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巡語塞,心說他中套了,中了看似通情達理地表示理解的梁父的套。
梁父看著楊巡低頭無語,厭惡地繼續道:「思申作為出資方之一,有權完全徹底地瞭解公司資金運作。而你為什麼對她隱瞞,卻對我公開?」
楊巡心說,梁父逼著他回答他欺負梁思申無知。在歷練極深的梁父面前,他無法花言巧語。他只好低頭承認:「梁伯父,是我做事沒準頭,疏忽這一步。我文化水平低…」
「疏忽?」梁父冷笑一聲,「你第一次套取現金忘了事後通知思申,我願意相信你是疏忽。你接二連三地套取,我依然可以放寬尺度承認你是疏忽,但是等我前來查賬你才忽然想到要通知思申,你的疏忽到底是什麼意思,只有你自己心裡清楚了。目前的情況已經明瞭:一,你故意不問自取;二,你套取的現金去向不明。其餘你究竟是什麼意圖,套取了多少現金,我不跟你討論。思申說,她的事,她自己處理,好,你們先自己處理。但是我有個底線,必須停止合資。就這樣。」梁父說完,就招收要服務員過來。
楊巡大驚,停止合資?「梁伯父,事實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憑良心做事,絕對沒有一分錢流入我自己的口袋。我可以向你保證…」
「憑良心?」梁父沒多說,吩咐給這一桌的茶水結賬,等服務員一走,才又道:「我不聽賭咒發誓,我只看你做了什麼。套現後沒有記賬,沒有通報,公私兩個口袋的錢擅自放進一個口袋,哪兒看得到良心?我有理由對你的良心尺度表示懷疑,我阻止思申繼續與你合作。你不必再向思申解釋什麼,你的態度我已經清楚,你只需要接受她的處理。」梁父在服務員拿來的賬單上簽字,簽完便起身,繼續道:「你沒有拒絕的餘地,同時,我保留向司法機關指控你非法挪用集體資產的權利,如果你還想蒙我們思申的話。」
梁父說完就走了。楊巡連起身歡送都忘記,瞪著眼睛獨個兒發呆。他沒想到梁父竟然提出停止合資,那不是堵死他半邊生路嗎?他可以用性命保證他沒有亂用合資公司的錢,他完全是用對待自己獨資公司的心來打理合資公司,別人不明白,梁思申能不明白?但是他也替梁父想到,不,他早就想到,事已至此,合資怎麼可能停止。大家都已經在一輛開動的車上,這車,沒法剎車。剎車就是全死。不僅他這兒無法歸還銀行信用。梁思申不會無知到自尋死路。
楊巡想到梁思申的心情。看早上她的表現,很沉靜,但會不會被她爸左右呢?楊巡心中沒底。但他絕對清楚,梁思申如果如她爸所言,提出停止合資的話,那就與提出絕交差不多了。與梁思申絕交…楊巡都不敢想。此時楊巡只清楚一點,合資,不是說停就停的,只要不停,那麼來日方長。
梁思申帶著媽媽外公出去逛了一趟,她沒心思玩,帶著媽媽看從二輕局收購來的兩塊地皮的時候,心情已經猶如看到別人的東西,沒了感情。回來聽爸爸說楊巡可能還在樓下大堂吧,她聽了爸爸的說明後,旋身就出門找下來。果然見楊巡瞪著眼睛一個人垂著頭坐著發愣,連她走近都沒看見,全不是平時一按尾巴全身都動的靈活。
梁思申不聲不響地在楊巡對面坐下,拿起楊巡的杯子敲敲桌子,楊巡才驚醒過來。楊巡第一件事就是看梁思申的表情,梁思申不同於她爸修煉那麼好,七情六慾多少露在臉上。但一看之下,心中有些放心,梁思申有點嚴肅,但沒太憤怒。梁思申見楊巡死死看她,不自在地扭開臉,以平和的口氣道:「我爸說已經找你談了。如果我爸有情緒激動的地方,請你體諒。」
楊巡一時迷糊,梁思申與她爸的態度怎麼會這麼不同。他忙道:「你爸是見過大場面的,不會亂發火,但他好像挺生氣,要我們停止合資。真的嗎?你也這麼看我這個人嗎?你說我真的是那種騙你錢財的小人嗎?」
梁思申淡淡地道:「我們合資將近一年,這麼多時間來,事情基本上是你在做,我做得不多。我很感謝你不計較兩個人的分工。現在…我提出終止合作。具體辦法我爸爸在起草。我的意見是,我已經投入的資金作為借款,你付給我當期銀行的貸款利息,三年內還清。考慮到國內《公司法》需要到今年七月才能實施,我可以依然掛著名,一直到你能辦理註冊為止。你看這樣的方式可不可以?」
楊巡愣愣地看著梁思申,為梁思申真的提出終止合作而吃驚,更為梁思申提出的對他非常有利的條款吃驚。他想了半天,才回答:「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怎麼看我,你認為我是一個騙你錢財的小人?如果你認為我是小人,那麼你要終止就終止。」
梁思申聽著這話臉色變冷,她有她的驕傲,她的驕傲在於不願跟比她不足的人計較。可是楊巡欺人太甚。便道:「我拒絕評論你的人品,相信我爸也不會妄評他人人品。但是你不能否認,你違背合作雙方該有的信任原則。」
「我不是製造假賬,我們當時簽有合同,這邊的具體操作由我決定。既然如此,我不可能把支出事無鉅細都告訴你,或者預先等待你審批了才能支出。而且我沒攔著你查賬,甚至也沒攔著你爸查賬。」
「楊巡,你混淆概念。你有權全權決定的是正常支出,是有據可查的支出,你無權決定非正常支出。我們合同上面早有約定,多少金額以上的支出屬於重大支出,需要兩人簽字決定,何種範疇之外的支出屬於非正常支出,需要兩人簽字決定。你做到了前者,可你沒做到後者。」
楊巡道:「我認為我簽的是正常支出,理由我已經跟你爸說了,你爸也認可,這是這邊慣例,誰都知道。」
梁思申本來想給楊巡面子,此時見楊巡強詞奪理,終於無法按捺怒火,冷冷地道:「楊巡,你捫心自問,你真認為這是正常支出嗎?如果是正常支出,你又何必選擇今天才告訴我?楊巡,請你也考慮我的感受。我寧願一廂情願地相信只是我們彼此理解不同產生摩擦,導致合作艱難。因此我願意退出,但不能妨礙你這麼多日子來的心血。你還要我怎麼樣?你還是別責問我,你想要我怎麼回答?」
楊巡也怒道:「我捫心自問,我沒對不起你。我對你是什麼感情你知道的,我會蒙你?你是聰明人,你不能你爸說什麼你信什麼,你爸不知道我這個人,你難道會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我有叫苦叫累了嗎?我要是真有那麼重私心。我多的是吃定你的辦法,我做了沒有?你今天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問題搞清楚,我沒對不起你。」
梁思申聽著這話簡直覺得楊巡這是耍無賴,竟然把他的什麼感情都搬出來做籌碼,難道承認他的感情就得承認他的合理?梁思申強抑怒氣,盡量平靜地道:「我認為你對不起我,就這樣。如果你有異議,我只能說我已經沒法說服你,我漢語能力有限。我會盡快與我爸確定終止合資的協議輪廓,其餘交付我爸與你聯繫。如果你不支持我的建議,或者另有建議,我全權委託我爸跟你談。楊巡,我對你已無話可說。」
楊巡見梁思申說完就站起來要走,也猛地起身,大聲道:「梁思申,你誤會我,我絕對沒有對不起你。」
梁思申欲言又止,終於沒說,轉身走了。無話可說,對,就是無話可說。她不信楊巡真不懂她婉轉解釋的那些,不懂正常支出與非正常支出之間的區別,她此時真覺得楊巡無賴,竟然當著面說瞎話,由此,楊巡私自套取現金的行為,她已經無法替楊巡找出理由。梁思申至此已經非常失望,也非常生氣,走進電梯就不再克制,拉下臉來滿臉是火。這樣的人,她一句否不願多說。
楊巡看著梁思申不顧而去,似是一句話都不願再跟他說的樣子,滿心都是冤屈和失望。沒想到他如此真心對待梁思申,梁思申卻一點看不到。剛才梁父這麼對他,還有梁父訓斥的話,他認,可是梁思申怎麼也看不到他的善意?他很是失望。
梁思申回去上面,看到爸爸擬的大綱,與她說的差不多意思,就簽了一些授權書,又簽了一些空白紙張交給爸爸,讓爸爸回頭辦理。其實她真氣得想推翻原來的方案,可最後還是沒反悔,她認栽,是她自己濫施同情,被楊巡作為個體戶的不平遭遇和楊巡勤奮努力的現象迷惑,而沒看清楊巡是個不可合作的人,是她不懂國情沒事先預防,才有今天之困,她認,她還不得不承認,她太差勁,楊巡原是可以佔她更大便宜,她理智上做出各打五十大板,甚至自己多打幾板的決定,可是感情上卻無法平息憤怒,抱著媽媽哭了一通。梁父在一邊看著,臉上如掛霜了一般。
外公竟然意外地沒問什麼,過來看看三個人鬧成這樣,他就回自己房間獨自看電視。
晚上宋運輝終於忙完,帶著宋引過來一起吃飯。梁思申雖然用化妝遮去眼皮紅腫,可是誰都看得出她哭過,連宋引都看得出。宋運輝想問卻不便問,當著那麼三個老人精,他無法不小心行事。這一桌子在外人看來實在是太曖昧,活脫脫祖孫四代的寫照。上面坐著個老太爺,第二代的坐老太爺旁邊,第三代的當中夾著個第四代。
還是梁思申有始有終,既然前面找了宋運輝瞭解情況,後面當然要把處理結果說明一下。「Mr.宋,我找楊巡談了。可是都沒法談,回來後媽媽跟我說,這是價值觀、世界觀的差異,對了,中文應該是這兩個詞。我很遺憾。沒辦法,看來今天明天沒法把事情確定下來,我只能把尾巴交給爸爸處理了。可能…會被認為仗勢欺人。」
「原來是觀念衝突。」宋運輝說出來後,見梁思申點頭答「是」,才有意調解氣氛,微笑著對梁父道:「既然小梁已經感受到與個體從業者的觀念衝突,那我就得秋後算賬了。梁伯父,小梁沒少攻擊我們國企吧?包括秋天時候發給我的文章也是完全替個私經濟張目,可是現在如何?知道國家這麼做也是有苦衷的吧?」宋運輝說完,看著梁思申笑。
梁父一聽,也笑道:「對了,每次見面就批判我們銀行不給個體戶放貸,能放嗎?他們腦袋裡沒規範經營意識,這回你也領教了。從銀行貸款,在他們眼裡就跟白撿來錢一樣,還不還,看他高興。銀行還怎麼敢貸款給他們?」
「我們運銷處的同事說,最怕給個體戶發貨,沒見錢不敢發貨,沒見全部的錢也不敢發貨,怕的是發貨後再找不到人要貨款。他們越沒規範經營意識,銀行越不敢給貸款,他們只好越千方百計走歪路尋找資金,就越敗壞自己的信譽,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梁父道:「小宋說得在理。他們根子裡沒有規範、沒有秩序這樣的概念,遇到利益的時候就一哄而上,只要能追求到利益最大化,只要不殺人不放火,他們認為做什麼都在理。目前有關政策法律還在探索階段,對於個體經濟這個新生事物還缺乏有效約束,作為相關經濟部門,比如銀行國企,只好採取自保手段,以免陷入他們的惡性循環。囡囡,當初爸爸反對你與楊巡合資,就是基於這點實際考慮,並不是歧視。」
梁思申剛剛在楊巡那兒上了鮮活生動的一課,而今聽著最信任的爸爸和宋運輝都那麼說個體戶,她心中的信念開始動搖。楊巡可不就是只要不殺人不放火,做什麼都在理的意思嗎?一個人如果根子裡是這麼在想,還怎麼與之合作呢?她不禁看向宋運輝,看他怎麼應和爸爸的話。
果然宋運輝接著道:「我本來以為個體戶的這些習性與出身的窮有關,與沒有相應的社會身份有關,等有身家地位之後,應該會有信用概念。現在看看也不是。很可能他們初始的不規範不規矩反而獲利豐厚加強了他們的某些錯誤想法,並將那些錯誤想法轉變為根子裡的東西。如果那樣…」宋運輝看看梁思申,「可能又是一個惡性循環。」
梁思申立刻明白宋運輝說的是楊巡,以前與楊巡合作時候,跟宋運輝談起楊巡,也曾說過楊巡現在有兩處市場資產,因此做事時候總要顧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會太失分寸,可問題是他們都沒考慮到,如果楊巡壓根兒心中就沒「分寸」這兩個字,又如何?梁思申喃喃地道:「我萬分幸運,還有退路可走。」
這邊議論得激烈,那邊宋引卻閒得無聊,追著外公道:「爺爺,您男同學戴紅紅綠綠的東西真臭美哦。」
外公聽著驚奇,全身看看,又摸摸領帶,都灰灰的,哪有紅紅綠綠?他笑嘻嘻地道:「爺爺手裡只有一雙筷子是紅色的,哪兒還有別的?筷子可不能不用哦。」
宋引去伸出兩隻手,一隻手指著另一隻手的無名指,道:「就這兒,男同學也臭美,臭美臭美,一個鼻子兩張嘴。」宋引說著,又兩手抓臉做了一個鬼臉。
眾人才知說的是外公手指上那只耀眼的翡翠戒指,都是忍不住地笑。外公聽了也忍不住笑,「娃娃,那不是臭美…」
「就是臭美。貓貓沒錯,外公戴這個就跟姐姐戴胸針項鏈一樣臭美。」梁思申終於也笑出來。
「女同學可以臭美,男同學不行,因為是男的。」宋引的道理似是而非,但她卻非常堅信自己是對的。
眾人依舊是笑,外公也大笑,一點不覺得受冒犯。外公笑道:「為什麼男的不能戴?美國男的還有穿花襯衫花褲子的,還有一個國家男的穿格子花裙的,中國古代男的還穿紅衣服,叫紅男綠女。」
宋引大聲道:「可是您戴的是綠的,羞不羞,羞不羞?」
外公對著一個衝他吐舌頭畫臉皮的小孩子沒招,只好哈哈地笑,表揚宋引很聰明。宋運輝笑著教育女兒道:「指出問題就行了,羞不羞就別追究了,要尊敬爺爺。」
外公笑道:「都沒規矩的,小傢伙叫我爺爺,叫我女兒女婿阿婆阿公,叫我外孫女又成了姐姐,什麼亂套的。」
宋運輝笑道:「我這方面不強求孩子,她怎麼看就怎麼叫,只要大方向別錯就行。對不起,王老先生。」
外公道:「我奇怪啦,你們國內的比我們在美國的還西化,一說傳統,好像都是要打倒的一樣。現在傳統都得去台灣找啦。大陸不行,老的沒保留,新的沒學到,不三不四。」
梁母微笑道:「一個疆域寬廣人文種族複雜的陸地才能包容文化多樣性,並能將多種文化熔融創新成一個兼收並蓄的文化。因此文化多發源於類似中國、歐陸等地,美國現在也可以輸出它的文化,而相對封閉的島國則基本上是傳承者的身份,台灣保留傳統也是理所當然的。爹爹,我們的人文體系已經與過去大不一樣了。」
外公到:「你別狡辯,我沒說你不應該變,可是你們把傳統裡面好的變沒了,我這幾天看著就想到『禮崩樂壞』這一句。就說思申今天這件事,你們說的我都聽得懂,傳統生意人有這麼不講信用的嗎?那姓楊的要換作解放前做出這種事還敢在城裡呆著?早讓我們商會合夥兒滅了。做生意的誰不求個亮堂堂的金字招牌百年老店的?做生意你騙官府可以,可不能騙合夥人騙顧客,那樣做是短視。」
梁思申道:「可楊巡不覺得這是在騙我,他還覺得他這是大包大攬做了所有的事。」
外公道:「這就是我說的禮崩樂壞嘛,你大環境變得惡劣,單個人能好到哪兒去。」然後單獨對宋運輝道:「宋廠長,傳統還是有用的,別有意去破壞。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家庭如果用破壞傳統的方式去發展人文,這很危險,一定弄得人民無所適從。」
梁思申看看媽媽,道:「我同意外公。但我反對沒原則的孝順。」
梁父梁母則與宋運輝面面相覷,三個人都想到那個最破壞傳統的年代。但梁父道:「我們還是別太多議論社會。楊巡即使不是特例,可他在對待我們囡囡的事情上更是個看到小紅帽獨行的狼。現成的例子是,我今天下午先跟他談,他不得不承認他所做的事,但他只承認是疏忽。可是到囡囡面前,他卻反咬一口。說明他是看菜下碟的。小宋,這樣的人我們每天可以遇到,他們在我們面前是十足好人,十足溫順,可是深究起來就難說了。來前我太太還在說楊巡是個上進青年呢。這回他算是不小心露出馬腳,但沒他第二回的機會。我們前面給他尋找出人品形成原因,我們可以理解,可我們不能接受。」
外公卻笑道:「楊巡這回偷雞不著蝕把米,騙誰不好,敢騙官僚?吃豹子膽啦,這小子,呵呵。思申碰到他是秀才遇到兵,他碰到我女婿是兵痞遇到長官,算是都撞對了啦。小宋啊,我跟你說,我年紀大,看的人多。人這東西,殺人放火都或許情有可原,惟獨沒良心是永遠不能原諒的。思申今天哭什麼?還不是因為好心遇到驢肝肺了嘛,本想提攜楊巡一把,結果反被咬一口。你們都假惺惺說什麼規範道德,我老頭子說實話,楊巡就是沒良心。跟沒良心的人你也不用有良心,思申,我以前看你是個果斷的,黑心的,沒想到你今天這麼婆媽。這事叫我解決的話,我拍死楊巡。」
宋運輝正被梁父與外公對楊巡這個人所下的結論所震驚著,心裡矛盾著,卻聽他女兒在一邊睜著似懂非懂的眼睛,迷茫地道:「小楊叔叔不是蒼蠅,怎麼能拍死呢?」
眾人都沒笑,都被外公的「拍死」兩個字震驚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尤其是梁父,第一次有跟岳父握手的衝動。只見外公笑嘻嘻地道:「這娃娃有前途,才這麼小的人,大人說話都能插上嘴,有主見。爺爺說著開玩笑的,大活人哪兒拍得死,又不是蒼蠅。」
但大家聽著心裡都有數,楊巡在實力雄厚的外公眼裡,只是一隻蒼蠅那麼微小,在梁父眼裡,也沒好上多少。梁思申心情複雜,她生氣的時候不是沒想過外公的主意,可是,想到楊巡曾經兩天兩夜沒睡地監督工地,為合資企業下過那麼多苦力,她如何拍得下手,她是真的婆婆媽媽。她不禁看向非常欣賞楊巡的宋運輝,看到宋運輝也看向她,眼睛裡有不忍。
宋運輝看到梁思申眼裡的動搖,雖然他思考之後知道梁父和外公說的都沒錯,楊巡這個人在他面前一直是好人,可背後…比如說對尋建祥這個合作人的分割這件事,可以看出楊巡的真實品性,可是想到楊巡一路闖過了的艱難,想到楊巡一直來對他的奉承和為他辦過的那麼多事,他無法不開口為楊巡求情。便道:「梁伯父,這件事最大的責任在我。作為我這個既瞭解楊巡又瞭解小梁的人,而且我又是清楚國外與國內人思維區別,我沒有阻止兩人的合作,我是肇事的根源。楊巡有私心嗎?有,不能否定,可是他在合資公司這件事上的私心不能算多,還談不上沒良心,應該是經營理念不規範佔大頭才是。我看他對合資公司的投入絕不亞於他當年做兩個市場時候,那是全心全意的。很少見到有人對合作的企業能如此投入。畢竟從國情而言,楊巡在合資另一方基本上不參與的情況下能做到今天這一地步,並不算是罪大惡極。我想腆著臉給楊巡求個情,在這件事上,最該責怪的是我這個小梁信任但沒把監督工作做實的人。」
外公一聽就笑了,道:「思申有給你咨詢費監理費了嗎?如果沒有,她憑什麼要求你監督?你是最沒責任的人。小伙子,難怪年紀輕輕就做大廠長,好,有擔當,也夠狡猾。思申要是跟你一樣,我今天就把財產交給她打理。」
外公對誰也不幫,對誰都不客氣,讓宋運輝聽了也是訕訕的,外公揭穿他苦肉計的用心。梁父一時也不好繼續說什麼,否則就顯得連宋運輝也責怪上了似的。他拍拍宋運輝的手臂,很是真誠地道:「小宋,我會聽取你的意見。」
梁思申見此忙道:「爸爸,我們不生氣,我們得承認楊巡的工作。給他一個機會,把項目完成。還是我的方案。」
宋運輝心想,梁思申真是寬容。梁父卻道:「本來就說用你的方案,可楊巡不幹。」
外公氣道:「我氣死啦,沒見過你們這種犬儒。乾脆今天一頓飯吃完全都出家算了,割肉飼鷹都沒你們高尚,沒良心的人你們以為感化得了嗎?告訴你們,這世上什麼都可以原諒,惟獨背叛不能原諒。氣死了,我看電視去。」
外公說走就真的走了,攔都攔不住,梁母只能向宋運輝道聲歉,緊隨其後。梁思申與宋運輝都很是吃驚,惟有梁父看著岳父的背影一會兒,轉頭就笑笑道:「老頭子就這唯我獨尊的脾氣。對不起,小宋,別給影響情緒。」
梁思申連忙跟宋引打岔,轉移孩子的注意力。宋運輝見此更能理解當年梁思申為什麼要與外公打官司,看起來以前小小的她在外公手下很不好過。想到梁思申吃過苦頭之後依然寬容,而楊巡卻還是固守那些小生意人的勾當,心下歎息,卻也對楊巡加大了反感。沒錯,什麼都可以原諒,惟獨背叛不能原諒。
一頓飯吃完,因為宋運輝帶著孩子,梁父沒有挽留,親自下去,冒著寒風堅持送宋運輝上車了才走。宋運輝感動,卻又是替楊巡擔心。梁父這個出身良好的人,顯然被社會磨礪掉的稜角較少,感情上恩怨分明得很。梁父對他越好,宋運輝相信,梁父對楊巡越狠。宋運輝回想起來,忽然發覺,梁父嘴上敷衍著梁思申,其實從頭到尾都沒贊同梁思申的方案,都是以模稜兩可帶過,而沒表態。包括他的求情,梁父這句「我會考慮你的意見」已經很說明問題,梁父壓根兒就想等女兒走後,自己著手處理。可想而知,楊巡慘了。
但是今天該說的話他都說了,梁父的想法,他只停留在猜測上,總不好現在就恃仗過去的一點點恩情再要求人家退讓,他想來想去,只有打電話給楊巡,要楊巡立刻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明天立刻簽字確立協議。
但是楊巡卻正生氣著,他生氣的是梁思申竟然如此不信任他,他全副心血都投入到合資公司,卻還被梁父如此污蔑。他不肯答應宋運輝的提議,說答應就是承認他貪污,那是不可以的。他跟誰承認都行,就是不能跟梁思申承認。
宋運輝覺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不顧旁邊女兒在場,怒道:「楊巡,你找死嗎?」
楊巡道:「宋廠長,我沒找死。現在情況是,梁思申想撤資,可已經撤不了,只有選擇借款這個類型。但是對我來說,我不答應,這個項目就是拖著,照舊,他們也沒有其他辦法。如果我不拖著,答應梁思申的方案,項目還是照舊進行,可我損了的是名譽。於情於理,我都沒可能答應。」
宋運輝明白了楊巡的用心,項目做到這個程度,以梁思申在國外,梁父在省外,兩處都鞭長莫及來看,就算是控告了楊巡,讓楊巡坐牢,出了梁父心頭的毒氣,可是項目呢?項目若是因此而停頓的話,梁思申將遭受慘重損失,梁家不會不投鼠忌器。宋運輝歎息,奉勸一句:「楊巡,你好自為之。應該說梁思申已經仁至義盡,你別逼她了。」
楊巡卻不這麼想,他清楚宋運輝對梁思申的好,他只是道:「我不想蒙冤。」
宋運輝無語,只好作罷。梁思申外公和梁父就楊巡人品所說的話對他影響很大,讓他重新審視與楊巡的關係,釐清欣賞與信任之間的區別。
楊巡想來想去,認為宋運輝肯定是為眼下他與梁思申的矛盾生氣,責怪他不聽勸告,或者更應該說是要求。但是他不能答應宋運輝的要求。不錯,他確實是有意不告訴梁思申套取現金的事,因為覺得沒必要,他自己心裡有數就行,梁思申行事太規範,都照那套規範來,還怎麼做事?可是他自始至終沒有占梁思申便宜的意思。如今事已至此,他已沒有退路。如果答應梁思申的方案,那就意味著從此絕交,他在梁思申眼中成為小人,以後都無法解釋清楚。而如果拒絕答應方案,那麼梁思申生氣大怒都在情理之中,可是項目已經進入內外裝修,很快可以交付使用。屆時,他把回報交給梁家,讓梁家明白他不是小人。再說了,他也不信,他即使接受了梁思申的方案,梁父就會放過他。如果梁思申由合作人變為債權人,只協議收取固定金額,那麼,梁父有的是辦法折騰他。到時他只有更慘。他只有想方設法繼續與梁思申綁一根繩子上,來日方長,大家最後都會理解他的苦心,包括宋運輝。
梁思申回上海前找到申寶田,請申寶田以同是江湖企業家的身份做楊巡的工作。申寶田答應,因為申寶田現有不少資金已經轉移到梁思申處,等著積累到一定程度投進國內展開合資。而且申寶田還想把兒子弄到美國去混個身份,以後就用兒子作為外商回來投資。在申寶田看來,梁思申的斷絕合資決定有些傻,退讓太多,楊巡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與申寶田談話後,梁思申才回來退房吃飯,載著父母外公回上海。最先,還眾人皆睡午覺,獨梁思申一個寂寞孤獨地開車。等會兒,外公先睡得不舒服地醒來,也不管女兒女婿都還打著瞌睡,就問前面的梁思申,「又出去跟那個姓楊的小子談了?」
「沒,跟另一個合作者談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