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有時候,安安從媽媽那兒卻得不到答案。他肥肥的手指指著書上畫的,仰臉熱切地問:
「什麼?」
媽媽湊近書本,看了又看,說:
「不知道哩!老天,怎麼有這樣的東西!」
安安不太高興了,手指固執地停在那裡,帶點責備口氣地,大聲說:
「媽媽,什麼?」
媽媽只好又低下頭去細看。這個東西,有老虎的頭、狗熊的身體、豹子的腳。漢聲出版的小百科用各種插圖來解說動物演化的過程。這不是兩歲孩子的書,但裡面圖畫很多,小安安認為整套書就是為他畫的,每天都要翻翻摸摸。書本立起來有他一半高,精裝封面又特別沉重,他總是費盡力氣,用陶侃搬磚的姿態把書從臥房抬到客廳裡去,氣喘喘地。書攤開在地上,安安整個人可以趴在上面。
「好吧,」安安的媽媽不得已地說,「這東西叫做怪物。」
「外物!」安安慎重地重複一次,滿意地點點頭。翻過一頁,又指著書上一個角落,「媽媽,什麼?」
媽媽一看,是個豬頭象身的東西,她忙站起身來,說:「怪物,寶寶,都叫怪物。你來喝杯熱牛奶好不好?還給你加阿華田?」
※※※
有時候,媽媽發覺,在將宇宙介紹給安安的過程裡,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曲折。三個月前,媽媽帶著安安來到台北的龍山寺前,廟廊柱子上盤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龍,長長的身軀繞著柱子轉。安安指著龍突出的彩眼,驚喜地扯扯媽媽的裙角,「媽媽,什麼?」
媽媽蹲下來,牽起安安的手,伸出去,讓他觸摸龍的身體,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是龍,寶寶,這是龍,說,龍——」
安安很清晰地重複:「龍」。
廟裡的煙火薰香像飄渺的游絲一樣飄進媽媽的鼻息。她覺得意猶未盡,好像除了介紹「龍」的名字之外還有很多重要的話忘了說,好像讓華安認識「龍」與介紹他認識「狗狗」和「狐狸」不是同類的事情。究竟媽媽還想說什麼呢?她一時自己也想不起來,只突然聽裙邊仍舊在仰頭凝視的安安說:
「龍,好大!」
※※※
回到歐洲,當然就看不到龍了。可是有一天,在電車裡的安安突然對著窗外大聲喊:「龍,龍,媽媽你看——」
電車恰好停下來,媽媽趕快望出車窗,窗外是深秋蕭瑟的街道、灰沉沉的屋宇、灰沉沉的天空、灰沉沉的行人大衣。唯一的色彩,是一條近一百公尺長的綵帶,結在枝骨崢嶸的行道樹上,大概是準備迎耶誕節的彩飾。媽媽突然明白了:小安安以為任何長條的東西都叫做「龍」。
「不是的,安安,」媽媽說,「那是一條綵帶,不是——」
話沒說完,刮起一陣秋風,鮮紅的綵帶在風裡波浪似地翻滾起來,此起彼落,媽媽一時呆住了,她以為自己在看一條春節鞭炮聲中的五彩金龍——誰說這不是一條龍呢?
回到家裡,媽媽一頭栽進廚房裡,說是要給安安做魚粥,「常吃魚的小孩聰明。」她帶點迷信地說,一面開始切姜絲。
安安「登登登」跑進他自己的房間,放眼巡視了一下自己的各種財產,那包括毛線絨的兔子、烏龜、狗狗、公雞、狗熊……還有會講話的玩具鳥、會哭的黑娃娃、會奏樂的陀螺,還有可以騎的三輪車、爸爸自己一歲時搖過的木馬、裝著喇叭的卡車……當然,還有一籮筐的小汽車。
「嘩啦」一聲,廚房裡的媽媽知道安安已經選定了他要玩的,他正把一籮筐的汽車傾倒在地上。
媽媽一邊切胡蘿蔔一邊不自覺地哼著歌,一邊當然是豎著一個耳朵偵測安安的動靜,她自己不喜歡吃胡蘿蔔,可是從來不放過任何讓華安吃胡蘿蔔的機會。
「吃紅蘿蔔眼睛好,」媽媽想著,突然發覺自己在哼的曲調是「咕哇呱呱呱呱呱,就是母鴨帶小鴨——」她停下刀來,覺得有點恍惚:奇怪,以前自己常哼的歌是「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現在怎麼哼起這個母鴨調調來?
「媽媽,你看!」華安興奮地衝進廚房,拉起媽媽濕淋淋的手,「來!」
媽媽另一隻手還握著菜刀,跟著華安進了房間。地毯上是華安的車隊:卡車、吉普車、巴士、摩托車、旅行車、拖車……一輛接著一輛,緊密地排列成歪歪斜斜的長條,從牆腳延伸到床頭。
「媽媽,」華安指著車隊,鄭重地說:「龍!」
媽媽彎下身來輕吻安安冒著汗的臉頰,笑得很開心:「對,寶寶,龍;車水馬龍。」
媽媽拎著菜刀,走出了安安的房間,安安又蹲下來,聽見媽媽在哼,一支很熟悉的歌,也快樂地跟著唱起來:「伊比亞亞伊比伊比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