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文_謝丁
「何偉」這兩個字,用重慶話講,是「Ho Wei」,他在郵件中就這麼稱呼自己。也只有在涪陵,這名字聽起來才有了意象,彷彿從山城的石梯蹦出來的,那裡所有人都這麼叫他。不像在北京上海,大家親熱地叫他「Peter」,其實生分了很多。在中國的這兩種地區,何偉也是兩個樣子。他無疑更喜歡待在涪陵或三岔,那裡既是異鄉,又是故鄉。
我還記得我們初次交談,是在涪陵一家賓館的大堂。大堂吧只有我們一桌人。他長袖T恤,戶外褲,領口上插一支鋼筆。談到他感興趣的話題,他就掏出個小本子,把鋼筆遞過來,讓我們寫上去。比如「報告文學」——他好奇中國以前是怎麼稱呼非虛構寫作的。談到我們感興趣的話題,他就拖過我們的筆記本,用那支鋼筆寫上一溜英文名字。有人名,也有書名。我想這是他成為作家的習慣,走到哪裡,記到哪裡。
那是2011年春天了。回到北京後,我按照他寫的人名,挨個訪談了一遍。其中攝影師馬克·里昂的談話給我印象最深。他說何偉喜歡打籃球、喝可樂,喜歡吃一種雀巢的穀物早餐。每次寫郵件,你寫一句,他要回你一堆句子。聽起來很美式,像個大男孩的喜好。那時何偉已回美國,正在學阿拉伯語。在我們後來的郵件來往中,果真如此——我小心翼翼地問幾個問題,他熱情洋溢地回答很長一篇文章。
那年(2011)秋天,麥克阿瑟天才獎公佈後,何偉在郵件裡吃驚地表示他也很意外,謙虛地說那不是他應得的。他們一家正打算搬到埃及去,他很期待即將發生的變化,無論是新生活還是寫作。那篇關於小鎮藥劑師的故事,剛剛在《紐約客》刊登,之前已在編輯手裡躺了半年了。有個電影製片人打電話給他,對藥劑師很感興趣。但他很明白,電影圈總是這樣,說來說去,並不一定有結果。那個故事耗費了他一年時間。在何偉為《紐約客》撰寫的所有文章中,「DR.Don」至今仍是我最喜歡的一篇。
「DR.Don」收錄於何偉今年出版的新書《奇石》。在中國目前的圖書市場,非虛構已成為非常關鍵的一部分。其中,何偉的每一本書都會引起巨大反響。也許正因如此,《GQ》智族雜誌決定頒給他2014年的年度作家。
下面這篇訪談,是今年(2014)8月我們通過郵件完成的。那時他又回到了美國,坐在一個穀倉裡給我回信。和往常一樣,他從不吝嗇自己的文字。訪談很長很長,但我想對於喜歡何偉的讀者來說,無論多長都不夠。好作家的每一封信,都可能單獨成為一篇好文章。這也是一篇單純的作家訪談。對於一個作家來說,沒有比寫作更重要的事了。
訪談
正午:為什麼這個時候回美國?
何偉:我們每年夏天都會回去度假。我在科羅拉多當地有一些長期關注的話題,但是程度不深——幾年之內我應該都不會動筆。不過只要我回科羅拉多,就會順便做些採訪工作,未來的某一天——或許十幾年之後——我希望能夠把它們寫出來。
不過,這基本上還是個假期。我們在2011年離開了科羅拉多州的裡奇韋市(Ridgway, CO),沒打算再回去。我們在那裡租了個房子,過了四年,然後把所有東西存進倉庫,飛往開羅。在開羅住了一年以後,我發現自己突然很渴望在美國有一個永久的家。部分是由於我覺得埃及不太穩定。我知道那裡很有可能發生嚴重的政治動盪,甚至是暴力事件,到時候我可能要安排Leslie和女兒們撤離當地。
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Leslie和我都認為居有定所會幫助我們踏實下來。我現在已四十多歲。在中國的十年,我的生活一直處於緊張狀態,條件也常常很艱苦,我非常努力地工作——寫了三本書和很多雜誌文章。但我覺得,這種生活真的不是長久之計。我開始把我的職業生涯視為一場馬拉松長跑。未來很多年裡,我希望能夠繼續寫中國和埃及這些地方的故事。我並不想換一份安逸些的工作——我不想長期住在美國,或者成為政治評論員之類。我現在的工作才是我想要的。但隨著年齡增長,又有了孩子,情況就會越來越難。所以我意識到必須設法處理好這件事。我決定在科羅拉多置產安家,這樣每年夏天我們都能回到美國小住,換換環境,休息一下。也給孩子們一個美國的家。Leslie和我希望她們每個夏天都可以回來,讓這個地方陪伴她們的童年成長。
所以,在開羅住了一年之後,我們用一個星期回到裡奇韋看房,最後買下了一個小農場。農場有一個穀倉和一輛房車,以及五公頃灌溉農田。這裡水源充足(在科羅拉多,這一點很重要),所以植被豐富,風景優美。我們計劃幾年內蓋一座房子,但是目前來說,住房車就可以了。我在穀倉裡放了一張寫字檯,把它變成了我的辦公室,這些天我正在那兒寫一個故事。
不出意料,我們買下這處產業的一年後,開羅就發生了可怕的大屠殺,Leslie和女兒們不得不回到美國住了兩個月。幸運的是我們有這處房子,她們都很開心,Leslie也能有地方工作。我們真的很高興能有這個根據地。
正午:很多人都很好奇你在開羅的生活,是否真的很危險?在那邊採訪寫作和中國有何不同?
何偉:生活絕對比在中國艱苦,讓我想起1996年住在涪陵而不是2005年住在北京的狀態。生活不太方便。超市裡很難找到你需要的東西,晚上常常會突然停電個把小時。雖然應付得來,但還是會勞心。你正準備給孩子們洗澡,或者剛開始吃晚飯的時候,所有的燈都滅了。時間一長,這些事會令人筋疲力盡。
但在治安方面,我們所住的街區以及日常生活都還好。開羅真的是一個很安全的城市,讓人驚訝。很少有暴力犯罪發生,即便是在革命之後的混亂時期,仍可以這樣說。而且,我們住在扎馬雷克(Zamalek)區,位於尼羅河中央的一個小島上,正因為它是個島,所以有更好的保護性。那是個很棒的地方,位處中心地段——我們的住所距離解放廣場(Tahrir)僅1.5英里。但同時,通往小島的橋樑又起到了區隔兩地的作用。扎馬雷克區有很多使館,所以安全保衛措施很嚴密。距離我家兩個街區之外就是中國大使館。幸運的是,那些容易遭到示威抗議的使館——美國的,英國的,以色列的,阿拉伯的——都不在扎馬雷克區。所以那裡一直很平靜。
所以我並不覺得我的女兒們處境有多危險。我們的街區很靜謐。但話雖如此,我也要坦白講,在這裡當記者並不安全。我盡力避開風險,但是你永遠無法確定會發生什麼事。舉個例子,1月25日是革命三週年紀念日,所以我去離家1英里外的莫漢迪辛(Mohandiseen)地區參加了一次抗議活動。抗議過程是和平的,規模也不大,但是警察和軍隊向那些抗議民眾開槍。槍彈真的很猛烈密集,人人四散奔逃,很多人受了傷。我並沒有被子彈擊中,但在逃跑過程中,我的腳部有兩處好像骨折了。結果,當天晚上我去看醫生,他給我拍了X光片,告訴我沒有骨折——埃及的醫療條件通常比較差。他說一周左右就會沒事了。不過我能感覺到傷勢比他的診斷要嚴重,所以接下來的六周,我都拄拐走路。回到科羅拉多後,我立即找到一位很好的骨科醫生進行了複查,她拍了X光之後告訴我,我的腳上確實有兩處骨折!幸虧我當時沒用傷腳繼續走路。她說由於我小心應對,患處恢復得還不錯。
但這些場景真的讓人不安。當然,和其他許多大規模屠殺相比,這次不算嚴重。目睹了這種公然的暴力行為,其可怕程度難以言喻。有一個視頻,有人把我受傷的那次抗議活動拍下來放到網上了。你能看到四散的催淚彈,聽到猛烈的槍聲。這些行徑其實都沒有必要,真的。這令人悲哀。
正午:但去埃及寫作,一直是你的計劃之一。現在來看,它仍具有足夠大的吸引力?
何偉:我們很高興將這個想法付諸行動了。當然,這是一項巨大的挑戰,為此我們進行了大量的工作。同時處理好幾件事情真的很難——移居到一個新國家,學習一種新語言,想辦法採訪那些場面混亂而且瞬息萬變的新聞事件,同時還要撫養一對雙胞胎女兒。(我們搬到埃及的時候,孩子們才一歲半)。所以這一路並不容易。不過這也是一個令人著迷的過程,讓我獲益良多。而且,幸運的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安穩。此外,埃及人真的很好玩。他們生性友善,有很強的幽默感。歡笑在他們的文化中是很重要的部分。外人很難瞭解到這一點,因為把他們推上新聞的都是大型政治事件。但是當地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其實還不錯,有滋有味的。
正午:你打算何時離開埃及?
何偉:我目前正在為寫新書做準備。我覺得,大部分的採訪工作都已經完成了,但這是個大項目,所以我可能還需要再花一年時間做調研。我想或許能在2015年秋天動筆。我感覺我們可能會在三年後離開埃及。這應該能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完成這本書,Leslie也應該能結束她手上的工作。
正午:很多作家喜歡寫自己熟悉的世界,但關於美國,你寫得很少。對你來說,外國故事更有誘惑?
何偉:我相信一個好作家能夠在任何地方寫作,這毫無疑問。我離開中國的原因之一,就是我想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專寫中國的作家。我覺得,我需要向我的編輯和讀者證明這一點,也需要證明給我自己看。我在美國也能寫作並且快樂地生活,知道這一點,對我來說很重要。當你在海外住了太久,你的職業生涯與另一個國家的關聯過於密切之後,你會有種危機感,你擔心自己回國過後反而失去了從事專業寫作的能力。我不想發生這種情況,所以我希望擁有在美國進行報道和寫作的經歷。
但我感覺,在發展中國家從事這項工作更有趣也更有意義。美國是一個穩定的國家,很少有戲劇性的變化。而且,已經有太多人在寫美國了。而中國和埃及這些國家還處於尋找未來方向的過程中。迅速而巨大的變革正在發生。同時,在這些地方並沒有太多的外國作者,尤其是非虛構寫作方面。某種程度上,這問題並不複雜,因為它跟時間與年齡有關。幹勁十足並願意到埃及這些國家去實地採訪的人都很年輕。但是作家們一般都比較年長,通常要到四十歲以後才漸入佳境。可是到了那個年紀,大多數人都更願意留在美國過安穩的生活。如果我能適應埃及的生活,也願意到那裡去寫出有趣而精彩的報道,並且我的妻子也跟我持同樣想法,那麼我們就該去做。我們的工作在那裡更有價值。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沒花太多時間在美國的原因。基本上,我們希望在美國把孩子生了,同時,我也希望寫出一些不錯的文章,以證明我有能力在美國工作。不過那之後我們還是想回到海外去。所以,由於時間有限,我並沒有寫很多關於美國的故事,但其中有幾篇我個人非常喜歡,比如那篇小鎮藥劑師唐醫生(Dr. Don)的特寫,我自認為是我寫過的最好的故事。
正午:在成為作家的路上,父親和你的老師(約翰·麥克菲)對你影響很大。至今仍然如此嗎?
何偉:我的個人經歷一直影響著我,正如我的學業背景也在影響我一樣。這些都是造就我的基礎。不過現階段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的作家,所以我需要遵循自己的方向。我盡量多抽時間去探望父親,也常常和約翰交談。但是,我生活中很多關鍵的部分,尤其是在發展中國家生活的挑戰,與他們兩人的經歷截然不同。所以我必須找到自己的路。
正午:在你讀書最多的時期,哪些作家對你影響較大?
何偉:從高中到牛津大學,那是我閱讀量最大的時期 。對我影響最深的作家包括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斯考特·菲茨傑拉德(F. Scott Fitzgerald)以及約翰·麥克菲。海明威和菲茨傑拉德對我的影響,是在語言和筆調上。康拉德的作品讓我有興趣探尋外面的世界,特別是到發展中國家去遊歷和居住。麥克菲的作品讓我思考如何將文學帶入非虛構寫作中。
正午:約翰·麥克菲的寫作課堂帶給你最大的收穫是什麼?
何偉:或許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如何去寫「a set piece」。麥克菲給我們舉的例子,來自他的《到鄉下來》(Coming into the Country),書裡寫道他沿著阿拉斯加的一條河流長途旅行時,看見了一頭熊。然後,他專門用一個短章節寫起了熊,描述它們的樣貌,它們的生活方式,它們在大自然中的角色。這部分只有幾頁篇幅,然後他回過頭來繼續寫他的沿河旅行。這種結構與寫作方式,其實並未影響到文章的主線,讀者也不會感到困惑——相反,它用頗富趣味性的方式有效傳遞了信息。這就是所謂的「a set piece」。在課堂上,我們認真閱讀了這部分內容,麥克菲談到了他的構思,以及採用這種結構的原因。
大部分記者永遠不會學到這一點,因為報社的編輯並不鼓勵記者去思考過於複雜的結構。但是麥克菲很早就教會了我們,我獲益匪淺。當我到涪陵的時候,我已知道如何去運用處理「a set piece」了。
正午:你在他的課堂上寫過什麼故事?
何偉:我在麥克菲的課上寫的大部分東西都沒太大意思。但那年春天,一件非常詭異的事情發生在我身邊。我的一個好朋友,被揭穿是個騙子,我和他曾一起在普林斯頓大學田徑隊訓練。他偽造了學歷證明,編造了個人簡歷,獲得了獎學金。我們都以為他19歲,但實際上他已經31歲了,還坐過牢。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到他上地理課的教室逮捕了他,他回到了監獄。那年春天我去探望了他,並且在麥克菲的課上寫了這件事。
但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這樣生猛而又艱難的題材是很難駕馭的——發現我的朋友並非我想的那樣,並且看到他入獄,這讓我很受打擊。所以我在課堂上寫的這個故事並不成熟,肯定無法在國家級雜誌上發表。不過,未來某一天我會把這件事完整地寫出來,或許是等我決定寫回憶錄的時候。無論如何,那次經歷在很多方面影響了我。你或許還記得《江城》(River Town)裡的某些章節,我寫到了「何偉(Ho Wei)」,以及這個名字如何成為了我的新身份——我的中國身份。我寫的時候,想到的就是我的那位大學同窗。我在思考改變身份給一個人帶來的自由狀態。在中國涪陵,我小小嘗試了一下「變身」的滋味,這也幫助我理解了為什麼我的朋友要那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