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炸醬麵

  魯迅創造出來的所有名詞之中,除了「阿Q」之外,對居住在海外的中國人來說,或者對任何離鄉背井的人來說,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就是他在《故事新編》的《奔月》裡杜撰出來的「烏鴉炸醬麵」了。

  讓我先節錄幾段,來說明這個偉大名詞「烏鴉炸醬麵」問世的經過。

  ……羿在垃圾堆邊懶懶地下了馬,家將們便接過韁繩和鞭子去。他剛要跨進大門,低頭看看掛在腰間的滿壺的簇新的箭和網裡的三匹老烏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裡就非常躊躇。但到底硬著頭皮、大踏步走進去了;箭在壺裡豁朗豁朗地響著。

  剛到內院,他便見嫦娥在圓窗裡探了一探頭。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是瞧見那幾匹烏鴉的了,不覺一嚇,腳步登時也一停——但只得往裡走。使女們都迎出來,給他卸了弓箭、解下網兜。他彷彿覺得她們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過手臉,走進內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著圓窗外的暮天,慢慢回過頭來,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沒有答應。

  這種情形,羿倒久已習慣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舊走進去,坐在對面的鋪著脫毛的舊豹皮的木榻上,搔著頭皮,支支吾吾地說——

  「今天的運氣仍舊不見佳,還是只有烏鴉……」

  「哼!」嫦娥將柳眉一揚,忽然站起來,風似的往外走,嘴裡咕嚕著,「又是烏鴉的炸醬麵,又是烏鴉的炸醬麵!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麵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運,竟嫁到這裡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麵!」……

  讓我首先補充一句,我這裡不是要談沒落英雄的悲哀,也不是要談嫌丈夫越混越窮的老婆(最好別談,誰能保證你我的下場?),我要談的是烏鴉炸醬麵,因為它讓我想起了海外的中國吃。

  羿和嫦娥何嘗不想吃那個地道的豬肉丁兒炸的醬,只不過,照魯迅的說法,羿每天一早騎馬出去跑上好幾十里去打獵,連隻兔子也看不見。所以一年多下來每天就只能吃用他射下來的幾隻(匹是魯迅用語)烏鴉的肉炸的醬(對了,誰要是把炸醬麵的炸念成炸彈的炸,那就烏鴉了)。

  所以,就算他們有油、有醬、有蔥、有蒜、有姜,而且就算他們(或使女們)會炸,那還是烏鴉炸醬麵。更何況,主要作料由豬肉丁變成烏鴉肉丁,肯定做法也因之而起了哪怕是少許的變化。這就是說,凡是就地取材,再考慮到他鄉之地的飲食習慣(膽固醇、高纖維)、生活方式(減肥、瘦就是美)等等,在外國要想做一道真正的家鄉菜,就算作料齊全,包括罐裝,還包括你真的會這個手藝,那仍然是一樣,也許不能說是絕不可能,而是可能性太少。因此,美國任何一家賣炸醬麵的中國館子賣的都是「烏鴉炸醬麵」,儘管它們用的是豬肉,而絕非烏鴉肉,儘管也許真的不算難吃,可是還是烏鴉炸醬麵。

  讓我舉一個時間和空間都比較遙遠的例子,從另一個角度來談地道炸醬麵和烏鴉炸醬麵。

  小時候在北平,我們家(當然還有幾乎所有人家)差不多天天都吃麵。先不談包子、餃子、饅頭和烙餅,就麵條來說,主要是拉麵,偶爾也吃切面,要不然就是貓耳朵、撥魚兒、刀削面這種我們老家山西的土玩意兒。可是另外還有一種常吃的面,一種我還沒在港台地區或美國見過的,那就是河漏,或者叫壓河漏。這是一種利用槓桿原理造的機床,叫河漏床,壓出來的麵條。我猜港台海外大概沒有幾個人聽過,更別說吃過壓河漏,因此大概也無從想像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子的面,那就先讓我憑記憶(只能憑記憶,我自己也好幾十年沒吃了)來解釋一下。

河漏床(13〞* 15〞)。小家庭使用,巨型床大三倍

  這個河漏床的座很像一條長板凳,只不過板可厚很多。看床的大小,有的板半尺厚,有的一尺多厚。床中間有個筒形洞,直徑也根據床的大小而定。河漏床就架在煮麵的大鍋上。做面的時候,先將和好的濕面半滿地塞進那個筒形洞,再以人力用床上方一根與床在一頭相接、在洞口正上方部位牢牢地釘著一個木槌的槓桿,硬將筒形洞中的面從下面有圓孔的銅板中給壓出去,而壓出來的圓形麵條就直接進了下面水正開著的大鍋。這就是壓河漏。

  好,我要說的是,多少年來,我一直以為這是咱們老北平或老西兒的玩意兒,地道的中國玩意兒,一直到我十年前在非洲東岸一個阿拉伯文化影響深遠的小島上,在一家雜貨店,突然看見好幾個有新有舊、大大小小的河漏床!我一開始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問老闆,而他的回答更令我吃驚。這是他們阿拉伯人幾百上千年來做面的一種工具。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筒形洞底那片銅板打的不光是圓形小孔,還有三角形的、月牙形的、星形的、方形的。

  好,假設那家雜貨店的阿拉伯老闆說的是實話,那我要說的是,如果這是阿拉伯人首先發明的,再經由應該是回民傳到了華北,哪管你是老北平還是老西兒,你我加上我們的祖先,幾輩子吃的都是烏鴉炸醬麵。反過來看,如果河漏床是咱們中國人發明的,再經由也多半應該是回民傳到了中東一帶的阿拉伯社會,那阿拉伯人幾百上千年來吃的其實也是烏鴉炸醬麵,尤其是他們醬的做法肯定和我們的不一樣。這麼說來,因馬可·波羅13世紀從中國將麵條和西紅柿醬帶回威尼斯而後出現的意大利麵條(spaghetti),真要說起來,其實也是烏鴉炸醬麵,儘管全世界都認為這是意大利的國面,其實還是烏鴉炸醬麵。

  我的意思是說,時間空間一變,就很難說什麼地道不地道了,連什麼才算是地道都很難說了。今天內地和港台的中國吃,如果拿它與20年代或30年代的當地中國吃(夠地道了吧?)相比的話,我敢說找不出幾樣菜的口味是完全一樣的了。至於美國的中國吃,那可以說全是烏鴉炸醬麵。

  讓我再舉一個親身例子,一個比較近的例子,來說明另一個層次的烏鴉炸醬麵。我去年去了一趟山西,去五台山下的金崗庫村尋了一下我的根。是在五台縣我才吃了幾次西紅柿醬刀削面。這次的經驗讓我感覺到,我在美國家裡自己做的、所有朋友都愛吃、都讚不絕口、幾乎是海外獨一無二的西紅柿醬,其實根本完全就是烏鴉炸醬麵,而我多年來就為了這碗寶貝醬給大家捧得幾乎忘了形。

  首先,在山西吃的西紅柿醬(千萬別說番茄醬,那是老美吃什麼玩意兒都加的玩意兒)根本沒什麼肉。現在回想起來,以前在北平家裡吃的也沒什麼肉。而我在美國炸的西紅柿醬可有不少肉,雖然有更多的西紅柿。就憑這一點,我已經烏鴉了。這要給老北平或老西兒損起來,就絕不亞於損南方人炸醬還放豆腐乾和蝦米,還有花生米之類更要命的玩意兒。

  這個可以先不去管它。我要說的是,去年6月間我在台北待了三個星期,臨走之前,我借用一個朋友家,不能說是請客,因為菜錢都是她出的,而是親自下廚——對,一點不錯,炸了一大鍋西紅柿醬,來感謝這半個多月來熱情招待過我的一些朋友。我怎麼也不會料到,這十幾個年輕朋友竟然從來沒有吃過西紅柿醬!他們(一半是女孩兒)很給面子,把足有十五斤的拉麵幾乎全給吃光,而且其中幾位還跟我學了幾手(更給面子)。可是現在回想,我簡直要臉紅。雖然當時我絕不是有意欺騙他們,但除非他們看到我這裡的坦白,否則絕不會想到我餵他們的其實是我在美國,因為時間空間的改變,而自己搞出來的烏鴉炸醬麵。

  當然,這並不表示我那個西紅柿烏鴉炸醬麵不好吃。剛好相反,沒有趕上那天我的西紅柿炸醬麵的朋友還要我答應下次去台北一定要為他們再下廚一次。其實,這才是我要說的。一定認為烏鴉炸醬麵絕對比不上當年(40年代?30年代?20年代?乾隆年間?)北平或北京的地道的炸醬麵的那些人,倒是未免有點烏鴉了。

  1987

《一瓢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