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出生在南方小城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媽媽是最典型的閩南女子,任勞任怨,小時候我總覺得她是太軟弱,白天工作晚上加班,還要按時按點幹完所有家務,幾乎每頓飯端上來,爸爸都能挑出毛病。爸爸則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從來不進廚房,不親手洗一件衣物,沒拖過一次地板。他只要回到家裡,就會坐在陽台邊上看報紙,永遠看不完的報紙。

我的童年似乎很單調,回憶起來,除了坐在教室裡上課,就是在家裡的一日三餐,沒有任何波瀾。每天早上,媽媽五點多起床做飯,我的營養早餐是一大碗粥一大碗牛奶外加一個雞蛋。十幾年來,我每天都會趁媽媽不注意把牛奶倒在馬桶裡,她至今都沒有發覺,也不知道我一喝牛奶就會拉肚子。

中午,我們一家三口會安安靜靜在餐桌上吃飯。媽媽偶爾會撿起單位裡的瑣事來講,但太過於瑣碎以至於我經常想不起她單位裡有哪些人發生了哪些事。後來,單田芳拯救了我們的午餐,每天中午一家人邊吃飯邊聽單老師講故事。

單田芳的聲音是從我們家那台古董收音機中傳出的。那是上世紀80年代爸媽結婚時置辦的家用電器之一,爸爸對任何東西都是過於精心保養,比如為保養空調而不開空調,熱水器不能調超過55度,晚上8點後才能開電視,我們家的電器進門後就沒有壞掉的。我一直都希望那台19寸的迷你電視機趕緊壞掉。雖然我被規定每個星期只有週六晚上才能看兩個小時的電視,但我總覺得它小得讓我看不清楚屏幕裡的人臉。

家裡的洗衣機和電冰箱也都是父母結婚時候置辦的。有一次我在一家博物館看到了同樣的產品,躺在上世紀第幾代電器的區域中,可在我家裡,它們還沒有退休。

我們的晚飯總是和新聞聯播同步,收音機裡的整點報時一響,媽媽就會儀式感般把所有的菜都端出來。在晚飯桌上,爸爸通常以提起建國議題才用的口吻提及我的學業,他似乎兩相為難,既不想每天婆婆媽媽地問我學校發生的事情以保持家長尊嚴,又想以家長權威表示一天的關懷。學校裡自然不會發生任何可以和家長們分享的事情,我常常含含糊糊地混過去。直到新聞聯播結束,這頓晚飯才算吃完。

爸爸是個作息嚴格、規矩很多的人。他不在家時,每天晚上7點鐘會打電話回來報平安。他對我也有嚴格的作息規定。我在午覺時間來回走動,他便會在床上大聲呵斥。媽媽則是一個性格特別安靜的人,很多時候家裡連一點聲響也沒有。在閩南的茶屋裡,常常能看見「靜者多壽」的匾額,這裡不少人確實也以此為人生信條,但我小時候卻覺得無比沉悶。

我總是幻想有一條小狗,成為我獨生子女生活的陪伴。不能看電視玩遊戲機,獨自鎖在家裡的假期,我會把《世界童話名著》來來回回地翻,那個小飛人的故事不知道看過多少遍。桑尼是一個生活在都市公寓裡的七歲小男孩,他老實聽話,遵規守矩。雖然家裡有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但大家都各忙各的事,沒人願意和這個小不點兒一起玩。寂寞的桑尼一直想要養只小狗做朋友,但爸媽始終不答應,他十分失望,只能整日望著天空發呆。

故事的最後,桑尼如願以償在生日當天得到一條小羊羔似的小狗。而我也總期待能夠得到這樣的生日驚喜,養一條小狗賓博,我一吹口哨,它就飛奔過來,道過晚安後它就睡在我床邊的籃子裡。

我不敢叨擾爸爸,就去磨媽媽,但她最終還得去問爸爸拿主意。他只是擺了擺手,一句話也沒有說。媽媽為了安撫我,給了我一條黃白色的毛絨玩具狗,硬邦邦蹲在那兒。自那以後,每次我再說想養一條狗,她就說,你不是已經有了一條?

撲通從北京回到老家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擔憂它的安危。「我們家撲通可乖啦。」我每次問及撲通,媽媽都這麼回應。這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

憑借它超高的情商,撲通似乎安全地在家裡生存了下來。每天爸媽回家,它都像迎接久別至親一樣歡呼雀躍。媽媽一進門就開心得趕緊抱抱它,獎勵一塊狗餅乾,吃完了還得再抱抱。爸爸在撲通無比執著的求抱抱面前,也不得不和藹親切地回應:「好好好,好了。」

爸爸在陽台看報紙,它叼著球就過去,耐心觀察著。爸爸有扔球的意思它就開心地去叼球,否則,它就坐進邊上的狗窩曬太陽。更多的時候,它喜歡趴在兩個客廳之間的角落裡,一邊看著媽媽在廚房裡濃煙滾滾,一邊注意爸爸在陽台裡的動靜。

午飯和晚飯也不需要收音機陪伴了。撲通對三餐極為關注,可以以站立的姿勢堅持看主人吃完整頓飯,讓人也能感覺到食物更可口。剛開始,爸媽吃飯時注意力完全被撲通吸引,看它撒嬌賣萌,拿前蹄拍拍你,在確認無望得到食物後,大吼大叫,表現得很不理智。

有一天早上,媽媽打電話來,動情地告訴我:「你爸爸和我說,從來都沒養過小動物,也對小動物不感冒,但撲通改變了他的想法。」

前一個晚上,爸爸應酬喝醉了,回家蹲在馬桶上哇哇的吐。這可把撲通急壞了,它來回奔波,一會跑去拍拍爸爸,一會跑去叫媽媽。喝醉的爸爸一直誇:「撲通是個好同志!」媽媽對我說,你看撲通這麼心疼家裡人,你爸爸現在疼它疼得不行了。我心想,那不過是爸爸的嘔吐物刺激了撲通,它聞到味道反應了。

撲通的日夜陪伴漸漸被爸媽所接受。到後來,他們吃飯時仔細確認餐桌上哪些是撲通可以吃的,哪些是它不喜歡吃的。媽媽不得不每天燉撲通喜歡的牛羊豬肉,她常常盛滿一碗飯,自己扒拉一口白飯,把肉搗碎拌勻,澆上肉湯後再倒進狗碗裡。爸爸就在邊上一直喊:「夠了夠了太多了,這麼小一個肚子怎麼能吃這麼多。」然後不斷地挑出小軟骨碎骨丟到撲通的碗裡。

晚飯後,爸爸左叫右叫,撲通都假裝是個聾子。以前從來不碰狗的爸爸只能把撲通提起來,像夾個狗皮包一樣,夾在腋下出門遛狗去。撲通極其不願意出家門,一天三次的外出拉屎,對它而言簡直像受刑,而不是放風。

但在爸媽打算外出的晚上,撲通一整晚都會憂愁滿面。媽媽從來不敢當著它的面提起晚上要出門,即便這樣,它還是很早就能感應到。媽媽開始穿衣服梳頭髮時,它在邊上嗚嗚直跳。「你知道撲通在說什麼嗎?『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媽媽打電話告訴我,「就像個孩子一樣,黏個半死。」

18歲之前,我也是拴在父母的褲腰帶上生活。離家之後,才發現外面的食物都是鹹的(爸爸一直只喜歡無鹽食物),我可以自由選擇一天吃兩頓,或者一頓,也可以在晚上十點後還不睡覺。

我和媽媽每週通一次電話,有時候忙起來也就忘了。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她為了排解無聊,加入了單位的乒乓球隊。爸爸則開始每天游泳,冬夏無休。每次打電話,媽媽就講講乒乓球隊和冬泳隊裡發生的事情。

有一年放假我回家,吃完飯媽媽指著自己眼睛邊上的烏青,問我能看出來嗎。她開始繪聲繪色講,她和爸爸去江邊散步,看到健身器械就玩了起來,在腳踏板前用力過猛,直接把腳踏板甩到了臉上。爸爸把她送到醫院,醒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腫成了畢加索筆下的兩張臉,四個多月才消下去。她一邊比劃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笑。我也跟著笑,盯著她眼角的皺紋。

後來我畢業工作,常常到處出差,日夜顛倒,有時候很久都沒能和他們好好聊天。有次去廈門出差,打媽媽電話,居然是爸爸接的。我告訴他,想順道回去待幾天。他說,回來幹嗎,不要總回來,你還是回北京去。我覺得奇怪,問我媽呢。「在忙呢,沒空。」他說。那時我已經買好票,隔天就能到家。爸爸知道後,以他一貫的壞脾氣暴怒起來,罵得我莫名其妙。

第二天回家,爸爸去接我時,還在抱怨我回家的事情。他沒有直接開車回家,我也不敢問,一路心慌慌的。到了骨科醫院門口,他才說,你媽在家門口出了車禍,腰椎骨折了,現在躺在醫院呢。

媽媽直挺挺被固定在病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動彈,臉上的疤痕還沒褪去。她笑著和我說,幹嗎沒事回家啊,要再早兩天來,你都認不出我了。你看我新長出來的皮膚是不是嫩了許多。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爸媽實在是太蠢了。很久以後,看到一個類似的公益廣告,年邁的父母每次在固定時間跑回家接兒女電話報平安,但其實早就住進醫院。也許天底下的父母大抵都是這樣。

爸媽已經漸漸變老了,老到媽媽跑去報了個老年大學。開學第一天打電話給我,以她一貫高八度的興奮音調說:「你知道我今天遇見誰?」分隔多年,她練就了一套賣關子的本事,總是努力想把平淡無奇的生活瑣事講得像一部上下集的探案小說。「劉老師啊,你幼兒園的班主任,她看到我第一眼竟然能說出你的名字。」我媽媽完全沉浸在那一刻,「她現在是我們學校校長,我和同學說,我女兒都已經30歲了。」我的幼兒園老師成了媽媽老年大學的老師。

最終到了這一天,我的成長速度已經趕不及父母的衰老。過去我總是抱怨他們生活平淡無趣,現在卻無時無刻不希望他們能再平淡再波瀾無驚一些。我開始隔三岔五給我媽媽發微信,不要相信那些電話銷售、陌生短信。我發了一篇北京廣場舞詐騙案的文章給她看,第二天問她,看完有什麼感想。她說,那些大媽還不是因為沒有孩子關心,才會被跑來示好的陌生人欺騙。

2013年,我所在的雜誌社策劃了一個專題《遠方的父母》。 一個同事寫道:「在我勸說下,母親養了條狗,很懂事,裡外跟著她,她說自己睡覺都覺得踏實了……我發現她總是能和狗說上很久的話,家長裡短的,不重樣。」

自從撲通回了老家,我爸媽似乎也如此。每天晚上爸爸邊看電視邊給撲通按摩,媽媽則是左一個「寶」右一個「寶」問撲通:「在家有沒有乖乖的?」「要獎勵啊,好好有獎勵」。她中午常坐在小沙發上給撲通梳狗毛,邊梳邊和它說話,撲通總是嗚嗚叫,媽媽又是批評又是鼓勵,能說上一大堆。

很多時候,我和爸媽也說不了那麼多話。我的朋友形容自己和遠方父母的關係是「三天親」——總是覺得很虧欠,總想和他們團圓,但是住到一起就只能親三天,緊接著就是各種矛盾。

爸媽不喜歡開燈,我們一家人經常黑漆漆坐在客廳裡。中午吃飯我一邊打開燈,一邊說:「撲通都看不見狗碗了。」爸爸總是立馬抬出各種節能環保的大標題教育我,我就說:「在北京一個人,連個燈都不開,冷冷清清多可憐。」媽媽趕緊說,那是要開燈。

回到家以後,諸如飲食、作息此類生活瑣事,我似乎總是有各種不適應。但撲通卻早已適應了爸媽的生活節奏。每天晚上吃完飯,八點不到就乖乖地溜進狗窩裡,一覺睡到早晨六點。爸爸對此非常滿意,常常誇獎它是條作息規律的好狗。

每次我過年回家,似乎打破了撲通的規律作息。它常常不願意我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裡,趴在邊上陪我。爸爸喊它去睡覺,它極其不情願又不得不服從命令地悻悻走開。半夜爸爸起來,發現倔強的撲通一直都沒進狗窩,直愣愣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以我的經驗,爸爸肯定會一掌拍過去。但這一次他卻跑出來叫我:「快讓你家撲通進窩睡覺,怎麼坐在外面。」

這完全不像我印象中那個爆脾氣的父親。我記得撲通剛回家不久,他當著我的面打了撲通。那是在晚飯後,撲通也許認為自己在整個晚飯期間沒有得到足夠的獎賞,偷偷跑去廚房扒垃圾桶,叼了一嘴魚骨頭就往外跑。爸爸在客廳看見,大喝一聲就衝了過去,嚇得撲通趕緊吐掉。但爸爸還是不依不饒,拎起來打了一下。一掌下去,空氣凝固。撲通低頭認罪足足五分鐘,爸爸自己也驚住了,站在那兒像雕塑一般。那是他第一次打撲通。之後,爸爸默默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把撲通叫過去,給它按摩。

我也彷彿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去瞭解過我的父母。有一天我發現他們說了一輩子的方言,卻堅持用極其蹩腳的普通話和撲通交流。有次表哥來家裡邀我們出門,臨走時,他看到我那嚴厲又寡言少語的爸爸竟然蹲在狗窩邊上,用帶著地瓜腔的普通話和撲通商量著:「撲通在家看家好不好,自己乖乖在家哈。」

「還用商量?」表哥捂嘴笑道。

爸爸對我的教育一直本著「無需商量」的態度,他是家裡的一言堂。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早就對我採取不干涉的交流方式,從沒要求我選擇離家近的學校和工作,不逼婚不催產也毫不干涉我的生活。相比起來,我卻是每年一度試圖侵犯他們生活中那些固執的小習慣。

我曾經提出把撲通接回北京。媽媽敷衍我:「撲通現在總是自己拿主意呢。」我只好說,那你問問撲通,它回不回來?媽媽問了好幾天,才磨磨蹭蹭告訴我,撲通說再看看。

回家後,媽媽看到我天天抱著撲通,就擺出一副割愛的表情說:「你這麼喜歡,就抱回去吧。」我開心壞了,告訴撲通:「你要回北京啦。」爸爸從報紙裡抬起頭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正午故事1我穿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