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原來寶琴也是這日,二人相同.因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像往年鬧熱.只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還有幾處僧尼廟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兒,並壽星紙馬疏頭,並本命星官值年太歲週年換的鎖兒.家中常走的女先兒來上壽.王子騰那邊,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掛面.薛姨娘處減一等.其餘家中人,尤氏仍是一雙鞋襪,鳳姐兒是一個宮制四面和合荷包,裡面裝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國所制玩器.各廟中遣人去放堂捨錢.又另有寶琴之禮,不能備述.姐妹中皆隨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畫的,或有一詩的,聊復應景而已.
這日寶玉清晨起來,梳洗已畢,冠帶出來.至前廳院中,已有李貴等四五個人在那裡設下天地香燭,寶玉炷了香.行畢禮,奠茶焚紙後,便至寧府中宗祠祖先堂兩處行畢禮,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遙拜過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一順到尤氏上房,行過禮,坐了一回,方回榮府.先至薛姨媽處,薛姨媽再三拉著,然後又遇見薛蝌,讓一回,方進園來.晴雯麝月二人跟隨,小丫頭夾著氈子,從李氏起,一一挨著,長的房中到過.復出二門,至李,趙,張,王四個奶媽家讓了一回,方進來.雖眾人要行禮,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襲人等只都來說一聲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輕人受禮,恐折了福壽,故皆不磕頭.
歇一時,賈環賈蘭等來了,襲人連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寶玉笑說走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盞茶,只聽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進來,原來是翠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並奶子抱巧姐兒,綵鸞,繡鸞八九個人,都抱著紅氈笑著走來,說:「拜壽的擠破了門了,快拿面來我們吃。」剛進來時,探春,湘雲,寶琴,岫煙,惜春也都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不敢起動,快預備好茶。」進入房中,不免推讓一回,大家歸坐.襲人等捧過茶來,才吃了一口,平兒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來了.寶玉忙迎出來,笑說:「我方才到鳳姐姐門上,回了澆*,不能見,我又打發人進去讓姐姐的。」平兒笑道:「我正打發你姐姐梳頭,不得出來回你.後來聽見又說讓我,我那裡禁當的起,所以特趕來磕頭。」寶玉笑道:「我也禁當不起。」襲人早在外間安了坐,讓他坐.平兒便福下去,寶玉作揖不迭.平兒便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下了一福,寶玉又還了一揖.襲人笑推寶玉:「你再作揖。」寶玉道:「已經完了,怎麼又作揖?"襲人笑道:「這是他來給你拜壽.今兒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該給他拜壽。」寶玉聽了,喜的忙作下揖去,說:「原來今兒也是姐姐的芳誕。」平兒還萬福不迭.湘雲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兒?我怎麼就忘了."忙命丫頭:「去告訴二奶奶,趕著補了一分禮,與琴姑娘的一樣,送到二姑娘屋裡去."丫頭答應著去了.岫煙見湘雲直口說出來,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便這等巧,也有三個一日,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大姐姐佔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別人就佔先.又是太祖太爺的生日.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他們娘兒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璉二哥哥.二月沒人。」襲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麼沒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這個記性是怎麼了!"寶玉笑指襲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記的。」探春笑道:「原來你兩個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平兒的生日我們也不知道,這也是才知道。」平兒笑道:「我們是那牌兒名上的人,生日也沒拜壽的福,又沒受禮職分,可吵鬧什麼,可不悄悄的過去.今兒他又偏吵出來了,等姑娘們回房,我再行禮去罷。」探春笑道:「也不敢驚動.只是今兒倒要替你過個生日,我心才過得去。」寶玉湘雲等一齊都說:「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頭:「去告訴他奶奶,就說我們大家說了,今兒一日不放平兒出去,我們也大家湊了分子過生日呢。」丫頭笑著去了,半日,回來說:「二奶奶說了,多謝姑娘們給他臉.不知過生日給他些什麼吃,只別忘了二奶奶,就不來絮聒他了。」眾人都笑了.探春因說道:「可巧今兒裡頭廚房不預備飯,一應下面弄菜都是外頭收拾.咱們就湊了錢叫柳家的來攬了去,只在咱們裡頭收拾倒好。」眾人都說是極.探春一面遣人去問李紈,寶釵,黛玉,一面遣人去傳柳家的進來,吩咐他內廚房中快收拾兩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說外廚房都預備了.探春笑道:「你原來不知道,今兒是平姑娘的華誕.外頭預備的是上頭的,這如今我們私下又湊了分子,單為平姑娘預備兩桌請他.你只管揀新巧的菜蔬預備了來,開了帳和我那裡領錢。」柳家的笑道:「原來今日也是平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說著,便向平兒磕下頭去,慌的平兒拉起他來.柳家的忙去預備酒席.
這裡探春又邀了寶玉,同到廳上去吃麵,等到李紈寶釵一齊來全,又遣人去請薛姨媽與黛玉.因天氣和暖,黛玉之疾漸癒,故也來了.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
誰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壽禮與寶玉,寶玉於是過去陪他吃麵.兩家皆治了壽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領.至午間,寶玉又陪薛蝌吃了兩杯酒.寶釵帶了寶琴過來與薛蝌行禮,把盞畢,寶釵因囑薛蝌:「家裡的酒也不用送過那邊去,這虛套竟可收了.你只請夥計們吃罷.我們和寶兄弟進去還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說:「姐姐兄弟只管請,只怕夥計們也就好來了。」寶玉忙又告過罪,方同他姊妹回來.
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抄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裡已有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你只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
說著,來到沁芳亭邊,只見襲人,香菱,待書,素雲,晴雯,麝月,芳官,蕊官,藕官等十來個人都在那裡看魚作耍.見他們來了,都說:「芍葯欄裡預備下了,快去上席罷。」寶釵等隨攜了他們同到了芍葯欄中紅香圃三間小敞廳內.連尤氏已請過來了,諸人都在那裡,只沒平兒.
原來平兒出去,有賴林諸家送了禮來,連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來拜壽送禮的不少,平兒忙著打發賞錢道謝,一面又色色的回明鳳姐兒,不過留下幾樣,也有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賞與人的.忙了一回,又直待鳳姐兒吃過麵,方換了衣裳往園裡來.
剛進了園,就有幾個丫鬟來找他,一同到了紅香圃中.只見筵開玳瑁,褥設芙蓉.眾人都笑:「壽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讓他四個人坐,四人皆不肯.薛姨媽說:「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們的群兒,我倒覺拘的慌,不如我到廳上隨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麼去,又不大吃酒,這裡讓他們倒便宜。」尤氏等執意不從.寶釵道:「這也罷了,倒是讓媽在廳上歪著自如些,有愛吃的送些過去,倒自在了.且前頭沒人在那裡,又可照看了。」探春等笑道:「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因大家送了他到議事廳上,眼看著命丫頭們鋪了一個錦褥並靠背引枕之類,又囑咐:「好生給姨媽捶腿,要茶要水別推三扯四的.回來送了東西來,姨媽吃了就賞你們吃.只別離了這裡出去。」小丫頭們都答應了.探春等方回來.終久讓寶琴岫煙二人在上,平兒面西坐,寶玉面東坐.探春又接了鴛鴦來,二人並肩對面相陪.西邊一桌,寶釵黛玉湘雲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釧兒二人打橫.三桌上,尤氏李紈又拉了襲人彩雲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鵑,鶯兒,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圍坐.當下探春等還要把盞,寶琴等四人都說:「這一鬧,一日都坐不成了。」方才罷了.兩個女先兒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沒人要聽那些野話,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一面又將各色吃食揀了,命人送與薛姨媽去.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人有的說行這個令好,那個又說行那個令好.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全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那個來,就是那個。」眾人都道妙.即拿了一副筆硯花箋.香菱近日學了詩,又天天學寫字,見了筆硯便圖不得,連忙起座說:「我寫".大家想了一回,共得了十來個,念著,香菱一一的寫了,搓成鬮兒,擲在一個瓶中間.探春便命平兒揀,平兒向內攪了一攪,用箸拈了一個出來,打開看,上寫著"射覆"二字.寶釵笑道:「把個酒令的祖宗拈出來.`射覆'從古有的,如今失了傳,這是後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這裡頭倒有一半是不會的,不如毀了,另拈一個雅俗共賞的。」探春笑道:「既拈了出來,如何又毀.如今再拈一個,若是雅俗共賞的,便叫他們行去.咱們行這個."說著又著襲人拈了一個,卻是"拇戰".史湘雲笑著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亂令,寶姐姐快罰他一鐘。」寶釵不容分說,便灌湘雲一杯.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聽我分派。」命取了令骰令盆來,"從琴妹擲起,挨下擲去,對了點的二人射覆。」寶琴一擲,是個三,岫煙寶玉等皆擲的不對,直到香菱方擲了一個三.寶琴笑道:「只好室內生春,若說到外頭去,可太沒頭緒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罰一杯.你覆,他射。」寶琴想了一想,說了個"老"字.香菱原生於這令,一時想不到,滿室滿席都不見有與"老"字相連的成語.湘雲先聽了,便也亂看,忽見門斗上貼著"紅香圃"三個字,便知寶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見香菱射不著,眾人擊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說"藥"字.黛玉偏看見了,說"快罰他,又在那裡私相傳遞呢。」哄的眾人都知道了,忙又罰了一杯,恨的湘雲拿筷子敲黛玉的手.於是罰了香菱一杯.下則寶釵和探春對了點子.探春便覆了一個"人"字.寶釵笑道:「這個`人'字泛的很。」探春笑道:「添一字,兩覆一射也不泛了。」說著,便又說了一個"窗"字.寶釵一想,因見席上有雞,便射著他是用"雞窗」「雞人"二典了,因射了一個"塒"字.探春知他射著,用了"雞棲於塒"的典,二人一笑,各飲一口門杯.湘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劃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寶玉,襲人贏了平兒,尤氏贏了鴛鴦,三個人限酒底酒面,湘雲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眾人聽了,都笑說:「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嘮叨,倒也有意思。」便催寶玉快說.寶玉笑道:「誰說過這個,也等想一想兒."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鐘,我替你說。」寶玉真個喝了酒,聽黛玉說道:
落霞與孤騖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足雁,
叫的人九迴腸,這是鴻雁來賓.說的大家笑了,說:「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個榛穰,說酒底道:
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令完,鴛鴦襲人等皆說的是一句俗話,都帶一個"壽"字的,不能多贅.
大家輪流亂劃了一陣,這上面湘雲又和寶琴對了手,李紈和岫煙對了點子.李紈便覆了一個"瓢"字,岫煙便射了一個"綠"字,二人會意,各飲一口.湘雲的拳卻輸了,請酒面酒底.寶琴笑道:「請君入甕。」大家笑起來,說:「這個典用的當。」湘雲便說道:
奔騰而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說的眾人都笑了,說:「好個謅斷了腸子的.怪道他出這個令,故意惹人笑。」又聽他說酒底.湘雲吃了酒,揀了一塊鴨肉呷口,忽見碗內有半個鴨頭,遂揀了出來吃腦子.眾人催他"別只顧吃,到底快說了。」湘雲便用箸子舉著說道: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眾人越發笑起來,引的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掛誤著打盜竊的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雲,自悔不及,忙一頓行令划拳岔開了.
底下寶玉可巧和寶釵對了點子.寶釵覆了一個"寶"字,寶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寶釵作戲指自己所佩通靈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謔,我卻射著了.說出來姐姐別惱,就是姐姐的諱`釵'字就是了。」眾人道:「怎麼解?"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兩個人都該罰。」香菱忙道:「不止時事,這也有出處。」湘雲道:「`寶玉'二字並無出處,不過是春聯上或有之,詩書紀載並無,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眾人笑說:「這可問住了,快罰一杯。」湘雲無語,只得飲了.大家又該對點的對點,划拳的划拳.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頑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見了湘雲,只當他外頭自便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響,使人各處去找,那裡找得著.
接著林之孝家的同著幾個老婆子來,生恐有正事呼喚,二者恐丫鬟們年青,乘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約束,恣意痛飲,失了體統,故來請問有事無事.探春見他們來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們又不放心,來查我們來了.我們沒有多吃酒,不過是大家頑笑,將酒作個引子,媽媽們別耽心。」李紈尤氏都也笑說:「你們歇著去罷,我們也不敢叫他們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說:「我們知道,連老太太叫姑娘吃酒姑娘們還不肯吃,何況太太們不在家,自然頑罷了.我們怕有事,來打聽打聽.二則天長了,姑娘們頑一回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素日又不大吃雜東西,如今吃一兩杯酒,若不多吃些東西,怕受傷。」探春笑道:「媽媽們說的是,我們也正要吃呢。」因回頭命取點心來.兩旁丫鬟們答應了,忙去傳點心.探春又笑讓:「你們歇著去罷,或是姨媽那裡說話兒去.我們即刻打發人送酒你們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領了。」又站了一回,方退了出來.平兒摸著臉笑道:「我的臉都熱了,也不好意思見他們.依我說竟收了罷,別惹他們再來,倒沒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橫豎咱們不認真喝酒就罷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葯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
歸,卻為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因多罰了兩杯酒,嬌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扎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用過水,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與鳳姐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扶欄觀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林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苦臉,也不敢進廳,只到了階下,便朝上跪下了,碰頭有聲.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兩眼只瞅著棋枰,一隻手卻伸在盒內,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裡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纔大奶奶都往廳上姨太太處去了,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麼著,就攆出他去,等太太來了,再回定奪。」說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提.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干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寶玉正欲走時,只見襲人走來,手內捧著一個小連環洋漆茶盤,裡面可式放著兩鍾新茶,因問:「他往那去了?我見你兩個半日沒喫茶,巴巴的倒了兩鍾來,他又走了。」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說著自拿了一鍾.襲人便送了那鍾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鍾茶,便說:「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卻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道:「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我多喫茶,這半鍾儘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乾,將杯放下.襲人又來接寶玉的.寶玉因問:「這半日沒見芳官,他在那裡呢?"襲人四顧一瞧說:「才在這裡幾個人斗草的,這會子不見了。」寶玉聽說,便忙回至房中,果見芳官面向裡睡在床上.寶玉推他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頑去,一回兒好吃飯的。」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教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裡也不好.我也不慣吃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嫂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裡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教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乘今兒我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著,只見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個盒子來.小燕接著揭開,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並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有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畢,小燕便將剩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若不夠再要些來。」小燕道:「不用要,這就夠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兩盤子點心給我們吃了,我再吃了這個,盡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邊一頓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著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是了。」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等著咱們晚上痛喝一陣.你襲人姐姐和晴雯姐姐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今兒大家開齋.還有一件事,想著囑咐你,我竟忘了,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的去處,你提他,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躁心.但只這五兒怎麼樣?"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直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小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傢伙,交與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寶玉便出來,仍往紅香圃尋眾姐妹,芳官在後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只見襲人晴雯二人攜手回來.寶玉問:「你們做什麼?"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寶玉便笑著將方纔吃的飯一節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聞見了香就好.隔鍋飯兒香.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個景兒。」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麼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麼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這麼著,要我們無用.明兒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就夠使了。」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你到底說話,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不了什麼。」大家說著,來至廳上.薛姨媽也來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飯.寶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飯,應景而已.一時吃畢,大家喫茶閒話,又隨便頑笑.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官等四五個人,都滿園中頑了一回,大家採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斗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