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張弟不喜歡白天星的地方。
因為白天星談著談著,死亡的陰影就會從他的話中悄然出現,而且理由又是那樣充分,令你想不相信也不行。
鎮上店門家家都關得緊緊的。
張弟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這才忽然想起今天的大會尚未結束,不禁停下腳步問道: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白天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他根本不必回答。
張弟問這句話時,白天星已轉身進入一條小巷子,從這條小巷子走進去,能去的地方只有一個熱窩。
熱窩前廳裡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只有酒保老蕭伏在櫃檯上打瞌睡。
其他的酒保顯然都越午後這段空閒的空間,偷偷溜往七星廣場,趕看熱鬧去了。
白天星跨進大廳之後,忽然轉過頭來,帶著一絲詭秘的笑意,瞇眼低聲道:「你知道這時候幹什麼事情最適宜?」
張弟的臉紅了!他沒有回答白天星的這個問題。
因為這個問題也根本用不著回答,到熱窩來,可幹的事情並不多,只要看看白天星這時的表情,就不難知道答案是什麼了!
白天星揚起一邊眉毛,低聲又問道:「怎麼樣?有沒有興趣?」
張弟板起面孔,冷冷地道:「恕不奉陪!」
白天星聳聳肩膀道:「那我就只好一個人喝了!」
張弟一愣道:「你是說喝酒?」
白天星露出詫異之色道:「你以為我想幹什麼?」
他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歎了口氣,又道:「我意思是說,這時候客人少,可以安安靜靜地喝個痛快,真不知道你老弟在轉些什麼念頭!」
張弟腦子裡這時只有一個念頭。
如果白天星再多說一個字,他就會用拳頭去對上對方的嘴巴。
白天星一個字也沒有多說。
他自動封上了嘴巴。
但是,他只封上了嘴巴,卻沒有封上眼睛,眼睛有時比嘴巴更惹人生氣。
白天星在望著他笑!瞇著眼笑。
張弟心中一動,忽然發覺這也許正是他糾正自己錯誤的一個好機會他已想到白天星為什麼老是尋他開心的原因。
白天星為什麼老是要逗他呢?
只有一個原因,他喜歡生氣!而白天星就是喜歡看他生氣的樣子。
這正像快口烏八喜歡搬弄口舌,銷魂娘子喜歡耍弄男人,白天星就故意為兩人製造機會,使對方自以為得計,實際上全受了他的消遣一樣。
倘若兩人沒有這種缺點,白天星能把兩人逗得這樣得心應手嗎?
想到這裡,張弟心平氣和了。
他拉開凳子坐下去,也望著白天星,心情感覺十分愉快,有如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同時他也已想到一個報復白天星的方法。
白天星的笑容不見了,他瞪著張弟道:「你笑什麼?」
張弟微笑著道:「我笑很多事。」
白天星道:「很多代表多少?」
張弟道:「代表-件大事和一件小事!」
白天星道:「先從大事說起,還是先從小事說起?」
張弟微微笑道:「還記不記得我們之間的老規矩?」
白天星當然記得。這個規矩原是他訂下來的,他又怎會忘記得了?
所以,他馬上拍巴掌把老蕭叫醒,吩咐老蕭送來兩大壺酒和兩盤羊肉。
老蕭送上酒肉,又打瞌睡去了。
白天星舉杯道:「來,慶祝我白浪子第一次陰溝裡翻船!」
張弟喝了口酒,笑笑道:「今天的酒不錯。」
白天星道:「很好!就是有點苦。」
張弟又笑了笑,才放低聲音道:「先說小事!這件小事是,你一直在留意一個人,以為這個人的身份和來路都有值得懷疑之處,只可惜你費盡心機,到頭來依然一無所獲!」
白天星眨著眼皮道:「這人是誰?」
張弟低聲道:「錢麻子!」
白天星呆了一下道:「你說什麼瘋話?像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又不是得了什麼毛病,幹嘛要留意這樣一個人?」
張弟微笑道:「那麼,有一件事,你能不能解釋?」
白天星道:「什麼事?」
張弟道:「你不否認你是一個浪子,對嗎?」
白天星道:「對!」
張弟道:「一個浪子是不會把錢財看得很重的,你對錢財的看法如何?」
白天星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愁沒有,有了就花!」
張弟道:「不是說得好聽?」
白天星道:「當然!」
張弟道:「那麼,燕娘的身價是三千兩紋銀,這數目你並不是拿不出來,你為什麼不肯花?」
白天星道:「這
張弟笑著接口道:「因為,你對燕娘那個女人實際上並無興趣,你經常往這裡跑,其實是另有目的。對嗎?」
白天星歎了口氣,沒有開口。
張弟笑道:「如果我接著再說另一件大事,會不會影響到你的胃口?」
白天星挾了一塊羊肉,慢慢咀嚼著,仍然沒有開口。
這說明直到現在為止,他的胃口還很好。
張弟笑了笑道:「這大小兩件事,概括起來,可以用兩句話來形容:小事,你是『枉費心機』,大事,你是『有口難言』!」
白天星點點頭,懶洋洋地道:「唔,很精彩!上一句有『心』,下一句帶『口』,聽起來滿對稱的。」
張弟暗暗高興。好!還擊了!
白天星為什麼要以這種口氣加按語呢?這證明白天星已經有點沉不住氣。這也就是說,他這兩句話無疑已擊中白天星的要害。
張弟笑笑,緩緩接下去道:「有口難言的意思,就是說你眼看著那些刀客一個個喪生刀下,雖然負疚於心,卻又無能為力!」
白天星幾乎將剛喝下的一口酒嗆了出來,瞪大眼睛道:「那些刀客不是我殺的,我為什麼要負疚於心?」
張弟道:「如果不是舉行什麼品刀大會,十八刀客就不會到七星鎮來,十八刀客不來七星鎮,他們就不會被人殺死。對嗎?」
白天星道:「對。」
張弟道:「那麼,你知不知道,品刀大會是為誰舉行的?」
白天星道:「為誰?」
張弟道:「你!」
白天星好像突然嚥下了一個滾燙的湯團,兩隻眼珠子翻個不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弟道:「究竟是與不是,你心裡應該比別人清楚。」
他頓了一下,緩緩接著道:「如果我的猜測不錯,你這位一品刀過去的作為,一定是踩痛了某些人的雞眼;舉行品刀大會,便是誘你出面的一種手段!」
白天星慢慢端起酒來喝了一口。
張弟道:「只可惜他們這種手段一點也沒有收到效果,儘管他們還安排了個假一品刀來刺激你,但你鎮定如恆,依然不為所動。不過,有一件事,他們卻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真正的一品刀目前必然也已來到了七星鎮!」
白天星又喝了一口酒。
張弟道:「但是,這位一品刀人在哪裡呢?於是,他們只好狠起心腸,拿十八刀客當祭品,這也是一個個冤枉送死的原因,目的就是想看看你這位一品刀究竟還能忍耐多久!」
白天星忽然放下酒杯道:「照你這樣說起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的心腸豈不也跟他們一樣殘忍?」
張弟道:「情形不一樣。」
白天星道:「分別何在?」
張弟道:「這得分兩方面說。」
白天星道:「分哪兩方面?」
張弟道:「第一,十八刀客並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他們應該看得出這次品刀大會處處充滿殺機,參與品刀無異飛蛾撲火。所以,他們的死,自己本身也該負一部分責任!」
白天星道:「第二呢?」
張弟道:「第二,在你來說,你不露面,實有你無法露面的苦衷,也就是我所說的有口難言!」
白天星道:「這話如何解釋?」
張弟道:「你所以沒有採取行動,並不是你不想採取行動,而是因為你一時還沒有找出採取行動的對象!」
白天星道:「那位西貝一品刀不算對像?」
張弟道:「不算。」
白天星道:「為什麼?」
張弟道:「那只是個可憐的傀儡!」
白天星道:「可憐?」
張弟道:「是的!傻得可憐。如果真正的一品刀沉不住氣,第一個遭殃的就是他仁兄,聰明人絕不討這種差事當!」
白天星道:「那麼,七星刀廖三和七絕拐吳明呢?」
張弟道:「也不算。」
白天星道:「為什麼?」
張弟道:「七絕拐吳明武功再高,也不像是個首腦人物,所以,這廝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名得力的爪牙。至於七星刀廖三,看起來雖然嫌疑較重,但是,極可能受到了脅迫,你若是以這位廖三爺為對象,說不定會因而要了這位廖三爺的一條老命!」
白天星道:「就像剛才那個紅臉漢子的下場一樣?」
張弟道:「不錯!」
他微微一笑,又道:「這也可以說是你目前拚命跟快口烏八和銷魂娘子楊燕周旋的原因!你們雙方如同捉迷藏一樣,對方想找出你這位一品刀,而你這位一品刀也在想盡方法,想找出對方的首腦人物是誰!」
白天星點點頭道:「好,分析人微,合情合理,除了一點還沒有提到之外,這番剖解確是值得一壺……」
張弟眨了一下眼皮道:「還有哪一點,我沒提到?」
白天星道:「那個紅臉漢子。」
張弟道:「那個紅臉漢子怎樣?」
白天星道:「你的意思是說對方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確定一品刀就是我,對不對?」
張弟道:「對!」
白天星道:「既然他們還不能確定我就是一品刀,又為什麼要買通人來想毒死我?」
張弟笑了。
他實在高興聽到白天星提出這個問題,能聽到白天星提到這種幼稚的問題,機會可真不多。
白天星望著他道:「什麼事好笑?」
他不等張弟開口,注目接著又道:「你是想說,毒死的是一品刀,當屬可喜可賀,即令毒錯了,對他們也沒有害處,是嗎?」
張弟笑不出來了。
他忽然發覺,白天星今天讓他盡情說了個痛快,始終很少加以反駁,也很少中途打岔,極可能是怕掃了他的興頭。
也許他今天說的,根本就是一篇自以為是的廢話。
「那麼」
那麼,這次品刀會如果與一品刀沒有多大關係,為何會有冒牌的一品刀出現?
十八刀客遭人暗算,又是為了什麼?
張弟正想問個清楚,白天星忽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著便聽到一陣人語和腳步聲從廳外巷中傳了過來。
今天的大會結束了。
又是一個好天氣。
陽光明亮,風很小,沒有雲,深秋的天氣,除了顯得有點肅殺,似乎總錯不到哪裡去。
何寡婦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
其實,像何寡婦這樣的女人,就是不打扮也一樣動人。
好看的女人,都是天生的。
對一個天生一副好姿色的女人來說,胭脂花粉全是累贅,就像一朵悅目的鮮花,絕不需塗上顏料增加它的艷麗一樣。
何寡婦平時很少塗脂抹粉。今天也沒有。
今天,她只不過改梳了一個貴妃髻,換上套淺藍色的寧綢夾衫褲,穿了一雙花樣別緻的繡花緞鞋而已。
就只是這樣,在七星鎮上,已是一件大事。
當何寡婦掩上門向鎮頭上走去時,七星鎮上每個男人的眼光,都被她那苗條的身材吸引住了!
開棺材店的井老闆正好打鎮頭那邊過來。
莫瞎子屋後有三株大楊樹,正是白皮棺材的好材料,他店裡的幾口棺材已經賣得差不多了。
所以他跟莫瞎子打商量,要買那三株楊樹。
莫瞎子本來不想賣,他說要留下這三株樹,將來賣了為女兒添嫁妝。
後來,他一聽說井老闆願出八兩銀子買下那三棵樹,便沒有再堅持。
三棵楊樹賣八兩銀子,這價錢大概也只有井老闆出得起,留下去再找第二個買主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井老闆這三株樹是不是買貴了呢?價錢的確不便宜。
不過,這筆賬井老闆已經算過了。那三株楊樹湊合著最少可釘五口棺材,就是照過去這幾天的老價錢,一口以十兩銀子計算,也夠肥得滴油了!
井老闆一早談成了這宗交易,心裡非常高興,所以他從莫瞎子那裡走出來,臉上始終是沒有斷過笑容。
但當他迎面碰上何寡婦時,那一臉笑容馬上就變成了一片驚疑之色。
他停下腳步道:「大嫂今天不做生意?」
何寡婦笑瞇瞇地道:「是的,今天不做了!」
井老闆又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了幾眼,有點迷惑地道:「今天有喜事?」
何寡婦點點頭。
井老闆道:「什麼喜事?」
何寡婦笑笑,含蓄地道:「什麼喜事我暫時還不便告訴你。」
井老闆道:「哦?」
何寡婦掩口吃吃而笑道:「總而言之,不管什麼喜事,絕少不了你一份,你只管等著出份子喝喜酒就是了!」
井老闆的一顆心突然下沉。
他是鎮上唯一的鰥夫,如今才四十出頭,自十年前死了女人之後,一直沒有續絃。
不是不想,而是始終沒有這份能力。
自從何寡婦搬來七星鎮之後,他的一顆心止不住死灰復燃。又升起一股強烈的家室之望。
這女人小他十二歲,一個鰥夫,一個寡婦,大家沒有拖累,恰好是門戶相當、天造地設的一對。
鎮上的男人,不是年紀太老,便是年紀太小,再不然就是已有妻室或身份不相稱。如論條件,就以他的條件最好。
所以,這幾年來,他賣命地工作,想積點錢下來,這一點他做到了,再加上這次的品刀大會,又為他這種冷門生意帶來一筆意外之財,如果再討女人,錢已不成問題了。
而何寡婦也一直跟他拍拍打打、死鬼長死鬼短的,好像對他也蠻有幾分意思。
因此,他雖然還沒有向這女人表露過心跡,但他已相信別人是一定搶不走的,這女人遲早總是他的人。
可是,如今,他的希望一下破滅了。
何寡婦獨身一人,上無翁婆,下無兒女,發生在這女人身上的喜事,除了嫁人,還會有什麼喜事呢?
他們是老街坊,住的又是緊隔壁,喝喜酒當然少不了他一份。
但是,這也無疑宣判了他的「死刑」,喝喜酒有他一份,別的事就完全跟他絕緣了。
何寡婦望著他,又笑了笑,道:「我昨天已經告訴黑皮牛二,今天這件事情若是有了眉目,豆漿的生意我打算不做了,這玩藝起早摸黑,又賺不了幾個錢子兒,所以……」
井老闆不禁暗哼了一聲,心想;所以你不如索性成全了他,是嗎?當然了,找到個有身家的夫婿,這種蠅頭小利哪還會看在你眼裡!嘿嘿。
他忽然臉一揚,酸溜溜地問道:「對方是誰?」
何寡婦看看這位井老闆的臉色,再聽到這種語氣,心頭頓時明白過來,她忍不住伸出一根白玉似的指頭,狠狠地在對方額角上戳了一下,笑罵道:「死鬼!你想到哪兒去啦!你真以為我要嫁人是不是?」
井老闆一呆,訥訥道:「不……不是……不是你?」
何寡婦道:「我嫁給誰?誰會要我?嫁給你要不要?」
井老闆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艱難地嚥了口涎沫,結結巴巴地道:「我!我……」
何寡婦不等他話完,咭咭一笑,已經扭著腰肢走了。
臨走之前,還飛了一眼,同時順勢在他肩膀使勁擰了一把,擰得這位棺材店的老闆骨軟筋酸,差點兒靈魂出竅,成了自己的主顧。
井老闆摸摸被擰過的地方,木然轉過身軀,癡癡地目送何寡婦那婀娜的身形於鎮頭一家鋪子裡消失。
莫瞎子的燒餅店。
消息很快地就在鎮上傳開了,何寡婦在替莫家丫頭做媒。
這無疑又是鎮上一件大事。
托人提媒的男方是誰?
是誰想娶這個丫頭呢?
大家馬上就想到了一個人,奪魂刀薛一飛。
所以,稍後當這位奪魂刀從何寡婦豆漿店前經過時,在何寡婦店裡候訊的蔡大爺和井老闆等人,個個都朝這位奪魂刀投以會心的微笑。
蔡大爺甚至還拱著手,喊了一聲:「恭喜!」
薛一飛停下腳步,微笑道:「喜從何來?」
蔡大爺打了個哈哈道:「這就是你薛大俠的不是了!七星鎮上的一枝花成了你們薛府的人,難道我們這些鄉親叨一杯喜酒喝喝也不成?」
薛一飛面孔突然變色!不過,他轉變得很快,只一霎眼間,臉色又回復自然。
他臉上這種微妙的變化,幾乎誰也沒有留意。
井老闆也跟著湊趣道:「能請到我們何大嫂作媒人,你薛爺真不簡單,莫瞎子平時事無大小,就只聽我們這位何大嫂一個人的。」
薛一飛道:「何大嫂?」
蔡大爺笑道:「她人不在家,喊一聲何寡婦也沒有關係!」
薛一飛噢了一聲道:「是何何大嫂!她此刻不在店裡?」
蔡大爺笑道:「是的,不在。替你辦事去了!」
薛一飛眼珠子一轉,忽然滿臉堆笑,抱拳拱了拱道:「薛某人還得去別的地方辦點事,不陪了!這門親事如能高攀成功,薛某人定請眾位鄉親好好喝個痛快!」
蔡大爺也笑著代表眾人拱手還了一禮道:「不送,不送,我們一定等著這杯酒喝!」薛一飛轉身走了。
大家都覺得這位奪魂刀人品很不錯,不僅儀表端正,而且談吐亦頗不俗,莫家丫頭能嫁給這樣一個人,也馬馬虎虎算過得去了。
眾人談著談著,忽又想起了昨天出場的那個流星刀。
蔡大爺道:「小癩子還沒有回來?」
自從快刀馬立的屍體在品刀台前發現之後,每天早上,挑一擔茶葉蛋,跑一趟七星莊,幾乎已成為小癩子的例行功課。
這是一份好差事。
每天只要跑上這麼一趟,他那兩鍋茶葉蛋,便會由蔡大爺等人湊份子統統買下來。
第一個看到狠刀苗天雷和血刀陰太平屍體的人,就是這個小癩子。
今天小癩子要去探看的刀客,當然就是昨天出場的那位流星刀。
流星刀辛文炳昨天出場時,話說得很多,只可惜他話雖說得不少,聽得懂的人卻沒有幾個。原來這位流星刀是南方人,鄉音很重。只見他在台上口說手比,意氣昂揚,好像每一句話充滿了力量,但台底下的人聽起來,卻只是一片咿哩哇啦!
好在這一點如今已不重要。
因為大家相信,這位流星刀說得再好,也絕不會比快刀馬立和狠刀苗天雷對刀法的見解更精闢。
每個人真正關心的,是一夜之後今天的結果。
這位流昨刀會走上快刀馬立和狠刀苗天雷,以及血刀陰太平等人的老路子?還是能像鬼刀花傑一樣,僥倖渡過難關,安然無恙呢?
井老闆探頭朝鎮尾望了一眼道:「還沒有噢噢,不,不,回來了,回來了呀!」
小癩子果然回來了。
眾人登時振奮起來。
蔡大爺搶著道:「那邊情形怎麼樣?小癩子。」
小癩子放下蛋擔,抹了把汗,搖搖頭道:「沒……沒有。」
蔡大爺道:「沒有什麼?」
小癩子道:「沒有發現屍體。」
蔡大爺長長吁了口氣,道:「謝天謝地,總算又活下了一個!」
小癩子喘了口氣道。「只……只有一隻耳朵。」
蔡大爺一呆道:「你說什麼?一隻耳朵?誰的耳朵?」
小癩子道:「不曉得是誰的,就吊在品刀台上,耳墜子上還有一顆好大的黑痣。」
流星刀辛文炳的左耳!
只要見過那位流星刀的人,一定都會記得那顆黑痣,因為那顆黑痣大得出奇,遠遠望上,就像貼著膏藥。無論誰有這樣一顆痣,當然都會給別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的。
蔡大爺但在那裡,像出其不意地挨了一巴掌。
沒有人怪小癩子不會說話。
這小子從小就有點癡呆,連一個蛋賣三文,十個蛋是多少他都算不靈清,如今他居然留意到品刀台上吊的一隻耳朵,已經算是相當難得的了。
店內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彷彿那只恐怖的耳朵,此刻就搖曳在他們眼前。
井老闆喃喃道:「怎麼會只剩一隻耳朵的呢?」
他的聲音很低,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別人誰也沒有留意。
就是有人聽到了,恐怕一時也很難領會他這句話的意義。
這句話的意義只有他自己懂。雖然又死了一個人,卻沒有為他帶來一筆生意!誰會買一隻棺材,只為了盛殮一隻耳朵用呢?
小癩子忽然伸出手來道:「蛋錢!蔡大爺。」
蔡大爺噢了一聲,這才如自夢中醒來。他沒有要大家集份子,一個人付了今天的蛋錢。
接著,大家開始默默地剝蛋吃。
就在這時候,從豆漿店外,忽然走進來兩名華服青年。
大家馬上認出,這兩名青年正是當今武林四大公子中的病書生獨孤洪和鐵三掌蔡龍。
井老闆自覺義不容辭,趕緊起身招呼道:「對不起二位公子,今天」
病書生獨孤洪的臉上泛起一絲笑容,接口道:「我們不是喝豆漿來的。」
井老闆道:「哦?」
獨孤洪滿屋掃了一眼道:「何寡婦不在?」
井老闆道:「嗯!」
聽到別人喊「何寡婦」,他心裡感覺很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因為對方是兩個得罪不起的角色,他的面色也許早就放下來了。
蔡大爺似乎並沒有這種感覺,笑笑接著道:「她今天替人家提媒去了,兩位找她什麼事?」
獨孤洪忙道:「沒什麼事,沒什麼事。」
井老闆心裡益發不是滋味。他已從鎮上一些臨時賃屋落腳的江湖人物口中獲悉這位「病書生」得的是什麼「病」。
如今這小子忽然找上門來,來的目的既然不是為了喝豆漿,除了想打何寡婦的主意,還會有什麼好事呢?
他本想領著店裡的小學徒去莫瞎子屋後據下那三株楊樹,趕幾個大夜工,多釘幾口棺材,以防臨時措手不及。現在看看情形不妙,他連正經的活兒也沒心思去幹了。
他一定得好好看住這兩個小子。
哪怕拼著這條老命不要,他也不願讓這兩個小子佔了何寡婦的便宜。
獨孤洪和蔡龍已自動到屋角坐下。
沒隔多久,何寡婦回來了。
她看到店裡坐了這麼多人,似乎甚感意外。但當她看到屋角坐著的那兩位貴公子,臉上不禁又浮起迷人的笑意。
井老闆暗暗咬牙。
原來他們竟是熟人!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呢?
他就住在隔壁,每天來喝豆漿的幾個人,他都瞧得清清楚楚。何寡婦平時很少出門,而這兩個小子,也從沒有來喝過豆漿。他們難道是深更夜半來見的面?
蔡大爺笑笑道:「大嫂今天這個媒人做得怎麼樣?」
他得到的回答,只是一個微笑。
何寡婦待人一向很親切,但今天卻沒有逢人便打招呼,她一進門就徑朝屋角獨孤洪和蔡龍兩人坐處走去。
獨孤洪道:「大嫂辛苦了!老頭兒答應了沒有?」
何寡婦坐下去,輕輕歎了口氣道:「老頭兒眼力雖然不濟,那份折現的聘禮,他總會看得見的,問題還是出在那丫頭本人身上。」
獨孤洪道:「丫頭本人不願意?」
何寡婦點點道:「是的,這丫頭倔強得很。她說,她什麼人都嫁,就是不願意嫁給武林中的四公子,尤其是四公子中的獨孤公子!」
病書生獨孤洪的一張面孔,突然脹得通紅。
紅得像只熟透了的柿子。
這片紅暈有如一個突如其來的浪頭,來得快去得也快,只不過眨眼工夫,紅暈突又消退,再度回復原先那種蒼白色。
兩邊太陽穴上,同時凸起兩條蚯蚓般的青筋,從青筋突突跳動的速度,不難想像這位獨孤公子此刻心中是如何的憤怒。
蔡大爺等人也呆住了。
什麼?想討莫家丫頭的人,原來是這位獨孤公子,不是奪魂刀薛一飛?
那麼,奪魂刀薛一飛剛才何以又表示何寡婦是替他去提媒的呢?
只見獨孤洪強忍著一股怒火道:「她丫頭這話什麼意思?我們四公子做過什麼丟人的事?我獨孤洪那點配不上她這個姓莫的丫頭?」
何寡婦又輕輕歎了口氣道:「丫頭她倒不是這個意思。」
獨孤洪火氣稍稍小了一些,道:「那麼,她丫頭說這種話是什麼用意?」
何寡婦道:「她意思是說,她配不上你們這些名公子。」
獨孤洪的火氣,不由得又小了些。
這種事他聽人說過。
窮人家的女兒嫁給了大戶人家,由於出身寒微,在妯娌婆之前總是抬不起頭來,有時受了氣回到娘家,甚至連個出面說話的人也沒有。
這丫頭想得倒真多、真遠!
不過,從這些小地方,也正可以看出這丫頭不僅姿色秀麗,而且相當懂得人情世故。
找個漂亮的妞兒不難,要找個既漂亮,又不是一肚子草的妞兒,就不太容易了!
獨孤洪愈想愈覺得這次機會不容錯過,當下故意板著面孔道:「那麼,她後面那句『尤其是四公子中的獨孤公子』又是什麼意思?」
何寡婦搖頭道:「底下的話,我就聽不懂了!」
獨孤洪不禁怔了一下,道:「底下她怎麼說?」
何寡婦皺了皺眉頭,說道:「她說什麼她今年才十七歲,沒有見過世面,將來-一無法像長安風月樓的鳳仙,洛陽百花書寓的翠雲,以及開封府金谷酒家的小金寶……」
病書生獨孤洪臉青如鐵,突然一拍桌子道:「都是誰告訴她的?」
門口有人冷冷接口道:「是我!」
奪魂刀薛一飛。
奪魂刀薛一飛站在門口,手扶在刀柄上,唇角噙著冷笑,說完這兩個字,便轉身向街心走去。
然後,他轉過身子,就在那裡等著。
獨孤洪慢慢起身走出去。
鐵三掌蔡龍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這位蔡大公子一直役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所以誰也看不出他和獨孤洪的交情究竟是如何。
井老闆忽然興奮起來。
原來他錯怪了何寡婦。
何寡婦貪圖的不過是一筆厚厚的媒禮罷了!
所謂「刀客」和「公子」,全是刀尖上舔血的人物,她是個死過男人的女人,應該懂得什麼樣的男人才能依靠終身才對。
剛才實在是他疑心太重,他覺得這是一個很要不得的毛病,以後一定要想法子改改才好。
另一方面,他高興的是,顯而易見的,他等於又做成功一宗生意。
有人會死,已成定局,只不過目前還不知道誰要這口棺材而已。
如果他運氣好,說不定兩人都要!
薛一飛腳下踩著一片血漬。
岳人豪的血。
他腳下立足之處,便是昨天那位降龍伏虎刀岳人豪站立的地方。
昨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
岳人豪昨天流出來的血已經干了。今天會不會有新血覆印上去?印上去的新血是誰的?
獨孤洪緩緩走出店門,站定。
張弟昨天這個時候,便是站在他如今站立的地方。張弟昨天是勝利者!他呢?
大街兩邊閒人散散聚攏,也差不多就是昨天的那些人。
死人與吃肉不一樣。
不論多好吃的肉,天天吃總會膩味,如果天天看到有人死在刀下,不論連看多少遍,照樣還會膽戰心驚。
照樣還會覺得刺激。
所以,這時兩邊瞧熱鬧的閒人,儘管人人緊張得臉色發青,但每一雙眼睛卻都射出了期待的光芒。
獸性的光。
獨孤洪一張面孔仍然繃得緊緊的,但氣色已經好看多了。
這說明武林四大公子並非徒有虛名。
血戰如弈棋,名家高手都懂得首先要戰勝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
戰勝自己的情緒。
你必須不慌不亂,才能看清楚敵人如何動手。你必須沉得住氣,肌肉才能保持彈性,雙手才能保持穩定,你才能靈活運用你身上每一分可用的力量。
奪魂刀薛一飛的冷笑不見了。
一個有經驗的江湖人物,差不多都具有一種敏銳感覺。他們往往不需正式過招,便能感覺到他們正遇上了一名什麼樣的對手。
那是一種無形的壓力。
這種壓力如果超過了你能負荷的程度,一仗你就非輸不可。
平凡書生獨孤洪身上未見攜帶兵刃,這本對奪魂刀薛一飛十分有利,但令薛一飛無法釋懷的是,獨孤洪穿的是一件長衫。
薛一飛感到的壓力就是從這件長衫上散發出來的。
武林四公子之中,靈飛劍客長孫弘和鐵三掌蔡龍的絕蔡是什麼?人人清楚。因為他們的外號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一個精於「劍術」,一個擅長「掌法」。
「病書生」獨孤洪和「小孟嘗」吳才就不同了。
江湖中雖然人人知道四位公子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但卻很少有人能說得出四公子中的「病書生」和「小孟嘗」究竟練的是什麼武功。
所以,薛一飛只好耐心等候。
等候獨孤洪脫下那件長衫,或是從長衫後面取出兵刃。
但遺憾的是,獨孤洪的一雙手始終自然地低垂著,既沒有取用兵刀的打算,也顯然沒有脫掉那件長衫的意思。
閒人愈聚愈多,該到的差不多都到齊了。
人屠刁橫、七絕拐吳明、鐵算盤錢如命、靈飛劍客長孫弘。血爪曹烈、屍鷹羅全。快口烏八都出現在人群中,到場的刀客只有一位,怪刀關百勝。
這位怪刀似乎也很歡喜湊熱鬧。昨天有他在場,今天這場好戲,居然又被他趕上了。
只是不知道,今天獨孤洪如果向他借刀,他是否也一樣照借不誤?
張弟也出現在人叢中,但站在他身旁的人,卻不是白天星。
白天星去了哪裡呢?
張弟早上醒來的時候,床上人影已空,他以為白天星已經先來了何寡婦的豆漿店,結果人沒找著,卻碰上了這場熱鬧。
他真希望白天星在身邊,白天星一定能告訴他在這即將引發的一場惡戰中,雙方誰操勝算較多?他樣樣不服白天星,只有這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認白天星的確比他高明。
可是白天星去了哪裡呢?
一陣生風吹過,夾著沙沙輕響,街心上忽然冉冉飄落一張起皺的紅紙。
廖三爺的緝兇告示。
這份告示掠過獨孤洪的頭頂,落在薛一飛的腳前。
井老闆不是一個做事馬虎的人,這份告示應該貼得很牢才對,它怎會在這個時候掉下來的?
這是誰的惡作劇?
難道有人想藉此提醒病書生獨孤洪,要他不必斤斤計較,就是他今天不動手,這些刀客遲早也會有人代他收拾?;如果換了平常時候,一定會有人去撿起重新張貼,如今大家則只有瞪著它,任其自然。
這張無故飄落的告示,對獨孤洪顯然並沒有起什麼啟示作用。
因為就在這份告示落地之後不久,一他已領先發動攻擊。
兩邊閒人,再度後退。
獨孤洪發動的攻勢並不猛烈。
他沒有騰身發撲,也沒有欺步出掌,他只是沿著一道弧線,像漫步似的,向薛一飛右側緩緩走了過去。
薛一飛使的是左手刀。
當一個左手使刀的人發現敵人不繞向自己的右側時,除非他願意將右邊半個身子交給敵人,他無疑只有一事可做,那便是跟著向右轉身。
但薛一飛並沒有這樣做。
他轉身,向左轉。
左手刀帶起一光圈,像一個滾動的銀輪,突向獨孤洪腰腹間閃電般切了過去。
奪魂刀!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因為在這一瞬間,刀光映著陽光,只見閃閃一片,根本就沒有人能睜得開眼睛。
「得!」
一聲猝響,光斂,形收。
「刷!」
又一道銀光閃起。
袖刀!
兩指寬,八寸長,尖鋒雙刃的袖刀,如飛梭似的奔向薛一飛的咽喉。
薛一飛的闊刀定在半空中。
定在一把鋼爪下。
握住爪柄的,是獨孤洪的左手。
這是令人窒息的一剎那!因為沒有人會想到這種演變。左手爪對左手刀,右手袖刀覷隙疾進,這種恰到好處的克制,只是一時的巧合?
如說只是一時的巧合,是否顯得太巧了一點?
還是病書生獨孤洪早算定會有今天一戰,為對付這位奪魂刀的左手刀,專門練成的一種絕技?
袖刀銀光一閃而沒。
血戰結束。
一血泉染紅了兩人的身軀,然後兩人緩緩分開,一個人慢慢的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是病書生獨孤洪。
爪和刀仍然緊緊卡在一起。
袖刀仍在陽光下閃著精芒。
袖刀仍然閃著精芒,是因為它上面沒有濡血,濡血的刀握在薛一飛手裡。
右手。
也是一把袖刀,狼牙似的袖刀,真正的奪魂刀。
奇異的結局。
險詐的江湖。
可怕的人心!
奪魂刀薛一飛已經走了,離去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歡容。
這是一個可怕的代價。
他贏了這一戰,卻洩露了奪魂刀的秘密。
奪魂刀薛一飛走了,閒人卻未立即散去。大家都以難以置信的神氣,怔怔然望著病書生獨孤洪那具屍體。
獨孤洪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灰濛濛的眼珠子瞪著藍天,臉上彷彿也殘留著一股難以置信之色。
一刀正中心窩。
街心已被染紅一大片,稠稠的血仍在汩汩向外冒湧。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恐怕誰也無法相信,這位面帶菜色的獨孤公子,生前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死後居然會流出這麼多的血。
收屍的人,是鐵三掌蔡龍。
他摸出三十兩銀子,塞在井老闆手上,只朝獨孤洪的屍體比了一個手勢,就一聲不響地默默轉身走了。
這位蔡大公子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臉上也始終平平板板的,沒有絲毫表情。他跟獨孤洪真是朋友?
難道這就是他一向對朋友的態度?活著,吃吃喝喝?死了,買口棺材?
張弟旁邊站得最近的,是一位精神矍鑠的青衣老人,看上去似乎也是一名江湖人物。張弟望了老人一眼,喃喃道:「不曉得兩人是怎麼鬧翻的?」
他還沒有學會跟陌生人兜搭的本事,只好留個後步,以自言自語的方式發問,這樣青衣老人就是不理他,到時候也不至於太難堪。
沒想到青衣老人倒是挺和氣的,聞言輕輕歎了口氣道:「還不都是為了鎮頭上那個丫頭!」
張弟一怔道:「莫瞎子的女兒?」
青衣老人又歎了口氣道:「是啊,姓薛的一直都在打莫家那丫頭的主意,這已是盡人皆知的事,照說獨孤公子也該有個耳聞才對,沒有想到,我們獨孤公子對莫家那丫頭竟也有了意思,他為了想來個捷足先登,今天托何寡婦去提媒,想憑財勢……」
張弟忍不住插口道:「結果莫老頭答應了?」
青衣老人道:「沒有。」
張弟道:「於是獨孤洪便懷疑是姓薛的從中作梗。」
青衣老人望望天色,忽然說道:「今天的品刀會,差不多快開始了,老弟要聽這段經過,我們邊走邊談如何?」
張弟當然不會反對。
他找不到白天星,本來也只有七星廣場一處地方可去,如今一路有人耗耗,自是樂得。
於是,他跟青衣老人雜在人群裡,向鎮後七星廣場走去。
七絕拐吳明也走在人群中。
他跟青衣老人和張弟之間,約莫隔著七八個人。
張弟此刻如果突然回頭,穿過這七八個隔中間的人,他一定會被七絕拐吳明此刻盯著他瞧的那種眼光嚇一大跳!
可惜他沒有回頭。
因為他才十九歲,這種年齡的小伙子,絕不會從背後去暗算別人,也絕不會提防別人從背後暗算自己。
十九歲是人生中一段可愛的年齡,但若是走在江湖上,卻是一段可怕的年齡。
前面不遠,就是通向熱窩的那條小巷子。七絕拐吳明放慢腳步,露出猶豫之色。經過片刻思索,最後像決定放棄一個什麼念頭似的,忽然脫離人群,一拐一拐地向巷子裡彎了進去。
假如你花了不少銀子喊來酒菜,包下女人,當你開始吃喝時,你會不會吩咐這個女人坐在你的身邊?
或者你會叫她坐去房門口,看著你一個人吃喝?
但你只有一個選擇。
把女人留在身邊。
把女人留在身邊,是應該的,也是正常的,靠得越近越正常。
如果竟有人在這種情形之下,把女人趕得遠遠的,只顧自己一個人吃喝,那麼這個人敢說一定多多少少有點問題!
如今錢麻子熱窩裡,就來了這樣一個問題人物!
但這人並不是七絕拐吳明。
熱窩後院,共分三進。
每一進院子裡,都住滿了姑娘,每一個姑娘都有一個屬於她們自己的房間。
一個使她們獲得生存。也是使她們走向毀滅的房間。
第一進是大敞院,在這裡面無禁忌,只要你有銀子,你便可以隨時獲得想獲得的。
就是沒有銀子,只要不怕挨罵,你也可以到處逛逛,摸摸捏捏,過過乾癮。
第二進就稍稍不一樣了。
第二進的姑娘,多半都很年輕,有一些雖已不太年輕,但卻有她們另外一套本錢,這些已不太年輕的女人,如不是姿色尚未衰退,便是別有一種留客功夫。
尋芳客在走進這一進院子之前,最好先掂掂自己的荷包是不是夠份量。
如果你不先點點自己的荷包就冒冒失失地闖進來,錢麻子手底下的幾名大漢就會請你從後面一個小門出去。
豎著進來,橫著出去。至於第三進,那就更不用說了!
七星鎮地方雖然不大,但卻是通向各個大埠的必經之道,一些做大買賣的商賈,經常要從這裡路過,鎮上沒有客棧,要落腳只有一個地方一個可以一次解決男人全部問題的地方。
第三進院子裡的姑娘,接待的便是這一類的客人。花錢大方而又沒有麻煩的客人。
現在這個客人就歇在第三進燕娘的房間裡,現在燕娘這個全院最紅的清姑娘,就被這個客人指定坐在房門口。
這位客人,不是別人,正是今天七星鎮上的二號人物,七星莊大總管虎膽賈勇。
虎膽賈勇在女人方面不應該是個有問題的人物。但是,這位大總管今天的行徑,看起來的的確確像是有點不正常。
以這位大總管的身份和入息,他當然有資格到這種地方來吃吃喝喝玩玩。
問題是他來的不是時候,也沒有歇對地方!
今天的品刀大會不久就要開始,他是端別人飯碗的人,選在這當口找樂子,恰當嗎?
就算一時動了邪火,實在憋不住了,也該速戰速決,而不該走進一個清倌人的房間。
然而,不管合理與否,這位大總管硬是揀在這個時刻,一個人悄悄地溜來了,而且還硬是走進了清倌人燕娘的房間!
酒菜是燕娘親手從小廚房裡端來的。
酒菜放上桌子,虎膽就揮手命她坐去房門口,然後,這位大總管便開始喝悶酒了。
只喝酒,不動菜。
這位大總管今天難道有什麼心事,必須借酒澆愁?
院子裡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一種很奇怪的腳步聲。
得梯!
得梯!
就好像來的這個人,一穿的是兩隻不同的靴子。
得梯!
得梯!
腳步聲愈來愈近了。
虎膽賈勇已被酒意染紅的面孔上突然露出緊張之色,連忙放下酒杯,離座站起。
一個人站在房門口,脅下拄著一根枴杖。
七絕拐吳明。
燕娘低著頭在繡鞋,連頭也沒抬一下,似乎根本未曾覺察身邊正站著一個只有一條腿的男人。
七絕拐吳明拄著鐵拐,慢慢地走了進來。
虎膽賈勇賠笑迎出一步,微微哈腰道:「吳爺早!」
要一個昂藏如賈勇這樣的人物,向別人賠笑躬腰喊早,可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位大總管平時那股威風都到哪裡去了?
吳明只淡淡地哼一聲,便板著面孔,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虎膽賈勇跟著坐下。
吳明緩緩抬頭道:「你來這裡,有沒有被別人看到?」
賈勇道:「沒有,我來得很早,而且是從後面來的。」
房門口已不見了燕娘的影子,這妞兒雖然還是個清倌人,這一行的規矩,倒已學會不少。
吳明忽然沉下臉來道:「他們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賈勇嚅嚅地道:「沒有。」
吳明道:「就真沒有兩個字?」
賈勇沒有回答,忽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雙手送去吳明面前道:「三千兩是他們退回來的,三百兩是小人的佣金,原封不動,全在這裡,事情沒有辦成。還請吳爺海涵!」
吳明沒有去接好兩張銀票,哼了一聲道:「『千金一諾,江水西流』!嘿嘿!全是狗屁!」
賈勇輕輕歎了口氣,過了片刻才苦笑道:「說一句吳爺您不要見怪的話,那小子也的確是厲害。」
吳明冷冷地道:「哪點厲害?」
賈勇道:「那小子當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當小的問他紅臉侯四臨死之前有沒有說出主使者是誰時,小子竟說侯四已供出了小人的名字,當時真把小人嚇了一大跳!」
吳明揚臉道:「他們喊你什麼?『虎膽』。」
虎膽賈勇臉一紅道:「我當然知道小子是開我的玩笑。」
吳明道:「那麼誰嚇了一跳?」
虎膽賈勇只好裝作沒有聽到這句話。
吳明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望著那杯酒出了一會兒神,忽然拿起那兩張銀票,又送去賈勇面前。
賈勇一愣,訥訥道:「吳爺……這是……什麼意思?」
吳明道:「同樣的價錢,我要他們為我去殺另一個人!」
賈勇道:「殺誰?」
吳明道:「張弟!」
賈勇不禁又是一愣道:「張弟?就是跟白浪子形影不離的那個小子?」
吳明道:「那小子怎樣?他不如你?你比他強?換了你殺不殺得了降龍伏虎刀岳人豪!」
賈勇只好點頭承認道:「是的,吳爺說得不錯,這小子留他下來,早晚的確是個禍患!」
吳明冷笑道:「禍患倒不見得,殺了這小子讓姓白的跳跳腳,以後下起手來,比較容易一點倒是真的!」
賈勇把這幾句話細細咀嚼了一番,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算計,好算計,這一步棋下得實在太妙了!」
這位大總管得意忘形得竟忘了他那蒲扇似的手掌,這樣一掌拍下去,一張小小的四仙桌如何承受得了?
只聽噹的一聲,酒水濺滿桌面不算,連吳明靠在桌邊的鐵拐,也滑進桌底下去了。
吳明環眼一瞪道:「你他媽的早上吃了幾碗飯?」
賈勇臉孔一白,額角上已全是汗珠,慌忙拉開凳子,彎下腰去道:「我撿,我撿,小的真是該死……」
吳明冷冷喝道:「滾開!」
賈勇只好直起身子,依言乖乖地站在一邊。
吳明斜欠著身子,下巴擱在桌沿上,右肩高高聳起,左臂探入桌底去摸那根鐵拐。
桌面微微一動,那碗雞湯又差點溢了出來。
賈勇趕緊上前一步,喊道:「吳爺小心,碗!」
吳明沒有理他。
賈勇伸手扶碗,碗扶住了,但雞湯還是溢了出來。
像潑洗腳水一般溢出!
潑在吳明臉上。
雞湯不燙,但湯裡的鹽可摻得不少。
吳明大吼一聲,顧不得再撿鐵拐,雙手急忙去揉眼睛。
賈勇一聲獰笑,揚起湯碗,順手猛砸而下。
碗破了,吳明腦袋也開了花。
一片片碎瓷,全嵌進了開花的腦袋,一碗濃濃的雞湯,登時化作紅白相間的腦髓,像一條條蚯蚓似的,從吳明腦殼裡爬出來。
吳明倒下去了。
他那根鐵拐雖能使出七種兵刃的招術,最後還是敵不過一隻普普通通的只賣七枚大錢一個的大海碗。
賈勇從屍身撕下一幅乾淨的布子,一邊擦著手上的血漬,一邊冷笑著道:「虎膽虎膽就是什麼人都敢宰,連你這個瘸子也不例外。嘿嘿,現在,你他媽的該懂得什麼叫做虎膽了吧?」
他移開桌子,足尖一句一撥,便將整個屍體連同那根鐵拐,一起踢去床底下去。
然後,他轉過身子去喊道:「燕」
他只喊了一個燕字,目光一抬,便看到燕娘已經站在房門口。
賈勇拿起桌上兩張銀票,三千兩的一張塞進自己荷包,三百兩的一張放在那小女人的手上道:「拿把掃帚收拾收拾,等天黑了我再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