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出生證」和一筆遺產
幾乎每個民族文化都有一大堆關於世界或人類活動起源的神妙故事,越遠久越神妙。盤古開天闢地,上帝創造世界,狼奶養大的兩兄弟建立了羅馬古城……近代則乾淨利落,一項決定,就有了今天的深圳。
那半老不老的紐約?看樣子就只有那麼一個傳奇可以說說了。這個傳奇指的當然是荷蘭1626年以相當24塊美金的代價,從印第安人手裡買下了曼哈頓。
不錯,這個傳奇倒是有一封信作為根據,只不過大部分比較嚴肅的歷史著作都很少以它為準。即使提到,而且附加此信照片,也是輕輕一筆帶過,好像有點不太好意思細細道來的味道。
由於今年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亨利·哈德遜(Henry Hudson)1609年首次航行到曼哈頓四百週年,紐約和阿姆斯特丹各舉辦了為期一年的慶祝活動。其中之一是曼哈頓下城「南街海港博物館」和「荷蘭國家檔案」合辦展出的「新阿姆斯特丹:世界中心之島」(New Amsterdam: Island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以紀念荷美關係四百年。
是在這次展出,我才首次看到了那封信的原件。只不過文字是16世紀荷蘭文。幸好我手邊有此信的英文本。中譯如下:
收件:1626年11月7日
崇高偉大的董事:
昨天,「阿姆斯特丹軍器號」(Arms of Amsterdam)抵達這裡。它在9月23日從新荷蘭的「毛里求斯河」(現哈德遜河)出航。他們報告說我們那邊的人精神良好,安穩地生活。有些婦女還在那裡生了小孩。他們從印第安人那裡以60盾的代價購買了「曼哈特島」(Manhattes)。該島面積為11000「摩根」(Morgens)。他們已在5月中播下了糧食的種子,並在8月中收割。他們送來這些糧食的樣品:小麥、黑麥、大麥、燕麥、卡內裡的草蘆籽、豆子和亞麻。
上述船隻所載貨物如下:
7246張海狸皮
178½張水獺皮
675張水獺皮
48張水貂皮
38張野貓皮
33張水貂皮
36張麝鼠皮
此外還有許多橡木和山核桃木。
謹此,
蒙上帝慈悲,向崇高偉大的董事致候
1626年11月5日,阿姆斯特丹
閣下忠心的
彼特·沙根(Pieter J. Schagen)
「法拉盛抗議書」,1657,紐約州檔案
先澄清一下有關抬頭的中譯,英文是「High and Mighty Lords」。這是尊稱,但是考慮到這封信是下屬寫給東印度公司董事會的,我也就直接將此尊稱譯為「董事」,而非「Lords」的一般含意,如君主、公爵、議員、大主教……也不可能使用金融「巨頭」或文壇「泰斗」之類的形容詞。
好,既然有這麼一封向當局報告的信,為什麼至今還有爭論?
這封信是在19世紀中才被發現的。寫信的人既不是交易當事人,也不是在場的見證目擊者,而是一位負責收貨的公司職員,根據他聽船上的人的轉告,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寫的報告。此信既非地契,也沒有提及任何地產交易合約,或有無此一合約;而即使有,也從未出現。
其次,所謂的「60盾的代價」(大約值當時24塊美金),是指相當於當時價值那麼多錢的物品(鋤頭、斧頭、鐵刀、布匹、珠鏈、鋁盆……)做交換,而非以金錢買地。
至於「11000摩根」,則絕不可能正確。荷蘭1摩根相當於兩英畝多一點,即至少兩萬兩千多英畝。而實際上,今天曼哈頓,包括近百年來填河成地,面積也不過一萬五千英畝左右。但是這類錯誤可以被原諒。
真正的爭論是荷蘭和印第安人對土地擁有權的觀念有重大差異。也就是說,無論荷蘭認為這筆地產交易多麼公平合理,但是印第安人認為土地公有,誰都可以使用。印第安人很可能把這些鋤頭布匹珠鏈什麼的,當作是白人來此逗留的善意表示,沒想到從此曼哈頓就沒他們的份兒了。
再考慮到歐洲各個殖民國,像西班牙、葡萄牙、法國、英國、俄國等等,以及獨立後的美國,五百年下來,佔領了南北美洲印第安人居住了幾千上萬年的全部土地,那荷蘭這筆地產交易,似乎給人一種聽起來好聽點的感覺。就這樣,24塊美金的交易,也就變成了紐約建都之根據。於是,沙根這封信也就被當作紐約的「出生證明」。24塊美金的傳奇,也就應運而生。雖無神妙之感,但也夠傳奇的了。
荷屬西印度公司時期新阿姆斯特丹(曼哈頓前稱),油畫,約17世紀中,荷蘭國家檔案,海牙
沙根的信,1626。荷蘭國家檔案,海牙
今天回看,難道荷蘭留給紐約的,只是這麼一個傳奇和一塊地嗎?
好像每個國家社會都有這麼一個習慣,就是除了政治需要之外,新朝沒有幾句好話說前朝。荷蘭殖民紐約也就吃了這個虧,才四十年,就給英國接收了。
不說別的,美國史就多半以脫離英國統治獨立為主,難怪今天連荷蘭殖民根據地——紐約州的檔案室仍有一大堆有待英譯的荷蘭殖民文獻。
然而,今天紐約和美國,即使熟悉荷蘭殖民史的人數有限,也都在不知不覺中享受著荷蘭留下來的另一筆遺產。
最明顯的當然是貿易。荷蘭西印度公司買下了曼哈頓,並在此設立交易站,其唯一目的就是貿易。相比之下,同時代英國殖民者都設法在這塊新大陸上建立自己的樂園,宗教的或理想的,那以貿易為主的新荷蘭就很突出了。紐約之所以成為美國以及世界經濟首都,儘管一再出現像當前的金融危機,是有其歷史淵源的。
但是,潛伏在紐約精神深處的,使紐約幾百年來一直是一個最富有生命力、創造力的大都會,卻是荷蘭流傳下來的更寶貴的遺產——其容忍精神。你只需要看看頭幾批荷蘭殖民者的構成,就可以看出一個大概。這些創業移民殖民者,人數不過數百,大部分都給這種容忍精神所吸引,卻分別來自東南西北歐,說著好幾十種不同語言,有著不下十種不同信仰。
但是精神是一回事,甚至於有了憲法也是一回事,如何執行又是另一回事。前兩者比較抽像遙遠,但具體落實執行者是人,而是人就有人的麻煩,人的問題。
果不其然,新阿姆斯特丹最後一任總督,彼特·史岱文森(Peter Stuyvesant)不但又嚴又狠,還有濃厚的宗教偏見,尤其痛恨基督教的「貴格派」(Quakers)。他擅自下令禁止貴格教徒有任何公開宗教活動,違犯者受到刑罰。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對他認為的異教分子進行迫害了,之前他也曾如此歧視猶太人。但是這次,定居在今天紐約市皇后區的「法拉盛」(Flushing)的居民,有一大批公開站出來為貴格派教徒講話,寫了一封信給史岱文森總督,其中強調「(荷蘭)國內的友善、和平與自由的法律延伸到猶太人、土耳其人、埃及人……並譴責仇恨、戰爭和奴役……我們本著良心不能對他們施加暴力…… 這在我們村鎮(法拉盛)建鎮特許證中明文規定……」。
這封信就是有名的1657年《法拉盛抗議書》(Flushing Remonstrance)。「本著良心」指的是「良心自由」(liberty of conscience),西印度公司正式答覆並告誡史岱文森說:「人的良心應享有自由,不受束縛……」但在發揮作用之前,新阿姆斯特丹已被英國接收,改稱紐約。
考慮到與其同時代那批逃離英國宗教迫害的清教徒,在今天麻省波士頓一帶建立了新英格蘭殖民地之後,反而排斥其他信仰,只以他們的教派為主,搞了一個近乎「神權」的政治體制,那這封《法拉盛抗議書》的意義就更為深遠了。一個最突出的近代例子就是當年美國反越戰分子正是以「良心反對」(conscientious objection)拒服兵役。
難怪《法拉盛抗議書》被不少後人稱讚為美國第一份獨立宣言,為信仰自由打下了基礎,但它之所以經常被人忽略,是因為其基本精神後以宗教,以及言論、新聞、集會、申訴等自由,列入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而成為公民基本權利。
好,物換星移,荷蘭殖民、英國殖民,俱往矣。美國也早就獨立了。那且看今朝,且看當年那些抗議者的定居點,三百五十多年後的法拉盛。
今天,這個社區的東南西北歐移民後代人數日減,取而代之的是上個世紀70年代開始來此定居的港台和東南亞華人和80年代的大陸同胞,以及韓國、印度、巴基斯坦、中南美洲和加勒比移民……加起來總有二十幾萬人。社區之內,店舖林立,還有廟宇教堂、政府機構、醫院、圖書館、殯儀館、植物園、公園(兩次世界博覽會所在地)、學校、公寓私宅、地鐵公車船塢飛機場,更別提那總有上百家各個民族風味的餐廳……而居民的語言(包括各地方言),可想而知,總有上百種。
一張出生證書和一筆遺產。好在後代子孫都蠻有出息,沒有把荷蘭留下來的財富糟蹋掉,也沒有坐吃山空,反而連本帶利,翻了幾十幾百番,一直翻到今天這個紐約國際大都會。
這可要比24塊美金的傳奇——傳奇多了,也真實多了。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