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竹源
那是一座古老的南方小村莊,它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竹源。村莊居群山之間,綠水之濱,翠竹隱隱,四季常青。那條悠長蜿蜒的鄉間小徑,行走過荷鋤歸來的農夫,騎牛吹笛的牧童,池塘浣衣的村婦,孤舟江雪的釣翁,還有提籃擇菜的老嫗。
我的外婆,從一個叫香塘的村落,嫁到了竹源。一位殷實的富家小姐,下嫁給一戶中下貧民,在當時並非是傳奇故事。對外婆來說,她的出嫁,不過是命運一次簡單的遷徙。外公雖然家境清寒,帶給外婆的卻是一生的安穩和幸福。
嫁給外公的第二天,外婆褪下了錦緞旗袍,從此穿著民國時期平凡村婦的簡衫。外婆說,外公也穿過長衫,那是去城裡趕集時的衣著,素日裡穿的皆是馬褂。後來,她把旗袍和長衫鎖進了陪嫁的樟木箱裡,當作是青春的回憶。任憑歲月爬滿雙肩,過往的恩情,一如當年,被永久珍藏。
那條鄉間小徑,也是我去外婆家的必經之路。兒時居住的鄉村與竹源,僅隔了兩公里山路。看似簡短的路程,沿途盡現美麗的自然風光。山花夾徑,翠鳥棲枝,轉角路口更是別有洞天。星羅密佈的稻田,隨處可見散養在外的水牛和家禽。過石橋,於溪流泉澗邊停留片刻,總不忘摘一束野花,裝點陶罐。
逢年過節,或是寒暑假,去外婆家成了幼年最快樂的時光。記憶中的外婆,已是佳人遲暮,絲毫看不出她年輕時的風華。常穿一件藍色斜襟盤扣的上衣,戴一頂黑色的絲絨帽子,帽子的右邊繡一朵小花。外婆身材瘦小,面容慈祥,她用那雙佈滿皺紋的雙手,給我做了許多美食,充實了那段瘦瘠的歲月。
後來表姐跟我說,在竹源小舅家的日子,應該是外婆此生最開心的時光。外婆生下小舅已四十出頭,直到小舅成家立業,彼此亦不曾分開。外婆自從嫁至竹源,勤儉持家,送走翁姑之後,與小舅一同生活,大小事務全由她做主。樸實的農人,用他勤勞智慧的雙手,創造了一番富饒的場景。他們守著美麗的家園,過著幸福安穩的生活。
家裡殺豬宰雞,或是地裡收了新鮮瓜果之類的,母親總讓我和哥哥拎著竹籃,走幾里山路送去外婆家。田地裡,水塘邊,小道上,散落著耕種行走的農夫浣女。當時只覺世上人家竟是那般繁華,絲毫沒有偏遠村莊的清冷之感。而我更想像不到,有一天,我會遠離這條山徑,迷失在異鄉的街頭,茫然無措。
外婆系一素布圍裙,立於灶前,做幾道農家小菜。青椒炒肉片,粉炸小河魚,茉莉花炒雞蛋,是兒時對美食最純真的回味。柴火燒得喜樂,伴隨煎炒之聲,響徹四壁。炊煙透過黛瓦,裊於庭前,直至散漫了整個村莊。這就是平凡的煙火人家,連燕子亦不捨丟下舊巢,和簷下的蜘蛛做伴,看流水華年,光陰往來。
打理好廚房的一切,外婆才會坐下來,給自己斟一杯合歡花或是桂花浸的酒,細細品嚐。庭院的小竹桌上,早已擺放了各式點心,楊梅酥、蘭花根、桂花糕,一壺自製的山中野茶。庭前的棗樹,結滿了果實,葡萄架下,拂過鄉間淡泊的清風。耳畔有外婆的喃喃絮語,她總是在重複過往的故事,而我亦百聽不厭。
直至日暮西斜,晚照催急,亦無歸家之意。盼著假期,住了下來,安享著與外婆同榻而眠的快樂時光。如水月夜,案幾上一盞煤油燈,外婆坐於燈下,縫補舊衫。我斜倚在她出嫁時那張雕花古床上,看著她一針一線地織補日子,思緒竟有了漫漫遠意。人世風景可以這般儉約,門外犬吠的聲音也隨之安定。
在外婆的哄拍中緩緩睡去,以為可以過到地老天荒。夢裡卻生了傷情,在我韶華之時,獨自背著行囊,走過鄉間古道,闖蕩江湖去了。後來此夢成真,我被歲月放逐,去尋找江南的另一種風光。那個杏花煙雨的江南,詩人詞客的江南,風景如畫的江南。只是,從此與樸素的日子,漸行漸遠。
晝長人靜,屋後滿池的睡蓮,在月光下徐徐舒展。直至陽光透過珠簾,灑落窗欞,方見著外婆於鏡前梳理頭髮。小小的妝奩裡,有許多精緻的銀飾,只覺外婆的人生,亦如這妝奩,華麗深藏。後來這些銀飾交付給了母親,母親又轉托於我,它們隨我天涯遷徙,落得流離失散,所剩無幾。
風靜日閒,外婆在庭院擇菜剝筍,我於花圃撲蝶嬉戲。門外村落路亭,柳溪梅畔,皆在日光蟬聲裡。世上萬物皆具靈性,無有不好。曾經一度以為,外婆的一生,會如靜水長天,永無止境。她的生命,亦在我們身上,長出了繁盛的枝葉。
所以我可以固執地飄蕩在異鄉,做一個安然的遊子。始信每年回歸故里,外婆依然健在如初,或在門前和鄰舍閒說家常,或在桌畔繡花縫衫,或於籐椅上靜心養神。我知道,她會隨時光緩慢老去,卻一直會在。
每次回家,我珍惜著與外婆相處的簡短日子。和往常一樣,泡一壺茶,裝幾碟糕點,說說她的過去,我的現在,還有未知的將來。我告訴她,我對文字的喜愛,以及對故鄉草木山石的情懷。我甚至給她念詩讀詞,不識字的外婆竟也喜歡詩中意境,說唐代那個叫王維寫的詩,像是一幅水墨畫,恬淡安靜。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曾經外婆是那竹林的浣女,如今的我,則是徜徉在秋天的過客。人生萍水,聚散匆匆,外婆無數次站在離別的路口,目送我遠行。我從沒有勇氣回頭去看她不捨的目光,害怕深邃的情感,會穿透薄弱的背影,直抵憂傷的心靈。
世事喧然,人生徙轉,陰晴不可預測。外婆在舊年冬天的一個早晨悄然辭世,那時的我,還在這座古城裡煮茶聽雪。臨回鄉的日子僅差一周,外婆卻不再等我。那一日,只覺天地荒蕪,人世的生離死別,割心裂肺,勝過一切悲痛。
獨自在啼泣聲中慢慢睡去,外婆的魂魄竟未能入夢來。我心有愧,沒有趕回去送她,只在佛前,為她點亮一盞油燈,願她在歸去的路上,步步生蓮。生命飄忽無常,一個人最終得以投宿於故土,亦是福報。
只寫了一段簡短的悼亡詞,詞的內容是這樣的。“外婆承諾過我,她去了那個世界,會托夢告訴我,那裡是什麼模樣。我曾謊騙她,說人死去會有靈魂,有一天,她和英年早逝的小舅,還有外公一定可以天上重逢。外婆一生茹素行善,這個微小的心願,而今已然成全。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外婆,我祝福你。”
當我再次行走在那條鄉間小路,是去外婆的墳前。暖日和風,南方的村莊已有春意,幾樹野梅孤獨綻放,與世不爭。翠竹山上,多了一座新墳,而黃土下面,躺著的則是外婆的一掊骨灰。人生這樣無奈酸楚,一旦辭別,竟是永遠。
母親說,外婆死時已無牽掛,叫我莫要多生悲慼。外婆以九十四歲的高齡老去,也算是壽終內寢,算是有情有義。此次離別,再來時又不知是何日,唯有墳前的草木,可以伴她長寧。
記得外婆生前有願,死後讓母親買了上等絲綿將之裹身安葬,來世投胎,必是肌膚勝雪,絕世美人,驚艷於三生石畔,令人愛慕。倘若山水有靈,了她心願,做一樹她最愛的茉莉,冰雪為骨,清雅潔塵。守著這個叫竹源的村落,看天地悠悠,過客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