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浮萍

第5章 浮萍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患上一種病,病的名字叫黃昏。這些年,每至黃昏,無論陰晴雨雪,心中總會莫名地恐慌。我在懼怕什麼?是對未知明天的迷惘,是對飄萍人生的厭倦,抑或是對如流光陰的無奈?
    人生如寄,縹緲若萍,初遇情真,攜手走過幾程山水,竟再也尋不回純淨的當年。雲聚萍散,世事無常,萬物山河不曾轉換容顏,是我們在倉促老去。那麼多的曾經來不及回憶,那麼多的故事來不及敘寫,還有那麼多的人,來不及好好地遺忘。
    友說,她兒時最唯美的一幅景致,就是祖母拉著她的小手,跨過木門檻,走在清晨的鄉村裡。沿途有露水,有白霧,有晨起的餘暉。要一直那樣多好,故人都在,一切美麗如畫,一切清澈如水。
    那個叫竹源的小村落,亦曾有過一簾相似的風景。母親拉著我的小手,走在斜陽小道上,她手腕中的籃子裡,裝著新撈的水青萍,還有一些綠菱角。遠處山巒層疊起伏,近處水田聚散有致。潔淨的風,清淡的雲,潺潺溪流,幾叢蘆花,來往行人踏著彩霞,緩緩歸去。
    長大後,我做了那個采萍的女孩。臨水采萍,無關詩意風雅,打撈的水萍裝回家,母親用來飼養小豬。木柵欄裡,長年養上幾頭豬,到了年底便有鎮上的屠夫上門購買。各家各戶賣了自家精心餵養一年的豬,換了銀錢用來置辦年貨,添件冬衣。餘下的那份,留給來年小孩的學費,以及春天重新購買小豬的本錢。
    還記得,每當屠夫從圈裡將豬買走,母親總有那麼幾日神情冷落,寢食不安。一年的時光,它雖為牲畜,亦有與人相通的情感。
    素日裡,時常聽母親對著豬叨絮,有時不聽話,太過頑劣,甚至還會對它打罵。若乖巧吃食,母親亦會溫柔待之,或是獎賞其新鮮瓜果蔬菜。後來他們的相處,有了旁人不可意會的默契。我總在一旁觀看,從當初的不屑一顧,到後來心生感動。而母親亦從青絲紅顏,到後來華發早生。
    年復一年,養豬並不能給生活帶來富裕,只是補貼家用。鄉村的日子,永遠清淡如水,溫飽即安。母親白日多半在菜園打理各式蔬菜瓜苗。而我趁放學之餘,便邀上幾個夥伴,提上竹籃去採摘野菜,或打撈浮萍。
    萍,水草也。浮生水面,葉子青翠,生白花。萍草無根,聚散無依,此一生不可主宰自己命運。而我後來數年飄萍轉蓬,亦是有了某種前因。母親說,遇草木茵茵之時,當採摘時新野菜,餵養牲畜。若時間緊迫,則取竹竿,去自家池塘打撈浮萍。可見,萍在鄉村,實屬尋常之物,隨處可見,人可撈之。
    她叫萍,時常與我一同打撈萍草。長我三歲,卻通曉世態人情。雖為鄉間女孩,自小愛讀詩詞,純真浪漫。我與她惺惺相惜,去山間砍過柴,摘過野花,采過蓮,撈過萍。亦同榻而眠,燈下讀紅樓,聽雨聊天。那些悠長的時光,成了如今最美的回憶。
    她說她將來要當個詩人,過上唐詩宋詞裡雅致的生活。我說我只想做個簡單平凡的人,一生踏實安穩。後來,她學業未成就獨自背著行囊去了遠方,似浮萍一樣居無定所。在外地和一個庸常的男子相戀,遠嫁他鄉。而我卻接受了命運的流轉,落於江南煙水之地,與文字相伴。
    我與萍十數載不曾相見,亦不敢打聽她的消息,只依靠兒時記憶,想像她的模樣。不曾想舊年春節於路口重逢,彼此相見無言,僅是一個微笑便轉身離去。多年光景,歲月沒有偏心,在我們的容顏上,刻下了滄桑的痕跡。我從她的眼神裡,看到了太多現世的疲倦,不禁心生感傷。
    母親說,萍嫁至遠方,生了一雙兒女,日子清儉安然。而我的生活雖詩情畫意,閑雅自在,卻始終若飄萍孤身一人。人生真的好諷刺,你所追尋的夢想,總會與之背離。完美是一種奢侈,唯有缺憾,方給得起我們想要的永遠。我與她之情誼,有如萍水,來去由心,聚散隨緣。
    杜甫有詩吟:“相看萬里外,同是一浮萍。”蒼茫人世,皆為飄萍雁旅,何曾有過真正的安穩。那些攜手人間的伴侶、親人,最後都丟了音訊,唯有影子與自己相依,無法割捨。從此我對浮萍,有了更深的情感,都是天涯倦客,歸路卻難與相同。
    外婆告訴過我,在那個動盪年代,萍草曾解了過許多人的飢餓。村裡的婦人小孩去池塘撈萍,摸田螺,採菱。這都是大自然的饋贈,無須錢財購買。回來後,各戶人家洗淨萍草,切碎,再挑出新鮮螺肉,拌上一些米粉作料,上鍋蒸熟,最能飽腹。或煮上一大盤菱角,家人圍坐一起,甘之如飴。
    依稀記得,母親為了感受過往那段清苦的生活,用浮萍和田螺肉拌著米粉清蒸。儘管她用上了各式作料,卻再也嘗不出當年那般滋味。或許有朝一日萍草又會作為一道美食,流散在百姓人家的餐桌上。而我早已學會了將清苦,視作甘甜;將往事,寫成回憶。
    浮萍是藥,性寒,有清熱解毒之功效。每年夏至秋初,父親會采撈一些浮萍,除去雜質,曬在竹匾裡,當作一味藥材。若遇風熱丹毒,可用浮萍煎水浸洗,亦可研成粉末,敷之。父親還用蜂蜜,做過浮萍丸子,用來消渴解虛熱之症。
    “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我想起了那個仗劍江湖的李白,縱算生於大唐盛世,滿腹詩文,亦如浮萍來去無根。我們都是天涯遊子,奔波於浮生亂世,不知成敗,不知歸程。與其費盡一生爭奪輸贏,不如安心做一株萍草,隨波逐流,隨遇而安。
    如今那座荒廢的小院,已無人煙。木柵欄的豬圈,被歲月折損不見初時模樣,只能在回憶裡尋找舊時繁鬧的情景。鄉村池塘的萍,肆意瘋長,來往路人,再不會為之停駐步履。它的存在,是順應自然,是一道可有可無的風景。
    乘舟采萍的女孩,倉促間老去。廿年光陰,恍若一夢,人生還有多少個春秋,禁得起消磨。東坡先生有詞云:“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萍,是意境,亦是過往。

《相逢如初見 回首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