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但是不管怎麼說,作為稀土礦上的人在岳洲是受人尊敬的。既然魏長青是稀土礦的,那麼秦石峰就不敢小瞧他。再說,秦石峰也確實是經常光顧咖啡屋,最近報紙上說有些咖啡屋專門從批發市場上收購一些爛水果,回來以後把爛掉的部分挖掉,剩下的放在機器裡面一攪碎,製成鮮搾果汁,幾十塊一杯地往外賣。自從這件事情暴光之後,秦石峰進咖啡屋就不敢喝果汁了。可是偏偏秦石峰就喜歡喝果汁,喝果汁不僅營養豐富,而且高雅,電影上的外國人就總是喝果汁,因此喝果汁還順應國際潮流。秦石峰認為坐在咖啡屋裡面喝果汁比喝咖啡更有身份,特別是深圳天氣熱,喝果汁確實也比喝咖啡科學。這下好了,有個熟人開咖啡屋,不求照顧,但求公道,想著這個魏長青不會因為幾塊錢坑自己的老鄉吧。於是,秦石峰在招商會上對聶大躍和魏長青都十分熱情,熱情地喊二位大哥,並一再表示下次專門聚一聚,他做東。當然,秦石峰這樣熱情並不僅僅是老鄉,必須是「老鄉有用」他才能如此熱情。秦石峰感到這二位大哥不僅是老鄉,而且都對他有用。魏長青至少可以保證不讓他喝爛水果搾的果汁,聶大躍更是他潛在的客戶,要想讓秦石峰不熱情比不讓他和果汁可能還要困難。
  人是很怪的,三個人在一起,在適當的氣氛下,只要有其中的一個特別熱情,則三個人馬上就變成一見如故的好朋友了。事實上,那天招商會之後,聶大躍、魏長青、秦石峰就真的像是結拜兄弟了,三個人就經常在一起聚,聚會的地點就是魏長青的咖啡屋。剛開始是秦石峰作為發起人,後來就是聶大躍作為發起人,反正魏長青是什麼時候都歡迎他們來。當然,他們也比較隨意,也不一定非得事先約定。有時候是其中的一個人先來,然後才給另一個打電話,問他有沒有空,如果有空就過來坐坐。這一次就是秦石峰一個人來的,來了以後就給聶大躍打電話,問他在哪裡,能不能過來,聶大躍說在外地,過不來。於是,魏長青就陪著秦石峰閒聊。聊著聊著秦石峰就問起報紙上說的那件事情,並且問魏長青聽說沒有。魏長青說聽說了,也是聽來這裡的客人們說的,並且說他不理解那些咖啡屋為什麼要這麼做。
  「賺錢唄。」秦石峰說。秦石峰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想著魏長青可能是故意裝糊塗,怎麼會連這個都不知道。
  「不值得。」魏長青說。
  「怎麼說?」秦石峰問。
  「用正品的水果成本也是非常低的,」魏長青說,「開咖啡屋的成本主要是房租、裝修費攤銷和人工工資,原料的成本是非常小的部分。所以做咖啡屋關鍵是要生意好,人氣要旺,原料錢是最不能省的。客人都不傻,如果老闆在原料上做手腳,省那一點錢,只要少來幾個客人就全部貼進去了。要是客人少,就是原料不要錢老闆也會虧,客人多,用最好的原料也會賺。」
  秦石峰研究生讀的是金融,他一聽就明白魏長青講的這個道理。秦石峰由此就相信魏長青應該不會用爛水果來做鮮搾果汁。從那以後,即使不是三個朋友聚會,秦石峰也常常光顧魏長青的咖啡屋,並且常常是帶了他那一幫股市上的朋友來。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跟他來的人都是聽他高談闊論。如果這些朋友當中有一兩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會講得更起勁。只可惜這些年輕漂亮的女孩旁邊往往都有男朋友守著。相反,單獨跟秦石峰來咖啡屋的女性都是一些明顯年紀比他大許多的,而且秦石峰好像對這些年紀較大的女人非常熱情,每次都是秦石峰搶了付帳,而如果是其他情況,則通常是別人買單。這是為什麼呢?魏長青心裡有點疑問,很想問一問,但是終於沒好意思開口,於是就憋在心裡,想著等到更熟悉一點的時候再問吧。
  聶大躍說話算話,那一天果然把老婆胡婭沁帶到魏長青的咖啡屋來。
  胡婭沁一進門就認出萬冬梅,說:「這不是劉工家的……親戚嘛。」
  她差一點就說「劉工家的保姆」。
  這時候萬冬梅也認出胡婭沁。
  胡婭沁是正宗的礦上人,父親是礦上研究所的工程師,跟她剛才說的劉工是同事,而且兩家住在一棟房子裡,她當然認識萬冬梅。但是,正因為認識,現在見面才有點不好意思。追其原因嘛,一個是礦上工程師家的千金,一個是礦上工程師家的保姆,身份懸殊太大,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今天在深圳猛一見面,卻是以兩個好朋友的妻子身份見面,本來不在一個檔次上的人猛然站在同一個平台上,難免有些不適應,甚至尷尬。
  胡婭沁有些彆扭,心裡責備聶大躍不該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不該不分層次地交一些亂七八糟的朋友,但臉上還不能把內心的想法表露出來,還要裝著跟萬冬梅很親切很平等的樣子,拉住對方的手搖,臉上透著笑,心裡做自我調節,想著時代不同了,時間能改變一個人的身份,深圳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把眼前這個惜日的保姆變成一個和她身份一樣的老闆娘了,自己千萬不要提當年的事情,一定要擺出她們以前在礦上就是好朋友的樣子。
  萬冬梅有些靦腆,這時候竟然滿臉通紅,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出身而臉紅,還是不習慣胡婭沁這麼過分的親切而不好意思。總之,她是被動的,有些窘迫。
  「我去給你們搾果汁。」萬冬梅說。
  萬冬梅終於找到合適的借口,帶著一臉的紅走了,留下丈夫魏長青與他們繼續寒暄。
  魏長青是男人,可以大大咧咧,這些年在深圳闖蕩也增長了見識,與任何人都可以沒有障礙地應酬,但是,他今天也感到了彆扭。這種彆扭是陡然產生的,準確地說是見到胡婭沁並且看了胡婭沁的這番表現之後才產生的。魏長青已經是場面上的人了,他透過胡婭沁表面的熱情看出隱藏著的傲慢,於是就產生了彆扭。其實胡婭沁並沒有傲慢,至少她主觀上想並不想傲慢,但魏長青還是感覺到胡婭沁的傲慢。或許,魏長青的感覺並不真正來自胡婭沁的表現,而來自於他自己的內心?
  魏長青也是礦上的子弟,後來也是礦上的正式職工,那麼,他為什麼會感覺胡婭沁的熱情是一種隱蔽的傲慢呢?要想解開這個迷,就必須瞭解稀土礦的歷史,瞭解同樣是礦上的子女,但子女和子女不一樣,瞭解同樣是礦上的職工,但職工和職工也不一樣,只有瞭解到這一情況之後,才能理解魏長青為什麼產生彆扭。
  樂洲稀土礦的第一代職工絕大部分是從全國各地支援岳洲來的工程技術人員和技術工人,也有極少數是當地老雁窩的本地人。胡婭沁的父母屬於那「絕大多數」,魏長青屬於那「極少數」。按照慣例,占「絕大多數」的移民肯定屬於統治地位,處於「極少數」的土著肯定是二等公民。這不是中國特色,而是國際慣例。比如號稱世界上最民主與平等的美利堅合眾國,比如現在在各方面都極力想向美國看齊的澳大利亞,比如與美國價值觀基本一致的加拿大,他們都是這樣。老雁窩當地的老山民其實就相當於美國的印地安人、澳大利亞的土著人和加拿大的魁北克人。美國向來都是喜歡自己制定國際標準的,那麼,他們的做法當然就是國際慣例。其實美國也好,澳大利亞和加拿大也好,小小的岳洲縣的拐坷拉老雁窩也好,人性都是相通的。事實上,在魏長青和胡婭沁父母的那個年代,中國人還根本不知道「國際慣例」這個說法,卻也自然而然地按照美國、澳大利亞和加拿大這些文明國家遵循的這個慣例做,可見,人性是沒有國界的。
  老雁窩原本就是一個小山村,遠沒有上河口那樣出名。以至於岳洲城關的人除了少數幾個喜歡打獵的之外,很少有人聽說過這個地方。
  老雁窩的山民原本靠山吃山,後來一下子在這裡冒出來一個礦務局,按照有關政策,礦務局佔用了他們的山林和坪地,必須安排他們工作,從此,祖祖輩輩靠山吃山的老雁窩山民成了吃國家飯的人。但是在此後相當廠的一段時期之內,他們的身份都不是很明確。他們在礦務局的正式稱呼是「農民工」。「農民工」是什麼意思?到底是農民還是工人?或者是一半工人一半農民?或者是表示他們以前是農民後來是工人?不知道。這種情況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農民工」的苦出身成了政治資本,在少數活躍分子的帶動下,起來造反了,其中一個還當了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農民工」的帽子才徹底被摘掉,並且每次開批判大會都有這些已經被「摘帽」的「農民工」都要上台發言,把一切罪過全部強加到劉少奇身上,這事才算完了。
  但是,「完了」的只是表面,事實上他們跟外來的技術移民還是有差別的。這些差別平常看不出來,到關鍵時刻就顯露出來了,比如子女找對象。土著人家的女兒只要長的漂亮,嫁給移民人家的兒子倒是有可能的,儘管移民人家的父母可能不是很樂意,然而畢竟是新社會,婚姻法也明確規定婚姻自由,所以這種情況在稀土礦並不少見。但是移民人家的女兒嫁給土著兒子的情況幾乎是沒有的,至少在魏長青那一代人當中沒有。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就導致土著人家的兒子最終會有一部分成為老大難。魏長青當時就是老大難之一。
  老大難魏長青最後走的是「第三條路線」,他既沒有找移民的女兒,也沒有找土著人的女兒,而是找了這兩種人之外的第三種人。
  找移民的女兒不可能,他願意對方不願意,找土著人的女兒只能找長相難看的,稍微有點姿色的就都高攀移民子弟了,一般不會考慮嫁給土著人的兒子,剩下的魏長青實在看不上。魏長青的父母雖然原來都是老實巴交的山民,但是魏長青自己卻是在礦上張大的,算是「城裡人」,並且正兒八經地讀到高中畢業,所以他比父母那一輩更懂得愛美。魏長青認為女人一定要美,就是不美也不能太醜,太醜了對自己是一種傷害。
  高中畢業的魏長青也下過鄉,但是他到底是農民的兒子,幹農活沒問題,加上本來就是本鄉本土,跟有些貧下中農甚至沾親帶故,所以很快就被推薦上調回到了稀土礦。在農村鍍了一次金的魏長青上調到礦上進了選礦廠,雖然還是一線工人,但是至少不會下井了。在礦上,小伙子只要不下井就是好工種,有了好工種的魏長青對未來應當有更好的憧憬,對生活也應該有更高的要求。魏長青那時候的要求很明確,找一個看上去順眼一點的姑娘做老婆。
  這時候,有人主動給他介紹了萬冬梅。萬冬梅是研究所劉工家的保姆,據說跟劉工的老婆還是遠房親戚。萬冬梅雖然說不上多漂亮,但她是隨劉工一家從北方來到岳洲稀土礦的,有一種北方女人大氣的身段,起碼看上去比礦上被移民子弟挑剩下的土著女子大氣,所以,介紹人領著魏長青遠遠地一看,他就點頭了。劉工來自中國科學院寧夏稀土研究所,他家的保姆也來自寧夏,萬冬梅已經習慣南方的生活,習慣礦上的生活,不想回寧夏老家的農村了,她希望就地嫁給一個工人,條件只有一個:不要下井的。魏長青正好就屬於不下井的,於是倆人就對上了。
  萬冬梅不但有北方女人大氣的身段,也有北方女人大氣的性格。與魏長青成婚之後,萬冬梅雖然沒有工作,卻也把家裡收拾得順順當當,倒也讓魏長青感到稱心如意。雖然只有魏長青一個人掙工資,但是礦上工資高於地方上,加上萬冬梅會過日子,利用礦上的空地還種了一點蔬菜,日子算不上小康,算溫飽沒爭議。後來他們有了孩子,日子才顯得有點緊。這個階段,魏長青的日子明顯不如其他的雙職工,要說一點想法沒有是不可能的。事實上,魏長青有一段時間還感到後悔,後悔自己當時年輕,不瞭解生活的艱辛,如果早覺悟,應該娶一個跟自己一樣的土著人家的女兒,雖然長得肯定不如萬冬梅,但是漂亮並不能當飯吃,也不能轉換成兒子的玩具和新衣裳,再說女人也就是那麼回事,醜女人看得時間長了也就慢慢會順眼。
  但是,天下沒有後悔藥,有得有失,慢慢過唄。
  當孩子大了一點之後,萬冬梅的閒工夫更多了。這時候國家政策也有了一些變化,礦區裡面居然也慢慢有了一些小攤小販,於是萬冬梅就張羅著在礦上作業區裡面擺一個麵條餛飩攤。剛開始魏長青還不同意,說這麼多年都過來了,現在工資又漲了,難道還過不了?萬冬梅說:「工資是漲了,但是物價漲得更多。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你不如就讓我做吧。」
  魏長青不管她了。但是有一條:只做夜班的生意,白天不要出去。萬冬梅說行。
  上夜班的工人以前都是在礦上食堂吃夜餐,但是稀土礦北方人多,所以萬冬梅的麵食攤生意比她預想的要好。生意好的另外一個原因是萬冬梅大氣的性格。她不像南方女人那樣斤斤計較,說話中聽,而且能夠開得起玩笑。礦上工人幹的是力氣活,而且危險,從井下上來了,都希望放鬆一下,即使身體不能放鬆,也要圖個嘴巴放鬆,所以開幾句粗玩笑是不可避免的。萬冬梅不小氣,粗話細話都能聽,所以工人寧可多花幾毛錢,也願意到她的麵食攤子上落個心情愉快,因此,萬冬梅的生意就愈發的好。
  魏長青最先感覺到變化的是家裡的伙食比以前好多了,然後就是萬冬梅率先買回來電視機。那時候電視機還是稀罕物,研究所劉工家裡倒是有,還是日本貨,但也不是憑工資買的,而是劉工出國期間天天吃方便麵省下來的,現在魏長青和萬冬梅既沒有出國也沒有天天吃方便麵,居然也看上了電視機,自然有一種翻身做主人的舒暢。一到晚上,他們家就成了電影院,一屋子的人圍在他家看電視。遇上好節目,魏長青乾脆把電視搬到門口,大家看。這時候,萬冬梅的麵食攤已經從夜班發展到「三班倒」,魏長青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也自動加入到裡面去了,竟然不知不覺地成了萬冬梅的「幫工」。
  這個「幫工」當得值。事實上,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萬冬梅和魏長青已經成為岳洲稀土礦上第一批「先富起來的人」。這時候的萬冬梅和魏長青與周圍人的差距已經不僅僅是家用電器了。
  1985年春節,已經富起來的萬冬梅和魏長青帶著寶貝兒子一起到廣州深圳珠海自費旅遊。在深圳東門,吃著一塊五一碗的餛飩,萬冬梅問魏長青:「你覺得他這個餛飩跟我賣的那個比怎麼樣?」
  「差遠了。」魏長青說。
  魏長青不是誇萬冬梅,老夫老妻之間也用不著誇了。萬冬梅是地道的北方人,做麵食不用學,可以單手擀餃子皮,做的餛飩確實比他們在深圳東門麵食館吃的餛飩味道好多了。
  「你知道他這裡多少錢一碗?」萬冬梅又問。
  「一塊五。」
  「我們那賣多少錢一碗?」
  「五毛。」
  「走!」萬冬梅說。
  「去哪?」魏長青問。
  「走!」萬冬梅還是一個字。
  自從他們家由於萬冬梅的麵食攤到麵食店而走上富裕道路之後,萬冬梅已經找回了自信,她在魏長青面前說話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唯唯諾諾了。
  此消彼長,魏長青倒也很快適應了萬冬梅現在鏗鏘有力的語言。於是趕緊把剩下的幾個餛飩囫圇掉,牽著兒子跟在她後面走。
  萬冬梅一直將他們引到菜市場,仔細地詢問了麵粉蔬菜和新鮮豬肉的價錢,然後問魏長青:「看見沒有?」
  「看見什麼?」魏長青問。
  萬冬梅一板一眼地說:「深圳這些東西的價錢跟岳洲差不了多少,但是做出的餛飩卻要買岳洲三倍的價錢,而且買的人這麼多,這樣的生意哪裡找?」
  「你什麼意思?」魏長青問。問得有點膽怯。
  「什麼意思還不是明擺著的嗎?」萬冬梅說,「我們應該到深圳來開麵食店。」
  「到深圳來?」
  「對,到深圳來。」
  「那我們怎麼辦?」
  魏長青的「我們」當然還包括兒子魏軍。

《高位出局-透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