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遠行
最美的風景，總是在遠方。這像是對光陰的約定，為了這約定，我試圖走出生命中那扇小小幽窗，邂逅世間萬千風物。如此匆匆跋涉，趕赴一場人間煙火，並非我所願。倘若可以，我寧靜安然於一間小院，靜守一朵花開，等候一隻南歸的燕子，為它講訴蒼綠的流年。
未知的風景，陌生的城市，於許多人來說，充滿了想像和誘惑。他們為了滿足內心宏偉而美好的心願，不惜征程萬里，河山踏遍，直至尋到人生最終的歸宿。這個過程，足以讓你傾盡所有，珍貴的青春，安穩的幸福，以及原本純真的自我。
年少時，總聽見父輩對我們說：“好兒女志在四方，不可留戀家園。”那時全然忘記先人留下的古訓：“父母在，不遠遊。”彷彿唯有走出狹窄的山村，才能覓到遠方瑰麗的風景。閱歷於一個人來說，是給歲月最好的交代。任何逗留和閒庭信步，都是對時光的辜負，亦將接受世事的懲罰。
我雖為女子，尚無幾多豪情壯志，卻不曾免俗，也隨凡塵步履，聽從了漂泊的安排。這些年，天涯輾轉，離合看遍，兒時的故里在記憶裡開始模糊不清。曾經古樸的鄉村，老舊的農舍，山花野草，淡飯粗茶，竟成了窮盡一生，回不去的地方。
夢裡多少次，回到黛瓦青牆的老宅，和年邁的外婆，圍爐煮茶，說說老去的故事。多雨的南方，天井長滿了苔蘚，植物野花，遍地開放。只要守著一座庭院，就可以賞閱草木清波，明月冬雪。醒來後，我依舊背負行囊，如同過客一般徒步奔走，不為信仰，只是遠行。
外婆說，舊時女子雖不曾見過大千世界，百態繁華，卻可以守著小小村莊，平靜度日。無論是待字閨中，還是嫁做他人婦，閒時無事，亦可相聚一處，織布繡花，採茶剝蓮。日子雖清簡，卻亦是別無所求。
若有遠行經商求學的男子歸來，則聽他們講述外邊的風雲世事，繁鬧喧囂。亦曾有過渴望和嚮往，但終捨不下窗前的月，門外的柳，繡藍裡的布，還有灶台的煙。她們的一生，都留給了生養的故土，榮辱相隨，悲歡與共，竟是無悔無怨。儘管她們沒能乘過遠行的車馬，錯過許多美麗的相逢，卻亦在屬於自己人生的旅程中賞閱四時風景，秋月春風。
外婆和母親有幸，一輩子不曾經受旅途奔波，但歲月亦沒有偏袒，在她們曾經美麗的容顏上，雕刻滄桑的印記。從未跋山涉水，也是風景看遍，世味盡嘗。沒能遠行，俯視錦繡山河，名川古跡，遺憾在所難免，卻也省略了許多亂世浮煙。但她們的生命，因為我們的漂泊，從此有了無盡的等待和企盼。
濕潤的石板路，老舊的木門邊，時常有他們的身影。牽掛染白了頭髮，她們遠行的子女，總是不能如期而歸。我為自己的違諾，而深感愧疚，並非是貪戀遠方風景，亦不是安享現世榮華，有些路程，一旦行走，就再難止步。相聚看似咫尺，回首總是天涯。
不忍父母牽念，只好故作歡顏，高談論闊外面世界是如何地精彩紛呈，竟忽略了獨在異鄉，舉目無親的悲涼。他們不知，倘若命運允許重新選擇，我願意做個毫無志向的女子，承歡膝下，但求安寧。
當年雕花的小窗，老舊的木樓，因為我的離去，亦經歷了遷徙。那個倚欄看炊煙的女孩，早已走出雨巷，涉水遠行。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個粉墨登場的青衣，帶著對凡塵的依戀和不捨，遊走於大江南北，忘了當初的追求。這世上有不老的風景，卻沒有永駐的青春，我已秋水蒼顏，時光依舊無恙。
其實，我去的地方並不多。大漠的孤煙，天山的雪峰，塞北的草原，高山的湖泊，那些都是此生還不曾邂逅的風景。一切際遇，皆因緣起，假若今生有緣，縱是遠隔千山，亦可相逢。人的一生其實在追尋過程，而非結果，有一天你為一棵樹，一朵花放棄遠方，則是修為。若無須憑借外物，便可感知自然萬象，則為圓滿。
離開故鄉，所有的去處，都是天涯。無論你是安身立命，還是倉促奔走，終究是遠行。而每個人亦有心靈的故土，有人忠於愛情，有人皈依禪佛；有人迷戀名利，有人逍遙山水。心之所想，心之所悅，流離亦是欣慰，漂泊也可安逸。
汪國真寫過一首詩，叫《旅行》。“凡是遙遠的地方\/對我們都有一種誘惑\/不是誘惑於美麗\/就是誘惑於傳說\/即使遠方的風景\/並不盡如人意\/我們也無須在乎\/因為這實在是一個\/迷人的錯\/\/到遠方去\/到遠方去\/熟悉的地方沒有景色。”
曾經對著巍然蒼翠的青山，滔滔不盡的江流許過誓言，今生願歷千劫，嘗苦楚，不懼春秋飛逝更換，日月穿梭回轉。這些年行走於紛繁世間，被種種光陰碎片砸傷，竟心生悔意。如今只希望時光可以寬容，再寬容一些，讓我靜守窗外的一簾風景，任憑那些不老的植物，綠意瀰漫。
回首煙雲，走過青山水澤，見慣秋草衰楊，竟渾然不覺光陰的寧靜和美麗。許多人同我這般，所能看到的，是歲月帶來的傷害。執著地追求那些一去不回的青春，忽略了它曾經恩賜的愛和暖。
那些曾經對我有過誘惑的遠方景致，和想像中的江湖，其實一直圍繞在身邊，從未有過遠離。此後，我該拋名利，臥煙霞，弄筆窗前，煮茗簷下。閒時漫步竹林湖邊，偶遇園翁釣叟，暢談人生。或訪深山古剎，邂逅僧客仙人，問道說禪。
過往掀起的塵煙，在靜坐的時光裡落下去了。此番心情，有如一壺被沖泡了多次的茶，雖清淡無味，卻不失韻香。世間萬物皆是如此，到了境界，便寧和高遠。
其實，最美的風景，不在遠方，只在當年。我心所願，有一天歸去故里，舊時庭院還在。那些一生不曾離開故土的人，也只老去一點點，一點點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