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
西門慶抬頭一看,只見兩邊門楹上貼著一副對聯道:
洞府無窮歲月
壺天別有乾坤
上面三間廠廳,卻是吳道官朝夕做作功課的所在。當日鋪設甚是齊整,上面掛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兩邊掛著的紫府星官,側首掛著便是馬、趙、溫、黃四大元帥。
——第一回[1]
繡像本第一回,寫了兩件大事。其一為「西門慶熱結十兄弟」;其二則是「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繡像本幾乎重寫了詞話本第一回的內容。詞話本以武松為開篇(沿襲《水滸傳》),繡像本則以西門慶作為敘事的出發點。若以武鬆開篇,由武松、武大至潘金蓮,由「簾下勾情」帶出西門慶,可謂順理成章。但以西門慶為敘事起點,如何將敘事的重心,由「西門慶熱結十兄弟」而過渡到武松,則是一大難題。因為在道觀結拜之時,西門慶與武松還八竿子打不著呢。當然,按照中國章回體的一般套路,作者可以採用「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樣省心或偷懶的作法,強行過渡。不過,繡像本的作者並沒有這麼做。這也反映出繡像本作者在結構章法上不同於一般章回體的過人之處。
篇首這段文字看起來稀鬆平常,似乎不值得批評者加以特別的關注,但從文章結構上而言,這段文字是敘事發生轉折的重要信號,實為暗度陳倉的津梁要衝。如果我們說武松的身影已經「埋伏」在這段文字中,讀者想必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張竹坡在評點這段文字時,特意點出,「昊天金闕玉皇上帝」與「紫府星官」均為陪筆,而「馬、趙、溫、黃四大元帥」才是正筆。若照我說,四大元帥中的馬、溫、黃均是閒筆,而只有趙玄壇元帥方是正筆。也就是說,玉皇上帝、紫府星官也好,馬、趙、溫、黃四大元帥也好,他們的畫像出現在道觀的場廳本是應有之事,句句寫實,一筆不落空。可是在這個場景的描述中,又藏著一大機關。作者要為武松的出場預留田地,這是此段文字的主要敘事意圖所在。只有趙玄壇元帥可以引出武松,所以是正筆。
那麼,這個趙玄壇元帥與武松到底有什麼關係呢?
馬、趙、溫、黃諸人都是傳說中道家的護法神將。一般作馬、趙、溫、關(如詞話本《金瓶梅》第三十九回),亦有馬、趙、溫、周的說法(如《紅樓夢》第一百二回)。四人之中,只有趙玄壇頭戴鐵冠,手執鐵鞭,常常騎著一頭猛虎作戰。
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諸人在結拜當日,對道觀中掛著的護法神將之畫像,指指點點,一一加以品評議論。由三隻眼睛的馬元帥而至通身染藍的溫元帥、威風凜凜的黃將軍,中間還穿插著應伯爵講的一個笑話,最後落筆在黑面元帥趙玄壇身上,眾人即開始對著趙元帥身旁的那頭猛虎議論紛紛。繞了半天的彎,老虎總算是出場了。而隨著老虎的出場,打虎英雄武松的矯健身姿亦可謂呼之欲出了。
眾人的議論和哄笑,引出了吳道官的一段話:「官人們講這老虎,只俺這清河縣,這兩日好不受這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接下來,由於西門慶的好奇發問,吳道官這才正面提及景陽岡上的那條吊睛白額大虎。讀過《水滸傳》的人,彷彿可以看見武二郎手執哨棒,踏著月光,帶著濃濃的酒意,正朝著景陽岡的方向一路而去。點出景陽岡和老虎之後,敘事者又虛晃一槍,將這頭老虎輕輕放過。
吳道官的一段話,被應伯爵的又一個即興笑話打斷,敘事再次回到了「熱結十兄弟」的儀式現場,由兄弟排位序,至吳道官宣讀「結拜疏文」。接下來,照例是酒食款待,隨後西門慶、花子虛提前離席。西門慶歸家之後,日日與病妾卓丟兒廝守。武松真正的出場,還要等到七天之後。
一天,西門慶在家中正要請太醫來給卓丟兒診脈,應伯爵突然笑嘻嘻地前來造訪。他告訴西門慶,昨日清河縣出了一件稀奇事: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的那隻大虎,已被一個名叫武松的人一頓拳腳打死了。西門慶不信,伯爵便邀請他一同到縣衙門口觀看。二人在途中遇見謝希大,大街上早已是擁擠不堪。西門慶等人只得站在鄰街的一處酒樓上,朝下觀瞧。騎在大白馬上的武松終於第一次進入了西門慶的視野。隨著武松在眾人的簇擁下進入縣衙,西門慶已經看不見武鬆了,敘事視點這才形成了徹底的轉換,通過知縣升堂,自然轉入武松的答話,由此完成了由西門慶向武松的過渡。
繡像本的這番鋪墊、伏脈、過渡與轉換,為《水滸傳》和《金瓶梅詞話》所無。作者憑空造出這段文字,若出造化之巧,流水無痕。其極大的敘事耐心和出神入化的筆法,有如老吏斷獄,令人稱奇。《金瓶梅詞話》落入這樣一位補續者的手中,並在這個陌生人手裡翻新出奇,原作者若九泉有靈,也會像我們一樣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