怎麼說也不過是江湖門派,樂得民不與官爭,置身事外最好。
袁三拍手叫好:「看來大師也是今非昔比了。什麼規矩不規矩,都是可以通融的嘛。」
這敵意強得無法掩蓋。
老泡一扯他衣袖:「二弟招呼客人,老三小蘇,你們跟我來。」
「泡叔?」一進後院客房,蘇曠一手關上門,急不可耐地問,「你們想怎麼辦?」
老泡點頭道:「事不宜遲,照原計劃動手。老三,你去備條小船。」
袁三道:「早就備好了,就在門外河裡,隨時可以送他出去。」
蘇曠插話:「什麼計劃?」
老泡解釋:「片刻之後,二弟會找個借口舊恨重提,用些個陳芝麻爛谷子的舊怨向達能挑戰,我去拖住那個慧權,你拖住那個跟班小和尚然後老三送顏中望出揚州。只要進了運河道,諒那些少林和尚也追不到他。」
「泡叔,我……」蘇曠呆立良久,搖頭道,「我做不到。」
袁三奇道:「咦?是誰一口一個顏大哥,要和人家同生共死來著。怎麼,真的當不起一句實話麼?」
「不一樣!」蘇曠覺得心中有團火在慢慢落下來,落在冷冰冰的刀鋒上,一邊寫著「是」,一邊寫著「非」,他必須做個抉擇「信上說得沒錯,五萬兩銀子事關數萬百姓的身家性命,我不怨他騙我……但是這件事,他不該做,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受到懲罰。泡叔……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幫他,但是你們不能這麼做。國家律法,任何人,都不能觸動。」
老泡嘿嘿地樂:「他他他,他是誰啊?」
「顏大哥。」蘇曠咬著嘴唇,幾乎咬出血來,「他待我很好,其實沒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一個為了妹子開罪少林的人,一個為了滴水之恩願意傳授自己畢生絕技的人,一個做了十年大俠的人,他怎麼就能幹出這種事來!」
老泡簡直想要為他鼓掌:「說得好,再說多一句,就碰到癥結了那小蘇,你說,一個重情重義身負重傷的大俠,他為什麼要去劫那五萬兩漕銀呢?」
「我不知道!」
「你必須知道!」
老泡敲著額頭,急躁起來:「不知道你就得想!想不通你就會少一個朋友,還是你這輩子的第一個朋友蘇曠,你開始不肯交朋友,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逮誰喊誰大哥,這叫什麼?輕率。認識沒幾天,連人家幹什麼的都弄不明白,然後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這叫什麼?輕信。但那些都不重要,你這麼大年紀,老成持重的看著也嫌討厭。你泡叔喜歡教育人,現在我再教你一點兒有用的不管你怎麼交上的朋友,不要輕易否定他,『看走眼』這種爛話很傷人。我只問你,顏中望今天走了,日後有的是機會再找你解釋,你也怨不著他他為什麼還不走?是他走了我們就護不住你,還是他喜歡逞英雄?他若喜歡逞英雄,當時就不會一溜煙兒地從嵩山跑到揚州。小蘇,你還不明白?他本來就是不想欠你而已。你貿然衝過去一聲『大哥』把他的心也喊熱乎了,他怕你失望。不過說實話,你失不失望我不清楚,但你挺讓他失望的。你今天說的話,小人!」
老泡的神情很嚴肅,蘇曠也很受傷。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評價:「我?小人?」
老泡點頭:「一進一退小溪水,一反一復小人心。你不是,難道我是?」
「可是,我……」蘇曠想要解釋。
「你什麼你?」老泡啪的把信拍到桌子上,「我和鐵敖已經多年不見,但以我所知,如果顏中望真是劫了五萬漕銀,他直接過來抓人,誰敢說半個不字?你真以為就那個半死不活的顏中望還用得著調兵遣將?你當是召集人馬,要一鍋端了我都一泡?等一下……不對。」
蘇曠的額頭,也有冷汗淋漓。不錯,他們的思路一直集中在顏中望身上,卻忘了這個信號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調集人馬?
老泡連忙抖開信箋,想要找出些蛛絲馬跡:「小蘇,你師父平日可有什麼密信暗門之類?」
蘇曠搖頭:「有倒是有,但六扇門裡的書體暗字都是相通的,如果師父的確是逼不得已要用暗信傳遞,想必是要換個路子。」
「鐵先生平日臨的是二王的帖子?」
「是,家師兼習數家,最好二王。」
「唔……這封短箋裱一裱大約也可以賣錢了。鐵先生大才,獻之遺墨,比羲之更少,鐵先生居然既得右軍之圓轉善曲,又得子敬之俯仰自得……」老泡若有所思,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比畫,然後眉頭一皺,「只是他總不會是來賣弄書法的吧?哪有百字短函裡夾著兩家行書的道理?書法也不對,有字無篇,明明不是一體的氣勢況兄如晤,顏中望劫掠漕銀事君已……這個『已』字隸筆入行好不突兀,『此』『般』二字氣脈全斷,硬生生轉過一種筆法來;『救』字有橫逸之態,『命』字偏偏有縱無橫……」
蘇曠早已明白了老泡的話中之意,隨著他的推敲思索,蘸著茶水一字字寫在桌上,忽然抬頭:「已搬救兵!」
「已搬救兵……」老泡手心幾乎出汗。這百餘字短信確實是師從二王法帖,但畢竟不是二王真跡,要一字字地將學羲之與學獻之的分開,著實還需要點功力,「鐵先生不僅學二王得其精髓,還能避人耳目,行雲流水一筆寫出……貪官將至滅口速逃……」鐵敖不僅傳出了消息,也盡可能地說明了調查的情況。貪官,這兩個樸素的字在俠客們的心目中有著難以描述的煽動力,現在大家的立場已經很清晰。
蘇曠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他以前不太喜歡詩書字畫一類的東西,覺得不過是文人雅士的消遣玩物,但現在看來,不管什麼,學好了還是有用的。
都一泡不是個小產業,兩個大池子,十幾間客房,加上一座茶園,來來去去都是江湖客,想要做到一網打盡,恐怕要明樁暗哨,調撥數百人。
老泡和袁三對望一眼,袁三站起來:「大哥,我出去看看。」
老泡點頭:「小心。」
只是隔壁已經傳來了柳銜杯的笑聲:「聽說小蘇今天送了大師一副對聯,嘿嘿,絕妙,絕妙。」
「柳施主這是什麼意思?」
「笑話而已。」
「柳施主,今日老衲不想旁生枝節。」
「豈敢豈敢?只是說來遺憾,柳某棄劍十四年,每每想起當年就是感慨萬千」
「柳銜杯!」
「當年我們兄弟也算是會盡天下豪傑,就是可惜,沒有領教大師的高招,著實遺憾。」
「柳銜杯,你是要挑釁背誓?」
「不敢當,只想和大師切磋一下武學。這個不算重出江湖,是不是?」
「好好好,老衲了結了柳施主的夙願就是!」
「請。」
老泡頓足:「糟糕糟糕小蘇,你想個法子叫他們住手,告訴二弟事情有變,我放心不下老三,去去就來。」
「好。」蘇曠滿口答應,扭頭就走。
「等等,」老泡拽住他,「小蘇,以前殺過人沒有?」
「殺人?」一陣輕微的顫抖,甚至有一點兒眩暈,像是……像是噩夢中明知潛伏在某處的怪獸忽然跳了出來。他聽說過江湖,他也來過江湖,但是沒有想過殺戮。或者說,他知道那必將發生,但是沒想過居然會是這麼早。
「如果真的有什麼事,趕緊離開,保護好你自己……日後見到鐵敖,告訴他,姓況的抱歉了。」老泡深望了他一眼。如果有時間,他想對這個孩子說很多話,但是來不及了。他拍拍蘇曠的肩頭,又敲敲他的額頭,「當然,一切你自己決定。」
這個孩子的師父是手把手地將愛徒交到都一泡的,可惜鐵敖失算了。在命運的滔滔洪流之中,本來就沒有人能夠相互扶助,一個浪頭打來,所有人都將捲進戰場中。
柳銜杯並非僅僅在尋釁滋事。當年他只有二十歲,就已經是魔教中的第二高手,也是滿懷雄心壯志來到中原武林的。況園一役,他一柄劍攪起腥風血雨。當時揚州城裡雲集了無數武林高手,但沒有人能壓下他那柄劍去。他當時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達能過過招,見識一番名揚天下的少林絕技,可是達能始終站在人群中沒有出手。一直到他狂吼「今日終歸一死,兄弟們大開殺戒」的時候,達能才終於站了出來,說,住手。
那一住手就是十四年。
有時候柳銜杯也會想,如果當時沒有住手,結果會是什麼?會有幾條命來換他們兄弟的三條命?
這個數字取決於達能的武功高下。
今夜之後,柳銜杯不會再有遺憾了。
蘇曠闖進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機會讓那兩個人住手他們哪裡是在切磋,根本已經殺紅了眼睛。
慧權和玄印都在關注戰況,唯有顏中望一眼看出他的焦慮:「怎麼了小蘇?」
「顏大哥……」蘇曠極快地說了一遍短箋的暗意,「泡叔說事不宜遲,咳,你趁亂逃命要緊。」
顏中望搖頭:「天下能臨二王書法得其神韻的人,固然不會太多,但也不會太少,你們……確定是令師親筆所寫?」
蘇曠脊背一挺:「顏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將心比心而已。」顏中望淡淡地道,「我沒有徒弟,不過聽人說師徒如父子,我想父子和兄妹也差不多。如果我妹子身處險境,我絕不會交代一封奇怪書信,然後置之不理。」
不錯!蘇曠本來還在懊惱,師父的密信居然還要泡叔破解,自己一點兒都看不出來,經顏中望這麼一提,他才覺出不對這封信對他來說太過陌生,怎麼也不像是出自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的師父的手筆。
可是為什麼,這一節泡叔想不到,顏中望卻一語中的?
將心比心。
蘇曠一把拉住顏中望的手:「大哥,我求你告訴我,漕銀到底是怎麼回事?」
顏中望摸摸他腦袋:「是我一時激憤。那時候我一路逃向揚州,路上沒了銀子,又饑又渴,見前面有許多役夫在搬運箱籠,就想過去問問,能不能討個差事,沒想到正是京城和揚州交接的當口,我還沒靠近就被幾個人趕開。我氣不過,爭了幾句,那個肖之龍就一鞭子抽了過來……一路上我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被他一激,索性當了他的面,大模大樣地跳上官船,撕開官封,取了二百兩銀子。」顏中望多少有些慚愧,「我,我只想那廝出了這檔子事,只能自認倒霉補上缺口,離開後才明白過來,那本是國庫撥的運河漕銀。那銀子我不好退回,也不敢留用,見揚州城北門外有人開賒粥的鋪子,就偷偷放下離開了……沒想到,就出了這等事情。」
蘇曠點頭:「這麼說來,如果不是揚州知府昧下銀子,就是你走之後來了正牌的強盜,那個肖之龍又弄不清他們的來路,便一股腦兒算在你頭上。」
顏中望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橫豎都是一死,我也無所謂了。」
蘇曠沉默。顏中望也沒有說錯,劫掠官銀,管他數目多少,都是一個死罪。
那邊柳銜杯飛身而起,雙腿絞住達能的右臂一帶,達能一個踉蹌撞在南窗上,將鏤空窗欞撞下大半來。
柳銜杯已經穩穩立在地上,雙掌齊出,達能雙掌一對,二人內力互激。達能背後借不得力,後腰在窗台一靠,借勢翻了出去。
柳銜杯哼一聲,跟著也翻了出去。
玄印看得入神,忙跟著就往外跳,口中喊著:「師叔祖小心……」
慧權回頭:「顏大俠好快的速度,這幾日就找了傳人?」
顏中望呵呵一笑:「大師何必取笑我?」
兩個人言談間一副頗為熟稔的樣子。
慧權目示窗外:「貧僧關心師叔安危,自然要跟出去看看,施主自便吧。」
「不行。」顏中望反倒一把扯住慧權僧袍,「大師,你已經放過我一回,這次要是再讓我這麼走了,你如何交代?」
慧權眉峰裡有森然之意:「我早說過,我要救的並非是你。」
冷月,青燈,無星,斷月刀妖芒閃爍。
戒律院的佛堂,一派如臨大敵之象。
鏘!
斷月刀破空而過,帶著詭異的弧直擊向慧權面門。慧權封刀直擋,半空中閃過火星數點,戒刀刀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槽。
兩柄刀如鶴啄舌,彷彿都有了吞吐的靈氣,在咫尺方圓內尋找著破綻。顏中望一連七進,沒有一刀能夠搶入慧權的刀勢之內,而慧權的刀,也似被斷月的鋒芒壓得抬不起頭來。
「呀!」
雙刀在瞬間同時立起,手,眼,身法,步,刀脊,刀尖,一切都成了筆直的線,成了劃破長空的電,力劈而落兩人使出了一模一樣的招數,兩柄刀在半空相交,薄鋒和薄鋒撞在一起,那柄普通戒刀再也抗不住這偌大壓力,沿著剛才的凹槽生生斷裂。
顏中望一招力盡,刀尖停在了慧權的頭皮上,而慧權手裡的斷刀,也抵住了顏中望的胸膛。
「好一招佛光普照。」慧權慢慢站直了身子,顏中望一分一分抬起手腕。
「大師武學造詣遠勝於我。」顏中望回腕收刀,「我不過是佔了兵器的便宜而已。」
慧權卻搖頭:「你不過看了幾眼刀譜,就能將金頂刀融入自家法門……唉。」
顏中望回刀入鞘,又輕輕解下刀鞘,雙手捧上:「我妹子已經脫困,又能和大師切磋刀法,顏某心願已了。此間罪責,我一力擔待就是。」
慧權無語,只能接過刀來,回身,恭恭敬敬地捧到達能面前:「師叔。」
達能對慧權適才的言語顯然頗為不滿,緩緩踱到顏中望面前:「顏施主,你入寺七日,傷我弟子六人,偷窺寺中絕技……佛門子弟慈悲為懷,你廢了武功,就此離去吧。」
顏中望的神情終於流露出一絲恐懼,他臉色頓時蒼白,猛抬頭:「大師,既然如此,你直接要我性命就是。」
「施主,殺心不除,你終歸要被貪嗔癡三毒所縛,倒不如扔下塵年,逍遙度日。」
顏中望一步步後退。他手裡已經沒有刀,他不知道要握住什麼,他狂叫:「既然如此,你們少林寺何必人人習武?達能大師,你要打要殺悉聽尊便!慧權你給我個痛快!」
他放不下,他做不到聽憑處置了。他今年二十四歲,練刀十七年,武功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沒有辦法再去想像一個普通老百姓的人生他扭頭,向慧權撲了過去。慧權的手裡有他的刀,那是飛鳥的羽翼,猛虎的爪牙。
「站住!站住!」一群弟子一擁而上,顏中望視而不見,硬生生從人群裡擠了過去。胸膛背脊上挨了幾記禪杖,他不在乎,但慧權也躍了起來,空中一記彈腿踢開他手腕,抽出斷月刀,斜刀劈落,正指他喉頭。
顏中望頓住腳步。真羞恥,他的身體做出了反應,刀,畢竟沒有命重要。
慧權壓低聲音:「不要動。」
顏中望抬眼,目光中是詢問。
慧權點了點頭。他做出了承諾。
「先帶他下去,」慧權揮揮手,封住顏中望的穴道,回頭道,「師叔,此人束手就擒,容我開解一番,免得……枉造殺孽。」
達能點點頭。這個弟子他一直都不太喜歡,全寺上上下下千餘號人,慧權是最不像佛門子弟的那一個。他塵心太重,好勝心又太強,只要有機會,他總願意出去走一走,像個披了袈裟的俠客。
但是沒人可以否認,慧權是少林寺年輕一代中最傑出的一個。
少林畢竟是個門派,一個掃地僧佛法再高深,不會武功,又如何?
顏中望在空禪房裡被鎖了七日。七日間,他只進了極少的食水。他不夠豁達,忐忑至極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慧權出現的時候看起來也很疲憊,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沒有通融之道。
顏中望的心沉下去了,但也索性放開來。覬覦別派武功說到哪裡都是個死罪,反正妹子走脫了,總算是賺下來一個,他也無話可說。
「你走吧。」慧權解開他的穴道。
「什麼?」顏中望不敢相信。
「我放你走。」慧權笑了起來,「你不用我送你出門吧?」
「可是……為什麼?」就因為惺惺相惜?顏中望打死也不信。
慧權索性在他身側坐下:「顏施主,你以為少林武學如何?」
「天下武功出少林,自然是博大精深。」顏中望並沒有絲毫不敬。
「呵。」慧權搖頭,「我九歲出家,也是衝著這句話來的。但是顏施主,昔年少林寺還不是少林派的時候,佛武雙修,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有助佛法修行……可是到了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我一直以為,高深武學和高深佛法相輔相成,但是在二十歲上,忽然明白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你看我沙門諸宗各代祖師,佛法高深的諸位大德,哪有一個武林高手?我少林屬大乘北派禪宗,講心與佛同,滅幻相,得本我,滅本我,得空明真菩提,肉身不過色相虛幻,不妄動,不起念,得大智慧。而武道,武道是什麼,你應該明白」
顏中望點頭:「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不錯,武無第二。」慧權長長地歎了口氣,「武道歸根究底,是不斷突破自身局限,是競爭之道,與天爭,與人爭,與己爭。十八般兵器,哪一樣不是慾望?我苦思三年,不知如何是好。佛武不能雙修,在那一刻,我本心已亂。我知道自己修行有限,必須二者擇一。」
顏中望當然知道慧權最後選擇的是什麼。他沒本事判斷佛法深淺,但拳頭硬不硬,他還是知道的。
「但是,這和放我走有什麼關係?」
「因為有一天,我忽然發覺,這不是我自己的問題,而是整個少林的問題少林寺和少林派,其實互相掣肘,尤其是這百年來,更是積重難返。佛武雙修,使多少師兄師弟墮入魔障,但是……但是沒有辦法,少林派頭上永遠頂著天下第一的光環,武林中有什麼大事,也是理所當然要出面,哪一任方丈也不敢令弟子們隨心所欲,一心禮佛。唉,顏中望,你知道麼,這五十年來,少林的武學已經日益衰微了。」
「可想而知,師兄弟們切磋練習,總和刀頭舔血的江湖客們沒法比。」
「何止如此?不怕你知道,少林武學本身,其實也已經不復當年了。」慧權深深地歎了口氣。
武功這東西,歸根結底是擊技。任何一門刀法劍術,都是在無數實戰中知曉長短優劣的,刪除繁冗,增進新招,才能有所進益。天下武學或許真的源出少林,但是幾百年下來,別家別派都在進步,少林卻還抱著七十二絕技立足原地。盛名之下,又怎麼會沒有負累?
顏中望總算明白過來。
慧權打開門:「你走吧,帶著金頂刀走。剛才你那一刀的變化,已經不是我們這些寺院中人所能領悟出來的了顏中望,我不是救你,少林的武學想要發揚光大,就必須走出去。如果師伯師叔們不肯走出去,就要靠你這樣的外來者搶出去我輩分低微,能做的,僅此而已。七十二絕技,咱們救一項,是一項。」
「我答應你。」顏中望伸出手,握住慧權的手,「破月刀法至邪,金頂刀至正,但兩者的路數又有異曲同工之妙。慧權大師,我一定會回來,帶給你一本新刀譜。」
「顏大俠,莫要讓我所托非人。」慧權也握住了他的手,「你不是佛門中人,不必普度眾生,只要心存俠義……還有,請轉告令妹,她也是一樣。」
顏中望點頭,一掌拍在慧權後心,慧權軟軟地倒了下去,漸漸失去了意識,耳邊有嘈雜的呼喊
「抓住他,是顏中望,他要跑了」
「師叔祖打中他了!」
「快!快!這邊……」
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呢?這逼仄陰霾的古剎,是不是真的需要一泉外界的活水?
「佛祖慈悲……」慧權閉上了眼睛。佛武雙修的雙岔路上,他徹底倒向了一邊。
看管不力,甚至有私放之嫌,慧權身為戒律院弟子自然難逃其咎,結結實實地挨了一百棍子,並被勒令戴罪立功,前來追捕顏中望。
顏中望不笨,也不喜歡裝傻,最不喜歡欠人情。
這樣的逃亡他覺得羞恥,他想要結束了。
要命的是,世間事既不是想開始就能開始,也不是想結束就能結束的。
「走水啦!」有人高聲狂呼,「救火啊有人放火」
「怎麼會?」蘇曠大驚,「難道官府真的派來人馬,要把都一泡一網打盡?」
「先不管這些。」慧權下了決定,「人命關天!我們……」
他忽然扶著額頭:「糟糕,煙裡有毒……叫大家……去上風向。」
上風向,在茶園。
「不行,這火就是從茶園燒起來的!」蘇曠跺腳直跳,「這把火一放,官兵來也要來,不來也要來我們衝出去再說!」
風捲著火,火順著屋簷,烈焰舔食著一切可以吞沒的東西。一盞盞油燈被燒灼許久,砰的一聲炸開,而後火油四濺。油星沒有落地就化作一朵朵火花,落在哪裡,都是一片紅彤彤的燃燒。都一泡裡多的是老油竹編的屏風桌椅,這一燒起來,煙霧極大,夾著嘶喊聲吼叫聲咒罵聲,頓時亂成一團。
蘇曠一邊跑,一邊咳嗽,一邊想真奇怪,為什麼我沒有中毒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