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心皺了皺眉頭,又道:「黃四哥趕回來,有緊急事要面稟大哥。」
駱伯傖驚喜道:「人呢?」
李鐵心道:「在後園臥室裡。」
駱伯傖獨臂—揮,道:「快走!話才出口,人已奪門而出。
後園臥室中,飛蛇宗海東正焦急不安的徘徊蹀跆踱,黃石生則站在榻前,目光怔怔注視著榻上的袁氏雙環,神情顯得十分凝重。
他一身裝束仍是「余坤」模樣,易容也沒有洗去,分明是倉促間抽空由前院潛回,稍作停留後,又得趕到前院去。
駱伯傖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長吁道:「四弟,真難為你了!」
黃石生微微欠身,臉上綻出一抹苦笑問道:「適才經過,大哥都看見了麼?」
駱伯傖點頭道:「愚兄目睹經過,一直替你捏著一把冷汗,四弟,你看那個『會主』……」
黃石生斂容道:「小弟正為了這件事,特來面見大哥,二十年前小弟雖未親眼見過風鈴魔劍楊大俠,但那人的衣著容貌,竟與大哥和康賢侄平日口述的一般無二,莫非楊大俠果真還在人世?」
駱伯傖歎了一口氣,道:「愚兄也正想問你,據你從近處觀察,那人臉上是否易過容呢?」
黃石生搖頭道:「看不出易容痕跡,即或有,也決不是普通易容藥物。」
駱伯傖惘然若失,喃喃道:「這真是太奇怪了。」
黃石生道:「大哥與楊大俠誼屬知交,從那人的口音,語氣,或者舉止方面,難道也看不出什麼破綻?」
駱伯傖凝容道:「沒有那人語音舉動,甚至發笑時的神態,幾乎與二十年前毫無分別。」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又激動地接道:「可是,我決不相信他就是楊君達。假如他真是楊君達,怎會狠心毀我家業,怎會忍心殘殺我的妻兒?」
黃石生默默沉吟,半晌無語。
飛蛇宗海東望了望僵臥榻上的袁氏雙環,忽然低聲說道:「四哥,你看楊大俠會不會跟袁氏雙環一樣……」
黃石生搖頭苦笑道:「不可能。袁氏雙環是被害之人,他卻是『會主』。」
宗海東道:「不知道他是什麼會的會主?」
黃石生道:「再在連我也沒弄清楚,僅知道其轄下至少有金銀二堂,每堂又有許多分舵,由此推測,組織必然十分龐大,而且決不是最近才組成的。」
宗海東道:「這麼說,那人如是假冒楊大俠,只怕早在多年前就有預謀了?」
黃石生歎道:「豈止早有預謀,那人的心機智慧亦非等閒,其處事之慎密周詳,手段之毒辣殘醋,委實令人可怕。
宗海東急道:「果真如此,四哥就別再回去了,萬一被他識破……」
黃石生傲然一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是鐵定了心,非跟他們鬥鬥不可,何況現在勢成騎虎,,抽身已經不易,倒不如索性跟他們混在一起。反而安全。」
宗海東道:「假如那姓尤的再來拜訪,咱們怎麼會應付呢?」
黃石生笑道:「放心,這幾天他忙得很,決不會來的。」
駱伯傖接口問道:「是為了處置火道人和綵衣娘娘田娥的事麼?」
黃石生點頭道:「火道人容易處置,綵衣娘娘田娥卻很棘手,據小弟冷眼旁觀,他們可能要用對付袁氏雙環同樣的手段,逼使老婆子吐露某一樁秘密。」
駱伯傖道:「我只聽見尤寧提到搜魂兩個字,莫非他是使用什麼迷魂藥物,令人不由自主說出真話?」
黃石生道:「使人神志昏迷是不錯的,但恐怕不是藉藥物的力量,他們有比迷藥物更厲害的方法呢。」
駱伯傖駭然道:「世上還有不藉藥力,就能夠使人迷失本性,聽憑擺佈的方法麼?」
黃石生道:「這正是小弟感覺那『會主』可怕之處,為了探查這個秘密,小弟才決定冒險留在前院,好在兩地僅一牆之隔,倘有變故,小弟會隨時稟告大哥。」
說著,告辭欲去。
駱伯傖又問道:「四弟,要不要立即通知孟三妹,叫她趕來助你一臂?」
黃石生略一沉吟,道:「三姐能來,自然更好。憑她的醫藥知識,或許對袁氏雙環有所裨益。」
駱伯傖即命飛蛇宗海東發出信鴿,一面又叮嚀黃石生道:「賢弟孤身涉險,務必要小心警惕,尤其須慎防那真正的余坤會突然回來。」
黃石生含笑應諾,退出後園小樓,閃身進入園中一座涼亭,將亭內石桌向左轉了兩匝,又向右反轉一匝半,涼亭前的石階立即悄沒聲息縮退回去,露出一個地道口。
地道透過圍牆,與前院假山相通,出入的地方,都有極巧妙的掩蔽,是以園門雖然封閉,黃石生仍能來去自如。
當他由假山洞走出時,遠處已傳來五更梆析聲,前院一片寧靜,毫無異狀。
黃石生整了整衣衫,疾步穿越迴廊,向大廳側面臥房走去。
誰知剛轉過大廳,卻瞥見自己臥房門外站著一個人。
黃石生猛吃一驚,連忙縮身止步,退回大廳簷下,閃目偷窺,誰知不看猶可,這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那人也穿著一件青色衣服,也是慘白一張臉,無論面貌,神情,衣著,都跟自己一模一樣。
難道果真是余坤脫逃回來了。
可是,細看又覺不對,—則余坤身受重傷,不可能痊癒得這麼快,二則是真正的余坤脫險回來,勢必會立即求見尤寧,報告受傷被擒和脫身經過,秘密拆穿,宅中只怕早就驚動了,怎會如此平靜了?
黃石生心念電轉,疑雲頓起,決定先弄清楚那人身份,再作應變打算,於是深納一口真氣,屏息蓄勢,靜待演變。
果然,越看越蹊蹺,敢情那人正探頭探腦向「自己」的臥房偷望,接著,又輕輕推開房門,躡足而入。
片刻之後,火摺子一晃,房中竟然亮起燈光。
黃石生看得眉鋒連皺,四顧無人,也提氣攝身,悄悄地掩近窗前,以指沾涎,點破窗紙,眇目張望著。
他離開臥室的時候,曾用枕頭做了一個假人睡在床下,那人正掀開被褥,怔征地望著枕頭做的假人發愣,似乎覺得很詫異。
但那人怔忡良久,卻沒有聲張,仍將被褥蓋好,揮手扇滅了燈火,拉過一把椅子,逕自在房門後側坐了下來。
一坐將近半個時辰,東方已際微露曙光,那人依然動也沒動,看樣子,倒像存心跟窗子外面的黃石生耗上了似的。
黃石生站在窗外,連呼吸都不敢大意,那人坐在屋裡,也悄然無聲,最妙的是,兩人面貌裝束也毫無分別,宛如一面鏡子映出兩個人,只是位置不符罷了。
又過了一會,天已黎明,黃石生畢竟心虛沉不住氣,躡足離開了窗口,意念疾轉,便匆匆向假山洞奔去。
經過大廳後的迴廊,迎面與一名早起打掃的婢女相遇,那婢女連忙側身讓路,含笑襝衽道:「餘香主早!」
黃石生只得放緩腳步,漫應道:「晤!早,早堂主起身了沒有?」
婢女笑道:「還沒有呢,堂主昨夜睡得太遲,吩咐過今天別吵醒他,餘香主不是也快天亮才睡的麼?怎麼也不多睡一會兒」
黃石生含糊答道:「平時起早慣了,想睡也睡不著……」忽然心中一動,趁機探問道:「昨夜堂主歸寢之後,發生過什麼事沒有?」
那婢女訝然道:「沒有啊!難道餘香主發現什麼不對麼?」
黃石生忙道:「不!我只是隨便問問。沒有什麼,你忙你的去吧!」
婢女嫣然一笑,道:「咱們還沒有向餘香主道喜呢。」
黃石生道:「道什麼喜?」
婢女笑道:「昨夜香主因功高昇,這不是喜事是什麼?」
黃石生「哦」了一聲,笑道:「原來你指的是這個,其實說不上功勞,都是堂主抬愛保薦,也是各位襄助所致。」
那婢女十分慇勤,又道:「不管怎麼說,榮升總是大喜事,婢子這就去替你清掃收拾房間,待會兒姐妹們還要向你討賞呢。」
黃石生連道:「不敢當!不敢當!」
口裡客套著,待那婢女娉婷離去,心裡去訝然道:看這情形,余坤決未回來,房裡那傢伙莫非也是一位「西貝貨」?
想到這裡,不禁心好奇心起,便暫時改變了返回後園的主意,折轉身,尾隨那婢女重又繞回。
那婢女一心想討好新任香主,果然攜了掃具和水桶抹布,直向那黃石生臥室而去。
黃石生暗暗好笑,心道:這丫頭活該要倒霉,等她推開房門,發現裡面還有另外一個餘香主,準能把她嚇個半死……」
誰知事實卻出他意外,那婢女推門走進臥室,毫無驚詫之色,開啟窗榻,低頭灑掃,一點也沒有異樣。
室中空空,早已不見了那人的蹤影。
黃石生反覺驚訝不已,猛記起床上還有一具枕頭做的假人,若被那婢女看見,難免生疑,必須趕快掩飾才行……
他心念方動,正想舉步,忽見另一位余坤,正負著雙手,由院中施施然踱了回來。
那個假作散步狀,表面故示悠閒,兩道眼神卻不住四下掃視,顯然內心實在充滿戒懼和不安。
黃石生已經斷定那人決非真的余坤,但猜不透他究竟是誰?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混來此地?尤期那人易容之術精妙絕倫,竟然不在自己之下,難道世上會有另一個「鬼臉書生」不成?
黃石生一向以「易容術」自負,不想昨夜先遇上一個真假難辨的「風鈴魔劍」楊君達,現在又碰上這個維肖維妙的「假余坤」,一夜之間,連逢兩俠「易容」勁敵,不禁激發起豪念……」
思忖中,那人已走到臥室門前,恰好婢女打掃完畢,正想收拾床上被褥,那人輕咳一聲,緩緩問道:「你在這兒幹什麼?」
婢女回眸道:「婢子在替香主清理房間呀!」.那人怔了怔,說道:「香主、誰是香主?」
婢女掩口笑道:「你瞧!真是貴人多忘事,剛才婢子還向你道過喜,怎麼一轉眼就忘掉了?」
那人愣愣地道:「我明明是『一等劍士』,怎麼變成了『香主』?」
婢女笑容一斂,愕然道:「餘香主,您莫非得了健忘病?昨天晚上的事,竟一些兒也記不起來?」
那人道:「昨天晚上什麼事?」
婢女訝道:「昨天夜晚,會主不是當面提升你為本堂香主麼?難道您忘記?」
那人恍然一聲,道:「那……那只是說說罷了,當不得真也許今天會主再來,又降我做『二等劍士』也難說……」
婢女止光流轉,深深疑注片刻,忽然狡黠地笑道:「啊!我明白啦!」
那人忙道:「你明白什麼?」
婢女撇嘴道:「還有什麼,八成是怕咱們姐妹向您討賞錢,不然,怎麼剛才還承認,這會兒竟推脫起來……」
那人仰面而笑,取出一錠銀塊,說道:「笑話,真若晉陞香主,區區賞錢,誰會吝資。喏!這就先賞給你,可是,事情沒有正式成功以前,你可不能替我到處宣揚!」
婢女接過銀塊,在手上掂了掂,點頭笑道:「謝香主的賞,婢子記住就是。」
說著,檢衽一福,笑嘻嘻仍去整理床榻。
當她抖一被褥,突然發現床上假人,不覺一驚,回頭詫問道:「餘香主,這東西是您弄的?」
那人遲疑了一下,道:「嗯是的,是我特意做成這樣的……」
婢女道:「為什麼要做個假人睡在床上?」
那人正色道:「這是為了謹慎,你不知道,這幾天風聲緊,夜裡難保沒有敵人潛來窺探,弄個假人,可以誘敵,又可以保護自己的安全,你說對不對?」
那婢女聽了,點頭笑道:「難怪堂主總是稱讚您精明能幹,果然並非謬譽,要是換了婢子,哪會想得這麼的周到。」一面說笑,一面草草的將床褥理好,告退離去。
黃石生躲在暗處,見那婢子姍姍繞過大廳,突然止步回頭,飛快掃了一眼,竟輕輕的放下掃帚和水桶,疾行奔向後進正屋。」
顯然,那人用一錠銀子,並沒有堵住婢子的嘴,反而引想她的疑心,這一去,八成是向尤寧告密去了。』黃石生本可置身事外,但想到若讓尤寧發覺有人假冒余坤,那人固然危險,自己也勢必受到影響,至少以後行事一定諸多不便。
心念疾轉,正欲設法截阻,迴廊上又來了一名婢女。
這名婢女起身較遲,業已換上男衣,打扮成小廝模樣,手裡也拿著掃帚和一隻水桶。
兩女迎面相遇,男裝的一個詫異問道:「小紅,大清早,就這樣匆匆忙忙,幹什麼?」
小紅回顧了一眼,壓低聲音道:「紫茜姐姐,告訴你一件怪事,剛才我在前面碰見了餘香主……」
紫茜道:「餘香主本來就住在前院,.有什麼奇怪?」
小紅道:「不!你聽我說下去,那位餘香主好像有些不對,說話前言不搭後語,舉動也鬼崇高奇,跟平時全不一樣,就像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紫茜一怔,道:「怎麼不一樣?」
小紅道:「今天清早,我先在這兒迴廊上遇見他,見他急急忙忙,彷彿有心事,當時,咱們還說笑了幾句,倒沒看出多大破綻,後來我去他房裡打掃,可是,他回房的時候,簡直變了另外一個人,我稱呼他『香主』,他居然不知道『香主』是誰,反是我說明了,他才支支吾吾的答應,卻塞給了我一錠賞銀,叫我不要宣揚……」
紫茜哦了一聲,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小紅,你也太疑神疑鬼啦,晉陞香主是昨天夜晚才有的事,他一時不習慣,當然想不到你是稱呼他。」
小紅道:「所以,我第一次在迴廊上遇見他,就向他道過喜,討過賞,前後才一轉眼,他怎麼會忘得那樣快?」
紫茜想了想,道:「或許他怕咱們大夥兒都向他討賞錢,故意裝糊塗,也很可能。」
小紅搖搖頭道:「我看他決不是心疼賞錢假裝糊塗,紫茜姐姐,你猜他給了我多少賞錢?」
紫茜問道:「多少?」.
小紅手一攤,道:「哪!你瞧!」
紫茜眼中一亮,輕呼道:「呀,十兩一錠整銀,他出的竟不小嘛!」
小紅低聲道:「所以我覺得很奇怪,余坤是出名的吝嗇鬼,從前年到現在,幾時見他這麼大方過?」
紫茜沉吟片刻,仍不肯相信,說道:「從前他只是劍士,跟咱們地位差不多,難怪他吝嗇,現在,為香主,身份不同,自然該大方些……」
小紅道:「我還發覺他昨夜根本沒有睡覺,卻用枕頭做了個假人放在床上。」
紫茜驚道:「當真?」
小紅說道:「我騙你幹什麼?而且,他兩次說的話全不一樣,先說是『起早慣了睡不著』,後來又說『特意安排個假人,作誘敵防身之用』。這不是令人可疑的麼?」
紫茜漸漸有些信了,頷首道:「這樣看來,果然有些可疑,小紅,你準備怎麼辦?」
小紅道:「當然是盡快報告堂主。」
紫茜搖搖頭道:「依我說,先別冒失,你若現在去驚動堂主,功勞沒有份,包準還要挨一頓臭罵。」
小紅詫道:「那是為什麼?」
紫茜輕歎一口氣,道:「你忘了?就為昨天夜晚那件事,咱們堂主獲罪受責,被降為香主,雖然仍代堂主職務,論地位,已經跟餘香主沒有分別可是,餘香主又是咱們堂主一手挺拔的人,或許他正因尊敬堂主,才故意避諱『香主』的稱呼,你若貿然去告密,豈不是馬屁拍到馬腿上去了?」
小紅心頭一驚,道:「我真的沒有想到這許多,看來竟是瞎疑心了。」
紫茜道:「話也不是這麼說,近來風聲險惡,遇事寧可多疑,卻不能大意,這麼辦吧,你先莫聲張,咱們尋個機會,再試探他一下,最好弄到什麼證據,按實在了,然後報告堂主。」
小紅忙道:「好!就這麼辦,多謝姐姐提醒,省了我去自討—頓沒趣。」
兩人商議定當,分手作別,各自忙著清掃工作,果然沒有提告密的話。
黃石生暗暗鬆了一口氣,急忙抽身直趨西廂房。
皆因這時天已大亮,往一多,兩個「余坤」出沒其間;遲早會露出馬腳,黃石生已證實另一位「余坤」也是假冒的,心中敵意漸消,只好退讓一步。
西廂房位於前廳和後進正屋之間,有一條小徑與回上通,背向照壁牆,房分三閣,建造得十分堅固,其中一間「囚」著袁氏雙環,一間「囚」著火道人和綵衣娘娘田娥,另一間住著兩名健壯女婢,負責看管人犯。
所謂「囚」,並非鐵柵木籠,也沒有刑具鐐銬,因為袁氏雙環已與行屍走肉無異,火道人和綵衣娘娘田娥則被制住穴道,終日昏睡不動,叫他們逃也逃不了,兩名健婢,不過是做些照管飲食的零碎工作而已。
但西面照牆外,卻不斷有高手巡邏守護,那些人或扮小販,或裝乞丐,從昨天午夜開始,便輪番監視巨宅左右小巷,以防外敵潛入。
尤寧頗富機智,自西澱秘密莊宅暴露,被逼緊急撤離以後,就改變了方法,除留下余坤隨身侍應外,其餘男性劍士悉數布為暗樁,宅中僅有女眷,藉以掩人耳目。
不過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剛才遷入洛陽,就出了意外,昨夜—場虛驚,險些把袁氏雙環弄丟了,是以午夜過後,立頒急令,宅外暗樁加派高手,本來只夜間值勤的,現在也改為晝夜輪斑巡查,節孝坊附近巷弄,頓成乞焉販夫的天下,那些暗藏兵刃的江湖人物,宛如穿梭一般,終日不絕……
黃石生來到西廂房,首先摒退左右看守的健婢,然後假巡視之名,走進「袁氏雙環」臥室。,那兩個冒名替頂雙環的,一名趙鵬遠,一名王幹才,都是保定府長樂巷賭場的「寶官」,駱伯傖的心腹手下,這時正直挺挺仰臥榻上,每人臉上各蓋著幅白布。
黃石生四顧無人,照約定暗號,用指尖在兩人掌心輕勸劃了個「X」字,接著,替他們掀去蓋臉白布。
兩人掌身坐起,長長吁了一口氣。
黃石生以指按唇,作個「噤聲」手才含笑低問道:「還過得習慣麼?」
趙鵬遠苦笑著點點頭,道:「別的倒沒有什麼,只是整日整夜這樣挺直睡著,憋得實在難受。」
王幹才也愁眉苦臉道:「這兒蚊子很多,景得人心裡直發慌,偏又不能搔癢,唉……」
黃石生笑道:「輕輕搔一下癢,應該是可以的……」
王幹才道:「不行呀!那兩個臭娘整夜都在房外走來走去,咱們臉上又蓋著臉死人布,眼不能見,誰知道她們不在窗子外面偷看?」
黃石生慰藉道:「好,今天夜晚,我叫他們在房裡燃燒幾支香,驅驅蚊子。」
趙鵬遠問道:「四爺,咱們還要假冒多久才行?像這樣,會不會露出破綻?」
黃石生道:「只要當心些,破綻是不是會有的,至於還要擔多久時間,那卻很難說……」
微微一頓,又道:「不過,從現在起,這兒隨時可能發生事,或許臨事緊急,我無法抽身來知會你們,希望你們自己警惕。假如危急時,千萬記住不能直接退往後園,必須繞道而行,避免被人跟蹤追躡,知道麼?」
兩人點頭道:「知道了。」
黃石生肅容道:「還有一點,這兒現在有另有一個余坤,也是易容假冒的,那人容貌跟我一樣,很難分辨,你們要特別小心提防!」
兩人聽了,都駭然大驚,趙鵬遠急問道:「那人是什麼來路?怎麼也會假冒余坤呢?」
黃石生苦笑道:「到現在為止,我也猜不透他的來路,但他已然假冒余坤混到這兒來,至少不會是尤寧一夥。」
王幹才接口道:「會不會是抱陽山莊或一劍堡派來的?」
黃石生搖搖頭道:「也不像,一莊一堡已經擄去一名分舵弟子,假如余坤也落在他們手中,問出此地秘密,他們決不會這麼客氣,而且,也未聽說一莊一堡中,有精於易容的高人。」
王幹才道:「已然如此,四爺準備怎樣應付?」
黃石生聳肩一笑,道:「彼此目的雖未必相同,對付尤寧的立場卻是一樣,所以,我準備暫時讓他一步。」、兩人同時詫道:「讓他一步?」
黃石生點點滴砂道:「不錯,先讓他一步,看看他除了易容術以外,還有什麼手段……?」
話猶未畢,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黃石生急忙長身而直,一揮手,人已閃立門後,趙鵬運和王於才雙雙仰倒,仍將白布覆蓋在臉上。
腳步聲及門而止,緊著,窗口出現一張臉孔。
那張臉孔赫然就是另一個「余坤。」
那人自然不知道還有一位「余坤」躲在房裡,其原意,也僅只各處「瀏覽」一下,不料一眼瞥見榻上的「袁氏雙環」引神情頓時一變,稍後一沉吟,竟門走了進來。
黃石生攝氣縮身,緊貼在門角落裡,那人毫未留意,逕自行到榻前,一探手,揭開了趙鵬遠臉上的白布。
只見他兩道眼神精光進射,炯炯投注在趙鵬遠臉上,又伸手試了試鼻息,好半晌,才搖頭喃喃自語道:「世上果然有這種怪事。」說罷,竟然站在榻邊,斂眉沉思起來。
這時,忽聞人語聲道:「兩位姐姐,看見餘香主來過麼?」.「來過,現在還在第一間廂房沒有出來。」
「唉!害我哪兒沒尋遍,原來卻在這兒。」
「小紅妹子,你尋餘香主幹什麼?」
「堂主起來,有事要他去一趟。」
「人語之聲漸近,是兩名健婢陪著小紅,邊談邊向這邊走來。」
那人飛快地將白布仍替趙鵬遠蓋好,疾退一大步,兩手向後一背,背出一副好整以暇模樣。
俄頃,小紅和兩名健婢已到門口,那小紅含笑叫道:「餘香主好悠閒,可把婢子找苦了。」
那人漫應道:「找我做什麼?」
小紅道:「堂主有請。」
那人點點頭道:「晤!知道了,我這就去。」
轉身行到了兩步,又望望兩俠健婢道:「你們還有什麼事呀?」
兩名健婢一愣,看道:「婢子們是奉命專管西廂房,並沒有別的事呀。」
那人又點點頭,道:「很好,沒有事的時候,多在附近巡視走動,別在屋子裡偷懶。」說完,隨著小紅揚長而去。
兩名健婢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迷惑地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叫咱們回房休息,怪各位偷懶的也是他……」
另一個冷笑道:「如今他高昇香主了,自然不把咱們放在眼裡,若不神氣活現打幾句官腔,怎顯得出香主的身份?」
那一個低聲罵道:「呸!有什麼好神氣的,香主不香主,,還不跟咱們一樣都是奴才,簡直是小人得志,連祖宗八代全忘了!」
另一個道:「理他個屁,姑奶奶偏要偷懶睡大覺,看他能把咱們怎樣!」
一面咒罵,一面「蓬」地一聲,用力拉上房門憤然離去。
室門閉合,房中復歸寂靜,這時候如果黃石生想脫身離開,確是千載難得的機會,可是,趙鵬遠和王才傾聽了許久,卻不聞啟門離去的聲音。
兩人偷偷掀起布角一看,只見黃石生木然站在門後動也不動,神情顯得十分凝重。
王幹才忍不住啞聲問道:「四爺,您怎麼了?」
黃石生蹩眉答道:「沒有什麼,我只覺得奇怪,那人的聲音好熟,彷彿曾在什麼地方聽過。」
王幹才忽然奇想,道:「倘若真是一位熟人,那就太妙了,四爺可以和他換著干,兩個余坤此隱彼現,輪流休息,即使—個敗露了,還有一個……」
黃石生苦笑:「熟人不一定是朋友;假如彼此有仇,事情反而更糟。」
話聲微頓,又道:「據我看,那人易容之術雖然巧妙,卻沒有把此地環境和底細摸得十分透徹,才一個早晨,便連露了兩次破綻,現在被尤寧招去,吉凶難預料。」
趙鵬遠驚道:「如果他被尤寧識破,豈不連累四爺?」
黃石生道:「無論他被人識破不識破,對咱們的影響總是難免的。」
趙鵬遠道:「那咱們也該及早準備一下,萬一他……」
黃石生接口道:「萬一他識破了秘密,勢必引起一場混亂,屆時你們可將我穴道點閉,藏在榻下,假作我是被他制住的,這樣或許能夠瞞過尤寧我倒擔心他沒有識破,反而不好應付。」
趙鵬遠不解,問道:「為什麼?」
黃石生道:「有了他,我就得時時迴避,宅裡只有這麼大,尤其在白晝,偶一失慎,不期而遇豈非當出岔?」
趙鵬遠和王幹才互望一眼,低聲道:「四爺,那傢伙既然礙手礙腳,咱們何不設法先除去他?」
黃石生搖頭道:「在沒有弄清他的來歷之前,還不宜貿然下手,現在最急要的,是就近尋一處安全隱密的地方,以備隨時藏身,靜觀變化。」.王幹才忙道:「西廂房最安全,這兒除了看管的女人,別人都很少來。」
趙鵬遠卻道:「那兩個已經夠討厭了,沒事就在屋外窮繞圈子,叫人防不勝防。」
黃石生沉吟不語,目光流轉,無意間觸及室頂承塵板,腦際靈光一閃,笑道:「與其東藏西躲,不如且做一次『樑上君子』吧!」
話落,探手一搭壁角,頓足長身飛起,輕輕將一塊活動的承塵板推開,吸氣縮肩,鑽了進去。
板上樑柱交錯,滿佈灰塵,觸手皆是蛛網,人目儘是鼠糞,幾堆碎布殘骨邊,還有一窩剛生下來不久,尚未長毛的小老鼠,在那裡蠕蠕而動。
窩旁,一隻碩壯肥大的母鼠,正瞪著一對鼠目,滿懷敵意地望著黃石生,居然毫不畏怯。
這地方雖然骯髒些,但用作臨時藏身之處,卻頗為理想。尤其那粗在原屋樑,貫穿整個西廂房,承塵板年久失修,已有裂縫,如果隱匿其中,下面三間廂房內的一舉一動;都可窺覽無遺。
黃石生封妥入口,躡足攀梁而過,由塵板裂縫望下去,只見火道人和綵衣娘娘田娥,正仰面躺在第二間房裡,各據一榻,狀如熟睡,臉上也覆蓋著幅白布。
再看第三間房,兩名健婢果然都在蒙頭大睡。
黃石生不禁感到好笑,心忖道:這倒好,三間房躺著六個人,我若真是一位「樑上君子」現在正是下手的好機會呢。
思忖未已,忽聞一陣環珮之聲傳了進來。
那兩名健婢雖在夢中,聽覺仍十分敏銳,一齊推被而起,急迎出屋。
迴廊花徑那邊,幾名女扮男裝的小廝,簇擁著一位婦人和一位少女,緩緩向西廂走來,那婦人身著黑衣,面垂黑紗,少女則穿一套翠綠色衣裙,手裡提著一隻革制小箱子。
兩名健婢垂手躬身道:「參見大姨娘和小姐。」
黑衣婦人點點頭,沒有開口,少女卻注目問道:「又躲在屋子裡睡覺了,是不是?」
兩名健婢陪笑說道:「不!婢子們沒有偷懶睡覺,只是只是抽空歇了一會兒……」
少女臉色一沉,哼道:「當我的面,還敢說謊?你們去鏡子前面照照自己那副嬌慵模樣!」
兩名健婢斂容俯首,也沒再辨。
少女微微一頓,又道:「這兩天風聲緊,昨夜會主駕蒞,連堂主都受了責備,你們不是不知道,就算夜間多辛苦了些,也應該兩人輪替著休息,怎麼能一起關門大睡?出了意外,誰負責?」
兩外健婢俯首無言,連大氣了不敢喘一口,反是大姨娘覺著過意不去,舉手輕拍少女香肩,又向廂房指了指,意思是勸她少說兩句,進屋去吧!
少女面色稍緩,沉聲喝道:「暫饒一遭,下次再犯,當心剝你們的皮。」
兩名健婢連忙檢襖俯首,道:「謝小姐恩典。」
少女揮手道:「堂主隨後就到,還不下去侍候。」
「是!」兩名健婢恭應一聲,急急搶著去打開了第二間房門。
少女讓大姨娘進屋坐下,卻吩咐隨削、廝道:「你們散開去,沒有堂主和我的特准,任何人不准走近西廂房,有敢違令窺望的,一律格殺無赦。」
幾名小廝打扮的婢女同聲應諾,立即撤出兵刃,分散在西廂周圍。
少女提著革箱進了屋中,那大姨娘嘉許地向她點點有然沒有開口,少女把革箱放在一張茶几上,自己緊傍著茶几坐下,也沒有說話。
兩人相對而坐,默然未語半語,整個西廂房又陷入寂靜,但屋外則戒備森嚴,如臨大敵。
黃石生由塵板裂縫望下去,見那一身黑衣的大姨娘正垂目端坐,就像老僧人定一般,對面的綠衣少女卻黛眉高挑,薄唇緊閉,炯炯注視著床榻上的田娥,嘴角眉梢,掛著一抹令人莫測高深的詭橘笑意。
剎那間,黃石生想起一樁奇異事情,憶昨天回拜尤寧的時候,曾經見過兩位姨娘和小姐,當時只覺得三個女人都很纖弱,不像練過武功的人,為什麼一日之隔,就如換了兩個人似的,那位大姨直到現在還沒說過一句話,那位小姐變得精明干紅,御下處事井然不紊,何嘗有一絲嬌慵纖弱的模樣?
難道說,昨天見到的會是三個「替身」不成?
正詫異間,屋外一聲低呼道:「堂主到了。」
步履聲由遠而近,尤寧領著那位「余坤」大步走了進來。
奇怪的是,房裡的兩個女人仍舊大刺刺的坐著,並沒有起身迎接。
那「余坤」垂手隨行,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進門先向兩個女人躬身施禮,陪笑問候道:「姨娘和小姐已經先來了?屑下余坤請安。」
大姨娘淡淡頷首,少女竟據傲地擺了擺手,道:「咱們比不得你們男人家,這等大事,能不早些趕來恭候麼?」語氣中,居然充滿了譏諷。尤寧接口笑道:「蓮兒,何必生氣呢?其實咱們是為了點小事耽誤,才晚來一步。」
少女揚眉道:「敢情那件『小事』,比這裡的事更重要?」
尤寧道:「唉!提起來真氣人,也不知那些丫頭們得了什麼病?成天穎神疑鬼,就會捕風捉影,無事生非,剛才被我狠狠臭罵了一頓……」
少女佛然道:「當真?她們有那麼大的膽,竟敢惹堂主生氣?」
尤寧笑笑道:「你大約是不知道,今天一早,我就看見小紅那丫頭不停地跟人交頭接耳,好像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追問之下,你猜她怎麼說?」
少女冷冷道:「我怎麼知道。」
尤寧道:「說出來,真叫人又好氣又好笑,原來那丫頭疑心生暗鬼,竟然懷疑餘香主是假的!」
少女神色微變,迅速掃了「余坤」一眼,問道:「那頭總該有點根據吧?」
尤寧哈哈大笑道:「根據?屁的根據!那丫頭今早遇見餘香主,厚顏向人家道駕討賞,餘香主不願她宣揚晉陞的事,只好故推不知道,豈料那丫頭竟指餘香主言語不符,是外人假冒的,現在,餘香主就在眼前,你們不妨仔細看看,他哪一點是假的?」
那少女再度閃目向「余坤」上下打量了一遍,臉上卻毫無笑容,只漠然說道:「我倒有些不懂,晉級高昇,這是正大光明的事,餘香主為什麼要推托否認呢?」
尤寧道:「蓮兒,這是人家餘香主識大體,你想想看,為父受責降級,餘香主卻因功晉陞,人家是為了尊敬咱們,才不願播宜揚。」
少女輕輕一哦,點頭道:「原來如此,待會兒我再告誡她們就是了。」
那「余坤」好識趣,連忙抱拳道:「求小姐體諒屬下微衷,只說明此事即可,別再責備她們,其實她們也是為了防範未然,並無惡意。」
少女未置可否,回顧尤寧道:「現在可以開始辦正事了吧?」
尤寧忙道:「不錯,應該開始了。餘香主,請守護房門,嚴禁任何人窺視!」
那「余坤」似乎沒料到尤寧會支開自己,怔了一下,才躬身應諾,訕訕退出門外。
尤寧親自掩至房門,從內反插門栓,然後揭去綵衣娘娘履面白布,替她打散了頭上髮髻……
黃石生居高臨下,屏息偷窺,心裡卻詫異忖道:這少女既是尤寧的女兒,語態何以如此傲慢?那位大姨娘一直默不作聲,是何緣故?他們三個摒退親信,準備怎樣處置綵衣娘娘田娥?這件工作連「余坤」都不准參與,卻留下兩個人幹什麼?
無數疑問在黃石生腦際飛轉,他不禁暗自就慶幸,這地方雖然骯髒些,畢竟「樑上君子」沒有白做。
屋外戒備森嚴,房中鴉雀無聲。尤寧細心而謹慎地解開了田娥的髮髻,又將臥床掉換了一個方向,使田娥朝頭房門,腳對窗口,然後向大姨娘點點頭,含笑道:「大師妹,請動手吧!」
大姨娘剛挪動身子,尚未站起,少女忽然低聲說道:「為什麼不先問問她?或許她願意自己說出來也未可知。」
尤寧搖頭道:「不必多此一舉了,這老婆子驕橫異常,她決不會說的!」
少女微哂道:「可是那東西既然很重要,必定收藏得十分秘密,『搜魂針』固然可使她有問必答,萬一那藏物之處太過隱蔽,尋找起來恐怕會徒增困難。」
尤寧沉吟了一下,道:「這倒也是實情,好吧!咱們就試試看。」
說著,揚手拍開綵衣娘娘的啞、睡二處穴道,卻仍留四肢閉穴未解。
片刻之後,綵衣娘娘田娥喉頭一陣輕響,開始發出了呻吟聲。
大約是因為穴道受制太久,一時竟未能完全清醒。在這瞬間,尤寧已從懷中抽出一隻黑色絲罩,迅速戴在自己頭上。
那絲罩,狀如覆鐘,由頭頂直套在肩頭,只露出兩隻眼睛,看上去,顯得無比詭秘。
房中光線幽暗,冷寂無聲!本已有幾分陰森可怖。當綵衣娘娘田娥悠悠醒轉,一睜眼,突然看見旁邊直挺挺站著黑色頭罩的怪人,不禁吃了一驚,若非四肢穴道制處,險些從床上跳了下來。
但她畢竟是出身名門,閱歷豐富的人,目光疾轉,發現火道人也躺在另一張床上,同時又見了綠衣少婦和面罩黑紗的大姨娘,心雖吃驚,已恍然領悟到這是怎樣一回事,於是,冷冷問道:「你們是什麼人,這是什麼地方?」
尤寧陰惻惻笑道:「咱們是誰?你不必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也不須打聽。簡單一句話,你的生死性命,全在咱們手中,只要明白這一點就夠了。」
綵衣娘娘道:「明白又怎樣?」
尤寧吃吃笑道:「田雅芳,你是聰明人,既然明白處鏡,:想不敢再逼咱們下毒手吧?」
綵衣娘娘冷咽道:「聽你口氣,竟是恐嚇我老婆子……」
尤寧沉聲冷哼道:「這是事實,並非恐嚇,假如咱們想殺你,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沒等綵衣娘娘開口,語氣突又一變,陰笑道:「但是,彼此我怨無仇,咱們自然不願意輕易殺人。再說,咱們對黑谷武學,素極折服,如今縱然令尊早已仙逝,四凶也星散消亡,景慕之心迄未稍懈,所以才費盡心民你請到這裡來……」
綵衣娘娘不耐地岔口道:「你說了半天廢話,究竟對我毫婆子有什麼目的?」
尤寧沉吟一下,聳聳肩頭笑道:「好吧,咱們不用轉彎抹角,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請你來,是為了請教一件事。」
綵衣娘娘道:「什麼事?」
尤寧壓低了聲音道:「據說令尊當年將『煉火』、『施毒』、『驅蛇』、『御獸』四種絕學,分傳座下四徒。其中猶以『煉火』一門,涉獵為最!」也最為艱深奧妙,故而『火神』郭金堂所得也最豐,這話可是真的?」
綵衣娘娘毫未遲疑,應聲道:「是便如何?」
尤寧倒沒料到綵衣娘娘田娥回答得這般爽快,心裡一喜,忙道:「就我所知,那郭金堂所獲絕學,共分兩部分,一種是關於火藥火器配製的秘法,載於『神火心訣』;另外一種,卻是內家煉氣心法,並將體內三味火溶會在掌招之中,名叫『烈焰三式』……」
綵衣娘娘截口喝問道:「你打聽這些幹什麼?」
尤寧得意地道:「你一定料想不到,那部『神火心訣』,如今已落在咱們手中了。」
綵衣娘娘駭然一驚,但目光猛轉,卻哈哈大笑起來……
尤寧沉聲道:「敢情你是不相信?」
綵衣娘娘田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道:「這種鬼話,只好去騙三歲娃兒,你們未免太小看我老婆子了。」
尤寧哼道:「索性告訴你明白點吧,不單『神火心訣』落在咱們手中,你那丈夫『郭金堂』也已經死在石洞內,林中地下密室全毀,那部『神火心訣』,是咱們在你臥衣箱夾層裡搜獲,你仔細想想,這些會是假話?」
綵衣娘娘田娥笑聲頓止,兩眼放射出驚駭的光芒,顯然,因為尤寧一口道出奇書藏放之處,使她不能不震驚。
但仍力持鎮靜,冷冷問道:「你們既然已經得到『神火心訣』,又何須將我老婆子擄來?」
尤寧道:「不瞞你說,奇書雖得,卻並非全……」
最後一個「冊」字剛要出口,綠衣少女突然一聲輕咳,截口道:「堂主,我能問她幾句話嗎?」
尤寧點點頭,道:「好!你問吧!」
綠衣少女緩緩站起身子,走近床邊,冷峻地接道:「田老前輩,咱們不必多費口舌了,直話直說,你雙腿已廢,郭金堂』也已經死了,那部書你毫無用處。假如你願意跟咱們合作,交出奇書,咱們保證你死後半生錦衣玉食,坐享富貴榮華,否則的話,生命尚在指顧之間,留下奇書,又有什麼意義,老前輩的是聰明人,想必不至甘與草木同朽的。」
田娥哂道:「這就奇了,剛才還說奇書已落在你們手中,這會兒又勸我老婆子,把書交出來,敢情你們並沒有得到『神火心訣』?」
綠衣少女道:「我所謂的『奇書』,是指『烈焰三式』。」
田娥淡淡一哦,釋然笑:「我明白了,原來你們只得到了『神火心訣』前半部的火器製作秘訣,卻沒有得到下半部的內家三昧真火修練心法,所以向我老婆子迫供追索?」
綠衣少女漠不置答,反問道:「難道你那全部秘芨,不是藏在同一個地方?」
田娥詭笑道:「假如藏在同一個地方,你們怎會找不到呢?」
綠衣少女說道:「所以,咱們才要問你!」
田娥故作不解,道:「問我什麼?」
綠衣少女沉聲道:「問你書內為什麼沒有『烈焰三式』的記載?」
田娥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會說出來嗎?」」
綠衣少女冷哼一聲,道:「說出來是你的幸運,其實,咱們自有方法讓你說,只是可憐你孤零無依,想給你一次機會罷『了。如果你定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可別後悔。」
田娥目光一轉,道:「假如我說了你們,你們準備怎樣安頓我老婆子?」
綠衣少女道:「剛才已經說過,只要你願意交出『烈焰三式』,咱們叫你安享榮華富貴,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尤寧接口道:「咱們還可以呈報本會會主,薦舉你榮任高位,待如上賓。」
綵衣娘娘田娥冷笑一聲,道:「可是,我老婆子還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會?會主又是誰?」,尤寧一頓,道:「這個……」
綠衣少女接道:「等你交出『烈焰三式』之後,這些自然就知道了。」
田娥沉吟片刻,歎道:「為那撈什麼鬼書,害我吃了多少艱苦,留著徒惹禍害,你們一定要,我老婆子就送給你們吧!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尤寧急問道:「什麼條件?」
綵衣娘娘道:「我要親眼看看死鬼郭金堂的屍體。」
尤寧爽然道:「這容易,你先把藏書的地方告訴咱們,我負責你去郭金堂埋骨石洞,讓你們夫妻見最後一面。」
綵衣娘娘輕吁一聲,道:「也罷,請附耳過來。」
尤寧只當她不願秘密被其他人聽去,忙不迭挪身近前,側耳湊向綵衣娘娘田娥嘴處。
誰知那綵衣娘娘四肢穴道雖被制住,頭勁尚可活動,冷不防一伸脖子,張口咬住了尤寧的耳朵,齒尖陷人耳皮,死也不肯鬆口。
尤寧尖聲大叫,直痛得淚水盈眶,掄掌便想出手。
綠衣少女被這突然的變化驚得一呆,纖手疾抬欲撲,大姨娘也霍地站了起來,一把搶過地上那隻小皮箱……
田娥斷喝道:「誰敢動一動,老婆子就把這只耳朵咬下來!」
索性咬下一隻耳朵,忍一次狠痛,也就罷了,偏是老婆子只牢牢咬住耳輪,卻不肯痛快咬它下來,可笑尤寧不能動,手不敢舉,「哧哧」連哼,竟是絲毫沒有辦法。
逼於萬般無奈,只得低聲下氣地哀求道:「田老前輩,您要怎麼樣?有話都好商量。」
綵衣娘娘田娥冷冷道:「先叫她兩個退到門外邊去。」
尤寧連忙揮手道:「大師妹,蓮兒,你們快退開些。」
大姨娘和綠衣少女互望一眼,默然退至門邊。
田娥又道:「你的左手伸過去,能夠得到那一張床的火道人嗎?」
尤寧伸手一試,急道:「夠得到!夠得到!」
田娥冷叱道:「很好,你先替他解開穴道」。
尤寧不敢違抗,如命替火道人解了閉穴。,火道人挺身坐起,怔怔地望著四人,臉色驚疑不定。
田娥低喝道:「通玄道長,快過來替我解開四肢穴道,咱.們一起闖出去!」
火道人遲疑的下了床,但目光凝注房門口的大姨娘和綠衣少女,似是十分畏懼。
綠衣少女適時發出一聲冷笑,道:「你們逃不出去的,何必自尋死路!」
火道人—震,連忙止步。
田娥叱道:「怕什麼?只要老婆子穴道解開,任是銅牆鐵壁,老婆子包你平安脫身。」
綠衣少女冷冷道:「你雙腿殘廢,自身難保,還有什麼力量說這大話?」
田娥怒目喝道:「老婆子雙腳雖廢,兩手卻無損傷,且等閉穴解開,少不得叫你這臭丫頭片子嘗嘗『烈焰三式』的厲害。」
綠衣少女冷然一曬,卻對火道人說道:「通玄,你若有膽量跟會主作對,就照她的話去做,須知天下再大,無處可容你藏身,也絕無人能保護你。」
火道人急問道:「敢問會主是」
綠衣少女昂首道:「劍帶風鈴,鬼泣神驚。」
「啊!」火道人臉色大變,驚呼出聲。一顆頭,深深垂了下去。
綵衣娘娘田娥大聲叫道:「通玄道長,不要上她的當,咱們脫身以後,老婆子將『烈焰三式』傳你,以後你就是第二個『火神』,怕它什麼狗屁會主!」
綠衣少女截口道:「便是郭金堂死而復生,又能如何?」
田娥齒上略一用力,對尤寧喝道:「你若不想少一隻耳朵,快叫那丫頭閉上臭嘴,只要她再說一句話,老婆子就不留情了。」
尤寧受制,逼得俯首「帖耳」,哭喪著臉道:「蓮兒,你就少說一句吧!」
綠衣少女輕哼一聲,悻悻地住了口。
田娥又向火道人催促道:「時機難再,道長還遲疑什麼?」
火道人沉默良久,才毅然舉步走了過來。
田娥大喜,忙道:「快替我解開『曲池』『肩井』兩處穴道。」『火道人點點頭,揚起右掌,但虛擬半晌,神色連變,竟遲疑沒有拍下去。
田娥緊咬著尤寧的耳朵,看不見火道人臉上神情,低喝道:「快些動手呀!穴道一解,咱們就不愁無法脫身了。」
話聲方畢,火道人把心一橫,掌勢已疾然拍落……
但這一掌,卻不是拍向田娥的「肩井」穴道,而是重重落在她的後頸「大杼」穴上。
「大杼」們在頸後第一節的節骨下,雖非制命死穴,但十分脆弱,火道人下手甚重,一掌拍落,只聽綵衣娘娘發出一聲悶哼,頸項立遭劈斷,一顆虛軟的頭跌回枕旁,牙齒也不由處主鬆開了。
尤寧掙脫挾制,用手緊緊們著血淋淋的耳朵,踉蹌退到門邊,渾身猶在索索顫抖。
綵衣娘娘做夢也想不到火道人會暗算自己,瞪著兩隻怨毒的眼珠,一面喘氣,一面喉中低吼作怕,含糊咒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殺千刀的雜毛道,咱們夫妻待你不薄,你居然反助敵人,向我老婆子下此毒手……」
火道人卻陰惻惻聳肩笑道:「田雅芳,你錯怪貧道了。」
綵衣娘娘吼道:「老婆子只恨自己瞎了眼,枉交了你這無情無義的匹夫!」
火道人冷笑道:「老實告訴你吧,貧道當年毛遂自薦替你治療腿傷,便是奉命行事,大火中救你出險,也是看在『神火心訣』份上,這幾年,受你們夫婦頤氣支使,如同奴婢,你以為貧道是心甘情願的麼?」
綵衣娘娘驚怒道:「原來你這匹夫果然是奸細?」
火道人揚眉道:「你現在明白還不算遲,看開一些,反正奇書已經無法保全,不如自動交出來,彼此莫傷了和氣……」。「呸!」綵衣娘娘急怒攻心,用盡全身之力,狠狠一口濃痰啐在火道人身上,破口大罵道:「下流無恥的匹夫,趁早閉上鳥嘴,老婆子寧願黑谷絕學化作飛灰糞土,決不會便宜你們這批混賬東西,有種就把我老婆子殺了,妄想奇書,那是在做夢!」
火道人陰笑道:「你若逞狠倔強,只怕求死不易,更多要受些活罪不成。」
綵衣娘娘叱道:「有什麼毒辣手段儘管施展出來,老婆子死且不怕,還怕活受罪不成。」
火道人聳聳肩頭,轉身向尤寧稽首一禮,道:「堂主明鑒,這老婆子天性驕狂,決非言語所能說服,貧道與她數年交往,深知她的脾氣,不用非常手段,恐難收效。」
尤寧餘悸猶存,自己不敢再近床榻,忙回顧大姨娘道:「請大師妹動手吧!」
大姨娘點點頭,卻沒有移去,只用眼角瞟了通玄道人一眼。
那綠衣少女正替尤寧敷藥,睹狀會意,向火道人招招手,道:「請道長過來一下。」;火道人欣然應諾,舉步走了過去。
綠衣少女突然纖手疾揚,一指點在火道人前胸「將台」穴上火道人應指倒下,驚呼道:「姑娘,這是為什麼?」
綠衣少女冷冷道:「不為什麼,這是會主的吩咐。」
說著,打開房門,喚來「余坤」,低聲道:「勞駕把他暫押在隔室,閉住昏穴,小心看守。等這邊事畢以後,再慢慢問他。」
火道人大叫道:「貧道雖未正式人會,卻一直秉楊大俠意旨行事,姑娘因何仍拿貧道人當作囚犯看待?」
綠衣少女不理,揮手道:「帶走!」
「余坤」答應一聲,上前挾脖子把道人提了起來。
火道人急了,又向尤寧哀求道:「堂主,求您老作主,貧道忠心耿耿,不無微勞」
尤寧點頭說道:「正因為你還薄有功勞,才暫時收押候訊。否則,,哪有這般輕易。」
火道人猶欲呼冤申辯,早被「余坤」提小雞似的,押往隔室去了。
綵衣娘娘卻樂得放聲大笑,道:「通玄雜毛,這就是你做走狗的下場,能看到這場活報應,老婆子死也瞑目啦。」笑聲中,大姨娘已迅速啟開了小皮箱。
皮箱內全是光耀奪目的銀製器具,有小刀、小剪、小挫、小錘;更有一袋長短粗細不同的特製銀針,井然有序排列在箱蓋內層。
另在皮箱兩側,嵌置著十隻精巧的水晶瓶,瓶中有藥水,也有藥粉,乍看之下,就跟大夫出診時使用的藥箱一般模樣。
綠衣少女掩妥房門,親手移過一張小茶几,將皮箱放在几上,輕問道:「這老婆子凶得很,要不要縛住她的手足?」
大姨娘搖搖頭,拈起兩根銀針,緩步走到床邊。那綠衣少女便動手去解綵衣娘娘的衣鈕。
田娥驚喝道:「你們要幹什麼?」
綠衣少女陰笑道:「替你改改脾氣,好叫你說實話!」
田娥膛目逼視那兩根閃亮銀針,突然一陣顫抖,駭叫道:「搜魂針!你們是鬼叟朱逸的什麼人?」
綠衣少女向大姨娘嫣然一笑,聳肩道:「想不到老婆子還有些見識,竟認得『洱海』絕技搜魂針!」
口裡說著話,手上不停,已將田娥上衣解開,褪至肩頭鎖骨處。
田娥如見鬼魅,臉肉扭曲抽動,滿是驚怖之色,嘶厲大叫道:「不,不要用搜魂針!『黑谷』『洱海』異流同源,你們不能這樣折磨我老婆子,當年鬼叟朱逸跟咱們師……」「師」什麼?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大姨娘手中兩根銀針,已經飛快地插進她的肩窩。
狂叫大喊的綵衣娘娘田娥,竟在銀針進肉的剎那,突然語止音歆,儘管嘴仍在開閹蠕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了。
大姨娘扭身半轉,又從箱中拈起四枚細銀針,分別插進田娥兩耳耳根和左右「太陽」穴,手法迅速絕倫,認穴取位,奇準無比。
然後,輕輕蓋上皮箱,退到茶几旁坐下。
綠衣少女則將一隻「漏壺」注滿清水,擱在小茶几上。
房中登時寂靜下來,只有那「滴答」的水聲,由漏壺傳出,蕩漾全室。
黃石生躲在屋頂承塵板上,直看得心驚肉跳,因為他由上望下去,正對著綵衣娘娘的臉部,只見她雙睛暴突,滿頭大汗,臉色越來越蒼白,渾身肌肉不停地顫抖痙攣,顯然正熬受著非人所能忍耐的痛苦,卻連呻吟也發不出聲音。
汗水夾著淚珠,由她頰上滾落枕上,不多久,整個棉枕全被濕透,冷汗漸收,田娥那張原本紅潤的臉,已經變成一張白紙。
黃石生雖然也是第一次見識「洱海搜魂針』,但心中猜測,那大小六根銀針的作用,多半是用來「斷穴逼血』,迫使,腦部血液回注軀體內臟,以便再進一步施行其他驚人手術,換.句話說,綵衣娘娘田娥此刻所受的痛苦,只能算是開始而已。
果然,他沒有料錯。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大姨娘再度啟開那隻小皮箱,取出一束彎曲成弓形,兩端尖銳,內部中空的管狀細針。
接著,又將另一束扁頭圓尾的箭形短針。一一用藥水仔細浸過,挾在左手指縫之間備用。
等到準備妥當,時間已近一個時辰,大姨娘向綠衣少女頷首示意,兩人立即開始了第二次手術。
只見綠衣少女輕輕拂開田娥頭上亂髮,大姨娘雙手齊動,飛快地將兩種不同形狀的銀針,插入她的腦門,每一隻弓形管針之間,先用扁頭藥針斷血脈,下針準確利落,就像熟手刺繡一般。
大姨娘每刺一針,綵衣娘娘田娥便猛地一抖,兩三針後,田娥竟似突遭電擊,全身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刺到十針左右,抖動更有如山搖地顫,連床榻也格格作響。
可憐那田娥,身不能動,口不能叫,只能張大了嘴,喉中直抽冷氣,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滾滾而下……
黃石生可算得鐵石心腸了,但目睹這慘絕人寰的「搜魂手法,也不禁熱血沸騰,握拳透爪,扭頭不忍卒睹。
又過了盞茶光景,綵衣娘娘頭上已插滿銀針,斑發亂針交錯,使她看來直如一頭發怒的「刺蝟」,淚已干,力已竭,喉頭「格格」作響,只剩下抽氣的份兒了。
大姨娘目光凝注「漏壺」,拿捏準時刻,突然用一柄小刀,在田娥頭頂「百匯」穴上,切開了寸許見方一片頭皮。
說來奇怪,「百匯」乃人身最脆弱的死穴之一,也就是致命要害,但小刀切開頭皮,卻不見一絲血水。
大姨娘迅速將幾種藥粉填人穴中,把一枚浸過藥的銀針,用小錘敲進骨內,然後再為她縫合傷口。
刀傷要害,銀針嵌穴田娥非僅沒有死身,反而長長吐了一口氣,顫抖正立,呼吸也轉趨緩和,竟然沉沉睡去了。
這時「漏壺」恰好滴盡,紅日當窗,時已近午。
打姨娘舉袖抹了抹額際汗珠,如釋重負般坐回椅上。
尤寧急忙遞過來一條手絹,諂笑道:「大師妹辛苦了,快歇著吧,卸鐵收拾的事,蓮兒可以代勞。」
大姨娘黑然頷首,沒有出聲。
綠衣少女道:「姨娘這一手絕技,放眼天下,找不出第二人,可惜我太笨了,總是學不會!」
尤寧接口笑道:「若是一學就會,也稱不上絕技了,蓮兒,快替姨娘收拾收拾,咱們還得盡早訊問這老婆子,如今不怕她不說實話了。」
綠衣少女道:「搜魂針摧心毀腦,最傷元氣,她剛上過藥,總得讓她再息休一會兒才能問話,這可是急不來的。」
尤寧連連點頭,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綠衣少女輕舒皓腕,由田娥雙肩開始拔針,一一用清水洗淨抹乾,放回小皮箱中,只留下那枚銀針,仍在腦門穴道內未再取出,卻順手解開田娥四肢穴道。
大姨娘垂目跌坐,暗自調息,尤寧則負手繞室徘徊,不時撫耳按撫傷處,眼中閃現著陰鷙的笑意。
耳上齒傷猶在,心頭餘恨未消,不過,當他想到那即將到手的大功,又覺得區區一點小傷,實在微不足道了。
正得意,門外突然傳報道:「啟堂主,有魚兒觸網,請命定奪。」
尤寧吃了一驚,沉聲喝道:「在什麼地方?」
「以到前面石牌坊」。
叫餘香主去看看」。尤寧匆匆吩咐了一聲,轉身對綠衣少女道:「大白天裡,不知是什麼人又來窺伺?咱們還是快些開始訊問吧!」
綠衣少女剛將針具收妥,聞言搖頭道:「既有外警,還是先安排應付來人要緊,老婆子已在掌握,稍等再問也是一樣,我先送大姨娘回房去歇息……」話猶未結,忽聽「余坤」隔門急聲道:「請堂主速作準備,來人中有日月雙劍兄弟,屬下不便露面。」
尤寧駭然啟開房門,驚問道:「抱陽山莊一共來了多秒人?」
「余坤」道:「共有五人,其中有日月雙劍和一劍堡主易君俠女兒,都產到過西澱探莊,另外兩位少女,則是河間府袁家姊妹。」
尤寧心中略定,又問道:「就只有這五個雛兒?易君俠和應伯倫沒有回來?」
「余坤」點頭道:「易應二人,沒見同來,但見那日月雙劍,顯然已對本宅起疑,此時正在石牌坊附近搜查,只怕就要搜到這裡來了,本堂暗樁未得令諭,不敢攔阻。」
尤寧沒吟了一下頷首道:「幾名小輩雖不足畏,卻不能暴露了本堂秘密,傳話下去,宅外暗樁嚴禁擅自出手,園內警式撤入樓中,大愛要沉著鎮靜,休叫小輩們看出破綻。」
「余坤」答應一聲,轉身欲走。
尤寧又叫道:「餘香主,你不必露面了,小心看守西廂房,外面自有本座應付,這兒四個人,本座全權交給你了。」
「余坤」欠身道:「堂主放心,屬下會謹慎守護的。」
尤寧又對綠衣少女道:「蓮兒,你陪大姨娘回房休息吧,索性等打發了幾個小輩,再慢慢審問這老婆子也不遲。」
綠衣少女一挑黛眉,道:「久聞一劍堡主易君俠的女兒,晶貌出眾,武功不弱,這是真的嗎?」
尤寧曬道:「什麼品貌出眾,不過是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千金罷了,若論機智精明,連你一半也及不上……」
綠衣少女昂首道:「可是,我倒想見識見識好。」
尤寧則一遲疑,「余坤」卻岔口道:「屑下曾在西澱見過那姓易的丫頭,委實刁蠻難纏,小姐最好別惹她。」
一句話激起綠衣少女好強之心,只聽她冷哼一聲,道:「我偏要試試她有多難纏。」賭氣將皮箱向尤寧手中一塞,拂袖轉身便走。
尤寧急叫道:「蓮兒,千萬不可急躁影響大局。」
綠衣少女充耳不聞,逕自往前院奔去了。
尤寧頓足道:「這丫頭,性子太強,遲早會惹出事來。匆匆叮囑「余坤」幾句,扶著大姨娘疾步離開西廂房。
那「余坤」四顧無人,閃身進入房中,從懷裡取出一粒黑色的小丸子,塞進綵衣娘娘口內,緊接著,又一閃而出,順手帶上了房門。
他進出之間,迅若飄風,連藏身屋樑上的黃石生,也沒有看清那枚黑色小丸子,究竟是什麼東西。
口口口口
日正當中,「節孝坊」石牌坊下,五位少年男女正在低聲聚議。
其實所謂「聚議」,三位姑娘並沒有多開口,只靜靜傾聽著應家兄弟比手劃腳,口沫橫飛,述說昨夜擒獲可疑車把式的「得意」經過。
應家兄弟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露臉」過,尤其袁氏姊妹一向不大對他們倆輕假詞色。此時,不僅欣然同來,而且正聚精傾聽,不是含笑頷首,大有欽倆讚賞之意月劍應虎難掩得意,越發把自己說成了智勇兼備的大英雄。口惹懸河。繪影繪聲。只差沒有躺在地上學那「車把式」。被擒時的可憐相,日劍應龍口齒比較笨拙,心裡想了許多話,卻憋在肚子裡,說不出來,急得臉紅脖子粗,只恨沒有岔口的機會。
反是平是最愛熱鬧的起哄的易湘琴,竟顯得懶洋洋提不起勁兒,擺手攔住應虎未盡話頭,皺眉問道:「二表哥,昨天的經過別再提了,你說那車把式是奸細,咱們也相信,但現在奸細已經服毒死了,咱們是來尋找奸細巢穴的,盡站在太陽下面說廢話,有什麼用呢?」
應虎傲然笑道:「說話這是廢話?要查出奸細巢穴,就得先弄清楚那車把式半夜停車在這兒,是準備跟什麼聯絡?表妹你看,這兒地處僻靜,附近別無人家,那馬車停在這裡豈不可疑?所以,昨天晚上我和大哥就……」
袁玉「嗤」地笑了起來,搶著道:「你們就嚴詞盤詰,那傢伙心虛想跑,你們就出手擒他;,沒想到那傢伙居然武功頗佳,結果,在你們手下卻沒走上三招,便被生擒活捉二位,是這樣不是?」
日劍應龍好不容易得應機會,連忙點頭道:「正是這樣,正是這樣!」
袁玉膽眸一轉,掩口葫蘆道:「這些經過,咱們耳朵裡都快聽出老繭了,二位能不能換個話題,告訴咱們應該怎查出奸細巢穴呢?」
應龍一呆,訕訕道:「是的,咱們是該商量一下,應當怎樣查出奸細藏匿的地方?關於這件事;必須必須喂!老二,你看應該從何著手呢?」
應虎縱目四矚,正色道:「這還不簡單麼?咱們既然在這兒擒獲奸細,當然仍由這兒著手搜查,我想,那奸細的巢穴多半就在附近。」
附近別無人家,五人目光不約而同都集中在巨宅門上。
袁玉生謹慎,凝目片刻,輕聲道:「二表哥的意思,是指這座宅子麼?」
應虎點頭道:「反正沒有其他人家,先搜這座宅子再說。」
袁珠道:「但這座巨宅重門深鎖,主人必屬顯宦,咱們總不能強闖進去呀!」
應虎說道:「咱什麼?咱們又不是明杖搶劫,進去搜一搜就走,管它顯宦不顯宦。」
袁珠沉吟道:「萬一搜錯了地方,豈非落人口實?這樣做,只怕不妥。」
應虎笑了笑,道:「哪有許多顧忌,你們女孩子臉嫩,辦事總不乾脆,喏!瞧我的。」
說著問問肩後長劍,便待舉步上前。
應龍伸手攔住道:「老二,你脾氣太火爆,動輒出口傷人,還是我去吧!」
應虎不悅道:「你不會說話,只怕還沒開口,就被人家轟出來了,不如讓我先去。」
應龍道:「笑話,我是兄長,難道反不如你?」
應虎沉聲道:「這跟長幼有什麼關係?牛大也壓不死跳蚤。兩兄弟都想在姑娘們前逞威風,各不相讓,眼看要吵起來。
易湘琴淡淡一笑,說道:「別吵了,還是大夥兒一齊去吧,咱們瞞著爹爹和姨父來建這份功勞,自己先鬧起來像話嗎?」
袁珠附和道:「琴丫頭說得對,咱們目的在搜查奸細巢穴,事無確證之前。不要鬧出笑話,回去大家都沒有光彩。」於是,五個人—同緩步越過空場,向宅門走去。
應虎一心想表現才能,搶先一步,舉手叩了叩門環,揚手道:「喂!裡面有人嗎?』』過了好一會,門內寂然不聞回應。
應虎回顧三位姑娘,得意地笑道:「我料得不錯吧?這宅子八成又跟西澱那一次……」
話猶未畢,左側邊門忽然悄沒聲息打開,一個十七八歲大丫環探頭出來,喝道:「找誰?」
應龍恰好站在邊門前揚頭張望,倒被嚇了一跳,連忙答道:「咱們要見這宅子的主人,快去通報一聲」。
丫環冷冷道:「主人不在家,明天再來。」不等應龍再開口,「蓬」地一聲響,門扉立閉。
應龍碰了個硬釘子,勃然大怒,罵道:「好個丫頭,竟敢狗眼看人低?咱們又不是來借錢乞米的,叫了半天門,就叫出這兩句話?」
三位姑娘都忍不住,笑道:「這真是破天荒第一遭,堂堂少莊主,也吃了閉門羹。」
應虎也笑道:「大哥不是挺會說話嗎?怎的才開口就鬧僵了?」
應龍羞惱交並,連脖子都紅了,一揚拳頭,便向門上擂去,怒哼道:「我就不信這門是鐵鑄的,能擋得住我……」
拳勢正欲落未落,小門突又啟開,閃出一張俏生生、嬌滴滴的粉臉,昂首喝道:「你要幹什麼?」
應龍眼中一亮,心弦猛震,高舉的鐵掌,呆呆停在空中,再也打不下去。
原來那張臉龐,秀眸含嗔,柳眉帶怒,瑤鼻聳做,櫻唇擒威,美擬王嬙遠遜色,媚似西子勝三分。
她,就是那個名叫「蓮兒」的有少女。
應龍目光癡滯,舉臂木立,忘了動手,也忘了說話,暈暈淘淘,幾不知身在何處?
他自問平生見過的美貌女子不計其數,旁的不提,單只現在同行的琴表妹和袁氏雙蛛,哪一個不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絕代紅妝?然而這些閨秀名媛,或具端莊氣質,或具落落風範,美則美也,唯令人有「高不可攀」的感覺。
眼前這位綠衣少女並不算最美,但卻有另一種妖媚之態,嬌得誘人,媚得蝕骨那豐隆浮凸的身段,那勾魂蕩魄的眼神,渾身每一寸肌膚,都散發著情焰肉香,叫人一看就心跳耳熱,不其然產生出莫可名狀的衝動和需要。
那是人類本能的需求,也是獸性的激盪。
那更是先天直覺的反應,就像「饑思食,渴思飲」一樣單純,卻又像「饑不得食,渴不得飲」一樣使人心煩意亂。
應龍只覺口乾舌主血鼓動,茫茫然渾忘所以,那邊的應虎,也同樣目瞪口呆,失魂落魄般說不出一句話來。
甚至易湘琴和袁家姊妹,亦被綠衣少女艷光媚色所惑,心頭都暗吃一驚。
綠衣少女眼波流轉,緩緩在五人身上掃過,冷叱道:「光天化日之下,諸位身佩凶器,強闖民宅,意欲何為?」
應龍一震,如夢初醒,身不由己拱手陪笑道:「不!姑娘錯怪咱們了,咱們只是……只是想……」
綠衣少女截口道:「想什麼?適才丫環已經告訴你們,家父外出未歸,宅中只有內眷,不便接待,諸位還想怎樣?」
應龍被她咄咄語鋒所迫,竟不知該如何對答,吶吶應對:「是的!是的!咱們正是想問明白些,如果主人不在,自當告退……」
綠衣少女道:「現在你明白了嗎?」
應龍連忙接口道:「明白是明白了,不過……」
綠衣少女冷然道:「既已明白,為什麼還不走?」
應龍一急之下,更忘了措詞,結結巴巴道:「這個……這個……」
綠衣少女見他尷尬模樣,忽然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但笑意一現立斂,又緊繃著粉臉道:「有什麼這個那個的,咱們婦道人家,可不作興老站在門口跟陌生男人說話,你究竟走是不走?」
那一笑,宛如曇花乍放,真個是風情萬種,雖然短暫,已把應龍撩得心癢難抓,忙不迭地拱手哈腰,連聲道:「是!是!是!請恕冒昧唐突,咱們這就走了。」
綠衣少女道:「請便吧!」羅袖一拂,便待轉身。
袁玉突然一揚黛眉,沉聲說道:「且慢!」
那綠衣少女霍地扭回頭來,道:「怎麼樣?這位姑娘還有什麼見教?」
袁玉上前一步,含笑為禮,道:「不敢當『見教』兩字,小妹看姐姐語鋒犀利,不似平常女兒,令尊想必也是絕代高人,既然相識,總算有緣,敢問姐姐尊姓芳名?』』綠衣少女矜持地笑了笑,反問道:「姑娘莫非是地方官府,特來盤查咱們的身份來歷麼?」
袁玉笑道:「豈敢。彼此同屬女兒身,就算小妹厚顏高攀,姐姐又何必吝於賜告。」
綠衣少女眼皮轉動,嫣然道:「這麼說;應該我先請教諸位才對。」
袁玉道:「小妹袁玉,這位是我胞姊袁珠,這位是終南一劍堡易家義妹,名叫湘琴。」
應氏兄弟連忙搶著自薦道:「在下應龍。」
「在下應虎,咱們弟兄有個小小名號,叫做『日月雙劍」
綠衣少女似笑非笑,一雙媚目,卻凝注易湘琴身上,說道:「原來這位就是終南『一劍擎天』易大俠的掌珠?久仰得很。」
易湘琴淡淡一笑,沒有開口。
應虎忙道:「咱們抱陽山莊也算薄有名聲,姑娘大約聽到過……」
綠衣少女充耳不聞,繼續又道:「易姑娘是名門千金,芳駕蒞止,實令蓬蓽生輝,可惜咱們家不是武林中人,雖然久慕終南一劍堡威譽,卻無緣結交。」
易湘琴分明聽出她話中含有譏貶挑釁意味,竟然漠然無動於衷,好像是沒有聽見。
袁玉詫道:「尊府不是武林中人,卻怎會熟知武林中事。」
綠衣少女聳聳香肩道:「一劍堡名滿天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聽說從前武林中還有一位風鈴魔劍楊大俠,與一劍堡主並稱『武林二君』,如今楊大俠遇害,剩下一劍堡主『君』臨天下,易姑娘女襲父蔭,將來怕不就是武林女皇啦?」
袁玉驚詫道:「這些事……」。
綠衣少女截口說道:「這些事,外面風傳已久,最近洛陽城中更是滿城風雨,咱們雖非武林中人,坐在家裡,聽也聽夠了。」
袁玉釋然一哦,道:「話雖如此,足見尊府消息靈通,不是平常人家。」
綠衣少女道:「平常不平常,諸位千萬別信口而論,聽說洛陽城不平常的人物都快死光了,咱們可招惹不起你們武林人的是非。」
袁玉笑道:「尊府不與武林中人交往,怕什麼是非!」
綠衣少女道:「話可不是這樣說,你們整天舞刀弄劍,自是不怕惹事,咱們卻連縛雞的力氣也沒有,別說刀光血影,半夜聽見老鼠打架,也會嚇個半死。」
袁玉道:「既如此,咱們不多打攪了,請教姐姐尊姓芳名,當即告退。」
綠衣少女沉吟了一下,道:「我姓冉名肖蓮。」
應虎接口道:「原來是冉姑娘,真是失敬得很。」
冉肖蓮道:「家父不在,不便接待諸位,適才那些話,還請諸位慎口包涵,家父是生意人,最怕惹上麻煩……」
應虎拍著胸膛說:「冉姑娘儘管放心,有咱們在,沒有誰敢來府上搔攪,不瞞姑娘說,咱們昨夜在尊府附近擒獲一名可疑奸細,今天特地來搜查。」
冉肖蓮駭然道:「你說什麼?這附近當真發現了奸細?」
應虎忙道:「怎麼不真,事情就發生在昨夜,咱們兄弟從這兒巡查經過,看見一輛可疑馬車,停在石牌坊下,就上前嚴詞盤潔,不料那傢伙竟心虛想跑,咱們迅即拔劍截捕……」
他正想滔滔描述下去,誰知冉肖蓮卻花容變色,用手按著起伏顫動的酥胸,一疊聲叫道:「快別說了!怕死人啦,奸細都到家門口來了,咱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嘖嘖!這真是要命!要命……」
一面叫著,一面便向裡跑,彷彿奸細就在身後,正拿著刀追她似的。
應龍急叫道:「冉姑娘!冉姑娘!」
「蓬」地一聲,門扉遽闔,遮斷了冉肖蓮那撩人遐思的身影。
應龍一呆,不禁埋怨應虎道:「都是你,盡顧著吹牛,也不想人家聽了害怕!」
應虎聳聳肩道:「我又沒有說什麼,誰知道她會嚇成那樣。」
應龍悵然若失,兩眼直勾勾望著緊閉的門扉,不住搖頭歎氣。
袁玉秀眸連霎,含笑吟道:「涼鴻一瞥化飛冥,欲吐衷曲已無憑,衷曲已無憑,不見彩燕駐香跡,但聞杜鵑泣血聲。」
袁珠低啐一聲道:「二妹,少缺德,走吧!」
三位姑娘轉身先行;應家兄弟紅著臉,訕訕隨後,兀自一步三回頭,依依不捨的離開了「節孝坊」。
歸途中,袁玉忍不住拉拉易湘琴,輕問道:「小琴,你看那姓冉的女人,究竟是什麼來路?」
易湘琴茫然道:「我不知道。」
袁玉訝異地說道:「難道你看不出來,她好像對你們終南一劍堡,很不服氣的樣子。」
易湘琴神思不屬地道:「大概是吧,這跟我有什麼相干呢?」
袁玉聽得一怔,凝目半晌,不禁搖頭感歎道:「這丫頭,真是變了!」
五人意興闌珊而去,那冉肖蓮卻在門內竊笑不已。
丫環紫茜從門縫中張望一眼,輕吁道:「多虧小姐急智,不然的話,這五個人一定會硬闖進來。」
冉肖蓮傲然笑道:「人家都說那姓易的丫頭和日月雙劍多難對付,原來也不過如此。」
「蓮兒,先別盡誇口,麻煩可在後面呢!」
冉肖蓮回頭一望,見尤寧正負手仁立花徑前面,垂面布中已經卸去,臉色一片凝重。
她一撇嘴,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你也太膽小了,就憑這幾個乳臭未乾的小輩,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尤寧正色道:「幾名小輩雖不足畏,但一劍堡和抱陽山莊卻未可輕視。何況本堂所在之地,仍是絕大秘密,蓮兒,你:只圖一時快意,卻給咱們招來無窮後患。」
冉肖蓮佛然道:「怎見得?」
尤寧道:「你為逞意氣,輕易暴露本來面目,業已引起袁家姊妹疑心,而應龍兩兄弟又被你的美色所惑,現在雖然退去,早晚必定會再來。」
冉肖蓮揚目笑道:「我正愁他們不來呢,只要他們再來,抱陽山莊,便算毀定了。」
尤寧道:「可是,這麼一來,本堂的秘密就……」
冉肖蓮搶著道:「咱們可以事先預作掩蔽,甚至暫時把礙眼的遷往城外避一避,若能毀去抱陽山莊再搬一次家又算得什麼?」
尤寧聽了,不覺默然沉吟起來。
冉肖蓮冷冷一哂,又道:「假如你不便作主,我可以直接請示會主」
尤寧身形微震,連忙堆笑道:「這點小事,何須煩攪會、主,咱們計議一下,酌情進行也就是了,現在且不急這些先去審訊田老婆子要緊。」
冉肖蓮卻搖搖頭,道:「急什麼?我早就餓了,用過午飯再說吧!」』尤寧立即改口道:「你瞧我多糊塗,竟連吃飯都忘了。」
於是,又向紫茜揮揮手道:「快些傳話下去,午飯送到前廳來,我和小姐這飯還有事。」紫茜應聲飛步而去。
尤寧四顧無人,竟伸手去攬冉肖蓮的腰肢,餡笑著道:「累了吧?來!我攙著你」
冉肖蓮冷冷一摔羅袖,沉聲道:「放正經些,大白天,你不要臉我還要見人。」逕自舉步向大廳行去。
尤寧吃吃低笑,尾隨而行,那模樣,就像一和「嗅騷」的公狗,何嘗還有一絲做「父親」的尊嚴。
這「父女」二人,姓氏既不相同,關係復又暖昧,在廳中用飯的時候,少不得也有些不堪入目的舉動,卻把在秘室內的「千手猿」駱伯傖看得如墜霧中。
飯後,兩人回到西廂房,「余坤」仍在廂房門前仁立守望。
尤寧欣慰地道:「餘香主辛苦了,快去吃飯吧!」
「余坤」欠身道:「外面幾個小輩都走了麼?」
尤寧大笑道:「黃口孺子,何足為慮。被蓮姑娘出去申斥了一頓,還不乖乖滾蛋?哈哈!」
說著,和冉肖蓮並肩走進房中,順手掩上了房門。
那「余坤」望著門露齒一笑,剛轉身要走,忽聽尤寧一聲驚呼,道:「餘香主!」
「余坤」駐足應道:「屬在下。」
音猶未落,房門已霍然大開,只見尤寧臉色大變,飛步而出,一把拉住「余坤」的胳臂,沉聲道:「咱們離去這段時間,誰到西廂房來過?」
「余坤」愕然道:「沒有啊!屬下一直守在門口,寸步未高,絕未見人來過西廂。」
尤寧額上已冒出冷汗,凝目喝道:「那麼,你有沒有進房裡去?」
「余坤」搖頭道:「也沒有,屬下只是守在房門外,一步也沒有進去過。敢問堂主,莫非出了什麼意外?」
尤寧頓足道:「豈止意外,簡直要命,你自己進來看看!」
「余坤」被他拖胳臂,踉蹌奔人房中,但見冉肖蓮粉臉鐵青站在床側,床上的綵衣娘娘田娥,卻已氣息斷絕,死了多時。
尤寧渾身顫抖,面無人色,恨聲道:「余坤,這是誰幹的?你自己去看看,咱們都等著死吧,誰也別想再活了。」
冉肖蓮冷冷道:「你也真是的,事情既然發生了,焦急咒罵有什麼用?這兒沒有外人,大家倒是先把原因查出來,想個應付的方法是正經。」
尤寧頹然鬆手,掩面長吁道:「還有什麼辦法可想?人是會主親自交辦的,關係又如此重大,咱們連一個字也沒有問出來,如今誰也活不成。」
「余坤」趁他說話的時候,伸手探了探田娥脈息,神情一震,慌忙垂躬身道:「堂主明鑒,屬下敢斷言這樁變故絕非外人所為……」
尤寧冷叱一聲,道:「不是外人,難道會是咱們自己下的手?是你幹的?還是我幹的?」
「余坤」道:「屬下奉命守護西廂,自堂主離開直到回來,始終未離房門,其間更絕無任何人進過此屋,也沒有聽到任何異響,若說有人侵入下手,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尤寧怒吼道:「不可能的事已經發生了,這不是鐵掙掙擺在眼前嗎?你儘管說這些廢話,有什麼屁用?」
「余坤」道:「屬下的意思,正是欲依情推理,以求查出變故的原因……」
尤寧道:「你若猜想到的是什麼原因,就爽爽快快說出來,誰耐煩跟你轉變抹角打啞謎!」
冉肖蓮冷掃了尤寧一眼,皺眉道:「你就先讓餘香主把話說完,說得不對,現發脾氣也還不遲,這樣窮吼亂叫,除了快』些把事情聲張出去之外,又能有什麼幫助?」
尤寧頓足長歎,揮手道:「好!說吧,反正是死定了,就讓你說個痛快吧!」
「余坤」趨前一步,低聲說道:「屬下以為這件事肇因恐在『施針』之前,倘能將詳情告訴大姨娘,也許比較容易查出老婆子暴斃的原因。」
冉肖蓮聳然動容,凝目道:「難道你竟懷疑是大姨娘失手所致?」
尤寧哼道:「這簡直是笑話,大姨娘乃當今世上『搜魂針』唯一傳人,從來沒有失過手。」
「余坤」道:「屬下不敢懷疑大姨娘的神針絕技,但田老婆子在施針之前,先被火道人用重手法劈斷了頸骨,當時已受了重傷,加以她穴道受制太久,血脈本就不能暢通,在這種情形下速施神針,是否承受得住,就很難斷言了。」
尤冉二人聽了,不禁相顧一愣,臉上都流露了遲疑沉吟之色。
「余坤」緊接著又道:「當然動容大姨娘施針行術的時候,屬下並未目睹,不過是據情推論,大膽作此臆測罷了,此事關係重大,即已發生,本堂上下無人能免罪譴,屬下受堂主厚恩,生死相共,榮辱相關,故敢掬誠奉陳,妄悖直言,尚祈堂主和小姐垂諒。」
一番話,直說得尤寧心驚色變,怒火全消,代之是無限內疚,連連點頭道:「你說得對,咱們共事多年,不分彼此,無論恩賞罪罰,都是休戚相關的,事情既然發生了,誰也脫不了干係,原該竭智同心共謀應付才對,剛才是我太激動了,老弟別放在心上。」
也難怪尤寧語氣突然變得如此客氣,人家話雖說得委婉,言外之意,等於表明立場:施針之時,並未在場目睹,論責任,盡可一推三不知,只因念在過去情誼份上,才略抒所見,義幫幫忙,出點主意而已。
冉肖蓮肅然道:「餘香主的揣測,並非絕無可能,我看是該去問問大姨娘!」
尤寧卻搖頭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這件事,原是我千求萬請她才答應,如今弄出意外,再去問她,你想她會承認是自己用針用得不對時候嗎?」
冉肖蓮道:「但她既答應施術,出了變故,總該來查看一下,找出原因呀?」
尤寧歎道:「她心眼又窄,口以不能說話,縱然來看二眼,也說不出所以然的。何況,自從那一次咱們被她……」
突然望望「余坤」,沒有再往下說,改口道:「反正人已經死了,知不知道原因無關重要,重要的是咱們如何向會主呈報?把責任給誰承提?」
「余坤」道:「唯一說法,只有全推在火道人頭上。」
冉肖蓮道:「能掩蓋得過去嗎?」
「余坤」道:「堂主耳傷便是證據,只須眾口一詞,把火道人那一掌說得嚴重些,縱然不能全免罪責,諒也不能獲罪太重。」
尤寧長歎一聲,道:「事至如此,也只好這麼辦了,此事瞞上不瞞下,咱們三人都要謹慎口風,最好等拖過今夜再往上呈報,倘能天從人願,今夜應家兩個小輩果真自投羅網,讓咱們將功贖罪,那就更好了。」
「余坤」詫問道:「堂主怎知應家兄弟今夜還會再來?」
尤寧招手道:「這是咱們的預感,中與不中,無妨一試,老弟附耳過來。」
三人語聲頓低,就在房中交頭接耳,計議起來。
此時,黃石生在樑上雖然凝神注側耳傾聽,無奈聽聽到幾句繼續不全的話,未窺全貌,反曾困惑。
沒多久,卻見三人啟門而出,冉再蓮自回上房,尤寧和「余坤」則親自督促手下,開始一串應變準備。首先,由數名健婢抬來四口大箱,將「奪命雙環」、火道人以及綵衣娘娘田娥的「屍體」,分別裝入箱中,運往後面柴房。凡是「礙眼」的東西,全都搬走。
接著,閹宅僕婦丫環,都恢復了女裝,而且刻意修飾,人人濃妝艷抹,打扮得花枝招展。
庭院也經過徹底清掃,園中花木也修剪整齊,大廳內加鋪了厚絨氈,長廊下懸起七彩玻璃燈。
天未入夜,大廳內已經紅燭高燒,幃幕低垂,侍女們穿梭往來,在案頭上添置鮮花,在窗根下布妥錦凳,然後,調箏琶,焚獸香,試管弦。
直到這時候,黃石生才算恍然領悟,敢情今夜園中,竟是「花徑香皆為君掃,暗藏金鉤釣雙鰲」,專為日月雙劍兄弟倆在辦「喜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