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這一夜羅徹敬與常舒密談了兩個多時辰,辭別時已是五更。他興奮無比,睡是睡不下了,便回自己屋裡略作梳洗。給他綰頭髮的待妾巧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五郎今日格外英爽呢!他對著鏡子左顧右盼,也覺得自己雙目炯炯,眉間有彩,兩頰生暈,何止是格外英爽,簡直是如神附體!

    他正得意,簾外卻有丫頭跪稟道:有幾位大人前來拜訪,老公爺還沒起身,讓公子先去招呼。

    他趕緊答應一聲,便往前面會客廳去。

    尚未到堂上,就聽得唐瑁的聲音又響又脆,他正在和人說話道:這你們的見識可就差了,這可是史有明載的

    大人是讀書人,見識自然比未將廣,可未將卻是實實在在打過仗的!這血肉之軀,如何能夠刀箭不入?如何可以以一當百?和他爭辨的那個,聽聲音有些陌生,說起話來毫無敦柔之氣,便是只聽聲音,也認得是一名武將。

    唐瑁自然不會和他當真吵起來,打著哈哈道:一會兒公爺出來,最好讓婁將軍前去動問!

    這是在爭什麼?羅徹敬走了進去,便有七八名官員圍了上來,與他見禮。

    他隨眼一掃,除唐瑁外,大多是瀧丘附近幾個郡縣的官員想是昨日得了消息,今日一早匆匆趕來賀喜。當中有一個身量高長的披甲副將應是方才唐瑁爭吵的那個了他上前一步,行了庭參禮道:鑠州節度使麾下副將婁原,見過招討使大人!

    羅徹敬頓時想了起來,連忙摻起來道:原來是婁將軍,去年隨先王出征時,還在神秀關見過將軍你家大人近況如何?他一面道,一而心中惴惴,不知剛剛回到神秀關的趙德忠遣這將軍前來,卻是何意?

    那婁原聽到這話,似乎正合己意,便也不管旁邊還有多少人在等著和羅徹敬說話,便拉著羅徹敬道:是有軍務,要請招討使大人作主。

    喔?羅徹敬恐怕趙德忠有什麼要緊的話,不欲他當面說出來,便含糊道:將軍請坐用茶,過一會兒

    然而婁原卻已不管不顧地嚷起來道:招討使大人,集翠峰急需增援,這可緩不得!

    羅徹敬一聽就怔住了,集翠峰由杜樂俊的銳鋒軍鎮守,怎麼倒要鑠州節度府的人來求援呢?他想詢問,然而婁原卻沒給他插話的機會,自顧自地就說起來。他操著一口北州話,語速又快,一會兒就說得額頭冒汗,羅徹敬卻還沒聽明白,他又將唐瑁拉了過來道:這是唐度支說的,可是?

    見羅徹敬一臉迷糊,唐瑁只好代他解釋道:婁將軍秸風屯下受了傷,趙節度使讓他回神秀關調傷。後來王上命杜家大郎接管神秀關,而集翠峰不免空虛。婁將軍便臨時受杜大郎指派,去駐守集翠集。前些天,趙節度使回到神秀關,杜家大郎交割完畢回去,突然發覺青龍澗澗水高漲。杜家大郎便疑心是宸軍在青龍澗上打主意,想淹了神秀關與集翠峰間的道路你也知道,那條山道還是先王剛剛定府瀧丘時修整過,十幾年下來,不必水淹,每年土塌地陷也都要花個幾千兩銀子修葺杜大郎深為擔憂,便讓婁將軍回程時再細察青龍澗。婁將軍發覺,水果然又漲高了些,有些地方馬己經過不去了。婁將軍只得走沖天道回來,這集翠峰眼下的補給,便無法就近由神秀關調撥,而非走沖州不可了!

    他這一席話,說的事事關重大,當下諸官員都認真聽著,連羅徹敬也十分慎重,道:此事需盡快報與我父親知道

    他話未說完,羅昭威便在門口發言道:有什麼事了?

    他趕緊幾步上前,攙了羅昭威到主位上坐下。羅昭威與諸人見禮後,唐瑁將方纔所言又複述了一遍。他道:昨夜我在府中當值,婁將軍跟我說了這事後,我去稟過太妃。

    太妃怎麼說?羅昭威趕緊問道:眼下正是春荒,可抽得出糧草來麼?

    說到這個,唐瑁眼睛頓時冒光,他跟打算盤似地辟裡叭啦報了一大堆數字,最終甚是得意地道:就這麼精打細算地用,只要今年沒大災,明年我都不愁!只是糧草雖有,這一路,先要過沖州,又要入昃州,可不比送往神秀關的路是在自家地盤上,非得有兵力護送不可。如今,還能調動的,可就只有他瞥了一眼羅徹敬道:小公爺的秋州兵馬了。

    羅徹敬心裡哼了一聲,明白過來。原來是想打我兵馬的主意,我是說你怎麼這麼巴結了,一清早上門來。他卻又一轉念,想道:昨夜常先生不是怕集翠峰和昃州失陷到宸王手中麼?我的人押糧而去,不是正可以將集翠峰拿下?這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來。想到此節,他心中一通狂喜。

    只是狂喜過後,他馬上又想到,杜樂俊絕非庸將,鋒銳軍能在宸軍圍攻中堅守至今,最少也不會比他的人馬差,萬一失手

    他正這麼想時,門子高聲傳喝道:杜御史登門!

    羅昭威便喚羅徹敬扶他出迎,羅徹敬卻正發呆,過了一會才聽到,慌慌忙忙地起身,竟踩到了自己的袍角上,險險跌了一跤。羅昭威當著滿堂賓客不好出聲斥責,只得狠狠地瞪了他幾眼。然而羅徹敬卻全未在意,他轉著念頭道:若有杜延章一紙書信在,此事便有了七八分把握!

    他們步入中庭,見杜延章笑吟吟地站在庭前樹下,手中平端著一柄紙扇,去接樹上飄下來的碎花。雖是數月來一直忙碌勞累,昨夜也待宴至晚,然而他此時沐著晨風,依然不失清貴之態。

    羅徹敬暗自裡拿他和自己的父親還有常舒比了比,不由覺得:父親出身軍旅不脫粗率習氣;常先生漂泊半世,總有鬱憤尖刻之態卻都還可以捉摸一二。可他這等書筆之中浸淫而出、朝堂官場沉浮一世的人,平時接應談吐,一應都親切隨和,可心裡倒有什麼機關,卻絕難知曉了。

    他這邊心裡七上八下,那邊羅昭威與杜延章己經寒暄完畢,攜手入廳。杜延章和唐瑁婁源見了面,便也得知集翠峰的困境。他也向羅徹敬懇言教他出兵,羅徹敬不免暗暗得意,想道:說到底如今就是我手裡有兵馬!他拿定主意,然而還需在面子上多推拖一下,便說起瀧丘安危亦不可鬆懈等等。

    杜延章收起扇子,向羅昭威道:瀧丘所慮者,無非蕃騎而己,此事奉國公最是深知請問奉國公,瀧丘如今,可需大軍鎮守?

    羅昭威輕哼了一聲,他知道自己兒子是個不能吃虧的毛病,想他多大是要借此由頭多掙點功勞頒賞什麼的。他其實以不以然,卻又不想讓兒子難堪,便含含糊糊地道:雖說落日磧上有亂事,卻也不能不防,不過真有白衣別失大舉入侵,這一兩千人馬也濟不得甚麼事。

    他這麼一說,羅徹敬自然俯首聽令。只是邊上婁原卻又插嘴道:奉國公!聽說你回來時,是被一支神兵護送來的?可有此事?

    羅徹敬想起方才進屋之時聽到的話,才明白原來他們爭得是這個。

    這幾日他們都聽到了凌沖兩州軍中傳來的謠言,昨夜宴席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想問,然而礙著薛妃在,卻不便談論這荒涎怪異的事。

    羅昭威微微皺著眉頭,道:確有一支蕃族勁旅護送我來,他們族中喚作阿咄遇。

    阿咄遇?唐瑁聽了眼睛都發著光,叫道:原來真有此事?

    滿堂上都被他這叫聲給嚇了一跳,都呆呆地盯住了他。

    他卻不理會,自己滔滔不絕地一徑說了下去。我前些日子,上佑國寺借書看,看到一段記載,說從前蕃族始祖是處女沐浴而生。因此,後世蕃族十五歲少女,每年春季的一日,便要到傳說中涎育始祖的那條河的源頭中浴水。有些少女便會受孕,之後生下孩子。這些孩子,再經族中密思施之密術,當中極少數便可通靈竅,能吸納天地精氣,便稱作阿咄遇,便是蕃語中特選者之意。這些人力大無窮,眼觀千里。狼群在他們面前也會蹲伏,野馬在他們的呼喚中也會馴從!只要族中還有阿咄遇在,這個部族便戰無不勝!

    他說得興致勃勃,然而羅昭威卻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道:送我回來的那支蕃軍,是一族中精選出來的武士,自然悍勇一些,卻哪有你說的那般神乎其神?

    唐惠訥訥地笑道:是是,這本就是傳說而己,如何能當真呢?大約是他們將傳說中的名字給自己的勇士取名罷了!

    此時外面又有官員到來,羅昭威趕緊出迎,堂上換了話題,便也無人再議論這個。

    客人越來越多後,羅徹敬見無人注意,又快到開宴之時,便在羅昭威耳邊悄聲道:後面備席的管家說有事找兒子!羅昭威隨意點點頭,讓他速去。

    他跑到後院,與常舒商議。常舒剛剛起床,披著一件單衣思量了一會。他想道:雖說要少一兩千兵馬,然而瀧丘城的守兵幾近於無,倒也不是十分要緊。若是能夠將集翠峰拿下來,對於日後求存發展,卻有莫大好處。他便點點頭,對羅徹敬道:你安排一下,讓我和他見一次面。

    羅徹敬趕回去時,待女們正在上蜜餞茶點,羅徹敬笑道:杜御史,今日為家父洗塵,你可不能推托,一會上酒,可是無醉不歸!

    杜延章素來自稱不擅飲酒,宴席上並不多飲,這日被羅徹敬抓住,狠狠地灌了幾杯,便玉山傾頹、酡顏滿面。羅徹敬高聲喚待女道:來呀!扶杜御史下去休息!

    杜延章在廂房中躺了一會,似乎酒意醒了醒,便慢慢起身,打量起一邊架上放著的幾本書來。他突然咦了一聲,從中插出一本,打開扉頁,自言自語道:這份策論竟還有流傳麼?

    外面自然沒有流傳!突然有個人說話了,杜延章手一顫,那書啪!地落在地上。一個影子從門口拉長,投到書上。那粉藍色封皮上面,是鋒芒畢露的十個字《冷疏亭小議:平寇十三策》。墨汁的色澤那般鮮艷,彷彿尚未乾透。

    這是我近來無事,自己重新默寫的。常舒走了過去,將書拾起。他將書卷成卷兒,敲著自己掌心,面無表情地道:卻不想,被故人所見!

    你你是杜延章往後退了兩步,午時陽光從常舒身後投來,打在他眼上,讓他好一會兒目眩。他結巴了半晌,依然沒能說出那個塵封己久的名字,最後只能歉然一笑,笑得有些尷尬。

    常舒瞧著他的神情,本以為早做好一切準備,可以不動情地開始這場對話,卻還是忍不住憤懣了起來。

    他痛恨至今的人,竟然早已將他忘記。如果,今天他沒有出現在此,那麼對於此人而言,他是不是就從來沒有活過?也沒有被他出賣和污陷過?

    原來是你,杜延章片刻的尷尬極快就過去了,他默然了一會道:當初與年弟同在京師時,把臂同游,指點江山暢論天下,最是平生快意事。一別十多年,年弟容貌大變,我都快認不得了。

    喔?常舒一笑道:你這十多年來保養得倒好,竟從當年更見風雅了。

    杜延章默然片刻,忽又一笑道:當年我向皇上進奏你曾經為青寇效力,也並沒有說假話。皇上下旨向你問罪,不過是閹黨有意裁抑宰相之權說起來,倒還是我救了你一命。

    我該多謝你麼?常舒冷笑。

    正是!杜延章昂然道:何況這平寇十三策,是你我一同推演而得。你運氣好一點,跟在了歸明彰身邊,便用來成就了功業。為何我運氣差一點,便只能困守家中呢?我自然不平!

    呵呵!常舒瞪了他一會,突然失笑,低頭在室內俳徊,步子踏在斜光下的浮塵中,似乎在丈量著光陰。他慢慢地,陰鬱地吐出一句話來:其實你也沒有困在家中,是麼?

    杜延章這次沒有說任何話,室內靜得要命,能聽到隔著三重屋子傳來的絲竹之聲。

    我離開後,他身邊又有了一名幕僚,那人很讓我失手了幾次。後來我有所警覺,變了計策,這才反敗為勝。若不是那人,我可以提前兩年敉平青寇之亂。常舒一眨不眨地盯著杜延章,看到他終於閃爍起來的眼神,覺得十分快意。

    今日這場談話,關係至重,他必要能打破杜延章的鎮定才可以控制住他。比起沙場征戰,這是更為凶險的搏殺,而這段往事,便是他投下決勝之軍!

    哦?杜延章的嘴唇白了一白,道:你說我曾經為賊人賣命,你有何證據?

    常舒猛然往前踏了一步,指著杜延章惡狠狠地叫道:我沒有證據!我只是奇怪,一個人怎麼能這麼理直氣壯,這麼無恥!自己甘心從賊,卻可以堂堂皇皇地指認他人為賊!還可以這麼多年心無愧疚,活得精神滋潤!他手一動,那書被他扔了出去,砸倒了一隻瓷瓶。瓷瓶破碎之聲落在地上,砰!地一聲,震得整個屋子都晃蕩起來。

    那又怎樣?杜延章終於被逼得往後退去一步,和常舒對吼起來:那昏耽糊塗的寊帝,又憑什麼要我們為他賣命?那個己經快要入土的朝庭憑什麼讓我給他陪葬?你少年得志,一飛沖天,我卻是十年寒窗,才熬來的學問,如果不換來千古功名,我豈能罷休!

    好!常舒用力地拍起掌來,大笑道:好!極好!巴掌的聲音那清脆,像一記記耳光扇在杜延章的面皮上,讓他好一陣不明所以。

    對極了!真是對極了!那麼。你又何必為一個任事不懂的小毛孩子賣命呢?常舒用拖長了的語調道,似乎方纔那一會的激動,全然是假裝出來的。

    然而他這話一出口,杜延章的慌亂卻也一點點消融了,哧!地輕笑了一聲。常舒突然覺得有一點沒底起來,他看了杜延章好一會兒,也不能斷定他倒底是在虛張聲勢,還是真有恃無恐。他斟酌著字句道:現今的情形

    現今的情形,你知,我也知!杜延章捻著頜下小須,道:那又如何?

    常舒站在杜延章面前時,發覺自己這十多年來,畢竟還是遠離了中樞之地,論起練氣的功夫,確實是及不上杜延章了。然而戲己經唱到這一步,便是再無退路。現今毓王無道,人人心屬奉國公父子,杜兄竟然不曾深思麼?

    杜延章似乎極為詫異,道:王上剛剛接位不過數月?怎樣無道了?再說,我與王上是什麼關係,你不知道麼?

    常舒譏笑道:我當然知道他是貴婿。然而他的種種作為,你都裝作瞎子麼?

    原聞其詳!

    父喪之中,遊冶嫖宿,是為不孝;損兵折將,連遭敗績,是為不智不勇;招募百姓,棄而不顧,是為不仁;背棄兄長,見死不救,是為不友!常舒森然道:這等不孝不智不勇不仁不友的東西,讓我說一句,那就是無人君之體!

    嘖嘖!杜延章用力搖頭,復又長吁一聲道:常就叫常舒老弟吧,你從前那麼敏利的,如今怎麼這樣顛三倒四起來了?

    常舒抿了一下唇,道:我方纔的話,有那一句錯了?

    大錯特錯!羅徹同為什麼死,這件事你去問羅徹敬,他比我們清楚。流民莊的事,是太妃下的命令,和他有什麼關係?他如今正佔著先王所失的昃州,怎叫敗績?至於不孝杜延章也終於冷笑起來,道:他至少還給亡父戴過孝!

    這一句是直指他不曾歸鄉葬母,常舒不由得吸了口涼氣。只是這時,絲毫鬆懈不得,他一咬牙,終於再道:他遠在昃州,瀧丘如今是誰的掌中之物,你可是一清二楚吧?

    喔?你倒是說說,瀧丘是誰的?杜延章似乎大是迷惑,像蒙童問塾師一般側了側頭。

    常舒發覺,被一步步緊逼的人,變成了自己。他決定不能由著杜延章這麼問下去,便單刀直入地道:瀧丘滿城生靈的性命,都在我主公一念之間!

    你即然如此篤定,此時為何要來問我?杜延章反問道。

    我想要的是一個完好的瀧丘,我主公也這樣想。然而他是個急性子,寧可砸了瓶兒,也要摘到花的!常舒冷冰冰地道。

    杜延章突然沉默了下去,良久後方道:你們要做什麼,為何要與我說呢?我手中並無一兵一卒。

    常舒心頭一鬆、卻又一緊,他還是拿不定杜延章這話是不是在暗示他將靜觀成敗。他隨手取了一張紙鋪到桌上,一面挽袖研墨,一面道:那便請杜御史給你家大郎寫一封信,教他好生守著集翠峰,不可輕離!那好生兩字,被他加重了語氣。

    杜延章哈哈哈地連笑幾聲,笑得搖頭歎氣。未了將袍袖一掀,取筆沾墨臨紙道:原來你們要這個!這有何難?樂俊他本就是在鎮守集翠峰,又何必再多此一舉?

    即然如此,你就快寫好了!常舒催促道。

    你們杜延章似乎覺得有趣,道:若真在瀧丘得手,樂俊他父母妹子都在你們手上,他還敢有所不從麼?

    常舒道:你寫便是!何來這多廢話?他自然知道杜延章不可能在這書信之中,寫什麼出格的。,然而當杜樂俊得知瀧丘事變後,從羅徹敬的部將手中,接到這封父親親手所書之信,那其間含義,便會格外深長。他也不想把杜延章逼得太狠,他想杜延章確實會靜觀其變,直到勝負分曉的那刻。而常舒直至此時依然覺得,自己定然是取勝的一方!

    羅徹敬在席上陪酒,掛心著常舒和杜延章的交涉,一直心神不寧。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去看看時,杜延章卻回來了。他的神態中依然有著三分醉意,直埋怨羅徹敬灌得他太凶。羅徹敬一時看不出來常舒成敗,接下來的酒,便喝得味同嚼蠟。終於熬到席散,他送諸賓客到門口,孫惠醉得厲害,撲在姬人懷中吐得一塌糊塗。

    那姬人打扮得格外濃艷,在這一群衣冠整肅的官兒們中間,顯得十分打眼。這也是孫惠出名的一項荒唐事,赴人家宴席,還帶著姬妾。

    他這一吐,去了些醉意,迷糊著睜開眼,向羅徹敬伸手叫道:不勞五郎相送了了!呃!

    羅徹敬不由得往邊上躲了一躲,撣了撣衣衫,唯恐沾上了什麼污物。孫惠訥訥地笑著,被姬人拖上了自己的車。

    駕!車子在路上飛躍起來。孫惠捧著大肚子咕嚕著道:夢春,你別看五郎剛才對我不客氣,他可是對我看看得重得很,在席上的時辰,不是老教我多管一管手下的人麼?

    夢春拿帕子給他拭著污物,一言不發。收拾乾淨後,才突然一歎道:也不知你想這麼混到那一天?

    孫惠這時突然覺得不對,迷迷登登地往車窗簾上撥去,道:這是上那了?怎麼走了這麼久還沒到家?

    他眼睛猛然看到了王府的大門砉然而開,他手指微一動,那簾子就化作萬千細縷散開了。

    你慢著!夢春一把抱住他,他二人挨得如此近,孫惠沒能避開。她的面龐在他後背上慢慢磨挲,似乎在試著那脊樑到底能承下多大的份量。你要是我的男人,你就別動!

    孫惠將手臂從她的擁抱中掙出來,抬起她的下頜,注視著她,眼中己無半分醉意。

    府門口有人在等候,道:太妃宣令尹大人入見!

    夢春從下仰視著他,道:你去吧!回來後,不用你動手,我自己了結便是!

    孫惠卻輕笑一聲,攬過她來在頰上親了一口,道:什麼話?你要拿一生來賠我才是!便跳下車去。這一躍之下,他臃腫的體態卻顯得格外矯健。

    他跟著侍衛一路走去,然而卻發覺他並不是走向思明軒,反而是向文思閣走去。通往文思閣的門一扇扇洞開著,那盡頭的的高堂之上,有個女子立在毓王的靈堂之上!滿堂陳舊的白幔上,一束束燭光閃爍,將那些弔唁的字眼照得忽明忽現。女子背對著他,手中掂著一枝香,香上紅芒一點,像一顆插在她髻上的寶石。

    侍衛們在百尺高階之下留步,孫惠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邁上階去。這時西邊日落,陰影在身後追隨著他,似乎在他進入大堂的剎那,天就黑了。

    杜雪熾並沒有轉身,卻道:今日是先王月奠,你不來奉上一柱香麼?空闊的大堂上,她的聲音嗡地迴響。

    月奠?孫惠的目光在堂上逡巡了一番,道:怎不見太妃和諸夫人?他說話之時,手便攏入了袖中。

    不必取你的長鞭出來!杜雪熾道:你看,我腰中並無佩劍!

    你是什麼意思?雖然早有所備,孫惠還是覺得一陣惡寒,彷彿是許久以來身上披著的硬殼被剝開,光裸的肌膚在外界風塵中,隱約作痛。

    那日校場之上,太妃有意護著你們,今日堂上並無太妃,我二人交手自當勢均力敵,何必再試?杜雪熾將香插入爐中,轉過身來,雙目在無數錯落的燭光中,像兩個深深的寰宇,收納著一粒粒星辰。

    你!孫惠往前踏了兩步,袍袖依稀鼓動。

    長庚軍!杜雪熾低呤出這三個字,燭火似乎在她的呤聲中痛楚地扭動了,可惜大哥活著時我還小,否則真想知道,大哥倒底是怎樣一個人,死去多年後,還能讓你們如此用心!就連太妃,竟也願為你的人質,來保全下你們。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孫惠的手從袍袖中掉了出來。

    羅徹同死了,杜雪熾道:這個你該知道了,然而你不知道的是在他死之前,他讓人把長庚軍的名錄交給了王上!

    你說什麼?孫惠蹬蹬蹬連退去多步,怔愣了半晌,突然冷笑一聲道:他這個癡人!他死了,就怕我們對羅家不利,竟也要讓我們陪著他一起死麼?

    不!杜雪熾逼上前去,風吹動著滿堂帳幔,襯在她身後,像是許許多多羽翼在她身後振起,給她的話平添了幾分凌人氣勢。他留下名錄,是讓你們為王上效力!

    哈!孫惠短促地笑了一聲,道:真是天大的笑話,憑什麼

    他是因為救你們,才會死的!杜雪熾打斷了他道:你們為羅家效力,他便無罪!你們叛了羅家,他便該死!他身後榮辱,在你們一念之間!

    你可真是狠!人都死了,竟還不放過,還要拿他來作要挾。孫惠先是冷笑,然而笑聲終至於弱、於無死都死了,榮辱聲名,又有什麼打緊?

    不打緊麼?杜雪熾道:那大世子死去多年,你們為何竟不能忘?你們縱有所恨,也該是恨先王吧?可是他也死了你們不耗為當今王上效力,是因為他佔到了大世子該有的位置?

    你,你孫惠張口結舌,很多事是他自己也並沒有想明白過的,這時聽她淡淡道出,一時無話可答。

    他突然側頭向著門外,一縷極低極低的的嘯詠發自他口中,那嘯聲哀慟悲涼,大有風平草闊,沙漫落日的意象。

    嘯聲消裊後,孫惠在餘音中道:我和我的兄弟們本是發誓再也不為羅家效力的,然而羅徹同救了我們大伙的性命,我們總要還了他這個情。

    好!杜雪熾道:你去招集你的兄弟!在此處等候!

    要守住王府,只怕我們的人也不夠。孫惠道。

    杜雪熾雙眉一揚,道:讓你們來守王府?這豈不是浪費?

    你的意思是

    你們是刺客,自然要盡刺客的本分!杜雪熾咬了咬唇,瑩白的齒襯在朱色的唇上,分外有種奪目驚心的艷麗。今夜我們將至奉國公府,將羅徹敬父子一舉誅殺!

    啊?孫惠不由驚叫一聲,道:你可有什麼罪狀在手?

    你不就是麼?杜雪熾反問道:暮鴉山守將,是你們為他殺的吧?

    是!孫惠答道:他以我們的秘密相逼,我不得不為他出手可這卻無憑據!

    到了這節骨眼上,還要什麼罪狀呢?杜雪熾將一綹頭髮撥到面頰後面去,斷然道:我手中無兵無將,不能守,便只有攻!

    孫惠冷言冷語道:你就不怕無罪誅殺有功之臣,軍心民心震盪?

    殘局,總是可以慢慢收拾,杜雪熾一笑道:然而若是讓他們佔了先手,可就什麼都完了。

    那麼孫惠點了一下頭,便大步出殿而去。

    杜雪熾向自己寢房走去,她摒退眾丫環,從妝台下捧出自己的劍匣,撫挲良久。那劍是她師尊所貽,據說叫作誅星劍。她將劍配在了腰側,繫著帶子時想道:這只怕是我最後一次用這柄劍了!

    若是失敗那自是死路一條,然而成功了呢?挨過了這一次風狂雨驟,羅徹敏的霸業,大約就會開始走上正軌吧?那麼,將來的歲月,她將經常使用的,是她的心機,而不是她的劍!

    其實她願意一刀一劍的交鋒,勝也勝得乾脆,敗也敗得利落。然而,她知道這有更多的交鋒,是永遠弄不清勝負的。她想,就好比這一次,若是她敉平了叛亂,那她就真的勝了麼?

    當杜雪熾回到文思閣前時,閣前階上,已然對立著上百名黑衣人。他們的身軀都無比瘦韌,像一柄又一柄細長的劍插在長階兩側。晚風急勁時,似乎還可以聽到劍刃顫動的聲音。

    不,那好像不是

    杜雪熾站到最上一階時,孫惠向她邁了一步,便指向府外長街道:你聽!

    不好啦!王上失心瘋了,要殺了國公爺!

    國公爺不能死!

    對,去王府!大傢伙去王府問個明白!

    終究被他們搶了先!杜雪熾想起前幾天鄂奪玉的人傳來的信,在城中傳播謠言,將是羅徹敬發難的第一步。當然,這也不算是謠言,就好比她此時若殺了羅徹敬父子,不能算是無罪擅殺。

    人頭的湧動在大街上,像是黑色的潮水,往王府這邊匯過來。瀧丘千家萬戶的燈火,似乎一盞接一盞地被淹沒熄去。

    杜雪熾突然覺得無比孤獨,在這個城裡,她並沒有可以依靠的人,哪怕是她的父親。

    此刻她並不知道,不久之前的羅徹敏,也曾獨坐在帳中,感到過這種孤獨。然而終其一生,他們也不曾告訴過對方,自己在這個春天經歷過的恐懼。

    她這時想到的是,鄂奪玉留給她的東西,她從衣袋中取出,那是一個煙花。

    平息謠言的話,就放紅色的,他們知道該怎麼做,就好像我在一樣。

    杜雪熾抬起眼,一朵一朵水紅色的花在空中綻開,像蓮花似地一重又一重瓣子,彷彿永遠都開不完。青煙襯在明耀的花朵邊,像是從花下無聲無息流淌過的水跡。

《雙曜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