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眾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聽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只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個甚麼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於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
——第一回
西門慶結交十兄弟之事,詞話本原來似乎也有,但寫得影影綽綽,亦虛亦實(參見詞話本第十六回)。繡像本將十兄弟之結交置於篇首,鄭重其事並大書特書者,原因大抵有三:
首先,為擺脫以《水滸傳》武松殺嫂為敘事起點的「演義體」而另開爐灶,直接切入西門慶家族故事,為西門慶作傳之意甚明。
其次,從結構安排來說,由於「熱結」之儀式的存在,小說中的重要人物,如吳月娘、李瓶兒、花子虛、玳安等人得以盡數登場。特別是吳月娘,她一出場,就對西門慶結交之事冷嘲熱諷,其聲口之世故、老辣、詼諧,光彩奪目,令人讀之不忘。而在詞話本中,這些重要人物正式出場並開口說話,還要等到第九回以後。繡像本這樣的結構安排,遠勝詞話本,自不用多說。
最後,我們知道,勘破人情之虛假,是《金瓶梅》一大主題。繡像本作者將「十兄弟」這樣一幫獐頭鼠目、蠅集蟻聚之輩置於篇首,先聲奪人,無疑是對《三國演義》、《水滸傳》中「兄弟情義」的反寫。對於凸顯《金瓶梅》的「嫉偽」主題,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
至於十兄弟(除西門慶外一共九人)之來歷與名號,則全用遊戲筆墨。表面上言之鑿鑿、一本正經,實際上卻是似幻似真、鬼話連篇,極盡虛誕之能事。這種借人物名號以喻物寓意的筆法,後來為《紅樓夢》所借用——到了《紅樓夢》的「真事隱去」、「假語村言」,可以說又是一番新的面貌。如果說在《金瓶梅》之草創階段,作者之意多在嘲諷,以供人一哂,《紅樓夢》則亦莊亦諧,寓意更為深遠幽渺。
我們不妨來看看,與西門慶結交的這幫兄弟們的名號及其寓意。
應伯爵,字光侯。伯爵喻「白嚼」;光侯,則指光憑喉嚨混飯的幫閒。
謝希大,字子純。子純者,「紫唇」也。
祝實念,字貢誠。祝實念者,「著實念」也。念什麼,讀者自然可以想見。張竹坡認為是「住十年」,不知何意。
孫天化,字伯修。天化者,「天話」也。伯修者,「不羞」也。
吳典恩,「無點恩」也。
雲理守,字非去。因為是「雲裡手」,一遇到緊急,自然是要「飛去」的。
常峙節,字堅初。常峙節,「常時借」也。
卜志道,「不知道」也。
白賚光,字光湯。「白賴光」了,自然就「光湯」了。
小說中還有一些名號,如許不與(許了又不給)、車淡(扯淡)、管世寬(管事寬)、游守(手)、郝賢(好閒)等人,寓意更加露骨,這裡不再一一列舉。
也許作者覺得這些人物的名號過於玩笑扯淡了,獨獨挑出一個不太重要的人物白賚光(詞話本原作「白來創」),來介紹他名字的來歷。當然這段交代更是奇中出奇,令人噴飯。出生於正德年間的歸有光,似乎也是根據《尚書》中「周有大賚,於湯有光」一語而取名,不過人家取的是「有光」,而不是什麼「光湯」。這段描述看似興之所至、閒筆插入,但通篇的人物介紹,一字不板,錯落有致。繡像本的批評者讚揚它:「磊落寫來,於結處獨以此段瀠洄,便覺鬚眉生動。」
當然,關於十兄弟結拜一事,最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倒不是兄弟們名號之荒誕,而是其中的卜志道,尚未等到結拜的一天就一命嗚呼了。讀者肯定要問,既然這個人還沒等出場便已喪命,那麼作者為什麼要寫他呢?
由於卜志道的突然死亡,十兄弟之中必須補入一人,此人正是李瓶兒的丈夫花子虛。如此一來,花子虛的出場就顯得煞有介事且極其自然。也就是說,作者正兒八經交代的卜志道,不過是為花子虛出場而設的陪筆和錯綜。順便說一句,第一回中,西門慶的妾卓丟兒,也是未現身便故去了。正因為她的亡故,後文孟玉樓的入門頂替,就顯得不突兀了。
讀者或許又要問了,既然是「陪客」,寫什麼人不行,為什麼非得是「卜志道」呢?要回答這問題也不難。小說的第八回,寫到潘金蓮怒中撕扇,西門慶伸手去搶,說此扇撕不得,是一個名叫「卜志道」的朋友送的。詞話本中的卜志道,原非十兄弟之一,只是西門慶的一個朋友。而繡像本將他拉入到十兄弟的名單中來,可謂廢物利用,也可謂一箭雙鵰——既有了陪客,又補綴出詞話本中卜志道的來歷,移花接木,天衣無縫。
至於說繡像本的批評者讀到潘金蓮撕扇一節時,為死掉的卜志道在此處再度被提及而讚賞作者的線索周密,卻是倒因為果。這只能說明這位批評者從未見到過詞話本。
遺憾的是,作為卜志道的替補而出場的花子虛,不久之後也死了。頂替他位置的,是一個名叫賁第傳的人。在張竹坡看來,此人的名字取得也不怎麼樣:賁第傳,即背地傳話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