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微笑道:「這話我自己去說,我爸媽肯定不信。本來想請你到我家吃飯,感謝你在醫院時候對我的照顧,順便可以請你幫我阻止我爸媽繼續做藥膳給我吃,不過我家最近不大方便,不敢連累你。陶醫生今天休息,昨晚沒上夜班吧?」
「是的,醫院照顧我,一般星期天不會排班給我。不過偶爾科室的同事有要緊事,還是得頂一下的。」陶醫生看看手錶,微笑道:「孩子們出來還早,我看會兒書,對不起。」
宋運輝倒是一愣,他這兩年被當作中心當作重心慣了,沒想到在陶醫生手上吃了個冷遇。他見陶醫生果然從一隻人造革黑包裡掏出書來,忍不住問一句:「陶令田的爸爸呢?」
陶醫生看宋運輝一眼,淡淡地道:「我當年非要讀研,得罪他了。」
宋運輝問出的時候已經在想自己怎麼這麼八卦,等陶醫生一回答,他挺內疚地道:「對不起。家庭中兩個人如果在思想方面不一同進步,也是很麻煩的事。我也因此剛離,背上個陳世美的美名,呵呵,工地摔下來被譽為報應。陶醫生,今天天氣難得好,不曬,沒太陽,等下帶著孩子去海邊玩玩,怎麼樣?孩子們一定很喜歡沙子海水。」
陶醫生不願趟這個剛離婚男子的混水,客氣地道:「謝謝,真是很好的建議呢,可是田田下午還有補習,沒辦法。真不好意思。」
宋運輝微笑,沒有再提,兩人各自看書。間隙的時候,陶醫生偷偷看看一邊兒的宋運輝,又轉開臉去。這樣的男人,誰看不出他的好?可是誰敢招惹。大概只有病房見過的那個光彩照人的女孩才能讓宋運輝傾情以對。陶醫生心中暗暗歎了聲氣,繼續看書,可是心卻亂了半拍,為宋運輝去海邊玩的邀請,為宋運輝這樣的人特意問起她的前夫。他這算是什麼意思呢?
宋運輝在看的是虞山卿發給他的最新技術動態,他而今雖然已經步步退出具體技術工作,但對於最新技術動態的把握,他依然不願放棄。他見過水書記因為不懂技術在某些時候的無奈,他現在可以不做,但是他不能不懂。這也是他目前在部裡立足的根本。目前系統內誰家要上新設備,部裡召開論證會議的話,領導一定會想到他。他與那些專門的技術專家不同,他能給出的是綜合評分。
宋運輝心中有些文人氣,多少是為自己能從技術方面立足有點驕傲的。因此他也更不敢懈怠,千方百計獲取信息,提高自己,以免不進則退。看資料期間,他的手提電話叫了幾次,一次是二期工地有事請求批准;一次是老家幾個官員明天過來考察經濟技術開發區,大家約定見面;還有些常規的問候。他接電話時候沒像那些大哥大們似的聲若洪鐘,唯恐他人聽不到,他都是接起就離開,鑽進樓梯拐角盡量不影響別人。
陶醫生冷眼旁觀,心裡也清楚,一個這麼年輕的人能當上東海廠廠長,又不是高幹子弟,一定是有過人的地方。起碼看來,這人的修養超過當下好多人不少。她見過的人多了,那些人作為病人到她面前時都客氣禮貌得很,可是再禮貌,修養還是掩蓋不住。若說人中龍鳳,大約就是宋運輝那樣的人。
宋運輝接一個電話回來,見陶醫生合上書本看他,就微笑道:「陶醫生知道哪兒的麵包好?打算中午不回家了,帶孩子好好玩玩去。」最近他受傷離婚,很是影響到女兒,他今天本來也是忙,可是為了女兒還是休息,多陪陪女兒。
「新街那邊有家台灣人開的西餅店,很多花色的麵包蛋糕…」
「新街?哪兒?」
「在我們醫院後門出去往左,兩個十字路口後往右去大概一百米。」
宋運輝想了想,印象中醫院後門好像是自行車亂竄的弄堂,哪來什麼好路,還十字路口。他笑道:「那兒跟你家倒是順路,一個方向,要不等下你幫我指個路吧,先謝謝了,絕對不敢多佔你的時間。」
陶醫生想到自己剛才有些生硬的拒絕,不由笑道:「助人為快樂之本,應該應該。」她感覺宋運輝也不是個太難接近的人。
宋運輝也覺得跟陶醫生說話比較自然,說出來的她聽得懂,領會得了,又有適當反應,很合他脾胃。乾脆又再接再厲地問:「像今天這樣去海邊帶些什麼吃的比較好?我帶了兩壺水,一些香蕉,麵包應該多帶幾個吧?還應該帶些什麼工具…比如鏟沙子啊捉小魚小蝦啊之類的?」
工具?又不是修設備。陶醫生聽了不由莞爾。「應該多帶些淡水,玩了後要簡單洗洗腳,大人還不在乎,小孩子皮膚嫩,鹽漬著又太陽曬著,容易過敏。有鏟子當然最好,剛退潮的沙灘上有些小洞在噴水,一鏟下去就是一個蛤蜊。沒工具就用手唄,一樣好玩,沙子軟,也不會傷手。宋廠長應該不是本地人,這些可能以前沒玩過吧?」
宋運輝點頭,「我內地人。」但忽然想到,他河裡的那些玩意兒也沒怎麼玩過。按說來海邊的時日已經不短,似乎不能再用內地人做借口,可他還真是第一次帶女兒到海邊玩,他這爸爸挺不盡責。「陶令田下午的補習要緊嗎?要不然一起去,兩個小孩子玩得到一起多好。光我帶著女兒玩,呵呵,我這人沒意思,可能我女兒劃拉幾下水就要嚷著回家。一起去吧,難得星期天有時間。」
陶醫生聽宋運輝說他自己沒意思,想到宋運輝住院時候有人議論說他是個相當嚴厲不苟言笑的主兒,不由好笑,不知道宋運輝板著臉怎麼跟他女兒玩,心裡有點軟軟地動搖。但剛才已經將拒絕說出口,只得道:「要不等下田田下課,我聽聽他的意見,沙灘離市區遠,我都還沒帶他去玩過呢,他一定喜歡。那…宋廠長,先謝謝你了。」
陶令田當然愛去,而且是非常踴躍的愛去。宋運輝在陶醫生指點下去西餅店買了一大包吃的,四個人一起上路。兩個小的坐在後面早已熱火朝天地玩上了,他們玩的是宋引的玩具。陶令田是小男孩的聲音,甕聲甕氣,宋引是小姑娘的聲音,嬌聲嬌氣,一車廂就他們兩個說個沒完。陶醫生坐在前面本來有些尷尬,但兩個小孩說得熱鬧,他們大人反而不用說了。她不愛多說,就靜靜聽宋運輝磁帶裡放的音樂。偶爾看看認真開車的宋運輝,心中略有感喟,這樣的生活,只有外國電影裡才看得到。她提醒自己不要被虛榮捕獲,得站穩立場。
宋運輝心中也有些異樣,感覺有些不大正常。也就沒有意找話說,好在陶醫生也沒開口的意思,兩人似是有默契。
這海邊的沙灘是一塊處女地,不大,沒開發過,車子開到機耕路的盡頭就得停下,須得步行一長段路才能到達。好在海邊沙地雜草不多,走著容易,孩子們也不要抱,早歡快地奔跑起來。兩個大人只得快步跟上。一會兒陶令田被細籐絆倒摔了一跤,一骨碌就自己爬起來。後面兩個大人都還擔心他不自在,前面宋引嚴肅地伸手使勁摸摸陶令田的膝蓋,也不知哪來的肯定,說個「不疼」,陶令田也點頭肯定地說「不疼」,兩人又拉著手跑起來。
後面兩人都看著好笑,相視一笑,跟著一起到了潮漲潮落的海水邊,大人小孩都甩了鞋子戲水。沙灘大概有一兩百米長,已經有人在別處玩鬧,大家互不干擾。陶醫生反而不大敢下去太多,淺嘗輒止,是宋運輝拎著兩個孩子玩,幾個海浪刷下來,兩個小孩下半身早濕了。但大人小孩都不當回事。
陶醫生玩了會兒便上來,鋪開報紙打開塑料袋,將吃的喝的鋪將開來,坐在一邊等一大兩小玩餓了過來吃。沙灘邊上有幾棵木麻黃,雖說今天陰天,可沒遮沒攔地坐著總是不舒服,陶醫生佔了其中一處樹蔭。一會兒在遠處打排球的一群男女也發現這塊寶地,拎著東西過來,擺開架勢準備野炊。陶醫生見這幫人不像學生,卻言語斯文可喜,她也不嫌鬧,顧自悠閒地給切片麵包塗果醬。閒著沒事,有些麵包就畫上兩隻眼睛一張嘴,有笑有哭,很是可愛。可旁邊那群野炊的卻是才剛煙熏火燎地在一連串有關燃燒的術語中升起火來,有人餓得不時過來參觀陶醫生面前的吃食,眼神如狼似虎。陶醫生哭笑不得,但她生性淡漠,沒開口搭理,那些人見此也知難而退。
宋運輝帶著孩子玩得差不多,才拎著大大小小六隻鞋子上來找陶醫生。他雖然有捲起褲腿,可也基本整條長褲都濕。帶著孩子們往樹蔭走,他光顧著抓一會兒撿貝殼一會兒踢沙子的兩個小孩往回走,沒去留意那幫野炊的人,等到有人帶著驚訝的口氣喊出「宋廠長」,他才抬頭,臉上略略變色。不錯,他有想過找個誰來引開那些留在梁思申身上的視線,但沒想過用陶醫生,他對陶醫生敬重得很,不願傷害。可沒想到來這野沙灘玩,竟然會被東海廠一幫年輕技術骨幹逮到。他,和陶醫生,還有兩個小孩,誰見了這陣勢都會在心裡冒出一個「哦」。
可即來之,只有則安之了。宋運輝有些強自鎮定地掃了野炊的人一眼,才道:「你們也出來玩?吃什麼?燒火怎麼燒出那麼大煙,小谷,你還是動力車間管鍋爐的,整出來的篝火燃燒不充分啊。我老遠看著這兒跟燒烽火似的。」
小谷被點名,忙道:「用的是濕樹,得等會兒木頭燒乾了煙才能小下來。」其他人都不說了,感覺這是撞破廠長約會,廠長面子上肯定下不來。但都好奇地偷看,尤其是看年紀不小的陶醫生,和小小的陶令田。
宋運輝點點頭,此時恨不得拔營離開。他硬著頭皮捉著兩個小孩坐到陶醫生旁邊,還得微笑沖陶醫生解釋,「這些個年輕人都是我們廠的技術骨幹,別看年輕,都很能吃苦上進。」完了才有些尷尬的低聲道歉,「對不起,我也沒料到…」
陶醫生也是滿臉尷尬,但見宋運輝如此,她只能以不變應萬變,沖那些年輕男女點點頭微笑。宋運輝想了想,索性對那些東海廠男女介紹道:「這位陶醫生,我住院時候承蒙陶醫生照料。你們吃飯還早?我多買了些吃的,一起過來吃點。」
眾人眼睛裡又都寫上「恍然大悟」四個字,原來是那麼回事:公子落難,小姐多情。但誰都推說不餓,沒敢上來吃。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被大人勒令著吃了一隻麵包後,就逡巡到篝火旁邊湊熱鬧要吃的。這邊宋運輝和陶醫生更沒話說,反而變成看那幫年輕人玩。兩人都知道那幫年輕人想什麼,可都沒意思去解釋,免得越描越黑。
宋運輝吃了半飽,才跟陶醫生說話,「陶醫生,你看那邊伸出來的半島上面,是我們東海廠。能比較明顯看到的是煙囪和主反應塔。天氣好點的話,還可以清楚看到碼頭設施。」
陶醫生聽了點點頭,想了想,卻接不上來話,她無話可說。宋運輝理解,那麼多人瞅著陶醫生呢,就算是專業演員都會不自在。他只得再唱獨角戲。「看到遠一點的煙囪沒,那是二期的,下半年可以竣工。屆時,可以預料,生產出來的產品,將是我國同類產品的尖端,填補該類產品的某些空白,而且將改寫此類產品的國家標準。雖然目前國際上面已經有成熟的技術,可是在國內,我們還需在先進進口設備的基礎上自己摸索運行經驗,你看,就靠眼前這些小伙子們。」
陶醫生知道宋運輝在有意緩解氣氛,只得勉強道:「真不容易。」
宋運輝笑笑,也是沒話找話,「不過他們比起我們當年已經算是容易。不說別的,便是能用上的英漢技術辭典已經出來不少新的,新的工具書也出來不少,不像我們當年,基本上是摸著石頭過河。」
這回陶醫生終於能搭上話,「有利有弊,我們出來時候滿眼都是機會,等他們出來,基本上已經一個蘿蔔一個坑,被我們先來的佔滿了。機會上說,他們差了我們許多。」
「我七八的,你呢?」
「同年,我高一讀完老師讓我試試,沒想到考進了。」
宋運輝笑道:「這下可找到同道了。我進大學後做了兩年小小弟,一直等到三年級才有人比我小。他們大同學說話我沒法插嘴,說的那些東西我體會不了,只好埋頭讀書。然後繼續向下發展,找附小的小朋友玩。不過女生小點可能是受保護,男生小就是被欺負了。」
陶醫生笑道:「哪裡受保護了,也是一樣被欺負的。不過幫了我一個忙,分配時候他們看我還懵懂,沒把我分進婦產科。那時候我們沒多久就捏手術刀,現在分進來的孩子等一年都還等不到,想起來也算是運氣了。」
宋運輝拿手指指忙於做飯做菜的一幫人,道:「他們運氣也不錯,我們正處于飛速擴展階段,等下周我去趟北京,估計三期也可以談下來。我們今年一招就是三百多大學生,為三期預備的,下月起都是他們手下的兵。他們那些分進老廠子的同學可都沒那運氣。」
「真快,好像才剛奮力掙扎出來,忽然輪到我們為他們安排前途。」
宋運輝一愣,點頭贊同,「對,不說還真沒想到。你提醒我,這回大學生分進來我得給他們講講話,這回進來的機會沒去年前年進來的好,得先拿話壓壓他們的燥氣。現在分配進來的大學生一年比一年基礎紮實,不過一年比一年不肯吃苦。」
「那是,生活好了唄。我們醫院剛來的大學生,一個不高興,檔案都不要就走了,傳來消息說有個在深圳一家醫院,有個乾脆去海南做了賣藥的。非常可惜。想想我們,都是忍無可忍,咬牙再忍,那時候哪敢輕易說走啊。進了醫院,生是醫院的人,死是醫院的鬼。」
「我有一度曾經想走,實在對以前那個單位的遲緩發展忍無可忍,幸好來東海主持工作,要是沒這個機會,可能我現在某家外資企業。今天說起來回頭一看,竟然滄海桑田已經走過那麼多變革,畢業這麼些年的變化真是巨大。」
「包括人,包括這社會。」
「對。原以為走進校門,天地開闊。沒想到走出校門又是一番世界。這幾年什麼世界觀人生觀幾乎日日在變,跟著社會的變革和開放一起變,唯恐跟不上形勢被淘汰出局…」
兩人說著說著,竟是很有話說。兩眼都看著各自的孩子不讓闖禍,嘴裡則是一句接一句說得熱絡。兩人都是少年得志,說起進步時候的遭遇,說起一步一步走來內心的掙扎,都是很有感受。
陶醫生忽然冷不丁感慨一句,「我有時候想我怎麼變得如此面目可憎,可回頭又想,我內心時時掙扎,說明我還是好人,還有希望。」
宋運輝聽了一愣,細細想來,陶醫生這話滿是滋味,可竟是答不上來,半天才是一句,「沒想到我們畢業工作已經十一年。」
陶醫生卻是冷靜地道:「我五年制,畢業十年。」
宋運輝一笑,不由收回眼光看了陶醫生一眼,忽然很有親親眼前這個女子的衝動。他忙收回心神,抓起一塊畫了笑臉的麵包,道:「我把孩子們的份兒吃了吧。畫得挺有意思。」
陶醫生笑笑:「大人挺沒意思,只好做些有意思的東西取悅孩兒們。我們吃了就走吧,孩子們也玩累了。」
「別,你看他們精神還挺好。難得出來玩,讓他們盡興玩到坐上車就橫七豎八睡著那種狀態。等下教我們挖蛤蜊?」
陶醫生點頭同意。這一天他們四個玩得盡興,回去時候,兩個孩子果然在後面橫七豎八睡著,是陶醫生在後面坐著看著兩小。宋運輝渾身輕鬆地回家時候想起一天的玩樂,立刻非常精確地得出結論,今天最愉快的,是與陶醫生邊吃邊聊的那段短暫時間,竟是一拍即合的感覺。宋運輝心說自己這是怎麼了,是不是離婚讓他花心起來,他似乎對陶醫生很有點好感。他不由得內心小小掙扎了一番,可還是決定面目可憎地順其自然:他還想逮空找陶醫生聊天吃飯。
但宋運輝最必須要吃的是送別小拉父親的聚餐。小拉父親年紀一到,光榮退休,眾友好紛紛設宴相送。論理,以宋運輝的級別是排不上號的,可因為有小拉,因為小拉還想繼續後父親時代,他才有機會與系統內大佬同桌敘餐。閔廠長作為一方大員,卻是理所當然位於受邀之列。兩人出發前便已通話,約定上海機場見面,一起赴京。
閔廠長帶著幾個隨員早到,見宋運輝只單身出現,奇道:「你還真是一個人去?」
宋運輝笑道:「知道你帶著人,我還帶什麼。」
閔也笑道:「你這是明目張膽地、令人髮指地侵佔我們金州的資源,現在都輪到不跟我打招呼,直接電話動用我的人手。」閔一邊說著,一邊將宋運輝的機票交給他,「你說說,你這是第幾次動用我們金州駐上海辦給你辦事?」
「哪來那麼小氣,我這不是怕三天兩頭一個電話煩死你嗎?」宋運輝看看票價,將錢數出來交給閔的秘書,順便把身份證和機票也遞過去,讓一起去辦登機。不過他當然不能明目張膽、理所當然地使喚金州的人,還得與秘書寒暄幾句。完了才跟正主兒閔道:「前幾天電話裡一直沒說,這事兒得見面才能道謝…」
「謝什麼。」閔一聽就知道宋運輝想說什麼,一口打斷,「雞毛蒜皮的小事,給老程女兒安排個好工作還不容易。聽說上面準備給你東海升級?」
宋運輝一笑:「我也正問他們,怎麼打發我?把我高配,還是調個高級別領導來管東海?可是給我升級的話,太超前了吧。」
閔不由笑道:「趕緊去改了的身份證,改老幾歲,省得總資歷不夠。我還聽說,新來的頭準備單獨見你。有這事?」
宋運輝沖左右看看,閔連忙揮手讓手下離開三米,宋運輝才輕聲道:「有這事,主題也交給我了,說是要談產品升級的事。還有一件事,我已經拒絕,你肯定不可能聽說:上面想讓我回金州。」
閔頓時愣住,盯了宋運輝好半天,才輕道:「誰的意思?什麼原因?你前天一定要跟我同行就是想跟我說這件事?」
「是,提醒你早做準備。電話裡不便說。誰的意思暫時不知道,我也不便問,你也知道我級別不高,有些時候只有聽的份兒。估計是上面有人非議金州這幾年沒有上大項目。可我怎麼可能離開東海,東海沒包袱,管起來輕鬆,我幹嘛回金州找罪受,再說我現在避著前妻都來不及,哪還敢回金州。於公於私都不回,可我想著,我不去,上面會不會考慮別人?」
閔一張臉煞白,細細汗珠頃刻鑽出額頭毛孔,他相信宋運輝的話,正因為宋運輝於公於私都不可能回金州,才會跟他實話實說。他不由握住宋運輝的手,急切地問:「你看還有沒有其他原因?這事太突然。」
宋運輝搖頭,「別急,我還想問你金州內部有什麼變故。叫我回去這事我估計是不知道誰想叫我回去當槍使。我的低級別都已經影響到東海升級,怎麼可能去替代你在金州的位置,回去也是做副手。所以我估計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有人看中我在東海的位置,想等我結束二期,爭取來三期投資之後取而代之,做便宜老大,當然,那是非得把我先遠遠調開才行的。另一個可能是有人想安排你我鷸蚌相爭吧,目標對準的是你。也可能一箭雙鵰,我們兩個是捆一起的螞蚱。」
閔握住宋運輝的那雙手不知不覺地用上了大力氣,他悶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肯定與你無關,不然不會預先讓你知道,你別扯上自己讓我寬心。是有人想搞我。搞我的人很知道,我的軟肋在哪裡。唉,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前陣子果然托大了。」
宋運輝很有感慨:「金州太複雜,內耗太大,讓我回去坐你位置我都不願去,一大半精力都得花內耗上面。我看你這兩年一半時間扔內耗上,還哪有精力考慮發展,可惜啊。你原來是那麼大刀闊斧。走,進去登機。」
閔心事重重地跟著宋運輝進去安檢,但一直到飛機上坐下了,才又跟宋運輝道:「小宋,把你準備跟新領導談話的大綱給我看看。」
宋運輝不由一笑:「我哪有大綱,又不是做報告。我這回去是應考,所以晚上還約了一個外商代表瞭解動向,臨時抱佛腳。老閔,我倒是有個提議,別忘記發揮發揮水書記的餘熱。水書記又不可能再影響你,好好待他,一則可以顯得你厚道,二則水書記可以幫你理清內部,讓你可以脫身內耗,他也可以老有所為,雙方得益的好事。而你這回去北京,多留幾天吧。」
閔聽了沒有反對,點點頭,但也沒明確表示肯定。宋運輝知道閔心裡矛盾,水書記離任前擺了閔一道,閔不可能不記恨,要他重用水書記,那真是為難閔。可不與水書記言和,將水書記收為自己人,水書記卻可以讓閔猶如陷入水草堆裡的泳者,任期陷於內耗,直到被上司訓斥。這就是金州,誰都可以是障礙。因此宋運輝引以為鑒,在東海重用技術型人才,寧可忍受碼頭老趙那樣的人時時放刁,也不願放太多官僚生事。寧可忍受一個蘿蔔一個坑,人手常常捉襟見肘,連自己有時出差都沒陪同,也不願放任何人無所事事,因無事生妖。
但是宋運輝又看著身邊沉思的閔,在心中懷疑,就算是他好意提醒了閔,可這回閔進京活動又能獲得多少效果。閔這個不上不下的工農兵大學生,雖然生產管理上有一套,可是基礎知識的薄弱擺在那裡,閔又沒水書記的開闊胸懷,在而今這般百舸爭游的年代,管理者如果沒有前瞻的思維,不說別的,金州自他宋運輝走後,已經多年沒有拿得出手的技改了。也不全是內耗的事兒,說內耗,那是他給閔找理由。再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閔的老靠山剛退休。
雖說以前他和閔有過不愉快,可就事論事,誰坐到他和閔的位置上都會起衝突,是工作造就,與人品無關。事後閔也守信,給他挪到東海,無論是否被迫,總是幫他一個大忙。現在兩人又相處融洽,宋運輝說實話,不願金州換了主子。可是除了出個讓水書記發揮餘熱的主意,他也幫不了多的,比起閔,他在上面的關係還嫩著呢。誰知道,或許這回閔不是因為自身管理方面的原因,而是因為得罪了不知哪個上司呢。
宋運輝也擔心他的仕途,小拉父親退休,對他衝擊不小。而他現在起碼在私德方面有些「臭名昭著」,又是拋棄髮妻,又是與外商勾搭,如果新領導聽到這些,難免心裡落下不良的第一印象。所以他最先也不急著離婚的,後來實在是忍無可忍。現在倒好,陶醫生無意之中幫了他一個忙,加上他的暗中促進,很多人都開始傾向於相信他確實因為性格不合過不下去才離婚,而不是因為有第三者。既然已經離婚,新找一個女友也是理所當然。陶醫生年齡不小,學歷不低,中人之姿,還不如程開顏,而且還是單親媽媽,無家庭背景,總體條件並不好,可這些正說明他是個正直的人,並不是因為色衰愛弛拋棄髮妻,也並不是因為另攀高枝而拋棄髮妻。這時候身邊的閔重重呼了一口氣,宋運輝也忍不住深呼一口。東海隨著三期上馬,規模進一步擴大,企業級別提高在所必行,上級到底是青睞到破格提拔他,還是會適配一個級別符合的人來當他頂頭上司?小拉爸退了,他明天面見新領導,等於面試。面試結果,天曉得。因此他在面試前不敢大意,不得不進一步利用了陶醫生,儘管海邊一遊之後沒再見過陶醫生,但他在同僚面前有意識地曖昧了一把,讓眾人都以為有那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