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關於一條河的記憶和想像

  在我寫過的或長或短的小說、散文中,記不清有多少回寫到過這條河,就是從我家門前自東向西倒流著的灞河。或著意重筆描繪,或者不經意間隨筆捎帶提及,雖然不無我的情感滲透,著力點還是把握在作品人物彼時彼境的心理情緒狀態之中,尤其是小說。散文裡提到這條河,自然就是個人情感的直接投注和舒展了,多是河川裡四時景致的轉換和變化,還有系結在沙灘上楊柳下的記憶,無疑都是最易於觸發顫動的最敏感的神經。然而,直到今年三月一日,即農曆二月二的龍抬頭日,我站在幾萬鄉民祭祀華胥氏始祖的祭壇上的那一刻,心裡瞬間突顯出灞河這條河來,也從我已往的關於這條河的點滴描述的文字裡擺脫出來;我才發現這條河遠遠不止我的浮光掠影的文字景象,更不止我短暫生命裡的砂金碎花類的記憶。是的,我站在孟家崖村的華胥氏始祖的祭台上,心裡浮出來的卻是距此不過三里路的灞河。

  鑼鼓喧天。幾家鑼鼓班子是周邊幾個規模較大的村子擺下的陣勢,這是秦地關中傳統的表示重大慶祝活動的標誌性聲響,也鼓著呈顯高低的鑼鼓擂台的暗勁兒。嶺上和河川的鄉民,大約四萬餘眾,彙集到華胥鎮上來了。西安城裡的人也聞訊趕來湊熱鬧了,他們比較講究的乃至時髦的服飾和耀眼的口紅,在普遍尚顧不得裝潢自己的鄉村民眾的漩渦裡浮沉。前日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北邊的嶺和南邊的原坡,都覆蓋著白茫茫的雪,河川果園和麥田里的雪已經消融得坨坨斑斑。鄉村土路整個都是泥濘。祭壇前的麥田被踩踏得翻了漿。巨大的不可抑制的興奮感洋溢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臉上,昨天以前的生活裡的艱難和憂愁和煩惱全部都拋開了,把興奮稀奇和歡悅呈現給擦肩擠胯而過的陌生的同類。他們肯定搞不清史學家們從浩瀚的古紙堆裡翻檢出來的這位華夏始祖老奶奶的身世,卻懷著堅定不移的興致來到這個祭壇下的土塚前投注一回虔誠的注目禮。

  華胥鎮。以華胥氏命名的鎮。距現存的華胥塚遺址所在地孟家崖村不過一華里,這個古老的小鎮自然最有資格以華胥氏命名了。這個鎮原名油坊鎮,亦稱油坊街,推想當是因為一家頗具規模的搾油作坊而得名。然而,在我的印象裡,連那家搾油作坊的遺跡都未見過。這個鎮緊挨著灞河北岸,我祖居的村子也緊繫在灞河南岸,隔河可以聽見雞鳴狗叫打架罵仗的高腔銳響。我上學以前就跟著父親到鎮上去逛集,那應是我記憶裡最初的關於繁華的印象。短短一條街道,固定的商店有雜貨鋪、文具店、鐵匠鋪、理髮店,多是兩三個人的規模,逢到集日,川原嶺坡的鄉民挑著推著糧食、木柴和時令水果,牽著拉著牛羊豬雞來交易,市聲嗡響,生動而熱鬧。我是從1953—1955年在這個鎮的高級小學裡完成了小學高年級教育,至今依然保存著最鮮活的記憶。我在這裡第一次摸了也打了籃球。我曾經因耍小性子傷了非常喜歡我的一位算術老師的心。因為灞河一年三季常常漲水,雖然離校不過二里地,我只好搭灶住宿,睡在教室裡的木樓上,夜半尿憋醒來跑下木樓樓梯,在教室房簷下流過的小水渠尿尿,早晨起來又蹲在小水渠邊撩水洗臉,住宿的同學撩著水也嘻嘻哈哈著。這條水渠從後圍牆下引進來,繞流過半邊校園,從大門底下石砌的暗道流到街道裡去了。我們班上有孟家崖村子的同學,似乎沒有說過華胥氏祖奶奶的傳說,卻說過不遠處的小小的媧氏莊,就是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發生的地方。我和同學在晚飯後跑到媧氏莊,尋找女媧摶泥和煉石的遺痕,頗覺失望,不過是別無差異的一道道土崖和一堆堆黃土而已。五十多年後的2006年的農曆二月二日,我站在少年時期曾經追尋過女媧神話發生的地方,與幾萬鄉民一起祭奠女媧的母親華胥氏,真實地感知到一個民族悠遠、神秘而又浪漫的神話和我如此貼近。我自小生活在誕生這個神話的灞河岸邊,卻從來沒有在意過,更沒有當過真。年過六旬的我面對祭壇插上一炷紫香彎腰三鞠躬的這一瞬,我當真了,當真信下這個神話了,也認下八千年前的這位民族始祖華胥氏老奶奶了。

  在蓄久成潮的文化尋根熱裡,幾位學者不辭辛苦勞頓溯源尋根,尋到我的家鄉灞河岸邊的孟家崖和媧氏莊,找到了民族始祖奶奶華胥氏陵。

  歷史是以文字和口頭傳說保存其記憶的。相對而言,後人總是以文字確定記憶裡的史實,而不在乎民間口頭的傳聞;民間傳說似乎向來也不在意史家完全蔑視的口吻和眼神,依然故我津津有味地延續著自己的傳說。這裡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史家的文字記載和民間的口頭記憶達成默契,互相認可也互相尊重,就是發生在灞河岸邊創立過華胥國的華胥氏的神話。

  這點小小的卻令我頗為興奮的發現,得之於學者們從文史典籍裡鉤沉出來的文字資料鑒證的事實。華胥氏生活的時代稱為史前文化。有文化卻沒有文字。沒有文字,反而給神話傳說的創造提供了空前絕後的繁榮空間。等到這個民族創造出方塊漢字來,距華胥氏已經過去了大約五千年,大大小小的史聖司馬遷們,只能把傳說當做史實寫進他們的著作。面對學者們從浩瀚的史料典籍裡翻檢鉤沉的史料,我無意也無能力考證結論,只想梳理出一個粗略的脈系輪廓,搞明白我的灞河川道八千年前曾經是怎樣一個讓號稱作家的我羞死的想像裡的神話世界。

  據《山海經·海內東經》說,“華胥履大人跡,於雷澤而生伏羲。”據《春秋世譜》說,“華胥氏生男名伏羲,生女為女媧。”在《竹書紀年·前篇》裡的記載不僅詳細,而且有魔幻小說類的情節,“太昊之母,居於華胥之渚,履巨人之跡,意有所動,虹且繞之,因而始娠。”華胥氏在灞河邊上,無意間踩踏了一位巨人留下的腳印,似乎生命和意識裡感受到某種撞擊,那一美妙時刻,天空有彩虹繚繞,便受孕了,便生出伏羲和女媧兩兄妹來。

  據史聖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說,華胥氏生伏羲女媧,伏羲女媧生少典,少典生炎帝和黃帝。這樣,司馬遷就把這個民族最早的家庭譜系擺列得清晰而又確切。按照這個族系家譜,炎帝和黃帝當屬華胥氏的嫡傳曾孫,該叫華胥氏為曾祖奶奶了。被尊為“人文初祖”的軒轅黃帝,埋葬於渭北高原的橋山,望不盡的森森柏樹迷彌著悠遠和莊嚴,歷朝歷代的官家和民間年年都在祭拜,近年間祭祀的規模更趨隆重更趨熱烈,洋溢著盛世祥和的氣象。炎帝在湖南和陝西寶雞兩地均有祭奠活動,雖是近年間的事,比不得黃帝祭祀的悠久和規模,卻也一年蓋過一年的隆重而莊嚴。作為黃帝炎帝的曾祖母的華胥氏,直到今年才有了當地政府(藍田縣)和民間文化團體聯手舉辦的祭祀活動,首先讓我這個生長在華胥古國的後人感到安慰和自豪了,認下這位始祖奶奶了。

  我很自然追問,華胥氏無意間踩踏巨人的腳印而受孕,才有伏羲女媧以至炎黃二帝。那麼華胥氏從何而來?古人顯然不會把這種簡單的漏洞留給後人。《拾遺記》裡說得很確鑿,“華胥是九河神女。”而且列出了九條河流的名稱。這九條河流的名稱已無現實對應,具體方位更無從考據和確定。既是“九河神女”,自然就屬於不必認真也無需考究的神話而已。然而,《列子·黃帝篇》裡記述了黃帝夢遊華胥國的生動圖景:“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天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所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摘無痛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林。雲霧不礙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前,神行而已。”這是一種怎樣美好的社會形態啊!其美好的程度遠遠超出了幾千年後的現代人的想像。黃帝夢遊過的華胥國的美好形態,甚至超過了世界上的窮人想像裡的共產主義的美妙圖景。華胥氏創造的華胥國裡的生活景象和生活形態,不是人間仙境,而是仙境裡的人間。這樣的人間,截止到現在,在世界的或大或小的一方,哪怕一個小小的角落,都還沒有出現過。黃帝的這個夢,無疑是他理想中要構建的社會圖像。然而要認真考究這個夢的真實性,就茫然了。我想沒有誰會與幾千年前的一個傳說裡的神話較真,自然都會以一種輕鬆的欣賞心情看取這個夢裡的仙境人間。我卻無端地聯想到半坡遺址。

  黃帝夢遊過的華胥氏創建的令人神往的華胥國,即今日舉行華胥氏祭祀盛會的灞河岸邊的華胥鎮這一帶地域。由此沿灞河順流而下往西不過十公里,就是中國第一座史前遺址博物館——西安半坡遺址。這是黃河流域一個典型而又完整的母系氏族公社時期的生活圖景。有聚居的村落。有用泥塊和木椽搭建的房子。房子裡有火道和火炕。這種火炕至今還在我的家鄉的鄉民的屋子裡繼續使用著。我落生到這個世界的頭一個冬天就享受著火炕的溫熱,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用電熱褥取代了火炕。半坡人製作的魚鉤和魚叉,相當精細,竟然有防止上鉤和被叉住的魚逃脫的倒鉤。他們已經會編席,也會織布,這應該是中國最早的編織品,編和織的技術是他們最先創造發明出來的。他們毫無疑義又是中國制陶業的開山鼻祖,那些紅色、灰色和黑色的缽、盆、碗、壺、甕、罐和瓶的內裡和陶蓋上單色或彩繪著的魚張著大嘴,跳躍著的鹿,令我歎為觀止。任你撒開想像的韁繩張開想像的翅膀,想像六千多年前聚集在白鹿原西坡根下滻河岸邊的這一群男女勞動生產和藝術創造的生活圖景。他們肯定有一位睿智而又無私的偉大的女性作為首領,在這方水草叢林茂盛,飛禽走獸魚蚌稠密的豐腴之地,進行著人類最初的文明創造。這位偉大的女性可是華胥氏?半坡村可是華胥國?或者說華胥氏是許多個華胥國半坡村裡無以數計的女性首領之中最傑出的一位?或者說是在這個那個諸多的半坡村偉大女性首領基礎上神話創造的一個典型?

  這是一個充滿迷幻魔幻和神話的時期。半坡遺址發掘出土的一隻紅色陶盆內側,彩繪著一幅人面魚紋圖案,大約是魔幻現實主義的創始之作,把人臉和魚紋組合在一幅圖畫上,比拉美魔幻小說裡人和甲蟲互變的想像早過六千多年,現在還有誰再把人變成狗的細節寫出來或畫出來,就只能令當代讀者和看客徒歎現代人的藝術想像力萎縮枯竭得不成樣子了。我倒是從那幅人面魚紋彩繪圖畫裡,聯想到伏羲和女媧。華胥氏無意踩踏巨人腳印受孕所生的這一子一女,史書典籍上用“蛇身人首”來描述。“蛇身人首”和“人面魚紋”有無聯繫?前者是神話創造,後者卻是半坡人的藝術創作。我在讚歎具備“人面魚紋”這樣非凡想像活力的半坡人的同時,類推到距半坡不過十公里的華胥國的伏羲女媧的“蛇身人首”的神話,就覺得十分自然也十分合情理了。滻河是灞河的一條較大的支流,灞河從秦嶺山裡湧出,自東向西沿著北嶺和南原(白鹿原)之間的川道進入關中投入渭河,不過百餘公里,滻河自秦嶺發源由南向北,在古人折柳送別的灞橋西邊投入灞河。我便大膽設想,在灞河和滻河流經的這一方地域,有多少個先民聚集著的半坡村,無非是沒有完整保存下來或未被發現而已,半坡遺址也是在上世紀50年代初興建紡織廠挖掘地基時偶然發現的。華胥國其實就是又一個半坡村,就在我家門前灞河對岸二里遠的地盤上,也許這華胥國把我的祖宗生活的白鹿原北坡下的這方寶地也包括在內。據史家推算,華胥氏的華胥國距今八千多年,半坡村遺址距今六千多年,均屬人類發展漫長歷程中的同一時期。神話和魔幻瀰漫著整個這個漫長的時期,以至五千年前的我們的始祖軒轅黃帝,也夢牽魂繞出那樣一方仙境裡的人間——曾祖母華胥氏創造的華胥國。

  告別華胥氏陵祭壇,在依然熱烈依然震天撼地的鑼鼓聲響裡,我徒增起對祭壇前這條河的依戀,便沿著灞河北岸平整的國道溯流而上。大雪昨日驟降驟晴。燦爛的丙戌年二月二龍抬頭日的陽光如此鼓蕩人的情懷。天空一碧如洗。河南岸橫列著的白鹿原的北坡上的大大小小的溝壑,蒙著一層厚厚的柔情的雪。坡上的窪地和平台上,隱現著新修的房屋白色或棕色的瓷片,還有老式建築灰色瓦片的房脊。公路兩邊的果園和麥地,積雪已融化出殘破的景象,麥苗從融雪的地坨里露出令人心顫的嫩綠。柳樹最敏感春的氣息,垂吊的絲條已經繡結著米黃的葉芽了。我竟然追到藍田猿人的發現地——公王嶺——來了。

  這是一階既不雄闊也不高邁的嶺地,緊依著挺拔雄渾的秦嶺腳下,一個一個嶺包曲線柔緩。灞河從公王嶺的坡根下流過,河面很窄,冬季裡水量很小,看去不過像條小溪。就是這個依貼著秦嶺繞流著灞水的名不見經傳的公王嶺,一日之間,叫響了整個中國,乃至世界,進入中學歷史課本,把公王嶺發現的藍田猿人鑄入一代又一代人的常識性記憶。這是在中國迄今發現最早的人類化石遺存,剛剛從猿蛻變進化到可以稱作人的藍田猿人,距今大約115萬年。

  這個藍田猿人化石的發現,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或者正應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老話。1963年春天,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人類研究所的一行專家,到藍田縣轄的灞河流域作考古普查。這是一個冷門學科裡最冷的一門,別說普通鄉民搖頭茫然,即使有一定文化知識的當地教師幹部,也是渾然不知茫然搖頭。他們用當地人熟知的龍骨取代了化石,一下子就揭去了這個高深冷僻的冷門裡神秘的面紗,不僅大小中藥鋪的藥匣子裡都有儲備,掌櫃的都精通作為藥物的龍骨出自何地,藍田北嶺和原坡地帶隨處都有;被他們問到的當地識字或不識字的農民,胳膊一掄一指,爛龍骨嘛,滿嶺滿坡踢一腳就踢出一堆。話說得興許有點誇張。然而灞河北岸的嶺地和南岸的白鹿原的北坡,農民挖地破山碰見龍骨屢見不鮮,積攢得多了就送到中藥鋪換幾個零錢,雖說有益腎補鈣功效,卻算不得珍貴藥材,很便宜的。農家幾乎家家都有儲備,有止血奇效。我小時割草弄破手指,大人割麥砍傷腳腕,取出龍骨來刮下白色粉末敷到傷口上,血立馬止住不流,似乎還息痛。我便忍不住惋惜,說不定把多少讓考古科學家覓尋不得的有價值的化石,在中藥鍋裡熬成渣了,刮成粉末止了血了。

  這一行考古專家在灞河北邊的山嶺上踏訪尋覓,終於在一個名叫陳家窩的村子的嶺坡上,發現了一顆猿人的牙齒化石,還有同期的古生物化石,可以想像他們的興奮和得意,太不容易又太意外的容易了。由此也可以想到這裡蘊積的豐厚,真如農民說的一腳能踢出一堆來。這一行專家又打聽到灞河上游的古老鎮子厚鎮周圍的嶺地上龍骨更多,便奔來了。走過藍田縣城再往東北走到三十多里處,驟然而降的暴雨,把這一行衣履不整灰塵滿身的北京人淋得避進了路邊的農舍,震驚考古史界的事就要發生了。

  他們避雨躲進農舍,還不忘打聽關於龍骨的事。農民指著灞河對岸的嶺坡說,那上頭多得很。他們也餓了,這裡既沒有小飯館就餐,連買餅乾小吃食的小商店也沒有,史稱“三年困難”的惡威尚未過去。他們按“組織紀律”到農民家吃派飯,就選擇到對面嶺上的農家。吃飯有了勁兒,就在村外的山坡上刨挖起來,果然挖出了一堆堆古生物化石,又挖出一顆猿人牙齒。他們把挖出的大量沉積物打包運回北京,一絲一縷進行剝離,終於剝離出一塊完整的猿人頭蓋骨化石,震驚考古學界的發現發生了。這個小嶺包叫公王嶺。我站在公王嶺的坡頭上,看嶺下公路上川流著的各種型號的汽車,看背後蒙著積雪的一級一級台田。想著那場逼使考古專家改變行程的暴雨。如果他們按既定目標奔厚鎮去了,所得在難以估計之中,這個沉積在公王嶺礫石裡的猿人頭蓋骨化石,可能在隨後的移山造田的“學大寨”運動中被填到更深的溝壑裡,或者被農民撿拾,進了藥鋪下了藥鍋熬成藥渣,或者如我一樣刮成粉末撒到傷口永遠消失。這場鬼使神差的暴雨,多麼好的雨。

  我在公王嶺陳列室裡,看到藍田猿人頭蓋骨復原仿製品,外行看不出什麼絕妙,倒是對那些同期的古生物化石驚訝不已。原始野生的牛角竟有七十多公分長,人是無論如何招不住那牴角一觸的。作為更新世動物代表的猛犸象,一顆獠牙長到二十多公分,直徑粗到十餘公分,真是巨齒了,看一眼都令人毛骨悚然。還有劍齒虎,披毛犀,單是牙齒和牴角,就可以猜想其龐然大物的兇猛了。我便聯想到上世紀70年代初,我下鄉駐隊在白鹿原北坡一個叫龍灣的村子裡。那是一個寒冷異常的冬天,在北方習慣稱作冬閒季節,此時倒比往常更忙了,以平整土地為主項的學大寨運動正在熱潮中。忽一日有人向我通報,說挖高墊低平整土地的社員挖出比碾槓還粗的龍骨。隨之,打電話報告了西安有關考古的單位,當即派專家來,指導農民挖掘,竟然挖出一頭完整的犀牛化石,彌足珍貴。龍灣村距公王嶺不過四十公里,當屬灞河的中偏下游了。可以想見,一百萬年前的灞河川道,是怎樣一番生機盎然生動蓬勃的景象。這兒無疑屬於熱帶的水鄉澤國,雨量充沛,熱帶的林木草類覆蓋著山嶺原坡和河川。灞河肯定不止現在旱季裡那一綹細流,也不會那麼渾,在南原和北嶺之間的川道裡隨心所欲地南彎北繞湧流下去。諸如劍齒虎、猛犸象、原始野牛和披毛犀牛等獸類裡的龐然大物,傲然遊蕩在南原北嶺和河川裡。已經進化為人的猿人的族群,想來當屬這些巨獸橫行地域裡的弱勢群體,然而他們的智慧和靈巧,成為生存的無可比擬的優勢。他們繼續著進化的漫漫行程。

  從公王嶺順灞河而下到50公里處,即是灞河的較大支流滻河邊上的半坡氏族村落遺址。從公王嶺的藍田猿人進化到半坡人,整整走過了一百多萬年。用一百多萬年的時間,才去掉了那個“猿”字,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真是太漫長太艱難了。我更為感慨乃至驚詫的是,不過百餘公里的灞河川道,竟然給現代人提供了一個完整的從猿進化到人的實證;一百多萬年的進化史,在地圖上無法標識的一條小河上完成了。還有華胥氏和她的兒女伏羲女媧的美妙浪漫的神話,在這條小河邊創造出來,傳播開去,寫進史書典籍,傳播在一個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子民的口頭上。這是怎樣的一條河啊!

  這是我家門前流過的一條小河。小河名字叫灞河。

  2006.4.12 二府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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