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偉好一陣子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看著雷東寶久久不能說話。心裡卻是漸漸想到,說了半天,原來雷東寶淨在威脅那廠長,他得了大病才得保外就醫,他可以豁出一條不長的命為登峰賣命。試想,誰敢跟一個不要命的人爭生意?若是楊巡那樣的個體戶,還真難說到底誰更強硬,可國營廠長能否強硬到最後,就難說了。
雷東寶看著紅偉道:「你別磨蹭,快點吃完。吃完你們派幾個人給我跟去他們住的地方,穿馬燈一樣敲門在他們面前露露臉。」
紅偉聽了半晌才道:「是,我們去,趁熱打鐵。書記你吃完還是回家,你別在場。」
「行,紅偉,我沒看錯你。換作是…別人…唉,算了。吃。」
紅偉立刻想到那個別人是誰,雷東寶一定想到的是雷士根。這回雷東寶回來,先是用鎮上派下來的會計頂替了雷士根,將士根高高供起來做個有名無實的村支書。財經大權卻是被雷東寶牢牢捏在手心,等雷東寶徹底接手了登峰財務之後,將鎮上派下的會計供到雷霆公司,名為總抓村裡實業的財權,可實際再也接觸不到各實業的明細帳目,這個財權總抓,與當年士根的事無鉅細完全不同。紅偉想到,從雷東寶欲言又止來看,雷東寶對士根的感情一定比較複雜。
紅偉心想,他原本也在揣度雷東寶這回保外回來究竟變了沒有,看到雷東寶回來一系列的作為,他心生忐忑。可剛才看到雷東寶一身匪氣威脅省電線電纜廠長,他反而放心了。看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雷東寶還是原來的雷東寶。他有些摩拳擦掌地對雷東寶道:「書記,放心,這筆生意我保證它跑不了。」
雷東寶卻看看門口堆著微笑進來的穿黑西裝飯店經理模樣的人,對紅偉道:「紅偉,你跟經理好好算算損失,一分不差賠他們,我們以後還要來這兒吃飯。」
紅偉卻笑嘻嘻看看雷東寶想裝慈眉善目卻一點沒有善樣的黑臉,起身與賓館經理好言商量賠償事宜。這邊雷東寶若無其事地吃喝,還招呼其他三個一起吃喝,說是吃飽的有精神,吃飽了好辦事。可是等一桌吃完,他卻埋怨星級賓館的菜實在不實惠,花那麼多錢,才吃個七成飽。還不如韋春紅的飯店實在得多。
雷東寶回韋春紅的飯店,見飯店還有一半客人,生意看來挺是紅火,就要了一碗飯,站灶台邊就著油炸花生米三口兩口吃完,這才算是吃飽,都不等韋春紅切了肉菜過來。韋春紅勸誘雷東寶去前面好好坐著吃不成,只得站在旁邊笑瞇瞇陪著說話。韋春紅看雷東寶,怎麼看怎麼好看,雷東寶瘦那麼多回來,韋春紅恨不得一天五頓地喂丈夫,可惜她現在飯店開在市裡,雷東寶不能天天來。
雷東寶等吃完才有暇開口說話:「當然成,我出面能有不成的道理?講理不聽,講歪理,歪理再不聽,出拳頭。」
韋春紅笑嘻嘻道:「你能講理?你不直接命令人家聽你的,還給幾句似是而非的理由,已經算是給臉了。你啊,只講自己的理,說來說去還是歪理。」
雷東寶笑道:「可人家聽我。」
「人家聽你的拳頭。」
雷東寶嘿嘿一笑,「我的拳頭,配我的腦袋,絕配。」
韋春紅深深注視著雷東寶,道:「你這回出來後,心計多了不少。可你掩飾得真好。東寶,你越來越能幹,這本來是好事,可想到你為此吃的苦頭,我想都不能想。」
「又來了,又來了,別大腳裝小腳,我還不知道你,你敢想敢做,砸人家車子的事都幹得出來,你還有不敢想的。我上去看電視,你下面慢慢磨蹭。」
韋春紅笑捶一拳,道:「客人不走,我難道還趕他們啊。你慢慢歇著,冰箱裡我給你冰著菊花茶呢。」
雷東寶答應著上去,路遇一個眉清目秀的服務員,不由看了兩眼。韋春紅後面看著當即吃味,決定這幾天找個理由開了這個服務員。她知己知彼,知道自己容顏老去,更清楚雷東寶需索強烈,她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任何動向任何可能掐滅了。
雷東寶上去樓上,並沒開電視,而是躺床上想心事。如韋春紅所言,他現在花更多時間在思考上了,可是他遮掩著沒讓大家知道。但這些自然是逃不過韋春紅的眼睛。雷東寶也沒打算瞞著韋春紅,他覺得這一場大禍下來夠考驗兩人的關係,韋春紅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雷東寶什麼愛恨情仇都不瞞著韋春紅,包括他嫌韋春紅看著蒼老,也不怕打擊了韋春紅。
他躺床上想有關雷士根的安排。他已經有些不忍心再晾著士根,準備冷擱雷士根這麼長時間後,可以稍微放點事情給士根了。可是今晚砸完酒瓶想到雷士根在場會怎麼做的時候,不由得又臨陣止步。士根這人身份特殊,不只是一個簡單村民,而是一村之長,用他,就得給他發言權。可是,怎麼敢再給士根發言權。他往後要做的計劃裡多少燈下黑的事情,能讓士根知道嗎,能讓士根參與嗎。前車之鑒,士根知道後會有什麼反應,幾乎不言而喻。
可是,想到多年左膀右臂般的交情,想到士根佝僂下去的背,雷東寶心下搖擺,一直下不了狠心。一直到韋春紅飯店打烊了上來,他還在瞪著天花板發呆。等韋春紅當著他面寬衣解帶,準備進去洗澡,他才追著問了一句:「春紅,你看我用士根先管一下魚塘發包的事,怎麼樣?」
韋春紅想了想,道:「士根這個人,你交代下去的事,他給你打個折扣,倒是一定會做得四平八穩。換作別人,可能不會那麼穩妥,不過會照著你的意思發揮,做得好做得不好都有可能。怎麼,你念舊情?」
雷東寶眨巴幾下眼睛算是答應。韋春紅又道:「難得見你婆婆媽媽。不過我勸你別用士根,這人…表面膽小,實質狠心,你別指望他血性做你自己人,士根只做他認定對他無害的事,即使對你大大有益,只要對他有害,他就不敢做。我討厭他,男人做到他這份上,算是沒種。」
雷東寶本來一直想著士根雖然膽小,卻是忠心。可被韋春紅一說,倒了興致,士根可不就是那樣。他終於放下士根,不再為安排士根費心。
當晚,紅偉欣喜來報,省電線電纜廠長連夜逃離。雷東寶無動於衷,這個結局他猜得到。換著地方給關了一年多,什麼惡人沒見過,什麼惡事沒聽說過,他當時聽的時候還充滿正義地不屑,但是今朝有事上身,他不知不覺地用上了。有些非正常的擦邊球,還真管用。雷東寶只在電話中進一步指使紅偉,密切關注市電業局的動向,防止省電線電纜廠玩地下工作。
正明被雷東寶收權,便賭氣有意消極怠工,看雷東寶如何憑一身蠻勁運作廠子。可他終究還是嫩了點,沒看到雷東寶在小雷家的威望等於在廠子裡的威望。雷東寶一呼百諾,身後跟上的豈止是三個臭皮匠。而正明最為後悔吐血的是,去年年中,因為私心而將銷售大權轉交紅偉,將幾位要緊業務員交給紅偉管理,這一下,雷東寶一來便輕易繞過了他,直至而今,正明確切知道,雷東寶居然全額拿下市電業局的採購任務。全額!以往憑他多年與市電業局領導建立起來的良好關係,電業局為了照顧系統內工廠,總得分點不小的份額給其他工廠,可是這回雷東寶竟然拿到全額。沒人告訴他原因,曾經是他屬下的人現在看來也沒跟他說實話,怎麼可能雷東寶請省電線電纜廠的廠長吃一頓飯就勸退人家了?不知雷東寶用的是什麼辦法。
但無論用的是什麼辦法,雷東寶為登峰拿到口糧了。正明看到他面臨絕境:如敢繼續怠工,他在登峰的重要性將繼續被削弱。
因此,雷東寶週一早上上班,看到正明掛著尷尬的笑臉,主動走進他的臨時辦公室。雷東寶壓根兒不給正明面子,逕直地問:「你想通了?投降?」
正明的一張臉更是尷尬,可也只能無奈地道:「投降,我投降。書記看我年輕不懂事,饒我一回。」
雷東寶正色道:「饒你一回可以,我不跟你小孩子家慪氣。可你也看到,別以為登峰少了你不行,我告訴你小子,就算是你老婆離了你都照活。你管事管得這麼沒斤兩,算你沒用。」
「不是我沒用,是我遇到的人是書記,換作別人頂替不了我。」正明不得不聲明,免得雷東寶真把他當作沒用的人,順便緊跟著拍個馬屁。
「不用拍我馬屁。我問你一件事,你答得讓我滿意,我繼續用你,你答得讓我不滿意,回家吃老本去。我這幾天看賬,你說,做電線賺錢,還是電解銅賺錢。」
正明一時心下打鼓,不知道能讓雷東寶滿意的答案究竟是雷東寶以為正確的答案,還是實際正確的答案。他不敢亂答,怕讓雷東寶揪住辮子,只能繞著圈子謹慎而全面地闡述。
「因為電解銅設備曾經出過問題,我們一直不敢很快加大生產能力,現在電解銅產能還只到設計負荷的一半。再加我們資金不足,現有流動資金東拼西湊的也只能滿足這些產能。因此我們的電解銅產量基本只供自家電線生產,沒有供應市場。我想給電線廠增利潤,只要壓電解銅的理論出廠價就行。同時因為沒有滿負荷生產,利潤率沒法拉上去,所以從目前公司賬上,根本沒法看出電解銅設備究竟能否實現利潤。但跳出登峰看電解銅設備的話,這條線應該是能掙錢的,而且能掙得比電線好。」
「媽的,你既然曉得,我說拿來錢搶著上一條電纜生產線時候你怎麼不反對?想要我好看?」
「書記,你息怒,息怒。」正明坐立不安,忙拿話岔開,「書記,我想著我們最好把電解銅開到滿負荷了,最近的資金側重應該放到電解銅那兒…」
雷東寶打斷正明說話,「你有啥高見一口氣說出來,別一茬屎一茬尿來試探我底細,你這些個屁話誰不懂?最起碼,我現在為市電業局的任務開足馬力,就得讓電解銅設備滿負荷。我現在問你,你做了那麼多年廠長,跟省電線電纜廠對了那麼多年,你想過怎樣解決他們沒有。」
正明訕笑道:「書記,他們是電力系統內部的廠,再怎麼都有飯吃的,他們不像我們廠,他們不愁業務。」
雷東寶一陣見血:「因此你從來沒有想過怎麼解決他們。正明,現在全登峰只有你沒事做,電解銅開足負荷的工作交給你做,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
正明沒想到,這一下就把他貶為車間主任這樣的角色。但他不敢抗爭,對著雷東寶緊盯著他的眼睛,他只敢答應,「是,絕對沒三長兩短,但負荷不能開太足。」他此時已經深信,雷東寶毫無疑問是記恨他。可是他目前別無良方,走,暫時沒處去,那就只有委曲求全地留。
雷東寶「啪」一拍桌子,道:「他媽你小子,我以前看著你機靈,今天才曉得你十足跟屁蟲,沒腦袋。你給我聽著,回頭利用你那些老關係弄清楚省電線廠從哪家廠進銅,你給我想辦法斷了他們的源頭。怎麼做,你自己想辦法。我只有兩點要求:一,保證登峰的電解銅夠用;二,保證省電線廠三天兩頭斷頓。明白沒有?你倒是想偷清閒,想光鑽進車間拉個滿負荷就好,你媽的,我白養你那麼多年嗎?我看你是我花力氣養出來的,才放你看我一個月好戲,等你自己主動上門認錯,算你一個投案自首。你今天給我弄清楚,既然你是我養出來的,我只有搾乾了你才會放你走。別給我再動歪腦筋,你還嫩,你…」
正明硬著頭皮聽雷東寶破口大罵,但越聽越放心,看來雷東寶一如既往地用他,沒有削弱他的意思,原來被罵也可以是件好事。一直等雷東寶罵得口乾喝水,正明才遞上一杯水插嘴,「書記想搞垮省電線廠?」
「搞得垮它嗎?別忘了他們是系統內企業,國家給飯吃。可我們得噁心死它。去吧,做去,我知道你小子偏門點子多。」
正明忙道:「有辦法,肯定有辦法。反正書記的意思我清楚了,弄不垮它,咱就噁心死它,讓它不死不活。這一行誰不知道誰啊,別看他們是處級企業,養的人多過我們兩倍,可還沒我們生產量大呢…」
雷東寶看著正明趴在他身邊絮絮叨叨邀功一般地分析敵我,當然要比他雷東寶能想出來的詳細得多,他不發表自己見解,只耐心聽著,偶爾鼓勵幾句支持幾句,然後看正明歡歡兒地出去幹活了。他知道,此役,終於把他不在小雷家這一年裡正明一人獨大培養出來的驕狂打滅了,打得片甲不留。正明真是太小看了他雷東寶,他又不是雷士根,他承受得住登峰因為失去正明出現些許倒退,就是損失個百把萬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皮。花再大代價,他都必須讓他的威信恢復到一年之前,不容許有任何人膽敢挑戰,即便是犧牲一個那麼有用的正明也在所不惜。他想盡辦法的辦出獄是為什麼,難道是來息事寧人的嗎?不,他是收復江山來的。他不允許他的江山裡有正明指手畫腳。
但正明好歹是他一手培育出來的人,他之所以培育正明而不是別人,那是看到正明的好處。如無意外,他還是要用正明。因此,他才動動腦筋有策略地收服,而不是逆我者亡。眼下正明在繼被他剛回來時候的權威打擊後,又被他的成就打擊,被他的策略打擊,終於不再自以為是,他才賞出一顆糖安撫。
自此,小雷家內部,算是擺平了。
既然已經安內,雷東寶就沒理由再拖延,鎮上要求他兌現出獄時候對鎮裡的承諾。但是,此時已經站穩腳跟的雷東寶豈肯乖乖交出他領導著小雷家人一手一腳打下來的江山的一部分無償送給鎮裡。可不交又不行,如果是別人給鎮裡的承諾,他可以賴,可這是他親口對著眾人承諾,他要是敢賴,他現在的身份還特殊著呢,他是保外,而不是正式刑滿釋放,都不夠鎮裡發怒稍微動手打擊一下,他不堪一擊。
雷東寶的煩惱被韋春紅看在眼裡。韋春紅在縣裡開飯店多年,為人又是八面玲瓏,早就認識鎮裡的一幫頭頭腦腦。她主動請纓,問雷東寶討來一把令箭,暫時放下飯店的生意,為雷東寶四處活動。她不是小雷家人,她出面意味著私人出面。以前雷東寶與陳平原的交往是公家出面,才會在村辦留下一堆紙條成為把柄,讓人至今想起依然膽寒。而現在則是私人出面,一切天知地知。韋春紅伶牙俐齒,正好彌補雷東寶不會作低伏小的缺憾。
但是韋春紅三趟活動下來,心裡開始懷疑雷東寶的決策。因為一個鎮裡領導酒酣耳熱與她稱兄道弟後隱晦地告訴她,股份制改革對雷東寶個人而言是個大好機會,何必要抵制。她回到家裡,一個電話把雷東寶叫過來,兩夫妻湊一起商量。
雷東寶聽了韋春紅的陳述,久久無語。那個鎮領導的話一語點破夢中人。對,他去年想把村集體所有改為村民所有,嘗試村民做村集體的股東,連宋運輝都反對,更別說上面各級領導。出事後要不是宋運輝替他奔走疾呼,這一嘗試可能會成為他罪名一樁。可是而今是鎮裡出面支持的股份制改造,而且是試點,那等於是拿了一把裹著紅頭文件的尚方寶劍,未來如果有人反對,那也是追究不到他雷東寶頭上來的。趁此大好機會,正好再次推行村民所有。村民所有,就有他雷東寶所有的一份。原本小雷家實業屬於村集體所有,沒他雷東寶一份子,他嘔心瀝血,也只拿個死工資,為村集體發展坐牢,回來還差點沒有位置。如果股份制改造,雖然得分割給鎮裡一塊肥肉,可是他個人得益,小雷家村民得益,唯有小雷家村集體吃虧。但只要鎮裡吃了肥肉不說話,誰會在乎村集體吃虧?
如此一想,雷東寶腦袋裡豁然開朗。於是與鎮領導密切合作,兩方各自派出年輕有知識的人馬匯成一路,出去其他省考察已經試點成功的鄉鎮集體企業的股份制改造成功範例,考察瞭解別人是怎麼正確合理地處理鄉鎮集體企業的產權歸屬問題:既不能明目張膽地將產權交給個人,搞個領導拿大頭村民拿小頭,又不能不改制,繼續走集體道路,那麼路該怎麼走。
這種細節處理方面的事,端的是水磨功夫,雷東寶非常頭痛一次次的會議討論,他不能當老大拍板,還得聽一籮筐的廢話。但是他不交權,因為他交權就意味著士根將成為主導,他不能讓謹小慎微的士根破壞了這回股份制改造試點。
經過近兩個月的考察,經過近兩個月的開會扯皮,又通過鎮領導向市縣兩級匯報請示獲得批准,終於確定改革方案的大綱:建立村民發展基金協會,以基金協會形式與鎮裡合股。既然大綱確立,一班人馬便開始緊鑼密鼓的文案工作。雷東寶當仁不讓,大權獨攬村民發展基金協會成立細則的制定。說到底,還不是去年流產的改村民所有的那套思路?各位村民按照貢獻大小,在基金協會裡占一定比例的份額,未來就按照份額分配紅利。換湯不換藥。
原本誰都反對的,被譽為挖集體牆角的行為,因為改頭換面,弄了個新鮮的、以村民集體出面的村民發展基金協會,股份制改革就得以順利推行了,而且上上下下人人還將之視作改革,視作先進,視作創新。雷東寶真是不明白,但他這回學乖了,跟誰都沒說,只默默地做,加油地做,快速將改革一推到底,在年內順利完成股份制改革試點。於是,小雷家集體統一改名為雷霆(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鎮裡倒是沒好意思白佔農民太多便宜,再加雷東寶袖手旁觀著讓村民鬧騰了幾次,因此股份公司裡是農民發展基金協會佔了絕對大頭。
這事兒,讓小雷家又作為先進上了一回報紙。
沒想到雷霆集團才成立,便遇到一個開門紅。因為電視上馬俊仁口口聲聲說他的馬家軍長跑成績卓越是跟喝了甲魚湯有關,於是中華鱉精橫空出世,於是飯店裡請客吃飯桌上斷斷少不了一隻王八。市面上甲魚頓時吃緊。聰明人立刻瞅準這個難得機會,全國各地蜂擁發展甲魚養殖,全國各地的魚塘頓時成了香餑餑,魚塘承包費用日日見漲。
小雷家那些荒廢了一年的魚塘蝦塘也立刻有了用武之地。雷東寶將刀子磨得雪亮,合同要求承租方必須承包三年,一次性交足三年承包費用,一分一厘的折扣都沒。這麼苛刻的條件雖然嚇跑一群小戶,可也有人咬牙籤下承包合同,迫不及待地交出一刀刀的承包金,就怕晚簽一天,承包價格又漲。
雷東寶當真沒有想到,原本承包豬場籌資的打算,最後卻落在魚塘得到實施。這個時候登峰已經通過紅偉率隊四處出擊搶奪生意,積累不少流動資金,再加發包魚塘意外獲得一筆流動資金,雷霆集團現在竟是資金充裕,日子豐足。這讓有些原本對股份制改造持觀望態度,擔心或等待雷東寶再次因此獲罪的反對派村民不再有公開發表反對意見的機會。而對紅利發放的期待,令雷東寶在小雷家的威信再次恢復巔峰狀態。村裡又恢復他一個人說了算的狀態,村辦形同虛設。
只有忠富沒有回來,忠富幾乎是清心寡慾地在別處養他的豬,賺他自己的錢,只因戶口還在小雷家,而佔著一個只屬於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額。即使雷東寶親自出面兩次邀請他回來重啟養豬場他都沒答應,被雷東寶逼急了,他就說,他只想與雷東寶做個朋友,而不是做上下級。雷東寶反而對忠富敬重起來。
雷東寶也沒因為士根是村領導,而給士根大份。他似乎是公事公辦地,號稱公平合理地給了士根與忠富一樣的,只屬於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額。其實村幹部中只除了士根,誰都在雷霆有一份工作,因此誰都看得到士根的吃虧。但是士根無法反對。他是明白人,他也看得出股份制改造與當年村民所有方案只是換個名目,當年是他主動要求空缺,不敢佔有股份,甚至後來還因此差點加重雷東寶的罪名,如今他還哪好意思提出要求。雷東寶不給,他沒臉提。
村民都是最拎得清的,一看士根只拿最低份額,立刻明白士根後面再也沒有雷東寶撐腰,於是誰都不再拿士根的話當回事。士根當然可以想辦法訓斥,可是他也沒意思,懶得強出頭,就呆在雷東寶的陰影下面做他的傀儡支書。他也清楚,若不是雷東寶還受限於保外就醫的身份,他連這個支書都做不住。雷士根徹底心灰意懶。
一切都似是有了改變,一切又似乎沒有改變。
但雷東寶身後那個保外就醫的身份就像是消失了一下。看到雷東寶這個人,沒人會耐心地探究他的真實底細,都只看到本市改革試點產生的第一家鄉鎮集體股份制改造成功的雷霆股份,都只看到這麼一家從村辦開始的企業如今引進國外先進設備,都只看到城裡人意外地出現在鄉鎮企業的辦公室裡做事…
只有雷東寶自己清楚,改變的只是名字,其餘的都沒改變。
東海廠眾人誰都沒有想到,宋運輝出院第二天就蒼白著臉來上班,而並未在家休養。也沒想到上班第一天就開會公開批評自己在安全問題上面的忽視,給東海廠一向優秀的安全記錄抹黑。會上,宋運輝給予自己很重處分,包括行政上的,和經濟上的處分。
所有人都驚愕,沒想到宋運輝對自己也是玩真的。私下裡議論很多,有說廠長是做給上頭看的;也有說廠長自己「以身作則」敲掉大家的月度安全獎,心裡過意不去,拿個處分的幌子遮羞。但只要是有其他企業工作經驗的人都無法否認,廠長這一手硬,廠長既然能如此強硬地處理自己,當然也會同樣強硬地處理別的安全問題。誰的心裡都繃起一根安全生產的弦。
但是令宋運輝沒有想到的是,小拉來電慰問時候,竟然帶來一個流傳範圍還不廣的小道消息,有人說,宋運輝這回毫無前兆的離婚,與年前那宗被否決的合作議案的外方其中一名女職員有關,因此有人懷疑年前那份合作議案的背後有什麼貓膩。小拉要宋運輝小心,流言可能三人成虎。
宋運輝當然也清楚小拉為什麼對他這麼貼心,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只是因為他這兒申請部、省、市三塊政府合作投資三期的報告在省市兩塊已經有通過的跡象,再等部裡通過,三期便成定案。誰會看不到這是一塊肥肉?
正因為這是一塊肥肉,宋運輝一直知道身後不知道多少眼睛覬覦著他的位置,他時時感覺如履薄冰。此次受傷兼離婚,正好梁思申不期而至,他早就想過可能出事,但他病床上能做的只有讓梁思申八小時內走開,他沒好意思向梁思申說明,不能要求梁思申不去看他。其實他當時也軟弱地期待梁思申的探望。而今既然傳言已經進京,他無法不採取行動滅火,他不願讓傳言傷害到水晶般透明快樂的梁思申。很簡單,找個其他女子引開投注到梁思申身上的目光就行。至於傳言對他的傷害,他不是最在意,他現在已非當年之弱不禁風,他現在除了有小拉之類的人向他積極透風,也有要好上司與他抱成一團。
宋運輝本想待身體好些再作計較,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還在恢復,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上門給他做媒。做媒的人都很抬舉他,介紹的女孩個個都是鮮嫩的未婚少女,有兩個才剛大學畢業,照片上看比梁思申都小,都長得很美。倒是廠裡沒一個女孩敢大膽地衝他拋眼色,他積威如冰山。
宋運輝一直到宋引暑假時候才恢復過來,又可以自己開車送女兒去少年宮學鋼琴。並不意外的,他遇見陶醫生。陶醫生穿得很簡單素淨,咖啡色水洗真絲短袖,配灰色褲子。看在宋運輝眼裡,感覺配色並不協調,但穿到陶醫生身上,就讓人看著舒服。
兩人在醫院已經認識,見面招呼一聲,各自送孩子進教室,回頭坐到一起,—長木條椅的兩頭,中間距離之大,令其他家長常有中間插上一座之思。果然有個家長到中間坐下,但大約坐上了就感覺左右兩邊氣場不對,又訕訕走了。宋運輝與陶醫生對視一樂,宋運輝先道:「陶醫生好久不見。出院時沒找到你向你道個謝。」
陶醫生微笑道:「看上去氣色好了許多。前一陣子都是看到小宋引的爺爺送孩子來,現在看來宋廠長是大好了。」不過陶醫生眼裡看到的宋運輝臉色還是不算最健康,但穿著不大常見的深藍針織T恤和深藍褲子的宋運輝只要不細看,與平常人已經無異。「還在按時服藥嗎?」
宋運輝笑道:「藥已經停了,不過按時服藥膳。陶醫生寫給我爸媽的營養餐我這幾天翻來覆去地吃,其中一隻紅棗當歸燉老母雞我已經吃到第三隻,呵呵。正想要請教陶醫生,藥膳能不能也停了。」
陶醫生一聽忍不住笑了,她是醫生,知道有些病人和家屬對醫生的迷信,醫生說出來的話有人當聖旨照做。可想而知,宋運輝那兩個看上去老實本份的父母會如何謹遵她的營養餐單子給兒子進補了,可憐眼前這個年輕有為的宋廠長,回到家裡一樣也是遇到雞毛蒜皮的小難事。「那菜單只是參考,主要還是要多吃多休息。可憐的,當歸的味道可不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