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你的發現,令我敬重

  每見到鳳傑,便獲得快樂。甚至在與朋友的閒聊中提及鳳傑,頓然都會在心裡潮起愉悅。未必完全是結識的久遠或友情的深淺,儘管有30多年交往的時間了;未必完全是因為記憶裡幾乎搜尋不出稍微彆扭的一件事,因為這種淡如清茶的友情也不只鳳傑一人;我便歸結為鳳傑的性格,一個快樂的人,他帶給我的是快樂,他留給我的全部記憶都泛著愉悅。

  鳳傑約我為譚旭東寫他的兒童文學研究專著作序。我在閱讀《當代兒童文學的重鎮——李鳳傑創作論》書稿的過程中,在那些令人眼睛發亮心裡也隨之波動的字行裡,時不時浮出鳳傑睿智清明的眼睛和快樂的臉色,泛起30餘年來沒有剪輯梳理的原生形態的生活片斷:在太白縣城郊田坎上的漫天閒談,記不清多少回聽他講述民間笑話笑倒一片的場面,寶雞街頭小餐館享受羊肉泡饃的純香,以濃重的西岐口語在各種主題的集會上做坦白率真的講演,等等。然而,記憶裡最深刻最清晰的還是第一次,在他的故鄉岐山縣文化館我對他的夜訪。

  大約是上世紀70年代初,我隨西安郊區衛生局組織的一個參觀團體,到岐山縣參觀學習“改灶潔水”工作的先進經驗,住在縣政府招待所裡。岐山是歷史名地。周人入主關中前,在這裡完成了重要過渡。諸葛亮在這裡演繹了半個《三國》。鳳鳴岐山讓一代一代的子孫享受著詩性神話的美好嚮往。然而到上世紀70年代初,不說鄉村如何凋敝農民如何貧窮,單是吃水也是靠天。鄉民在自家庭院裡挖出一個極像漏斗的地窖,把天上降到地下的雨水收集到窖中,再吊上來食用。我第一次在這裡看到傳說中的水窖時,才感覺到生在灞河邊上的我的幸運。那天晚上,回到招待所,停著電,百無聊賴,我便貿然找到文化館裡去,拜訪已經有點名氣的李鳳傑。因為天太黑,看不出文化館的格局,卻較為順利地找到鳳傑的房子。進門旁的窗戶下安一張帶抽屜的辦公桌,另一邊靠牆有一個簡易臉盆架子,後牆下安一張木板床,床上鋪著的床單是農家織布機織出來的產品,隱隱可以看見細密的花格兒。這種擺設毫無新奇或陌生,我在公社的辦公室也是這種格局,北方地區的縣和公社(鄉鎮)幹部的房子,大都如此。那時候的幹部,只有週六下午才放假回家,週日晚上必須回到機關,宿舍和辦公室就兼容並蓄了。房子裡點著燈,同樣是電力嚴重不足,吊著燈泡卻總是派不上用場,他點的是蠟燭還是煤油燈已經無記,儘管昏暗卻不妨礙兩位做著文學夢的青年奢談文學,也不妨礙我如此近距離地欣賞那張英俊的臉。

  這確實是一張可以用英俊來概括的未來作家的臉。濃重的眉毛,恰到好處的雙眼皮,大而發亮的眼睛,充溢著聰慧敏銳的光波;鼻子直而不勾,也是恰到好處配置和諧;整個臉形和器官組合,幾乎看不到任何缺點,有稜有角,疏朗協調,突顯出英氣卻不見粗俗,洋溢著秀氣卻決非生活或舞台小生的奶油味兒。我很難想像,一個既無泉水也打不出井水只能窖藏雨水的旱原鄉村裡,竟有如此英俊的青年從農家土炕柴門裡走出來,而且正在敲擊文學聖殿的大門。他那時候調到文化館不久,那是因為他在“文革”前就已經發表作品,在一個縣造成空前的影響的結果,與人情後門無任何干係。那個時候能在省級報刊發幾篇文學作品的人,在一個縣是了不得的驚動四方的榮耀事。我們談著文學創作,他又介紹了另一位作者徐岳。徐岳後來成為《延河》主編和省作協專業作家。鳳傑矢口不提他曾經經歷的政治造成的災難。我在多年以後才知道,因為發表過幾篇習作,“文革”一開始就被打成“右派”。他到文化館來是平反以後的事。在後來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我才瞭解到他苦難的童年和政治運動中的幾經挫折,更多的卻是從他的作品裡感知。一個能夠連續承受生活災難,尤其是能承受極“左”的政治災難而站立不倒的人,精神是強大的,既不會輕易改換自己的事業追求,也很難在變換著色彩的生活流裡隨波逐流,更難改易自己的精神旗幟和道德旗幟。鳳傑向我如鏡般鑒示著這個人生坐標。現在,偶爾小聚,望著那張英俊的臉依然不失稜角,也依然透著俊氣,然而,業已花白的頭髮畢竟顯示著歲月的無情。從發軔之作《鐵道小衛士》到《針眼裡逃出的生命》,再到《還你一片藍天》,這些標誌著鳳傑藝術探索歷程中具有階段性重大突破意義的作品,不僅剛一問世便在文學界產生廣泛熱烈的反響,而且在無以數計的少年乃至成人讀者群裡引發真誠的呼應和共鳴。客觀的事實是,這些作品以獨特的體驗所展示的生命內涵和藝術風貌,卓爾不群地獨立於兒童文學領域,作家李鳳傑也成為兒童文學創作的大家。作為一個從古老周原乾旱貧瘠的鄉村走出來的作家,起碼可以告慰在文化館夜訪時那顆高漲著創造慾望的心靈了。我曾經在感動王蓬的創作環境時說過,天才誕生在任何地方都是合理的,鳳傑同樣讓我發生這樣的感慨和認知,喝著蜂蜜水嚼著麵包可能成就天才,喝著窖水熬煮著玉米糝子稀飯的鄉村孩子李鳳傑,同樣可以進行天才的創造性勞動,而且十分出色十分卓越。

  我很感動譚旭東在《李鳳傑創作論》這部專著的《後記》裡所述說的寫作緣由,在於他泛讀中對於李鳳傑的發現,不是一般地發現,而是“驚奇地發現”:

  他(李鳳傑)的兒童小說看似傳統,其實充滿著苦難意識、憂患意識、人文主義情懷和人道主義精神,不但是西北小說的佳作,而且是當代兒童小說中難得的好作品。

  這段話裡有三層意蘊十分明了,論家與寫家非親非故,本不相識,由閱讀中的驚奇發現到產生要做專題研究,再到專論出版,是一種純粹的關於創作和評論的文學活動,與人情評論乃至金錢交易式評論的非文學活動毫不相干,我就完全可以放心地來閱讀這部專著。另一層意思使我更加確信,好的作品還是不會被冷漠被埋沒的,儘管非文學式的評論把泡沫亂拋亂撒,而富於生命的“難得的好作品”,還是會被如譚旭東這樣神聖著文學的學者“驚奇地發現”。我因此而為鳳傑感到驕傲和自信。他在《後記》裡直言不諱地點擊了兒童文學創作和評論現狀的病相,用“文化泡沫”一言蔽之。這種病相不單發生在兒童文學創作和評論領域,整個文壇都呈現著這種“泡沫”式的非文學因素。譚旭東在廣泛的閱讀中對李鳳傑兒童文學作品的“驚奇”發現,直觀地向我彰顯著對於非文學因素的凜然姿態,應該是時下難得的文學的道德和良知,是促進當代文學發展最可信賴的聲音。他看到了被“文化泡沫”“遮蔽”著的李鳳傑和他的兒童文學作品,專心致志寫出關於李鳳傑兒童文學創作的研究專論,我首先對這種文學聖徒的純潔和堅定由衷地欽敬。道理很簡單,以作品“進入”評論家的“視野”的這個最基本最正常最健康的文學運行規律,之所以令人珍視和感動,恰恰就在於非文學因素的“泡沫”造成了整個文學活動的病相。

  譚旭東把李鳳傑的兒童文學創作,納入到中國新文學史的大背景上來比照,來濾析,來定位,其中許多作品是兒童文學的經典,幾位作家也是已有定論的兒童文學創作的大師,有的堪稱新文學史上兒童文學的開創者奠基者。這樣我就理解了譚旭東“驚奇地發現”李鳳傑的深層意義。一個對兒童文學進行了獨特的卓爾不群的創造勞動的作家李鳳傑,終於被一位深刻地理解自己也深情地神聖著文學精神的評論家“驚奇地發現”,並被定位於新文學史中兒童文學的大家行列,應該看成是真正的文學精神的堅實存在。

  譚旭東對李鳳傑作品裡的苦難意識和憂患意識的解析和論述,是準確而又深刻的。由於歷史的和現實的、社會的和自然(地理和氣象)的、善意的失誤和故意的作孽,造成了中國鄉村持久的貧窮和接連不斷的災難,較之城市更甚更烈。苦難不是局部的,因而注定了經受苦難的人帶有普遍性,也注定李鳳傑是無法逃躲的。李鳳傑一來到這個世界便經受苦難,同時也看到整個鄉村社會如同他的父兄一樣遭遇苦難的人群。可以說,苦難像礎石一樣奠基在他的靈魂世界和心理感受之中。然而這畢竟不是李鳳傑獨有的東西,任何一個鄉村人都背負著這種苦難的沉重陰影。李鳳傑的傑出之處在於不僅把這種苦難感受昇華為一種意識,自然就不會沉浸其中僅僅展示苦難,而是再昇華為憂患意識,進入人道和人性這種精神和心理情懷的高品位的境界了。李鳳傑的創作談裡袒露過這些,作品裡的底蘊和精神指向也體現著這種人道和人性情懷。譚旭東的論述給我的啟示,在於一個經歷著苦難的作家要跳出苦難,要完成精神和心理的昇華和羽化,其創作就不會局限在狹窄的個人苦難的層面上,而是以人性和人道的光亮溫暖更廣泛的社會層面上的心靈。

  這種包含著人道人性底蘊的憂患意識,不單體現在鳳傑對於過去生活苦難的寫作的作品裡,也體現在對當下現實生活熱切關注的作品之中。譚旭東對《還你一片藍天》和《魔鬼的誘惑》的高度評價,顯示著論者敏銳的思想和獨具的文學眼光。我們通常把這叫做作家的“責任心”,也無可非議。那麼李鳳傑的這種責任心發自何端?顯然不是受誰指派受誰偶爾啟發,更不是要找一個別人不大關注的冷門而爆彩,而是源自於那個憂患意識。譚旭東充分肯定高度評價這兩部書的創作成就,也在評價著作家李鳳傑發端於憂患意識的那個責任心。在我理解,此責任心有別於通常所說的責任心一詞。這個責任心更見著鳳傑的自覺。幾乎是一種心理和精神驅使下的本能的寫作行為,作家對社會的道義和良知,成為驅使寫作行為的最重要的選擇指向。

  憂患意識也在深層上影響作家內在詩意的表達方式。詩意從來不會在空殼一類文字上閃光。詩意來自文字出處的精神底蘊。譚旭東在李鳳傑樸實、準確且流蕩著關中方言韻味的文字裡發現了詩意,又可以見出他審美眼光的老到。

  寫到這裡,我突然想,關於譚旭東先生研究李鳳傑兒童文學創作的專著,其實只要看重這個行為本身,就足以令我也有“發現的驚奇”了,無論從兒童文學在當代文學被關注的狀況說,無論從兒童文學本身流行和發展的現狀看,譚旭東潛心研究一位被他稱為“被遮蔽”的作家的作品,應該是文學創作和文學評論復歸文學精神的垂范。

  2004.2.21 二府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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