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到李珖,即生詫異,言談舉止間,頗有某些中國傳統禮儀的氣韻。我稍作留意觀察,李珖穿著當代人的服裝,不見流行的硬領對襟布紐扣的偽唐裝,也不見蓄留長髮美髯,這些畫家書家導家時興的頭上裝備,倒是令人看到神清氣爽的寸頭,從上到下一襲青色衣褲,幹練簡捷而又彬彬有禮的古典風範。後來幾經往來,包括到他的案頭觀摩,這種初得的印象愈加濃厚,讓我體味到久遠卻也久違了的熟識而陌生的古典韻致。
李珖以草書著稱。我在他一幅美幻無窮的大草面前,直覺得一種飛瀑傾覆或鑼鼓聲樂遠蕩的酣暢淋漓之感。無須贅問,這樣的功夫非三年五載所能練得。也無須贅論,書法以及繪畫乃至文藝創作,基本功夫是必不可缺的,卻不是唯一的通向成功的通道,還得有一點天性,有大一點的與生俱來的天性,再有鍥而不捨唯以此道為尊的久練的功夫,才可能形成自己的氣象,成就自己的創造。
天性從幼童孩提時代就顯現出一個人的興趣傾向。或者說一個人最初對音樂、色彩、文字、數字以及小機械等等的偏好興趣,源自與生俱來的一根對人類生活某種事物敏感的神經。面對李珖自幼就偏愛書寫而終於成為書法家的個例,又一次驗證著我的觀點而感到得意。李珖似乎沒有受誰驅使,也沒有或近或遠的書香祖宗的熏染,況且在他入學唸書的時候,毛筆已經從社會也從學校的書寫工具裡早都廢棄了,小學生寫平生的第一個漢字統統用鉛筆、油筆或鋼筆。李珖何以會對用毛筆寫字發生興趣?而且不是一般的興趣是癡迷,就是那根對墨汁的香氣尤為敏感的先天性神經驅使的必然,不可逆改。
癡迷不僅不畏困難和艱辛,而是樂在其中,陶醉其中,尤其在戰勝困難抵禦艱辛過程中得到進展和些許的成就,那種快樂就是生命意義裡最大的歡慶了。李珖從西郊的電工城步行到城裡,為的是省下三兩毛錢的車費,積攢下來買毛筆、紙張和墨汁;初學時沒有高手指導,對著一本書帖反覆臨摹,既練習指掌間的基本功力,也揣摸方塊字筆畫裡無窮的韻味。幾年過去了,也敢於把字拿出來讓人看讓人指點了,也頓然發出尋找名家大師指點的強烈慾念。他毫無委頓一門心思便從西安一步蹺到上海,要做心儀已久的一位書壇名師的跪拜弟子。可以想像在上海大街和裡弄裡奔走探問的繁複,可以想像無名小卒跨進名師門檻之前的虔誠和惴惴。李珖終於站到名師的面前,鼓著勇氣做一番自我介紹和心願的表述,也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讓名師審閱。名師拄著枴杖逐張看過李珖的字,投以讚賞的目光,卻以婉轉的口吻拒絕了拜師的請求:我從來不收弟子,也不會破例。你的字寫得不錯,很有天分,好好努力寫吧。情急之下李珖雙膝跪倒在老人面前,表白自己的虔誠和求學的強烈願望。名師雖不為所動,卻指點他要不懈地讀帖臨帖,師法古人名帖,定能寫出自己的字來。
堅持不懈地讀帖,體會領悟書壇諸家筆下漢字的萬千氣象和獨有的氣韻;堅持不懈地臨帖,腕上指間的功夫逐漸進入可以隨心所欲表述自己心靈情感,興趣和天性便開始昇華,便開始脫穎而出,便進入書法藝術的既是必由之道,也帶有獨立體悟的新鮮途徑。這其中的癡迷也已形成一種習慣性的自然狀態,按時到工廠上班,業餘保證每天有幾個小時的臨池揮毫,春夏秋冬季節轉換而不止歇,終於有了嶄露頭角的一天,獲得了全國書法大獎賽二等獎,時年24歲,一個小伙子的標誌性年齡。
漢字書法作為一種藝術,歷久而不衰,在世界各個民族創造的文字中是獨有的。今天仍有中國少年業餘練習毛筆字,首要的功能已不是交流和表述,而是純粹作為書法藝術攤著時間苦練,且樂此不疲。李珖在臨過讀過百家名帖的過程中,功夫老到了,視野開闊了,重要的是心理結構也在諸家墨涸中形成健全自信的質地了。書法作為一門藝術,也和其他藝術循著基本相同的規律,即創造性。創造的核心是獨自的富於開創意義的發現和新的境界的實現,心理質地決定著達到這一創造境地的關鍵。尤其是草書,是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的狂歡和舞蹈,墨汁的重輕急緩筆痕的顯隱提落,更多的顯示著心的律動和情懷的直抒,精神的飛揚盡在其中了,一般的技巧和功夫已不是進入這種境界的關鍵了。說得直白一點,一個齷齪心胸無論基本功如何紮實技巧如何嫻熟,要進入這種創造性的境界是困難的,只會在匠氣的包圍裡重複。我看李珖的狂草作品,首先敏感的是筆痕筆畫間那種靈魂恣意張揚的氣象,便可以感到一種心理質地的品格。他給我的啟示就在這裡,心理素質人格建構應該和臨帖練筆同步發展。
我會寫毛筆字,即用毛筆寫出來的漢字,向來不敢稱書法。在書法藝術界,我完全是門外漢。我之所以敢對草書大家李珖說三道四,其情形類近於看戲和演戲。我不會唱,“秦腔”卻愛看愛聽,“秦腔”,看多了聽多了也就能感知品嚐各路流派名家獨有的絕妙的韻味,而自己仍然是一句也唱不出來的。
相信李珖在業已進入的境界裡恣意汪洋,還會創造新的境界。
2004.7.28 二府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