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依舊清楚無誤地記著,《延河》是我平生最早聞名的第一種文學雜誌。這是50年前的事了。50年前的一個大雪初霽的早晨,我和同學正在操場上掃雪,語文老師站在身後叫我,讓我到語文教研室去。我開始有點忐忑,此前曾因為他對我的一篇作文的評語鬧過彆扭,所以心存戒備。走出掃雪的人窩,老師把一隻胳膊搭到我的肩膀上,這個超常超級親暱的動作,頓然化釋了我的小心眼裡的芥蒂,卻也被驟然潮起的受寵的驚慌弄得不知所措。
到了一樓的語文教研室。剛進門,我的語文車老師以玩笑的口吻宣佈:“二兩壺來了”。教研室裡五六位男女教師哄笑起來。我有點手足無措。“二兩壺”是我在作文本上寫的一篇小說裡的一個人物的綽號。我的語文車老師把我領到他的辦公桌前,頗動情地告訴我,西安市教育系統搞中學生作文比賽,每個學校推薦兩篇作文,我的這篇小說被選中了。末了,他很誠懇地說,除了參評,他還要把這篇小說投稿給《延河》。他告訴我兩點,如果能發表,會有稿費的,他顯然知道我因家庭經濟不支而休學的事。他說投稿由他來抄寫,“你的字寫得不行。”我由此知道了《延河》。這是初中二年級第一學期的一個大雪的早晨。
《延河》又是我掏錢購買的第一種文學雜誌。這也是近50年的事了。1959年春天,我得知柳青的《創業史》將在《延河》連載,竟然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和期待,自然屬於對一位著名作家的膜拜,更多的因素是出於某種揭秘式的好奇心理。我已經聽說柳青在終南山下的長安農村深入生活的事。我常常站在學校大門外剛剛返青的麥地邊上,眺望白雲凝然的終南山峰,柳青無疑是世界上離我最近的一位作家,不過幾十華里的距離吧。他的筆下將會使關中鄉村呈現怎樣一種風貌?這無疑是我所能讀到的第一部描寫我腳下這塊土地的小說,新鮮新奇的神秘感幾乎是無法抑止的。
我讀書到初中三年級,轉學到了離家較近的西安東郊剛剛興起的紡織工業基地,通稱紡織城,學校設在大片住宅樓東邊一片開闊的高地上,校門口便是莊稼地。我仍然繼續著背饃上學的生活,硬是把家裡給的買鹹菜的零錢省下來攢起來,到紡織城郵局去買一本當月出版的《延河》。記得《創業史》在《延河》連載的第一期,書名為《稻地風波》,有通欄長幅插圖作為襯底,是詩情畫意的稻田畦埂和灌渠上一排排迎風擺動的白楊樹,遠處的背景是淡墨塗描的終南群峰。看到這幅題頭畫兒,我印證的卻是我家門前灞河川道的自然景致,從未見過有什麼畫兒讓我感到如此逼近的真實和親切。同樣,我讀著作為《稻地風波》(即《創業史》)引子的《題記》時的完全沉迷,也是此前讀任何小說都未曾發生過的逼近的真實和真切,且不說藝術成就的評價,我一個初三學生也難得估價這部作品的份量,而真實和真切的閱讀感受卻是比任何世界名著都強烈。
這樣,我每月頭上最操心也最興奮的事,就是捏著積攢下來的兩毛錢走進郵局,買一本新出的《延河》,無異一個最開心的節日。我在《延河》上認識了諸多當時中國最活躍的作家和詩人,直到許多年後,才在一些文學集會上得以和他們握手言歡,其實早已心儀著崇敬著乃至羨慕著了。
像茹志鵑的《百合花》,吳強的《紅日》選章,王汶石的許多短篇,不僅在文學史上佔有舉足輕重的位置,更在普通讀者中享有盛譽。尤其是茹志鵑和吳強的兩篇(部)佳作,據說輾轉過好幾家編輯部都被退稿,均不是作品的水平問題,而是作品情調或寫法有什麼問題。《延河》敢於拍板發表,不單是膽子大小的事,恰是對文學創作藝術本體的尊重和堅守,以及由此而擁有的自信和神聖。
《延河》已成為大家名作雲集的一方藝術天地。我在喜歡它的同時,也產生了畏怯心理,可望而不可即的文學高地。此後十餘年的業餘創作時日裡,我一次也沒有往《延河》編輯部裡投過稿。我的自我把握是尚不夠格,《延河》在我心裡業已形成的那個高格。儘管我已經在西安的報紙上發表了七八篇散文。直到1972年的冬天,徐劍銘把我的一篇散文推薦給編輯路萌、董得理,我才走進了《延河》的門檻。
這年接到徐劍銘一封信,告訴我一個重要消息,“文革”中被砸爛的陝西作家協會(當時稱中國作家協會西安分會)恢復工作,為避“四舊復辟”之嫌,改為陝西省文藝創作研究室。出於同樣的顧慮,即將復刊的《延河》也改名為《陝西文藝》。徐劍銘還告訴我,他剛剛參加過由《陝西文藝》召集的一次西安地區業餘作者座談會,希望大家給刊物寫稿,並推薦工人農民解放軍(工農兵)新作者。那時候,許多著名作家被打倒,有的未被“解放”,有的雖被“解放”了,仍心存餘悸,無法進入創作,刊物主要靠業餘的“工農兵”作者寫稿。徐劍銘在“文革”前已是西安地區卓有影響的工人身份的詩人。他說他向董得理、路萌等編輯推薦了我,兩人均表示毫不知曉。他說他同時推薦了我刊登在《郊區文藝》上的一篇散文《水庫情深》,而且由他剪貼下來送到編輯部。我很感動。這種熱心和無私給我以永遠動人的記憶。
大約是1971年“林彪叛逃事件”之後,極“左”到無以復加的“文革”有所收斂,政策也有所調整,體現在文藝界,開始恢復文藝機構和文藝創作。我所在的西安郊區,由文化館召集本區內的業餘文學作者開會,創辦了《郊區文藝》自編自印的文學刊物。我和郊區一幫喜歡創作的朋友興奮不已,寫作熱情不必說了,而且到印刷廠裡親自做校對。我的散文《水庫情深》就刊登在《郊區文藝》創作號上。我尚不知身居城區的劍銘竟然看到了這本內部交流刊物,而且力薦給即將創刊的《陝西文藝》(即《延河》)。
時隔不久,接到《陝西文藝》編輯部的一封信,內裝我的散文《水庫情深》,是發在《郊區文藝》上的剪貼樣稿,在邊角上用紅筆修改勾畫得一片紅色。我當時剛剛從村子裡下鄉回到公社機關,看了附信,得知此稿將在《陝西文藝》創刊號發表,下鄉一天的勞累煙飛雲散了,飢腸轆轆的感覺也消失了,興奮得令人慌亂的情緒,竟使我無法坐下來閱讀修改的文字。直到晚飯後,我才能靜下心來把這篇習作再讀一遍,尤其是那些用紅筆修改的字句,細細嚼磨,反覆推敲,求得啟示。
之後大約兩三天,我藉著到郊區開會進城之機,順便送去了修改稿。陝西省文藝創作研究室和《陝西文藝》編輯部,在東木頭市那條巷子裡。懷著誠惶誠恐卻也興奮的心情走進院子,問到一間屋子,便看見了董得理和路萌,說過幾句很誠懇的見面話之後,董得理離開了,由路萌和我談稿子。我這時才得知,用紅筆勾畫修改過習作的人,就是和我當面坐著的這個名叫路萌的編輯。他很客氣。他很和悅。他很謙遜。他長得細皮嫩臉,文質彬彬又熱情洋溢。他最像個文人……我進了早就仰慕著的《延河》的大門了。
1973年春天,我到位於紡織城的西安郊區黨校參加為期一月的“學習班”。我在公社機關工作已經5年,對關中鄉村生活和農民世界開始有初步瞭解。我的工作,除了參加會議,多是跑在或住在生產隊裡,很少有相對安定和清閒的日子,這次長達一個月的有規律的作息時間的日子,對我來說簡直稱得上享受了。就是在這期間,我利用早起的時間,或是晚上看電影的機會,躲開大廳通鋪的人,寫成了我平生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接班以後》,中學作文本上的小說除外。這篇小說從字數上來說具有突破的意義,接近兩萬字,是我結構故事完成人物的一次自我突破。我記不清是用信寄到《陝西文藝》編輯部,抑或是親自送去的,只記得時隔不久,便收到董得理用很富功力的毛筆字寫下的長信,對這篇小說完全肯定,多有讚美的評語,而且似乎說到編輯們傳閱過程中的熱烈反應,信末約我到編輯部交換一些細節處理的意見。我同樣利用到城裡開會的機會,第二次走進東木頭市《陝西文藝》編輯部的大門。這回是董得理和我談稿,我似乎能覺察到他在刊物編輯部負有重要責任。他很興奮,完全是對他喜歡的一篇小說言不由衷的興致。他也很嚴謹,對小說的細部包括不恰當的字詞都談到了。他又很坦率,談到真正的文學和當時流行的“假大空”文藝的區別,我更感動他的膽識和真誠,第一次談話就敢說對“假大空”類文藝的不恭之詞。
這篇小說在《陝西文藝》第三期上發出來了。我看到題頭上配著一幅神采飛揚的人物肖像畫兒,是現在的西安國畫院院長王西京的作品。王西京當年供職《西安日報》美術編輯,已經嶄露出畫畫兒的頭角。小說發表後產生了廣泛影響。編輯部把這期雜誌送給柳青。關於柳青對《接》的反應,我卻是從《西安日報》文藝編輯張月賡那裡得到的。老張告訴我,和他同在一個部門的編輯張長倉,是柳青的追慕者,也是很得柳青信賴的年輕人。張長倉看到了柳青對《接》修改的手跡,並拿回家讓張月賡看。我在張月賡家看到了柳青對《接》文第一節的修改本,多是對不大準確的字詞的修改,也劃掉刪去了一些多餘的贅詞廢話,差不多每一行文字裡都有修改圈畫的筆跡墨痕。我和老張逐個斟酌掂量那些被修改的字句,接受和感悟到的是一位卓越作家的精神氣象,還有他的獨有的文字表述的氣韻,追求生動、準確、形象的文字的“死不休”的精神令我震驚。這應該是老師對學生的一次作文輔導,鑄成我永久的記憶。今天想來頗感遺憾的事,那時候沒有複印設備,這本經柳青修改的刊物,在我看過之後就被張長倉收回了,據為珍藏。
新創刊的《陝西文藝》,很快聚攏起一批青年作家。不過,那時候沒有誰敢自稱作家,也沒有他稱作家,他稱和自稱都是作者,常常還要在作者名字之前標明社會身份,如工人作者農民作者解放軍作者等等,自然是為區別於“文藝黑線”,表明“工農兵”佔據了文藝陣地。鄒志安、京夫、路遙、賈平凹、李鳳傑、韓起、徐岳、王曉新、王蓬、谷溪、李天芳、曉雷、聞頻、申曉等,先後都在《陝西文藝》上初露頭角,進行了最初的文學操練,到“四人幫”垮台,這些人呼嘯著吶喊著躍出,一個個都成為荒寂十年後的文壇上耀眼的新星,形成中國文壇令人矚目的陝西青年作家群。1981年,中國作協選定湖南和陝西,作為新時期中國南北兩個形成作家群體的省份交流經驗,陝西鄉黨閻綱受《文藝報》委託回陝調研,我參加了座談會。湖南青年作家到陝訪問,陝西青年作家卻未能按時回訪,原因是我等家住農村,夏收需回家割麥碾場。我仍然覺得,改為《陝西文藝》的《延河》不過三四年,上有極“左”的政治和文藝政策鋪天蓋地,包括我等業餘青年作者受到束縛局限的同時,也受到“三突出”的不同程度的影響,然而有一批深諳藝術規律的編輯,如董得理、王丕祥、路萌、賀抒玉本身又是作家,他們實踐著教導著也暗示給這些作者的是文學創作的本真。在《陝西文藝》存在的三四年裡,我寫作發表過三篇短篇小說,也是我寫作生涯裡的前三篇小說,1973年發《接班以後》,1974年發《高家兄弟》,1975年發《公社書記》,一年一篇。這些作品的主題和思想,都在闡釋階級鬥爭這個當時社會的“綱”,我在新時期之初就開始反省,不僅在認識和理解社會發展的思想理論上進行反思,也對文學寫作本身不斷加深理解和反思。然而,最初的寫作實踐讓我鍛煉了語言文字,鍛煉了直接從生活掘取素材的能力,也演練了結構和駕馭較大篇幅小說的基本功,這三篇小說都在兩萬字上下,單是結構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突破。
還有一點至今值得總結,就是我對作家這種勞動的理解。我後來把我對文學的偏愛和對創作的堅持,歸結為一根對文字敏感的神經,以此作為對神秘的天分說的物質化解釋。是這根與生俱來的對文字敏感的神經,決定著一個人從少小年紀就對文字發生偏愛,發生興奮性的敏感,與書本網以及奶奶的動人的歌謠無關,或者說這些書香家庭或會唱歌謠的奶奶,只對具備那根神經的人才發生影響,才起促進促成的作用。在上世紀70年代我寫作上述那幾篇作品的時候,實際是我對文學創作最失望的時候,自然是“文革”對前輩作家的殘害造成的。我當時已謀得最基層的一個幹部崗位,幾乎不再想以寫作為生的事,更不再做作家夢了。寫作當不了飯吃,儘管發了幾篇頗有反響的小說,董得理獎勵給我的是一摞又一摞稿紙。我回到公社幾乎隻字不提寫作的事,發了我小說的刊物壓在桌斗裡,從來不讓公社機關任何人看見,怕給領導和同志造成不務正業不操心“學大寨”本職工作的惡劣印象。事實上,這三篇小說都不是在公社大院裡寫成的。《接》在黨校學習期間抽空寫成。《高》又是在南泥灣五·七干校勞動鍛煉的半年時間裡寫成,為此我自己買了一盞玻璃罩煤油燈,待同一窯洞的另三位幹部躺下睡著,干校統一關燈之後,我才點燃自備的油燈讀書和寫作。讀的是《創業史》,翻來覆去讀;寫成了《高》文。《公》則是被文化館抽調出去工作時間的副產品。那個時候不僅沒有稿酬,還有一根極“左”的棒子懸在天靈蓋上,朋友、家人問我我也自問,為啥還要寫作?我就自身的心理感覺回答:過癮。這個“過癮論”是我的最真實感受,也是最直白的表述。有如煙癮,一年寫一篇小說,有幸發表了,再得到編輯幾句誇獎和讀者的呼應,那個“癮”就過得很舒適。許多年後,創作有了發展,對創作這種勞動的理解也有了新的層面的體驗,也才明白那個“癮”原是敏感文字的那根神經致成的。當年把寫作當做“過癮”的時候,只是體驗和享受一種生命能量釋放過程裡的快樂和自信,後來發生的名和利的薄了厚了多了寡了是根本料想不到的。
新時期伊始,《延河》又恢復了。這自然不單是一個名字的改寫,而是中國社會發展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歷史性轉折,包括文學藝術,屬於文學自身的精神和規律,重新得以接續、傳承和發展。新時期恢復的《延河》,我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是短篇《南北寨》,此後每年大約都要發表一篇或兩篇小說,統共發過多少篇已經記不清了,是我發表小說最多的一種文學雜誌,卻是確定無疑的。
到上世紀80年代初,我調進陝西作協專業創作組,以我自己的審視和把握,索性回到祖居的老家,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集中思想的注意力,充分利用中年後的後半生讀書和寫作。每隔十天半月,我就會來作協,開會或買煤買糧,只安著一張桌子一張床的兩室的房子,我往往懶得開鎖進門。開會辦事的間隙,我都滯留轉悠在編輯部的小院裡,和老編輯聊天,更和年輕的或同齡的朋友天上地下亂扯胡片,往往獲得一些新鮮的信息和文壇動態,得到啟迪。印象最深的是王觀勝的兼著臥床的辦公室,常是暢所欲言十分放縱的場所,路遙似乎是常客。聊到開心時,王觀勝會打開立櫃的木扇,取出某位作者進貢的高級咖啡,賜嘗每人一杯,滿屋子飄蕩著令人陶醉的香氣兒,路遙們的談鋒就會更幽然睿智。直到我告辭出門準備回鄉下時,觀勝送出門時才撂出一句:“給咱得空再弄一篇(小說)。”文學的氛圍,朋友的坦誠無忌,和咖啡清茶的香味瀰漫在記憶裡。還有李星那半間凌亂不整的辦公室,常是我聆聽文學新潮的氣象站。
人生苦短,生命有限。創辦《延河》的陝西第一代作家和編輯,有的年事已高,有的已經謝世。接替的一茬一茬主編和編輯,也一茬接一茬卸任。無論開創《延河》的先輩,無論接任又卸任的同輩,他們崇高的文學理想實踐在《延河》裡,他們各自獨立的創造精神體現在《延河》上,他們為一代一代作家的成長和發展默默地躬耕在《延河》這塊土地裡。我以自己一個作家的真誠,向胡采們董得理們致敬。我向卸任的白描們、徐岳們和徐子心們致以真誠的問候,你們為《延河》的發展付出的智慧和心血,作為一個受益的同代作家的我,也銘記著。我更滿懷信心寄望於新任主編常智奇們,《延河》將成為陝西新一代作家發展壯大的沃土和福地。
2006.3.7 二府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