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越來越大了,大街上已經看不到一個行人。
大街兩旁的店舖,也都已關上店門,就是偶爾一絲燈光從門縫裡溜出來,也顯得那麼樣的闇弱無力,一點也不能予人以溫暖之感。
如意嫂沒有走大街。
她走的是條小巷子。
她為什麼要走到這麼一條小巷子裡來,連她自己都有點莫名其妙。
因為她根本就不曉得這條巷子通往那裡,她甚至不曉得她如今究竟要走到什麼地方。
她走入這條小巷子,惟一的理由,也許只是因為這條小巷子比較黑暗。
而在目前,似乎惟有黑暗,才能帶給她一種安全感。
就算這條黑暗的小巷子能為她帶來安全,那麼,走完了這條小巷子之後呢?
她不知道。
她真希望這條小巷子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而這條小巷子,也的確使人有著好像永遠走不完的感覺。
她手上的那只麻袋,似乎愈來愈沉重,使得她每向前移出一步,都得花費不少力氣。
不過,這條巷子最後還是走完了。
但她馬上就發覺剛才這一段路,跑得實在冤枉,原來這條巷子竟是一條沒有出路的死巷子。
正當她準備轉身循原路退出之際,身後不遠處突然響起一陣充滿曖昧意味的悄悄怪笑。
她的心止不住往下一沉。
因為她從這陣笑聲中,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屍狼皮青。
她只能怪自己太大意,因為她早先在那家羊肉鋪子裡吃東西時,便發覺鄰座有一雙灼灼發光的眼睛,在偷偷地打量著她。
當時她因為心中有事,而且這種色瞇瞇的眼光,她也不是第一次遇上,所以,她當時雖然覺得這雙眼光似乎十分熟悉,一時亦未放在心上。現在她才想起來,當時在暗中鬼鬼祟祟打量著她的那個傢伙,正是眼前這名既貪財又好色,在黑道上以險詐凶殘出名的屍狼皮青。
如意嫂緩緩轉身抬頭,內心雖然慌亂,表面上卻仍舊顯得相當鎮定。
屍狼皮青目閃邪光,涎臉嘻笑著道:「大嫂!大概不認識我皮某人了吧?」
如意嫂板著面孔,沒有開口。
應付屍狼皮青這種人物,在她這位如意嫂來說,本來算不了一回什麼事。
可是,說也奇怪,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如今對屍狼這一流的人物,竟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嫌惡之感。
別說以狐媚手段來迎合這位屍狼了,這時就是要她對這位屍狼笑上一笑,她也不願意。
屍狼皮青原來以抱袖遮著一盞燈籠,這時順手掛去牆頭上,往前跨出一步,嘻笑著又道:
「這麼晚了,風雪又大,大嫂提著這樣一口大麻袋,一定相當累人,我看還是由在下來代勞吧!」
如意嫂仍然板著面孔,沒有開口,也沒有動。
那只麻袋,就放在她的腳前。
她在想著一件事。
她奇怪這位屍狼既然早在羊肉鋪子裡就發現了她,為什麼直到這時候才突然露面?
事實上一點也不奇怪。
原來這位屍狼也跟五毒鬼爪和花蜂勾玄一樣,是從客棧裡臨時溜出來的。
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會在那家羊肉鋪子裡遇上這位如意嫂。
過去,他曾經對這女人糾纏過好幾次,但始終未能得手,如今好不容易又碰上了,自然不肯就此放過。
所以,如意嫂一出店門,他也結了店賬,從後面一路綴了下來。
不過,他知道這女人身邊永遠不會沒有男人,這女人離去時還帶走了一大包食物,便是最好的說明。
因此,他決定先看看現在跟這女人在一起的男人是誰,再轉其他的念頭。
結果,如意嫂回到那間倉房,他也上了倉房的屋頂。
他雖然馬上就找著了那個天窗,但因為屋頂離地面太遠,天窗上又積滿了塵埃,所以使他無法聽到下邊三人說的話,也無法看清申無害和禹金旗那兩個男人的面孔。
不過,這些都並不重要。
至要的是他最後看到如意嫂一個人出了門,手裡還提著一隻沉甸甸的大麻袋。
這就夠了!
從這些小地方,便可看出這個屍狼是如何的狡猾。
他雖然知道如意嫂拿出倉房的這一袋財物,很明顯的僅是倉房中全部財物的一小部分,但他並不貪心,他覺得什麼都得一步一步的來。
多困好過少,但少比沒有,總要強些。
為了安全起見,他認為還是先從這女人身上伸手比較來得可靠。
先擄獲了這女人,再慢慢地打主意還不為遲。
倉房中的那個藍衣小子也許不大好惹,但這女人,他則有信心,可穩穩吃定。
這位屍狼真不愧為一個老狐狸。
他這時口中儘管說著要去代提那只麻袋,心底下卻已早有準備,因為他清楚這女人必定沒有那麼好說話。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當他一隻手試著伸向那只麻袋時,如意嫂依然站在那裡,就像呆了一樣,一點反應沒有。
屍狼樂了!
他心想:這女人討人歡喜,就在這種地方,識趣!
這位屍狼想到這裡,麻袋中的財物,對他又不重要了,他那只已經觸及麻袋的手,也跟著改變了摸去的方向。
哪想到,他的一隻手才伸到對方胸前,離兩座迷人的胸脯,還有好幾寸的距離,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已然叭的一聲,上了他的臉頰。
但這位屍狼一點也沒有動氣。
這位屍狼不但沒有動氣,反嘻笑著又挨近了些。
就像有人喝酒喜歡茅台和大曲,騎馬一定要騎口外來品種一樣,這位屍狼對女人也另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看法,他覺得一個女人縱然具有十分姿色,如果柔馴得像一頭綿羊,任誰伸手去摸撫她,都會帖過來咪咪叫,這種女人就無法令人著迷。
這種女人就是弄上了手,也像吃剩了殼的核桃仁一樣,在情調上總是差了一層。
他認為玩女人就像吃核桃。
核桃一定要有殼。
這層殼愈硬愈好。
而且,這一層殼,一定要由自己親手破開,吃起來才夠味道。
所以,如意嫂的這一巴掌,如果換上了別的男人,也許會認為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但是,在這位屍狼看起來,卻認為這一巴掌實在摑得太好了。
可說是摑得恰是時候,挨得過癮之至!
因為他所欣賞的,正是這種女人。
這位屍狼在挨了一個大巴掌,全身骨頭又酥又輕,幾乎剩下不到四兩重,當下嬉皮賴臉的又挨了過去道:「唉,我的好大嫂,你手底下就不能輕一點麼?」
這一次他挨蹭過去的,已不是先前的祿山之爪,而是他身體上的另一部分。
這是一個十分下流的動作。
這位屍狼嘗到了甜頭,滿以為如意嫂不分青紅皂白,還會照樣一巴掌摑過來,沒有想到,如意嫂這一次竟忍住沒有出手。
只見她擰腰一閃,手上已經多了一支明晃晃的匕首。
屍狼皮青笑不出來了。
如意嫂以刀尖一指道:「姓皮的,你聽清了!如果你姓皮的想來個黑吃黑,東西都在這裡,你可以全部拿走,姑奶奶不稀罕。如果你想討姑奶奶的便宜,那就可別怪你家姑奶奶翻臉不認人!」
屍狼皮青眼珠子一轉,嘻笑著又向前逼上了一步道:「大嫂」
詎料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突聽身後有人含笑接著道:「最好改叫一聲姑奶奶!」
屍狼皮青大吃一驚,正待回過頭去察看,不意後頸已被一隻突如其來的怪手,如鐵箍般一把緊緊扼住!
只聽身後那人笑著又道:「要你改口叫姑奶奶,你夥計聽到沒有?」
屍狼皮青當然沒有這樣好講話。
那人五指一緊,微笑著又問道:「怎麼樣,叫不叫?」
屍狼皮青被扼得滿臉瘀血,幾乎透不過氣來,他迅即從來人手勁上,發覺來人絕非等閒之輩,如果倔強下去,只有自討苦吃,當下無可奈何,只得告饒道:「好,好,你鬆鬆手,我……我叫……我叫。」
身後那人果然將手指稍稍鬆開了一些。
屍狼皮青在黑道上向以狡猾出名,他口裡告饒,其實只是一種緩兵之計。
他容得那人五指一鬆,立即抓住機會,全身吸氣下沉,同時曲起右臂,一肘往後撞去。
他的動作,的確夠快夠狠。
只可惜他不知道刻下遇上的對手是誰。
他刻下身後的這名對手,別說用這種小動作辦不了事,就是對方現在完全放開了手,相信他也不可能變出什麼花樣來。
結果,他這樣做,只是令自己多吃了一次苦頭。
他的脖子,仍然緊緊扼在那人手上,而往後反撞出去的一條右臂,則遭那人沉掌一切,『格』一聲,斷為兩截!
身後那人笑道:「沒有關係,你夥計還有什麼花招,盡量使出來就是了,等你夥計耍完了花招,再叫亦不為遲。」
屍狼皮青在黑道上的地位,比起那位五毒鬼爪來,只高不低,這位黑道上的大魔頭,尚是第一次遭人捉弄得如此狼狽。
這時,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從他的額頭上冒了出來,為了強忍痛苦,一張面孔已完全扭曲得變了形狀。
如意嫂已收起了那支小匕首。
這時緩步走了過來道:「曖唷!這位不是皮大爺嗎?怎麼啦?皮大爺,這種天氣,皮大爺都在流汗,你皮大爺的身體不錯嗎!」
屍狼皮青知道,要面子還是要命,如今必須要有所選擇了,如果再強撐下去,說不定會遲得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
當下只好硬起頭皮,抬頭向如意嫂苦著面孔道:「我的好……大……大……大姑奶奶,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就發發慈悲,替我向身後這位朋友求個情吧!」
如意嫂嗤之以鼻道:「求什麼情?求他送你一袋金磚?還是求他給你一個痛快?」
身後那人搖了他一下道:「不許再帶大字!」
屍狼皮青忙道:「是的,大……大……不……姑奶奶,求求你。好心自有好報,這一次就算我皮某人瞎了眼,下次再也不敢了。如果……大……不……如果姑奶奶不相信,我皮某人可以發誓。」
如意嫂神色微微一動,突然轉向抓住屍狼的那人注目問道:如果我替這廝說情,你答應嗎?」
那人笑著道:「當然答應。」
如意嫂咬唇沉吟了片刻,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頭一抬道:「那你就放了他吧!」
那人果然依言鬆開了手。
屍狼皮青不敢多作停留,向兩人匆匆道了一聲謝,摟著那條臂膀,身形一拔,縱上牆頭,接著,身形再度竄起,眨眼於夜空中消失不見。
如意嫂目送屍狼背影走遠,然後轉過身來道:「你為什麼要放走這個傢伙?」
申無害聞言一呆,隔了好半晌,才睜大眼睛訥訥道:「是我要放走這傢伙的嗎?」
如意嫂輕輕一歎,垂下頭去,沒有開口。
申無害皺眉道:「我真不明白」
他當然不會明白。
他怎麼會明白呢?這女人替屍狼求情,真實只是一種試探
試探她在這位天殺星心中的份量。
看這位天殺星會不會聽從她的意見。
而實際上,她根本就沒放走這個屍狼的意思。
反過來說,如果申無害不答應她講情,將屍狼皮青一掌斃了,那屍狼的死雖然會為她帶來一陣快意,但這種快意將絕抵不上申無害不以她的意見為然,而帶給她的那一份悵悵若失之感。
總而言之,申無害無論怎樣處置這個屍狼,都無法使她滿意。
要能使她滿意,除非有兩個屍狼,殺一個使她快意,再放一個以表示她對他的影響力。
這就是女人。
女人
永遠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女人的話,不能不聽。
但有時候也不能完全聽。
不聽,並不一定錯,聽了,也並不見得就一定對。
而且最好的辦法,就是逃避。
最好永遠別讓一個心口不一的女人,有向你說話的機會。
申無害當然還不懂得這些。
他要如果懂得,他就不會自語著說什麼我真不明白了。
風雪似乎小了些。
屍狼留下來的那盞燈籠,仍然掛在牆頭上,只是因為燈德漸長,光亮已較先前微暗。
如意嫂忽然說道:「你可知道這廝已經知道很多事,放走了是個禍患?」
申無害道:「這廝知道了一些什麼事?」
如意嫂道:「這廝是從角上那片羊肉鋪子裡跟出來的,他無疑也已去過那座倉房,如果這廝知道這些金磚……」
申無害臉上忽然浮起一抹莫測高深的笑容。
如意嫂有點迷惑道:「你笑什麼?」
申無害微笑著道:「我不笑什麼。我只是忽然想起將這廝放走,並沒有錯。」
如意嫂益感迷惑道:「這話什麼意思?」
申無害笑道:「這是說,剛才你即使不替他求情,我也會找個藉口,將他放走。」
如意嫂道:「為什麼?」
申無害笑道:「天殺星殺人,也有個尺度,如僅就今晚的行為來說,這廝並沒有死罪,折斷他一條手臂,已夠他生受的了!」
如意嫂道:「你可知道,適才要不是你及時趕至」
申無害截口笑著說:「我知道,但在這件事上,你不能只怪別人,你也得想想你自己。」
如意嫂道:「我什麼地方錯了?」
申無害笑道:「我並沒有說你錯。」
如意嫂道:「那麼」
申無害笑道:「有道是『漫藏誨盜,冶誨淫』。像你這樣一個大美人兒,在這種風雪之夜,孤伶伶的一個人提著一袋財寶,走的是這樣一條黑洞洞的小巷子,試問如果換了你是男人,你遇上了這種機會,又有什麼想法?這姓皮是個什麼貨色,你應該比別人清楚,你總不希望他突然之間變成一位聖人吧?」
如意嫂忍不住哼了一聲道:「你倒真會替別人著想!」
申無害笑道:「為別人著想,並不是一件壞事,如果每一個人遇事都能為別人著想,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會減少很多不必要的紛爭。」
如意嫂目光轉動了一下,又道:「你笑就是這件事?」
申無害笑道:「不,我想的雖然是這件事,但笑的卻是另一件事。」
如意嫂一哦道:「是嗎?另外一件事,可不可以告訴我?」
申無害笑道:「我如果告訴你,你可能不會相信。所以你最好還是將這口麻袋暫時放在這裡,自己跟過去看看!」
如意嫂道:「看什麼?」
申無害笑道:「看一個人。」
如意嫂道:「誰?」
申無害笑道:「那個姓皮的!」
如意嫂不禁一怔道:「那廝不是已走了嗎?」
申無害笑道:「是的,已經走了,不過還沒有走多久。」
如意嫂道:「這麼久了,還不算久?這廝一身輕功並不弱,剛才你也看到了,雖然他折了一條手臂,身形仍是那樣靈活,這會兒不已下去十數里之遙,你還能去那裡找得到他?」
申無害笑道:「我說不久,是指剛走不久。這也就是說,當你問我為什麼發笑時,他仍然伏在你身後的那座院牆暗處。」
如意嫂聞言一呆道:「真有這回事?」
申無害笑道:「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什麼忽然感到好笑了吧?」
如意嫂詫異道:「這廝不肯立即離去,是何居心?」
申無害笑了笑,說道:「我猜這裡面可能有兩層用意:第一是想從我們的談話中,聽出我是誰,以備來日復仇。第二是想留下來觀望一下,看你這位如意大嫂,在跟我分手之後,是不是還有落單的機會。」
如意嫂恨恨地道:「可惡!」
她像想起什麼,忽又抬頭問道:「那麼,他應該等下去才對呀,怎麼突然又悄悄走了呢?」
申無害笑道:「我猜他仁兄一定是忽然改變了主意。」
如意嫂道:「改了什麼主意?」
申無害笑道:「他仁兄大概覺得這樣,一直等下去原也不是個辦法,倒不如趁我們在這裡談個沒完沒了之際,先抽身悄悄溜去……」
如意嫂目光一直,失聲道:「啊,對,這廝一定去了那座倉房!」
申無害點點頭,笑道:「不錯,我也是這般猜想。你說這廝是從羊肉鋪子裡跟出來的,那麼這廝無疑也已去過那座倉房,他既然知道你這些金磚是從那裡帶出來的,當然忍不住要在臨去之前,順手牽羊,撈上一票!」
如意嫂忙道:「那我們快趕過去呀!」
申無害微笑道:「你放心好了,天殺星殺一個人,要比放一個人容易得多,只要這廝真的起了貪念,就算我們趕過去的,他已經離開了那座倉房,我照樣有辦法叫這廝無法活著走出這座潼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