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單身的復旦畢業生,老魯其實不乏人介紹對象。問題是他過強的免疫力總是讓女方知難而退,也最終讓所有媒人鎩羽而歸,對他失去了信心。老魯對於女性的一句警語是「不給機會」。老魯對我說過,當年的戀人分手後曾經想要復合,他堅決「不給機會」回絕了。對於新交往的對象,他總能找到一個缺陷一票否決。譬如一個女律師交往一段後帶了老魯去了迪廳,燈光昏眩人影搖動,令老魯感到庸俗,心臟不適應;退場後去她家,老魯進衛生間看到洗手池裡殘留的黑水「感到噁心」,因此立刻決定「派司掉」(PASS)這人。另一個女性被否決的原因則是不夠豐滿,被老魯稱為「骨感美人」。
徐家匯附近有許多歌廳,價格都比北京便宜。有次我出差去上海,大家在徐家匯附近K歌,老牛提前告知老魯可能會帶女伴來。果然老魯攜一位女性出席,據說是一位公司職員,看上去是老魯認可的稍微豐滿型。老魯卻並不介紹,自己先坐下了,開始問還有什麼吃的。大家讓他再點,他點了自己的一份,卻並不理會女伴。吃飽後老魯去點歌自己唱,也沒有為乾坐著的女伴點歌。這個女伴,我只見到了這次。
有幾年老魯不再談風月。他告訴老牛,自己年紀增大,加上修養,好久不大想到男女之事了。老牛還為他擔心境界成真,說不想真的不想了。不料來年春天,老魯忽然給我發來一條短信,大意是:「天氣熱了。女人穿得少了。他媽的!」這個三段論短語立刻成了老魯的又一名言。
那年春天在衡山路附近的棉花酒吧,老牛似乎前不久觀賞過了鋼管舞,臨時起意帶老魯和我去開眼。老魯令人意外地沒有拒絕,三個人到了酒吧街的一家舞廳,鋼管舞正要開場。老魯緊靠插著兩根鋼管的檯子下面入座,仰頭觀摩舞女登場表演,借助兩根鋼管上下翻飛,長腿幾乎要撩到老魯的亂髮,老魯渾然不避,一直到我們把他叫出來,去一個洗腳城。在我們的同學三人行中,洗腳也是第一次,那夜似乎是我們起了行善的念頭,一定要帶老魯去感受一下。
到了洗腳城,三個人要了一個房間,一排三個外地少女,蹲在沙發床前為我們洗腳。老魯開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看著我和老牛的動作,也就接受下來。想必從來沒有女孩子的手指,這樣細緻地接觸過老魯的肢體,我和老牛都跟女孩子說說話,他半閉眼睛一聲也不出。女孩子問他手輕手重,他也只是回答一聲嗯,也不知道他覺得是輕是重。就這樣一直到按腳結束,女孩子收拾完東西,我們喊老魯起身走,他惘然地問了一句:「結束了?」
那天按腳的錢三人是AA制,老魯也沒有怨言,過後騎電驢子回家。我想見他在閘北區老街上的家,小區已歸於闃寂,樓下早沒有了髮廊的調笑噪音,不知老魯會否想起當年的舉報來。扛著電池爬上二樓,這幢從童年起就熟悉的老屋,早年曾經因人多而狹窄,眼下滿架書籍似乎是真正的主人,見證著復旦求學及以後發奮翻譯的歲月,卻也漸蒙塵灰。只有四隻貓先後向他迎來,還有一隻膽小的躲在床下,從來不見人。
老魯養貓的年份起始不詳,開始是一隻,後來配對,高峰時期到了六隻。老魯的養貓和養花下棋打乒乓同一路數,是純種英格蘭短毛貓,尾巴上都帶著圓環。小貓出窩之後,老魯拒絕送人,打算養大些賣。期間我介紹的有個女孩子到老魯家參觀,對老魯有所意向,看到眾貓可愛,示意希望能抱走一隻,卻被老魯婉言謝絕說「一隻要值好幾千塊」。女孩與老魯之間以後終無下文。
小貓漸漸長大,伙食和起居漸成問題,老魯在微博掛出信息,開始是轉讓純種英格蘭短尾貓,過一陣變成友情低價轉讓,再到後來一直不能脫手,購買貓糧的壓力越來越大,小貓終於變成免費贈送,一時仍然無人接手。老魯家眾貓成災,到了霸佔床榻、使老魯無處可睡的地步。
其間老魯也結識幾位貓友,有一位大姐常常開車到老魯樓下,讓老魯抱小貓下來欣賞,老魯卻從未開口讓人家上樓參觀一下。
以後小貓漸漸脫手,家中恢復平靜。老魯的心境,卻和他的身材一起漸次走樣。
那幾年或許是由於放棄了乒乓球,又有了電驢子代步,老魯的肚皮迅速地大起來,在幾個老同學中遙遙領先。這終究使老魯產生了自我懷疑。有一次他鄭重地告訴老牛,自己的肚子「大得不正常,裡面一定是長了什麼東西」。如果有一天他過世了,希望老牛盡同學之誼云云。他有膽囊息肉,多年沒有去檢查過,大概由此生出了聯想。老牛自然說他是杞人憂天,又勸他檢查身體。老魯卻表示自己堅決不會去,該怎樣就是怎樣。
老魯發福的一個後果是,我再也不能似乎無心地對人提及,我有一個同學是翻版梁朝偉了。就像脫髮的我不再指望別人會暗中發覺我像周傑倫。那段年月永久地逝去了。
想到老魯的未來,我的腦子裡開始浮現一些單身的老年男人,獨居在上海某條弄堂的平房或亭子間裡,除了買菜倒垃圾不大出門,櫥架上擺著一溜各式各樣的茶葉罐,或者老舊的收音機。每天起床的日程是喝一種不同的茶,或是把修好了又壞掉的收音機再度打開外殼,從頭修理。他們的世界裡實際已沒有他人,這個過於龐大的城市也不記得他們。
這似乎是大上海弄堂特產的一類老男人。當年我就是為了免於這樣的結局,逃離了上海。
四
三個人大致同時進入不惑之年,老魯的運氣仍舊起伏不定。
他進入新的行當,到了一本收藏品雜誌工作,有段時間據說擁有一個特別大而通透的辦公室,甚至加上一輛公務用車。但沒到一年,雜誌不景氣而關閉。一個朋友帶他到了一家公司擔任總經理助理,以後公司欠賬老闆跑路,老魯小半年的工資沒有到手,成了白干。
前兩年,這個朋友鹹魚翻身又找到老魯,拉起了另一家公司,再次找老魯跟著干。老魯認真地咨詢我們的意見,我們都覺得不必兩次找同一棵樹上吊。老魯的想法卻不同,他的思路是,這個人虧了他一次,心裡多少會有所歉疚,不至於虧他第二次。
老魯再度成了這個人的助理。過了快一個月,公司又撐不下去需要裁員,這個朋友告訴老魯,公司實在是周轉不開,留不下你了,你這個月的工資就算了,當做幫我。
老魯又回到了無業狀態。
不料否極泰來,經過老牛講述老魯的事跡,一個從北京網信辦受訓歸來、出任上海一家官方網站老總的朋友慨然允諾,帶老魯去當自己的助理,年薪20萬。老魯自然存疑前去,不料這次的諾言成真,年薪兌現之外,還為老魯上了多年無人問津的五險一金,甚至還往前接上了中斷的社保。日常的工作則是特派去一家被收購的賠錢養老人雜誌看大樣,和雜誌主編共有決定權。老魯不禁感歎「在這個單位,終於又有了家的感覺」。
不過他又總覺得,這樣的好事「對我來說不會長久」。果然時過兩年,那個朋友辭職,老魯因此惴惴不安起來,擔心毛將焉附。倒是老牛安慰他,這家官網是事業單位,不至於因為某人走了就攆走他帶來的人,只管安心看大樣。
更重要的一件事則是,老魯終於轉了女人運。
當所有媒人知難而退,對老魯表示絕望之時,老魯卻悄悄在世紀佳緣上註冊了會員,開闢了新陣地。據老牛說高峰時期,老魯一周需要相親三四次,態度正像他一貫的認真。雖然佳緣一直未遇,老魯卻不放棄,七年來不知投入了多少資金升級、看照片和見面。
眼下這個女友,就是世紀佳緣的成果。據說起初老魯把這個對象作為備選,以後正牌對像流水無意,倒是這個備選態度實在,鍥而不捨,老魯的否決能力似乎也有所下降,兩人終究比較穩定地交往起來,也開始一同出現在飯桌和牌局。老魯在兩種場所的做派,自然也與以前異趣。兩年以前,我出差去上海,意外地第一次吃到了老魯買單的酒席。女友不善牌技,卻有耐心看老魯打牌,偶爾「飛蒼蠅」(註:旁觀者參與下注),輸了也從不抱怨老魯運氣差。老魯臉上的肌肉鬆弛了許多,因被「咬三口」紅臉的事情,也成了一頁翻過去的歷史。
或許出於女友規勸,老魯今年春節破天荒地離開了閘北的「一條房子」,到江西上饒父親家裡吃團圓飯,又到哥哥家裡走動。
旁人唯一擔心的,還是他在和對象的節骨眼上翻不過去。眼下老魯發來這張雙人床照片,算是一張自頒的畢業證明吧。
據說這個富二代女友對老魯執著的原因是,她看到照片就覺得老魯像她的偶像梁朝偉。雖然見面時的肚子比想像中的大,也無非是「梁朝偉發福版」。
比起感情斷續鬧饑荒的我和老牛,老魯似乎是一直不知道開口,卻笑到了最後的人。我們暗中覺得,「梁朝偉」老來福的原因,是他的肚子失了控,人卻一直認真。譬如他認真地發來雙人大床的照片。
撲通撲通
文_陳曉舒
一
我有一條名叫撲通的小狗。三年前,它隨我去了首都機場,在出租車上朝司機賣萌,在航站樓呼嘯來呼嘯去,玩累了趴在行李箱上和我玩自拍。撲通錯認為這是一段美好的度假時光,但它很快就發現自己被塞進了航空托運箱,稱完體重後沿著傳輸帶漸漸遠去,被陌生人拎起來,最後放置在機艙內一個黑暗角落。兩個半小時後,它離開北京抵達我南方的家鄉。
那趟旅程導致撲通落下了嚴重的心理疾病:只要坐上車就會渾身發抖哼哼唧唧,看到行李箱就尿褲子。
我把撲通送回了老家,這個決定實屬無奈。那一陣子我出差得實在太過頻繁,撲通作為一條狗,卻特別地怕狗怕貓,甚至是毛絨玩具。根本沒辦法放心把它寄養在外。
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撲通有一天會回老家。我爸爸曾經是堅定的「反養狗人士」,橫跨大半個中國,也沒能阻撓他對我養狗的干涉——「養什麼狗?不可以!」無論我什麼時候提議養狗,他都不說理由,反對得乾脆利落。
我先斬後奏有了一條狗。爸爸因為這件事和我慪氣了好幾個月。每次和家裡通電話,我不得不摀住撲通愛吆喝的嘴,以免爸爸的各種不滿從話筒裡傾瀉出來。
我媽媽曾經是個「毛狀小動物恐懼症者」。我從小就知道她害怕一切帶毛的小動物。巴掌大點兒的狗,她看見了都遠遠繞路走。
她在北京和撲通短暫地相處過半個月。頭三天,她們倆總是相視而過,一副「好巧你怎麼也在這兒」的模樣。第四天,我試著把洗乾淨的撲通放入媽媽懷裡,她嚇壞了,全身僵硬,動也不敢動。
但在我試探性地提出把撲通送回老家時,爸爸卻表現出了奇怪的大度。「只要不影響你工作,可以商量!」他回應說。媽媽則克服了她的動物恐懼症:「你沒時間養,當然是我們來幫你養啦,快接回來吧。」
爸媽這一妥協顯然出於「為我好」的原則。但對於撲通來說,在黑暗寒冷的航空箱裡,它還不知道自己要面對怎樣不確定的狗生。漫長的兩個半小時,也許它嚎叫得喉嚨嘶啞,幾度哭暈在航空箱裡。從旋轉行李帶被取下的那刻,撲通一改往日的嬌氣,乖乖地跟隨在我身邊,不要求抱也不嗚嗚叫。南方的初冬像春天一樣,撲通的大耳朵被暖風吹得忽閃忽閃,我開始想像它未來的家庭生活。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