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超一聲長嘯,圈鏈發錘,呼呼一輪疾攻,斗大的飛錘,宛如狂風暴雨,方圓十餘丈,盡被一片罡風所罩。
等到八八六十四招風雷錘法使了大半,這才陡然發覺血手吳均人影已經不見了。
鮑超一怔之下,招式頓止,猛聽有人叫道:「當心身後」
鮑超霍地轉過頭來,耳旁冷笑之聲隨起,一隻灼熱手掌業已按到背心。
頃刻間,喉頭一陣甜,兩眼金星亂閃,當地一聲鐵錘落地,龐大的身子前衝四五步,翻身栽倒,掙了幾掙,登時氣絕。
血手吳均目如冷電,迅疾掃了地上屍體一眼,揮一揮身上塵土,哺哺道:「想不到這蠢物一身武功,竟不在他死鬼父親之下。」
正說著,只見人群紛紛閃讓,一條大漢雙手連分,當者披靡,直搶上山來。
那人渾身水漬浙瀝,衣衫都已扯脫,僅剩一條短褲,額生雙瘤,肋下光華閃爍,現出一大片龍鱗,竟是色魔龍君。
龍君急急奔了過來,轉頭見群雄都被阻於山腳下,這才鬆了一口氣,厲聲道:「媽巴子的,天魔教妞兒,全由咱老子包了,誰要是敢插一手,咱老子跟他沒完,識趣的,退開十丈,遠遠站著看,不許聲張。」
群雄見是這位刀劍難傷的怪人,既膽寒,又暗中竊喜,都想看看這兩個身負絕學的異人,到底誰比誰強,聞言果然紛紛退後十丈,仁足遠觀。
龍君目光一瞬,望見了金刀楊淦夫婦,咧嘴一笑,道:「谷元亮來了麼?咱們還有死約會,等上了君山,細細再算。」
金刀楊淦怒目相向,沒有答話,歐陽天祐卻冷冷接口道:「你還沒有上得君山,先充什麼人物?」
龍君哈哈笑道:「咱要教谷元亮輸得口服心服,要上君山,不過舉足即至。」
血手吳均冷哼一聲,接口道:「誰說的?」
龍君霍地旋身,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沉聲道:「咱老子說的,難道不行!」
血手吳均陰聲道:「只要吳某還站在這裡,誰也別想踏上君山一步。」
龍君怒目叱道:「要你躺下,也不是什麼為難事。」
兩人都是桀傲不馴之輩,一言不合,怒目相向,在場群雄連高翔等人在內個個都聚精會神注視著,說不出是緊張?是興奮?
龍君雙掌提舉平胸,緩緩移步向血手吳均走去,巨大的腳掌踏在地上,一步一個腳印,臉肉扭曲,吃吃而笑,那模樣既可笑,又猙獰,只看得血手吳均心裡一陣發毛,不由自主握住劍柄。
龍君桀桀笑道:「對啊!拔劍出來,空著手,你小子不是生意經。」
別看這傢伙只知道玩女人,這些話卻大有激將之意,對於一個不怕刀砍劍劈的人來說,對方空著手,實在遠比拿著一把劍更嫌難以應付。
誰知血手吳均也是個倨傲自大之人,聽了這話,陡然鬆手,冷笑道:「就憑一雙肉掌,諒你也接不下三掌。」
龍君微微一怔,接著吃吃笑道:「好!咱老子平生最愛硬骨頭,有你這句話,准讓你痛痛快快的死,要不然,被咱老子擒住,剝了褲子,先叫你嘗嘗做太監的滋味。」
群雄爆起一聲汕笑,血手吳均的臉上一紅,不禁勃然大怒,雙掌一錯,揉身而上。
龍君正要他發火,長臂疾展,左掌右拳一齊攻出。
兩人身形一觸即分,閃電般換了一掌,龍君心頭一熱,驚然驚叫道:「好小子,原來真有些燙手!」
呼叫聲中,一連又攻出三拳。
眨眼之間,兩人各展絕學,互折了七八招,彼此心裡都有了數,龍君見他掌上能發熱力,處處小心不跟他肌膚相觸,血手吳均見對方皮肉堅逾精鋼,也避免以內家真力硬拚,是以表面看起來,雙方全似虛招應敵,實則各人捏著了把冷汗,誰要是偶然疏忽,便將濺血當場,生死立判。
這一戰,足打了整整一個時辰,猶未分出勝負。
此時,君山頂上,忽然傳來悠揚的細樂之聲。
阿媛不耐,低聲對高翔說道:「咱們到底要不要上去?天魔教大會已經開始了。」
高翔皺眉道:「自然要上去,但是莫姥姥始終不見現身,我們一走,萬一你爹爹盛怒之中跟人衝突起來,霹靂震天球一發,後果嚴重,但咱們如不快些上山,鬼叟安危又委實堪慮,最好能勸服你爹爹,一同先上君山,報仇的事,將來」
話猶未完,突然被群雄一陣的呼叫打斷:「啊,金家莊莊主來了!」
一艘雙桅大船,正落帆拋纜駛泊山腳下,四名錦衣大漢飛身上岸,搭好跳板,垂手侍立舷側。
艙門開處,最先出現的,正是玉筆神君金陽鐘。
緊跟在金陽鍾身後,是一個薄紗覆面的白衣少女,那少女一登艙面,兩道盈盈秋波便急急向人聳中掃視,高翔心頭一震,脫口道:「她也來了」
阿媛冷冷接道:「她是誰?見了她,為什麼不去迎接呀?」高翔臉上一熱,沉聲道:「咱們此時不便跟她見面,暫且避一避,看看他們為何而來。」
說著,拉了阿媛,轉到一塊大石後,阿媛嘟著嘴,顯有些不願,卻未反抗。
玉筆神君金陽鍾果然希望重霸武林,在四名錦衣家將和兩名婢女簇擁之下,父女側踏上小經,群雄早巳閃讓開一條通路,無論黑白兩道,莫不垂手含笑招呼,尊稱一聲:「金莊主」,好像僅此一聲招呼,已是傲視儕輩。
金陽鍾微微頷首,一雙眼神,迅速地在人叢中搜視著,直到穿越人叢,仍無所見,不禁流露出無限失望的神色。
龍君和血手吳均不知何時都已住手,四隻色眼,直勾勾望著旁隨在父親身邊的金鳳儀。
玉筆神君緩緩收回目光,詫異地對愛女說道:「奇怪!你說他一定會來,怎麼連你師兄也不見呢?」
金鳳儀幽幽垂下粉頸,黯然道:「他說不錯過會期,女兒相信他一定會來的。」
玉筆神君歎息道:「他也說過雪山歸來,必定先至開封,迄今也沒見到他的人影,唉!為父擔心的是,他孤身一人前往雪山,萬一有甚不測……」
金鳳儀突然驚駭的仰起面龐,尖聲道:「不!不會的!他一定會平平安安回來」
玉筆神君愛憐地點了點頭,道:「但願如此!或許他已經先上君山去了,自們也走了吧!」
父女二人並肩沿著小徑,緩步向山上行去。
大石後,阿媛忍不住用時尖碰了高翔一下,低聲道:「喂!人家是特來尋你的呢!好意思躲著不見面嗎?」
高翔黯然歎道:「天火教謎底未揭穿以前,我不想跟他見面,所以連鳳儀世妹之約,也只得辜負了。」
阿媛用眼角斜望了他一眼,幽幽道:「想不到你竟然是個鐵石心腸」
金鳳儀挺首移步,山風吹起她的裙裾,露出纖纖蓮足,神情之中憂慢落落。
剛走近山徑石級,血手吳均嚥了一口饞沫,忽然輕聲吟道:「裙拖滯湘水,捨堆巫山雲。好美的一雙金蓮……」
龍君接口罵道:「媽巴子的,嘴裡哼哼卿卿放些什麼酸屁,美又如何?有咱老子在,還輪到你這只癩蛤蟆不成?」
金陽鍾霍地停步揚頭,目如冷電,迅速掃了二人一眼,沉聲道:「二位是什麼人?」
龍君笑道:「不敢,咱家是黑龍江上一條龍。」
金陽鍾冷笑了一聲,轉注血手吳均,道:「這一位是」
血手吳均滿臉邪笑,拱手道:「在下吳均,因與人賭賽,由午刻至子夜,嚴禁任何人踏上君山,不過,這位姑娘可以例外,只須請老丈留步,在下自當陪送姑娘,登山一遊……」
話未說完,金府四名錦衣家將同時怒叱道:「小輩,大膽放肆!」個個橫跨一步,手按劍柄,作勢欲待出手。
金陽鍾舉手虛按,制止四將發動,冷冷望了地上死屍一眼,笑道:「難怪這麼多武林同道,都被阻於山下,看來你必然有所仗恃,才敢出此狂言?」
群雄立即又鼓噪起來,紛紛叫嚷道:「這小輩心狠手辣,已經連傷了,鮑老大和無情秀士路曼飛,莊主不可輕饒了他,替咱們武林同道出一口氣!」
「小輩武功詭異,只有金莊主才能制服得了他。」
「他是忤逆雙煞老二,作惡多端,死有餘辜。」
「殺了他,為天下除害!」
「殺!」
「殺!殺!殺!」
叫嚷之聲,欣騰雷動。龍君似怕被人搶去了功勞,舞臂大喝道:「你們吵個卵,殺雞不用宰牛刀,這小子說話像放屁,唐突……唐突了一家人,老頭兒,你要肯收咱家做個女婿,咱家替你宰了這小兔崽子。」
他本是粗人,又要弄文,把個「唐突佳人」,說成了「唐突了一家人」,還在那兒揚眉耀目,自鳴得意。
金鳳儀又氣又羞,紅雲掩漫,連頸項都染紅了,顫叫道:「爹」
玉筆神君拍拍愛女肩頭,安慰道:「孩子,別難過,爹爹會替你出氣。」
接著,一揮手,四名家將和兩名婢女一齊撤劍出鞘,護衛在金鳳儀周圍。
金陽鍾強捺怒火,跨出兩步,盡量平靜了聲音說道:「老夫闖蕩江湖,數十年來,不敢說薄有虛名,至少承朋友抬愛,從未有人當面折辱老夫妻女,閣下年紀輕輕,竟習此油滑輕薄,面辱小女,所持不過一身玄妙武功罷了。你如願自斷心脈,廢去一身武功,老夫體量上天好生之德,留你一命,給你一次自新的機會。」
血手吳均仰天狂笑道:「詩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爺讚你女兒,這是抬舉你,想不到你竟這般不識抬舉。」
玉筆神君臉色一寒,雙手交橫胸前,有意無意,撫了左手指間一下,冷冷道:「看來你是定要老夫出手了?」
血手吳均冷做地笑道:「如果你活得嫌膩,小爺也別無選擇。」
玉筆神君重重一哼,道:「這是你自尋死路,休怨老夫無輩憫之心。」
話聲才落,袍袖一抖,疾然劈出一掌。
玉筆神君雖然名滿天下,在場君雄中,卻大半沒有見他對人出過手,他一掌劈出,群雄眼中盡都一亮,剎時間,滿場雅雀無聲。
高翔藏身大石後面,見金陽鍾揮掌出手,心弦不禁猛震,脫口低呼道:「呀!果然是他」
阿媛責怪地推了他一下,悄聲問道:「他是誰?難道你現在才知道他是金家莊莊主嗎?」
「不!不!不!……」
高翔一連說了幾個「不」字,下面的話卻急急嚥住,面色連變,似驚駭,又似迷惑,同時舉手虛擬,好像正細心回味玉筆神君劈出那一掌。
阿媛方要追問,卻見血手吳均驀地發出一聲長笑,雙掌虛合,時間一翻,竟向金陽鍾掌上硬迎了過去。
群雄驚愕注視之下,三掌接實,血手吳均真氣急催,兩隻手掌突然都變成血紅色,十指箕張,「血氣」神功已全力發出。
金陽鍾分明看見,卻視而無睹,掌心一登,沉聲叱道:「滾吧!念在你年幼無知,暫貸一死!」
血手吳均突然身軀一震,捧著右手掌心,踉蹌倒退了五六步,冷汗直流,面色蒼白,指縫中不住滲出一絲絲鮮血。
他兩眼儘是怨毒光芒,好一會,才切齒說道:「好卑鄙的手段,總有一天,少爺要將姓金的人斬盡殺絕,你等著瞧吧!」
說完,抽出佩劍,一挫牙,竟將自己一隻右臂齊肘砍斷,擲了長劍,掉頭如飛向山側荒野中奔去。
金陽鍾卻顯得十分平靜,搓著手,轉面淡淡笑問龍君道:「閣下也有意要攔阻登山的人麼?」
龍君忙笑道:「不不不!咱家也正要上山,金老頭,你先請,嘿嘿!你先請!」他親見金陽鍾舉手投足,便傷了血手吳均,自知不是對手,言辭竟恭順了許多。
玉筆神君傲然一笑,足尖揚起,將血手吳均那只斷臂踢落路邊草叢,然後牽起金鳳儀的纖手,慈祥而親切地道:「風兒,咱們走吧!」
群雄歡聲雷動,大伙擁著金陽鍾父女,一湧向君山之上奔去。
人群才行了不足十丈,突然聽得一聲大叫:「金莊主,請留步!」
玉筆神君霍地停步轉身,只見一名渾身血污的破衣叫化,正氣極敗壞沿著山腳踉蹌奔到,單腿一屈,雙手高舉著一張字條喘息道:「小的奉幫主令諭,並受史少莊主面托,有訊陳送金莊主。」
玉筆神君微微一啊,一擺手,身邊一名錦衣家將閃身上前,取過那張字條,轉遞給金陽鐘。
金陽鍾略一展視,臉色頓變,沉聲道:「有這種事?他們現在何處?」
那叫化遙遙一指,道:「在君山北方陸路入口,情勢危急,請莊主速賜援手。」
金陽鐘點點頭,道:「快些帶路吧!」
那叫化抱拳一躬,轉身前導,玉筆神君金陽鍾仰天輕歎,領著金風儀和家將婢女,匆匆轉過山腳,向北而去。
群雄都不知又發生了什麼事,大伙略一私議,緊跟著也湧向山北。
那龍君舉手搔搔頭皮,喃喃道:「奶奶的,怪事,難道那邊也有漂亮妞兒不成?咱家也不能落了後手。」也隨著人群疾奔而去。
人聲漸去漸遠,山腳下只剩下金刀楊淦夫婦和歐陽天祐等人。
高翔從石後飛身而出,埋頭在草叢中尋覓,不久,找到血手吳均那只斷手,凝目一看頓時訝然失聲,道:「果然不錯,一定是他了……」
阿媛不解,問道:「你說些什麼?一會兒不錯,一會兒是他,到底他是誰?有什麼不錯?」
高翔將那只斷手手心指著地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阿媛低頭細看,見那斷手手心,赫然有一個極小針孔,淤血正循孔中外流,色呈烏黑,顯見有毒。
心頭微震,急道:「原來金陽鍾是以淬毒暗器,才傷了血手吳均的?」
「不錯,方纔他在出手之前,曾以右手撫弄左手,我已經看見他左手無名指上,套著一個特製的指環,那必是專破罡氣的東西……」
阿媛仍然不解,道:「以他玉筆神君的身份,固然不該暗用毒器取勝,但這是為了對付血手吳均那種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高翔面呈陰暗之色,緩緩道:「以他的身份地位,竟用詭詐手段,足見為人品格,我說的,並不指他使用暗器這件事,卻是因他出手那一掌,使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阿媛急問道:「誰?」
高翔仰天吐了一口悶氣,一字一頓,說道:「曾在星宿海噶達素齊峰頂,跟我對拚了一掌的白衣蒙面人。」
阿媛機伶伶打個寒顫,失聲道:「你的意思是說,那蒙面人就是金陽鍾?」
高翔沉重地點點頭,恨恨道:「出手招式,十分相似,再證以他方才跟血手吳均動手時的詭詐手段,以及他在金家莊時,故意設詞誣陷你爺爺,說他的眼睛,是被桑師伯的牛毛飛針所傷……有了這許多證據,還有什麼懷疑的?」
阿媛歎道:「我早就疑心是他,但是,他跟你爹爹乃是多年之交,為什麼要害你爹爹,卻又待你如同骨肉,這就叫人難懂了。」
高翔不期也垂下頭來,喃喃道:「是的,他不但待我好,就是鳳儀世妹,也不像會是仇人之女,唉」
一聲長歎,淚光隱現……
高翔毅然抬起目光,輕聲又道:「阿媛,我現在心裡亂得很,君山北面,丐幫必有危難,你跟伯父母快些跟去吧!相機援助丐幫,但切記縱使見到了莫姥姥她們,也不可妄用霹靂震天球。」
阿媛點頭答應,反問道:「那麼你呢?」
高翔仰望君山,緩緩道;「我必須先救鬼叟,如無意外,咱們在山頂見面……」
君山之巔,那面繡著香艷裸女的長形彩幡,仍然在隨風招展,極盡誘惑。
高翔獨自一人,循南面小徑,輕登巧縱,向山頂而行。
越近山頂,風勢越勁,他迎峰上奔,衣衫獵獵,如御風飛昇一般,然而,那誘人彩幡,絲毫不能吸引他的視線,撲面山風,也吹不開他心底憂鬱的死結。
急急邁步向君山飛登,心裡卻一直尋思著金陽鍾平時一言一動,越想越覺得他涉嫌重大,不過,他目前仍然不能十分肯定金陽鍾就是天火教主,這有兩點原因:
第一、他還沒有解開「七星金匕」在金家莊出現之謎,是高家傳家之寶,怎會落在金陽鍾府中?那問後園靜室是誰居住的?如果金陽鍾真是殺害桑柳二老的兇手,以金陽鐘的精明,他何時把「七星金匕」留在屍體上?
第二、究竟金陽鍾和他父親九天雲龍是不是多年之交?他們之間有沒有恩怨?金陽鍾為什麼要迫害青城三老?
要解答第一個疑團,他可以假作不知底細,再進金家莊,探一探那間靜室的秘密。
欲解答第一個疑團,只有回到青城,詢問父親,但在他尚未找到解除毒癮的解藥之前,高昇已經說過:「老莊主不想跟你見面。」這卻叫人為難了。
金家莊、青城、雪山古寶、天火教、毒癮、斷魂燈……這一連串令人頭昏的名字,像鎖環般一個緊接著一個,在他腦中不停在飛旋、飛旋。
神思淆亂中,眼前一亮,慌忙頓住身形……
只見君山之頂,綵棚之下,這時正盛筵大張,坐西面東,設著「凹」字形三列長席,珍饈美酒,羅列滿桌。
南北兩席,分坐著天魔四釵和三怪,南席俱是熟人,四釵中只有穿藍衣的郝玉甫在岳陽樓上見過一面。北邊席上,飛天夜叉婆居中,上首是個滿頭自發的猙獰老婦,一身墨色長袍,背負一隻革囊,囊口隱隱露出十二把刀柄;下首坐著一個綠衣麗人,正是在漢江河中和岳陽樓上兩度相遇的垂紗中年美婦。
正西主席之上,一男一女並肩而坐,那女的渾身綾羅,珠光寶氣,年紀大約總在三十上下,臉上覆蓋著一幅彩色綢布,僅露出一雙清澈無比的眼神,宛如幽潭深澤,令人怵目驚心。
另外那男人,雙目俱瞎,木然端坐,正是鬼叟崔倫。
細樂之聲盈耳,三席之間的空地上,卻正進行著一幕不堪人目的醜戲。
四名美女,渾身一絲不掛,扭腰擺臀,翩翩而舞,另有四名健壯男子,也是身無寸樓,僅只戴著一隻面具,緊隨著四名裸女扭擺起舞,妖形怪狀,做出許多淫褻無堪的動作,四周侍立上酒送菜和吹彈伴奏的,莫不是妙齡少女和健壯少男,不下百名之多。
醇酒、美人、艷舞、淫曲……原來天魔教大會,竟是這般光景。
高翔猛然一見,俊臉直被羞得通紅,接著,不期勃然大怒。
鬼叟崔倫高踞上坐,與天魔教主同席,而且正緩緩舉杯嚼飲著酒液,他雖然看不見席前的淫褻艷舞,卻側耳凝神,似在傾聽著那惑神迷志的靡靡之音。
高翔見此情形,大感訝詫,迫得把滿腔怒火強又忍住,沉聲喝道:「青城高翔就在此。」
這一聲斷喝,暗注內家真力,喝聲甫出,淫曲艷舞倏忽頓止。
魔教男女,盡都駭然一震,那面垂彩紗的天魔教主十分詫異地掃了高翔一眼,轉面對那綠衣美婦凝視一眼,似在問:「你不是說山下水陸兩路都安排好了嗎?這小子是怎麼上來的?」
綠衣美婦湊過臉去,在那教主耳邊低語了幾句,天魔教主輕輕一哦,望著高翔「呷呷」一陣笑,擺手道:「原來是高少俠,幸會!幸會!」
這位天魔教主體態妖燒美艷,但一開口,其聲卻粗啞難聽之極,嗓音沉重,笑起來比鴨叫還要刺耳。
她笑了一陣,見高翔漠然不理,頗感尷尬,聳聳肩又道:「高少俠能登上君山,便是天魔教佳賓,孩子們,快替高少俠安席。」
高翔目光始終不離鬼叟崔倫,但奇怪的是,自從他現身時出聲斷喝,鬼叟似乎輕微的震動一下,瞬即恢復了平靜,不聞不問,木坐如前。
高翔心頭納悶,聞言冷冷答道:「在下並不是作客來的,教主不必費事。」
天魔教主笑道:「本座與高少俠雖是初見,但聞得四釵回報,高少俠累次跟天魔教相遇,彼此早算得是老朋友了,遠來君山,難道連一杯水酒也不肯賞臉嗎?」
回頭吩咐道:「高少俠是本教第一位賓客,先敬三杯,有什麼事喝了酒再談。」
一名妖艷少女應聲而出,捧著酒盤,扭扭捏捏向高翔行來。
那少女全身僅有兩片窄布,一掩雙乳,一遮下體,長髮披肩,眉目十分嬌艷,行走之際乳波臀浪,搖曳生姿,來到高翔面前,單腿一屈,酒盤高舉,仰起面龐,望著高翔嫣然一笑,輕聲道:「高少俠,請用酒。」
高翔深吸一口氣,仰頭上望,冷冷道:「不用了,在下尚有他事,不克久留,請崔老前輩借一步說話。」
天魔教主呷呷笑道:「急什麼呢?高少俠既是來找本教崔總教練,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高翔一聽「本教崔總教練」幾個字,駭然一驚,目光遞落,炯炯投射在鬼叟崔倫的身上。
一身白衣的白娘子白秀文吃吃笑道:「教主的話,高少俠必然是不肯相信的,總得教練親口對他說一遍,他才會相信呢!」
鬼叟崔倫頭一抬,果然平靜地接口說道:「高少俠是為了老夫來的麼?老夫雖曾僥倖猶得一部聽音劍訣,無奈雙腿已殘,縱負絕世武學,又有何用?教主說得對,老夫願以此無用之身,為天魔教做些有益之事,所以,從今天開始,崔某已是教中總教練,準備把聽音劍法,傳授教中弟子……」
高翔未等他說完,搶著正色道:「老前輩不必說下去了,這番話此時此地,晚輩已能諒解老前輩不得已的苦衷,但是,老前輩盡可放心,任它魔道再高,今天既被晚輩找上了君山,虎穴龍潭,也要援助老前輩出險……」
鬼叟崔倫神色微微一動,笑道:「你的意思,是說老夫被她們脅迫,才作此育不由衷之語,是嗎?」
高翔道:「難道不是?」
鬼叟崔倫突然揚聲大笑,道:「自然不是,高少俠,你想老夫年近七旬,目肓腿殘,一條性命何等珍惜,實在告訴你吧!這的確是出於老夫自願,教主絕未勉強。」
高翔如何肯信,朗聲道:「無論老前輩怎麼說,晚輩絕不相信,天魔教總教練的地位,難道比天火教天字堂堂主的位置更高?」
鬼叟崔倫臉色一沉,道:「不錯,天火教曾以天字堂堂主之位,遊說老夫入伙,幾次均被老夫峻拒,但天魔教卻與天火教不同。」
高翔脫口道:「有何不同?」
鬼叟崔倫道:「天火教欲網羅老夫,只是因為老夫的聽音劍法,正是他們斷魂燈的剋星,其處心積慮志在劍法,並非老夫……」
高翔立即接道:「那麼,天魔教難道就不是處心積慮志在謀取老前輩的劍法!」
鬼叟崔倫點頭道:「就算她們也是志在聽音劍法,老夫寧肯傳授天魔教,不願傳授天火教。」
高翔道:「其間有什麼分別?」
鬼叟崔倫木然道:「道理很簡單,天魔教習得聽音劍法,不過使一群女孩子增強自衛之力,如果讓天火教猶得聽音劍法,他們將如虎添翼,從此武林中無人可制,天下將永無寧日了。」
高翔聽了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一怔之下,卻答不上話來。
他雖然絕不肯相信鬼叟崔倫真是自願人盟天魔教,但這時魔教中人一個都沒有插口,鬼叟卻滔滔雄辯,一力為天魔教辯護,這情形,顯然又不像裝出來的。
假如鬼叟真系自願人教,當初在北郵山,又為什麼傳授自己聽音樹劍?難道是因為啞奴慘死,未見自己及時馳援,一氣之下,才答應了白秀文?
當然,這些理由,他不會相信,但眼前的情形,卻使他迷惑不解原因何在?
天魔眾女都看出他遲疑之色,靳莫愁笑道:「高少俠,現在誤會澄清,從前都是你錯怪了咱們,不打不相識,咱們教主求才若渴只要高少俠你」
高翔劍眉一掀,冷冷打斷她的話,道:「淫賤之輩,還想蠱惑高某,那是你打錯主意了!」
白秀文嫣然道:「喲!高少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天火教勢力遍佈天下,武林中但有一點名氣的,十九都中了天火教毒癮,你要想報父仇,孤身無援怎是天火教對手?倒不如……」
高翔重重哼了一聲,斷喝道:「高翔頂天立地,就算為了武林命脈粉身碎骨亦所甘願,要我投身魔教,那是休想!崔老前輩,是非正邪,盼您三思,隨時用得著晚輩,晚輩隨時可以助您脫離魔掌,千萬勿為詭言所惑,言盡於此,咱們再見了。」
說完,轉身欲行。
坐在北面那黑衣猙獰老婦,突然冷哼一聲,叱道:「站住!」
高翔昂然卻步轉身,面含冷笑,道:「怎麼樣?難道還有事賜教?」
他本來就不甘心離去,皆因鬼叟自承業已加盟天魔教,使他失去留下來鬧它一場的理由,只好勉強告辭,這時既然有人發話喝止,可說正中下懷,暗忖道:「最好大鬧一場,擠了命,我也要將鬼叟搶離君山,那時再私下細細問他。」
那黑衣老婦扶著席沿顫微微站了起來,眼角一掃各席,憤憤說道:「姓高的說來就來,說去就去,教主敬酒也不肯領情,未免太狂了些吧?」
天魔教主尚未有所表示,高翔已搶先答道:「狂又如何?對你們這種無恥妖邪,難道還須禮貌周到?」
那黑衣老婦眼中凶光陡射,反手握住一柄飛刀,沉聲叫道:「教主,老婆子請令征此狂悻小輩,為本教立威!」
正席上那位天魔教主沉吟了一下,微笑道:「婆婆何必跟他一個小子鬥氣,他既然罵咱們是妖邪,索性讓他見識一下本教誅神魔舞,試試他究竟有多大能耐。」
舉掌輕輕拍了兩下,緩緩道:「孩子們,跳一曲吧!」
話聲甫落,一陣細樂隨即奏了起來。
場中八名裸體男女,一齊躬身施禮;隨著樂聲冉冉而舞,捉對兒環繞高翔盤旋進退,舞姿極盡淫邪只聽她們同聲唱道:
「即行樂,即行樂。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
嬌蕊花開,蜂狂蝶浪,見花不採誰之過?」
樂聲忽然加速,男女互換,俯仰迎合,又唱道:
「樂無窮,樂無窮。
曠男怨女,今宵喜相逢。
卿憐我愛,欲拒還休,此情盡在無言中。」
緊接著,女的仰面臥倒,男的跨馬橫刀,竟然當眾宣淫,樂聲回轉低沉,又唱道:
「光陰莫虛度,行樂須及時。
說什麼非禮勿言,非禮匆視?
呂洞賓凌宵殿前調戲白牡丹。
孔聖人大成後殿擁著孔娘子。
林妹妹瀟汀館中病思懨懨;
賈寶玉寧國府內神遊太虛。
似這般男貪女悅,天經地義。
又何必假充學道,心貌不一。
期待的良辰美景,莫再辜負。
趁如今綺年妙齡,多用些力。
聽那殘風斷雨。
看那媚眼如絲。
你那兒嬌喘微微,顫抖陣陣,呻吟聲聲。
我這裡欲仙欲死,似瘋似狂,如醉如癡。」
歌聲忽而低回婉轉,忽而激盪高昂,八名男女,已到了妙處……
高翔初則怒,繼則驚,有心要閉上眼睛,卻無法充耳不聞,漸漸神思浮蕩,心驚肉跳,忙不迭盤膝坐在地上,潛用內功,壓抑心潮。
約過半盞熱茶光景,耳旁淫歌艷詞,非但未見稍滅,反而越來越清晰人耳,甚至雲雨之聲,陣陣可聞。
高翔初不知道「誅神魔舞」竟有如此厲害,此時被魔音所迷,腦中想的,儘是男女之間綺麗風光,一會兒好像是阿媛在向他含羞招手,一會兒又恍惚是金鳳儀正脈脈含情,對他嬌笑。
這一剎那間,凡是他認識的女孩子,一個接著一個,都在眼前出現,體內血行漸速,眼看已到了魔境邊緣……
正在這時候,突然,山下傳來一聲震天巨響!
「轟!」
巨聲震憾山嶽,連君山頂峰也微微震動了一下,魔音微頓,高翔靈台速然醒了過來。
他睜眼一掃,掌心後背盡滲出絲絲冷汗,忙不迭反手從肩頭摘下鐵箏。
鐵箏在手,膽氣頓壯,霍然睜開眼來,只見那八名男女,轉眼已化為十六名,一變二,二變四,不多久,四周儘是數不清的曠男怨女,嬌啼婉轉,乳波臀浪,竟已將自己圍得水洩不通。
尤其可怪的,是那些妖燒魔女,此刻都變成了阿媛和金鳳儀,一個個拋眼勾眉,招手叫道:「來啁!行樂須及時,何苦折磨自己呢……」
佛家說:「魔由心生」,必是自己先有了愛情;魔像才能趁虛而人,假如是定力堅強的人,無愛無慾,心如止水,任他群魔舞於鼻觸,玄音撩於耳鼓;絕不會墜人魔境的。
高翔驚然而驚,五指疾揮,鏗地一聲,弦絲齊鳴,用力一擺頭,眼前幻境倏忽一陣閃亂,仍復歸並為原有的四男四女。
那面垂彩紗的天魔教主,縱聲哈哈大笑道:「難得!難得!牛刀小試,已見根骨不凡,孩子們,索性抖露點傢俬,來一段『妙舞天魔』讓他見識見識!」
靳莫愁和白秀文登時都面露喜色,各抖羅衫,欣然離座而起。
朱鳳娟卻皺著眉頭,勉強站起身來,俯首問道:「天魔之舞,乃是對付天火教而練,現在豈不……」
天魔教主笑道:「你們只當演練一遍,有何不可?」
朱鳳娟躬身又問:「那麼奏笛之人」
天魔教主道:「高少俠能有多大年紀,如由本座奏笛,他哪能消受得起,叫天香代奏吧!」
那面垂白紗的緣衣美婦應聲而起,道:「賤妾遵命。」素手一揮,天魔四釵有如彩蝶翩翩,一齊躍落場中。
高翔雖然盤膝坐著未動,一身真氣,卻已提足十成以上,上身微傾。氣蓄丹田,暗暗蓄勢戒備。
緣衣美婦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支紫竹長笛,蓮步輕盈,緩緩行至高翔前面一丈左右立住,笛尖一揚,首先挑起臉上面紗……
那緣衣美婦曾與高翔先後在漢江途中和岳陽樓上兩席相遇,彼此雖然未交一語,但高翔早已猜她必是三怪之一。
天魔三怪妖婦、鬼嫗、夜叉婆。其中夜叉婆業已很熟,只有鬼嫗和妖婦尚未見到,但眼前的情形很顯然,那滿頭白髮的猙獰老婦,八成是鬼摳無疑,剩下這緣衣美婦,自然就是妖婦了。
那綠衣美婦體態妖艷,胸腰浮突低凹,無一不恰到好處,吐語如珠,明眸似水,無論從哪一方面說,條件都不在四釵之下,唯有遺憾是年紀略大了些。
但一個女人,尤其練有一身玄功的女人,三十六七,正值虎狼之年,假如四釵是四朵鮮花,這位妖婦應該已是一隻熟透了的蘋果。
高翔幻想妖婦既居三怪之首,想必是美艷絕倫之輩,誰知面紗掀處,卻嚇得幾乎跳了起來。
敢情面紗之下,隱藏著竟是一張奇醜無比的醜惡面龐,斷鼻,缺唇,血口,獠牙外露,猙獰可怖。
高翔機憐拎打個寒噤,連忙移開目光,心念飛忖道:「我的天,幸好那日在舟中戴著面紗,不然,我有那麼容易脫出龍君之手……」
妖婦倒頗知禮,長笛斜搭,俯首一福,道:「小婦人韋天香,敬請高少俠指教。」
高翔忙拱手道:「大娘請少禮。」
妖婦韋天香醜臉牽動,冷冷說道:「天魔妙舞,乃本教克敵絕學,四敘功力,任何一人,都不在少俠之下,這一點,少俠應有自知之明。」
高翔淡淡笑道:「不勞大娘叮嚀,在下深知利害。」
韋天香醜臉一掀,笑道:「玄功一發,中途難以收止,少俠如願聽信良言,此時還來得及。」
高翔仰天大笑道:「高某但知仗劍除好,驅妖斬邪,至於勝敗榮辱,早已不在意中。」
韋天香似對高翔頗有好感,聽了這話,讚佩地歎了一聲,道:「既然如此,韋天香就失禮了。」
只見她長笛一擺,目光向四下掃了一瞥,近百名魔教男女眾徒,突然一齊退出十丈外,掩耳轉身,膚坐不動。
高翔心中暗驚,看這情形,天魔妙舞固然厲害,妖婦那只長笛,必然更有著驚人魔力,連教中功力較淺的徒眾,都不敢聞聽,自己千萬大意不得。
一念及此,連忙澄意靜心,挽面端坐,鐵箏橫放膝頭,靜待魔舞開始。
天魔教主看在眼裡,不禁微微頷首,順手遞給鬼叟崔倫兩個錦綿,低聲道:「魔音將起總教練還是別聽的好。」
鬼叟崔倫一言不發,接過錦綿,塞進耳中。
韋天香深吸一口真氣,引笛就唇,一聲裂帛之聲,遽爾發出。
笛音起處,四釵同時舉臂揮手,外衣一掀而落。
四具豐盈的洞體上,分別裹著紅、黑、藍、白四色薄紗,輕紗掩映之下,玉體隱約竟無褻衣。
但天魔妙舞妙就妙在此處,薄紗罩體,浮凸玲戲,溝壑隱隱,峰巒若現,其撩人遐思,遠比赤條精光的「誅神魔舞」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高翔不敢抬頭,目光一垂,十指撥動箏弦,發出一串清脆的叮咚之聲。
韋天香面泛冷笑,鼓氣吹笛,其時直可穿山裂石,頃刻便蓋過了箏韻,四釵緊隨魔笛笛音急驟旋轉,彩紗飛揚,體香四溢,漸漸轉到高翔周圍。
驀然問,笛聲一沉,萬籟頓寂。
高翔心頭微微一震,揮指彈撥箏弦,竟不聞笛聲相抗,微詫之下,也停止了彈箏,緩緩睜開眼簾,這一看之下,頓時陷入魔境之中。
原來那韋天香的長笛並未真正的停止,只是其音飄忽,似已不可聽聞,箏聲才歇,一縷細柔魔音,便穿耳直人。
天魔四釵個個貌如天仙,此時橫身側臥在高翔四周,肌膚顫動,腰肢輕搖,蟬紗浮蕩,宛若池水碧波中透露出四朵蓮花,輕輕的動,柔柔的擺,星眸似閻似開,妙處若隱若現,此情此景,任是大羅神仙,除非不看第一眼,只要目光被魔境所引、便再也休想收得回來。
高翔如果瞑目不見,誠意正心,彈奏「天籟之音」,欲渡魔關,實甚容易,壞就壞在笛音忽斂,使他不由自主也停止了彈奏,目光一觸幻境,整個神志立被魔音所迷,再要振奮,已經不是易事了。
他目觸魔境,幻意隨生,一時間,張口瞪目,如醉如癡,混身燥熱難當,直恨不得扯碎衣衫,躍身撲上前去。
這時候,韋天香的長笛,突然一變而為急促激動,似幕篩飄搖,似雲雨正濃。
高翔自拔無力,諸般魔像泛湧,隨著魔笛吹奏,呼吸越來越短促,渾身骨骼,不住畢剝輕響……
天魔教主看到這裡,冷漠地笑道:「畢竟只有這點能耐……」
誰知話聲未落,突聽轟然一聲巨響,山石震盪,連桌上杯盤,都叮噹跳動。
韋天香猛吃一驚,笛聲頓斂,高翔卻心神一震,突然又從幻境中掙脫出來。
這時候,一條披頭散髮的人影,驀地掠上峰頂,尖叫道:「翔哥哥!翔哥哥!」
高翔猛然從地上一躍而起,迎著那人間道:「阿媛,什麼事?」
阿媛滿臉驚怖,渾身衣衫上,沾了許多血漬斑點,一見高翔,湧身撲上,緊緊將他抱住,顫聲道:「不得了,翔哥哥,山下死了好多人,你……你快去救爹爹……」
高翔忙問:「伯父他怎麼樣了?」
阿媛哭道:「他……啊!用了霹靂震天球……」
「霹靂震天球!」
這五個字,使天魔教主和三怪四釵個個駭然變色,四釵本來圍饒在高翔四周,忽然驚呼一聲,一齊閃身躍退數丈,無數道驚駭的目光注視著阿媛,就像她隨時都會出手擲出霹靂震天球一般。
高翔迅速掃了鬼叟崔倫一眼,來不及細問,扶了阿媛,匆匆向峰下奔去,天魔教主和近百弟子目睹二人離去,竟誰也不敢橫身攔阻。
兩人奔下君山,身北直趨陸路出口,遠遠望見塵土蔽空,尚未散盡,山腳下死屍縱橫,不下百具,一個個腹開腸流,殘肢斷腿,儘是武林高人。
高翔目光疾掃,早看見金刀楊淦渾身鮮血,挺立在一棵倒蹋的大樹邊,正動也不動盯視著地上一具屍體,那屍體卻已經僅剩下兩手一腿,整個頭顱,炸得粉碎。
阿媛叫了聲:「爹」張臂就要撲過去。
高翔急忙探臂一把將她攔住,沉聲道:「且慢,伯父已負重傷,此時千萬碰他不得。」
阿媛掩面位道:「哦!爹!您為什麼不肯聽我的話?殺了這麼多人,也害了自己……」
高翔擋住阿媛,自己輕輕移步上前,細一審視,只見金刀楊淦臉色蒼白,雙目直視,胸腹之上,血洞密佈,整個下半身,幾乎全被鮮血染成血紅。
這情形,必是金刀楊淦盛怒之下突然使用「霹靂震天球」,未及掩蔽,被炸裂的碎片,震傷了自己,失血過多,傷勢甚重。但是,他卻挺立不倒,這是什麼緣故?
高翔不敢驟爾驚動他,輕聲叫道:「楊老前輩………」
金刀楊淦怒目不動,卻緩緩從那具死屍上移開月光,望了高翔一眼,兩行熱淚,競簌簌而下。
高翔心裡一慘,輕聲又道:「楊老前輩,既已快意思仇,就請放開胸懷,您失血甚多,須得及時療治……」
金刀楊淦緩緩點頭,長噓一聲,喉嚨中忽然發出陣「咯咯」的低響,也不知道是哭是笑?
好半晌,才幽幽說:「不錯,不錯,快意思仇,我總算替老爺子報了大仇,可是……芙妹……他們呢?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說到這裡,哽咽已不能成聲,淚水如斷線珍珠滾滾直落。
高翔聽了這些話,心裡一驚,扭頭再看,這才發覺地上那具斷腿死屍,竟是歐陽天祐。
他立刻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心頭一陣顫抖,熱淚險些也要奪眶而出。
但他咬緊嘴唇,強自硬將那已到眼睛邊緣的淚水又忍了回去,顫聲道:「老前輩,事已如此,是非都已經追悔不及,還是節哀應變才對啊!」
金刀楊淦淒然笑道:「你要我怎樣節哀?怎樣應變?我……我……」
他滯呆的目光一抬,掛著滿臉淚水,吩咐道:「阿媛,你去死屍堆裡,找回你娘的屍體,爹……爹已經找了很久,始終沒有找到……」話未說完,兩眼反插,仰身便倒。
阿媛尖叫道:「娘」反身疾向屍堆裡掠去。
高翔屈指連揚,飛快點了金刀楊淦腰下穴道,左手一抄,將他身子平放在地上。
他身上並無療傷藥物,僅有一瓶旋風掌盛世充送給他的藥丸,這藥九雖是天火教荼毒天下的東西,但高翔知它極有提神速效,顧不得後果,倒出一粒,匆匆塞進金刀楊淦口中,雙掌平伸,便替他催氣活血。
約莫半盞熱茶光景,金刀楊淦果然悠悠清醒過來,只是已經氣若游絲,十分衰弱。
高翔低聲安慰他道:「老前輩,錯已鑄成,徒悲無益,阿媛還年輕,您如再有差錯,忍心她從此為成孤兒麼!」
金刀楊淦嘴角牽動,掙扎著從懷裡摸出一粒「霹靂震天球」,顫巍巍遞到高翔手中,喘息著道:「我已經不行了,大仇得報,我死亦瞑目,阿媛年輕,盼望你能多多照顧她,這東西,你好好留著,將來或許對你有些用處。」
高翔本不想收受,又怕引起他不快,只得接過揣入懷中,道:「老前輩放心吧!你只是失血過多,慢慢調養,自會復原的。」
金刀楊淦淒然一笑,道:「我殺了這麼多無辜的人,甚至連累歐陽天祐和自己的妻子,縱能治好傷勢,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
接著揮揮手,不讓高翔開口,又道:「記得那一次咱們初次見面,因為你穿了我一件衣服,我曾經打過你一掌嗎?」
高翔含淚點頭道:「那是誤會,也怪晚輩言辭無禮,頂撞了前輩。」
金刀楊淦忽然吃吃而笑,道:「你不記恨?」
高翔忙道:「晚輩怎會記恨……」
金刀楊淦長噓一口氣,點頭道:「這樣就好,咱們雖然出身黑道,阿媛卻是個純良無邪的好孩子,你穿過我的衣服,今後教養她的責任,也落在你的肩上了。」
高翔淚水盈眶,俯首無言。
金刀楊淦喘息了一陣,舉手遙指阿媛,竟已無法出聲……
這時候,阿媛仍然低頭在死屍中翻尋,一襲羅衫,半是血污,半是淚痕。
高翔站起身來,正想去勸她停止尋找,突聽身後一聲悶哼,駭然回顧,金刀楊淦竟自己切斷心脈,橫屍樹底。
君山之下,慘霧愁雲。高翔遊目四顧,遍地殘屍,再也忍不住淚水泉湧,仰天長歎道:「唉!這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當夜,岳陽城中一家客棧後院,孤燈熒熒,照著兩個黯然神傷的人影。
阿媛兩眼紅腫,倚坐在窗邊一張竹椅上,仍在低聲啜泣不止,高翔卻輕噓長歎,劍眉深鎖,負手徘徊。
他幾次停下身來,凝望阿媛,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忍不住,才柔聲說道:「事情已經如此了,你這般傷感,整整一天粒米未進,要是弄壞了身體,伯父母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
阿媛側面望望桌上早已冷涼的酒菜,希噓道:「你自個兒吃些吧!別管我,我心裡像塞著東西一樣,什麼也吃不下。」
高翔歎道:「你不肯吃,我也食不下嚥。」
說著,斟了一杯酒,舉杯一飲而盡。
阿媛伸手道:「也給我一杯酒,我也要喝。」
高翔遲疑了一下,終於斟滿一杯,默默遞了給她。
阿媛仰頸飲了,又道:「再給我一杯。」
高翔皺眉道:「酒能解愁,也能添愁,不要喝得大多。」
阿媛道:「我不管,我煩得要死,你就讓我喝個痛快吧!」
一把他過酒壺,壺嘴對著櫻唇,咕嚕嚕狂飲起來,酒液拋灑,濺得滿身淋瀝。
高翔既不忍跟她硬奪,又無法可以慰藉,回憶在金家莊跟她的誤會,阿媛一氣,獨自躲在客棧中閉門買酒的往事,只覺眼眶潮濕,不期然淚水盈盈。
一壺酒,頃刻已盡,阿媛抹抹嘴唇,哭道:「翔哥哥,再要一壺酒來,從今天起,我已經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我要喝酒,我要喝醉,一醉解千愁……」
高翔含淚執著她的纖手,低聲道:「阿媛,醉有什麼用,醉了還會醒,醒後傷感,更勝醉前,伯父臨終時要我照顧你,咱們同病相憐,理應互激互勵,振奮做人,世上煩惱之事大多了,豈是一個醉字能夠化解的?阿媛,你要是承認我這個哥哥,應該聽哥哥的話。」
阿媛香肩聳動,嚶嚶哭泣,宛如一隻負創的小貓,蟋伏在高翔臂彎中。
高翔長歎一聲,又道:「日間君山之下,究竟經過如何?我問你,你一直沒有說,現在慢慢告訴我好嗎?」
阿媛仰起淚臉,說道:「你與我分手以後,我就向北追上爹爹他們,才到君山北麓,那兒已死了很多人,遍地屍體,都是丐幫弟子……」
高翔插口道:「守在北門入口的,真是我大哥高翊嗎?」
阿媛點點頭,道:「我們趕到的時候,丐幫弟子死傷已近二百人,其中連窮家二聖和獨臂窮神劉鐵輝,以及金家莊那位少莊主,都在追魂掌下負了重傷,金陽鍾一怒,便跟你哥哥動了手,我們本不想現身的,誰知歐陽伯伯卻在人叢中發現了莫姥姥……」
高翔忙問:「她跟那些人在一起?」
阿媛冷冷掃了他一眼,才道:「只有擎大神劍黃承師和乾坤手冉亦斌,放心,其中並沒有那位李姑娘。」
高翔臉上一紅,道:「他們是剛到?還是早已經在那兒了?」
阿媛道:「看來也是剛來不久,那時候人群都向山麓湧去,金陽鍾跟追魂手又正在激戰之際,歐陽伯怕一聲呼叫,用拐一指,告訴爹爹道:『那拿著枴杖的老婆子,便是害死老爺子的莫姥姥。』「爹爹聽了這句話,拔刀就衝了過去,我死命拉住他老人家衣角,要他老人家暫時忍耐片刻,誰知爹爹一急,就擲出了一粒霹靂震天球……」
高翔歎道:「唉!快意一時,難怪會傷了那麼多人!」
阿媛繼續又道:「那粒震天球出手,並沒有傷著莫姥姥,卻把觀戰的人震死大半,當時人群一亂,四散奔逃。金陽鍾和追魂手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激戰,喝令家將婢女護送金鳳儀和史雄飛急急退回湖邊上船,金陽鍾橫身攔住爹爹,兩人一言不合,便兵刃相向,反把莫姥姥等人拋在一旁了。
「因我拉不住爹,只好跟娘緊緊護在他老人家身邊,歐陽伯伯卻跟莫姥姥動了手。
「唉!那真是一場慘烈無比的血戰……」
她似有餘悸地略為一頓,方才喃喃接下去道:「……滿山都是人,滿地都是屍體,有些逃了,有些卻憤於爹爹使用歹毒暗器,大約有二三十人,都一齊來圍攻我爹爹。
「爹爹本來就已經比金陽鍾技遜一籌,再加上激起公憤,遭人圍攻,不久便陷入險境,我和娘別無他法,只好也拔刀出來。
「單憑我們父女三人,怎能抵擋得住二三十人圍攻,這時,歐陽伯伯單拐跟莫姥姥等人力拼,首先失手負傷,我娘略一分神,肩上也中了一劍,爹爹怒火狂升,又取出了第二粒霹靂震天球。
「我因見他老人家雙目盡赤,切齒出血,上前沒命將他抱住,叫道:『爹!你不能再用這東西了,不能再用這東西了。』「可是,爹爹怒喝了一聲,竟將我一掌劈倒地上,轟然一聲,震天球已經出手。
我仆倒在地上,只覺得血雨漫天,直向頭上身上罩落下來,飛塵蔽日,分不清四周誰是死人?誰是活人?我亂了主意,只好哭著奔上君山來找你」
高翔聽到這裡,仰首浩歎,良久,才問道:「第二粒震天球出手時,金陽鍾還在不在呢?」
阿媛想了一下,搖頭道:「震天球出手的時候,他分明還在,後來我奔上君山,沒有注意他是不是離開了,但咱們清理屍體,沒見到他,大約他並未受傷。」
高翔又差別:「那擎天神劍和乾坤手冉亦斌也未見屍體,當時他們都在何處?」
阿媛道:「他們都跟莫姥姥一起圍攻歐陽伯伯,爹爹第二粒震天球,便是對準他們出手,但莫姥姥業已被炸得粉身碎骨,他二人卻蹤影渺茫,我也想不出是什麼原因。」
高翔一歎道:「霹靂震天球雖然厲害,用來對付無辜的武林同道實在可惜,假如能夠用一粒擲在君山頂上,至少天魔教從此不能再為禍武林了。」
阿媛忽然一哦,道:「你說去救那位鬼受崔倫,但他卻又甘心做了天魔教的總教練,並且把聽音劍訣傳授魔教弟子,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高翔苦笑一聲,道:「也許他另有苦衷,不過這樣也好,至少他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我想趁這時候,去查一件極重要的線索,阿媛,你願意陪我一起去嗎?」
阿媛幽幽道:「我如今已經無依無靠,你去哪兒,我自然也去哪兒。」
高翔見她悲傷略減,趁機握住她的柔夷,道:「但那地方,但怕你知道了不肯同去。」
阿媛詫道:「為什麼?你說的是什麼地方?」
高翔緩緩道:「金家莊。」
「什麼?金家莊?」阿媛果然一驚,接道:「我爹與金陽鍾已經翻臉成仇,咱們再去金家莊,他們會」
高翔正色道:「我曾聽金鳳儀侍女春蘭說起,金家莊中,有一間密室,她親眼見到七星金匕在秘室中存放過,如今從種種跡象推測,金陽鍾極可能就是我在噶峰遇見的白衣蒙面人,所以,我決心再往金家莊一探。」
說著,微微一頓,又道:「不過,咱們這次去,不必再以客人身份前往,咱們要悄悄的去,暗中查探那間神秘的秘室,看看裡面究竟住著誰?」
阿媛問道:「你準備連金鳳儀也不見面?」
高翔點點頭,輕歎一聲,卻沒有出聲。
阿媛又差別:「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一句未了,燈火忽然一爆而滅!
高翔耳目敏銳,輕輕一帶阿媛,沉聲喝道:「何方高人駕蒞?」
窗外應聲道:「請高少俠出屋一會兒。」
高翔聽那口音,竟十分陌生,微怔之後,輕聲對阿媛道:「你在屋裡不要擅動,我去會會他。」隨即站起身來。
阿媛卻拉住他道:「翔哥哥,我跟你一塊兒去。」
高翔道:「人家指明會我,語氣中似無惡意,你只管歇著。縱有事故,我自信足能應付。」
阿媛叮嚀道:「不管好意惡意,你別去遠了,當心中了人家詭計。」
高翔點頭答應,斜背鐵箏,推窗而出。
慘淡的月光下,只見院中挺立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衣,肩後分插著兩隻粗大的判官筆,額角顯露出一條刀疤,神情十分陰鷙。
那人閃著一雙精芒畢露的眼神,仔細向高翔打量了一眼,未等高翔開口,搶先道:「敢問是高翔高少俠嗎?」
高翔應道:「正是,閣下有何見教?」
那人遲疑了一下,又問道;「請問高少俠,有沒有一個姓藍的朋友?曾經聯袂經過洛陽……」
高翔一哦,道:「你是說藍天化?」
那人頷首展顏一笑,道:「這就不錯了。」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面墨綠色方牌,躬身道:「在下洛陽仇雲,特來面見高少俠,繳回墨玉令牌。」
高翔欣然道:「原來是仇大哥,快請到房裡坐……」
翻天鷂子仇雲拱拱手,肅容道:「仇某尚有他事,不能久留,自得墨玉令牌,囑令截救鬼叟崔倫,仇某德鮮力薄,終辱所命,愧恨之下,一路隻身追躡來到洞庭。如今天魔會期已過,高少俠亦已見到鬼叟,仇某費盡心機,無能為力,只好厚顏前來繳回令牌。」
高翔歎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仇大哥已經盡了力,高某……」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手接過令牌,但觸手卻不禁一驚,話聲頓止,原來那墨玉令牌之下,竟然壓著一封密函。
「這」
仇雲眼珠疾轉,沉聲道:「暫勿聲張,這封信,千萬不可洩於他人,仇某千方百計得此密函,緬顏繳令,問心稍安,就此告辭。」
話落,將令牌與後函向高翔手中一塞,揚揚手,身軀疾旋,凌空拔起四丈高下,人在半空,雙足一蹬,呼地一個翻滾,越過院牆,沒於夜色之中。
高翔目睹仇雲這一手上乘輕功,正感歎:「不愧翻天鷂子的名號。」誰知心念未及,牆外驀地亮光一閃,緊接著傳來一聲悶哼!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