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嫂

「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不瞞大官人說,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會彈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第七回

薛嫂在《金瓶梅》中,是個次要人物。平常賣翠花,兼做媒婆。從小說的實際內容來看,走門入戶地賣翠花,或許不是薛嫂的正業,至多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她的主要工作是做媒和倒賣人口(主要是婦女),從中賺取賞錢和回扣。從小說第七回登場,至第九十七回消失,薛嫂的行跡,可以說貫穿於全書始終,堪稱西門大院由興盛至敗亡的見證人。

小說第七回,薛嫂提著花廂兒來找西門慶。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慫恿西門慶娶回孟玉樓,來「頂死了的三娘(卓丟兒)窩兒」。她對西門慶答應這樁婚事有著十足的把握。首先,卓丟兒剛死,家裡需要補個人;其次,她知道西門慶愛錢,而孟玉樓的丈夫是個布商,死於販布途中,留下了大筆的遺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把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再說,她知道西門慶好色,且喜歡風雅,而孟玉樓長相俊美,還會彈一手好月琴。因此薛嫂的一番說辭,句句打在西門慶心坎上。

但不利的因素也有兩個。

一是孀居的孟玉樓年紀偏大,已經過了三十。薛嫂通過隱瞞(減去四五歲),就輕鬆地解決了這一問題。後來西門慶和孟玉樓二人相見,孟玉樓如實報出自己的年齡時,薛嫂在一旁不僅一點不尷尬,而且立刻恬不知恥地插話說:「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

另外一個不利因素是,孟玉樓丈夫的舅舅,因擔心孟氏外嫁而導致財產流失,使得她年僅十歲的小叔子失去怙恃,必然會從中阻撓(事實也正是如此)。但這個問題同樣也難不倒薛嫂。她建議西門慶去賄賂孟玉樓的姑奶奶。此人若是肯出面做主,舅舅家畢竟隔著一層,不好強攔。而要擺平姑奶奶,絕非難事,只消「買上一擔禮物」、「許他幾兩銀子」,便可「一拳打倒他」。後來發生的事,完全證明了薛嫂料事之準確。可見對事情的全盤掌控,本來就是媒婆的本色。

薛嫂如此為西門慶賣力,自然意在回報。她開出的價碼是:等孟玉樓嫁過來之後,房子空了,指望典她兩間來住住。這當然是說說而已,未必是實指。可她無意中提及的另一個要求,卻值得讀者留意。她提醒西門慶,去年買春梅時,西門慶答應給她幾匹大布,但至今未給。她央求西門慶這次事成之後,一併兌現。張竹坡讀到這裡,有一段行批:「我不知何故,看到此處,滿身痛快,要跳要舞。其文字之妙,我更批不出也。」這段平常文字,何以讓竹坡先生手舞足蹈,大呼痛快呢?

熟讀《金瓶梅》的人都知道,玉樓是經由薛嫂的手嫁入西門慶府中的,後來西門慶死,玉樓也由薛嫂帶出去改嫁,可謂有始有終。孟玉樓再嫁時,已過三十七歲。薛嫂故伎重演,說媒時再次虛報孟氏年齡,也可謂有始有終,首尾映照。若要細較起來,孟玉樓是在清明節上墳的途中路遇李衙內的。二人見面之初,即已眉目傳情,秋波暗送。衙內遣「官媒」陶媽媽前去提親,這當中本來沒薛嫂什麼事。只是作為一家之主的吳月娘,堅持要用「原媒」薛嫂來說此親事,薛嫂這才得以二度出山,再做冰人。雖說是首尾照應,有始有終,但對稱中略有錯綜,可見作者筆法之靈動。

春梅就大不相同了。她作為丫鬟的地位,不能與「正頭娘子」孟玉樓相提並論。所以春梅被月娘掃地出門時,明說了是「發賣」。月娘記得當初由薛嫂手中買入春梅時,花了十六兩銀子,這番發賣仍要十六兩銀子。吳月娘之刻薄可以想見。薛嫂嘴上不說,心裡很不高興,她背地裡對春梅抱怨說:「還要舊時原價,就是清水,這碗裡傾倒那碗內,也拋撒些兒。」令人絕倒。春梅被薛嫂帶出發賣一節,《金瓶梅》第八十五、八十六回敘之甚詳。而春梅當初是如何被薛嫂買入西門慶家的呢?作品卻沒有正面交代,而是通過第七回薛嫂向西門慶討要布匹的一句閒話,輕輕地帶出來。同樣是有始有終的對稱之法,春梅之進出,與玉樓之離合,筆法又全然不同。

張竹坡稱許《金瓶梅》文字之妙,不僅僅著意於薛嫂人物形象的逼肖傳神,更多的應該是在讚歎文章的章法。竹坡多次感歎說,《金瓶梅》深得《史記》纖穠合度、簡繁有致之旨,亦非過譽之詞。

除了賣翠花、做媒人和倒賣人口之外,薛嫂還偶爾扮演「色媒」的角色——為男女勾引情事牽線搭橋,收取佣金。小說第八十五回,陳敬濟出離門戶之後,因思念潘金蓮心切,慾火如蒸,又不得其門而入,就來找薛嫂,給了她一兩銀子,讓她去給潘金蓮送封信。

薛嫂一聽見陳敬濟居然與潘金蓮成奸,第一反應是「拍手打掌」地大笑起來,說道:「誰家女婿戲丈母,世間那裡有此事!」隨後,又對陳敬濟調笑道:「姑夫,你實對我說,端的你怎麼得手來?」薛嫂好聲口,好神態,活靈活現,宛在目前。薛嫂得了銀子,倒也忠人之事,立刻提著花廂,來到了西門院內遞信。先去看月娘,坐了一會兒,又去孟玉樓房中閒話片刻,然後才到金蓮房中。看人的次序很有講究,可以見出此人行事之老辣。

拜見潘金蓮、春梅之後,因偶然看見台階下有兩條狗在交尾,戀在一處,薛嫂又笑了起來,脫口道:「你家好祥瑞!」話鋒之妙,也許作者落筆之時也會得意地暗笑吧。薛嫂等金蓮看完信,寫了回信,這才去向陳敬濟交賬。其間還不忘了如此這般慫恿潘金蓮:「少要心焦,左右爹(西門慶)也是沒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點根香,怕出煙兒;放把火,倒也罷了。」

薛嫂與文嫂、王婆、薛姑子、王姑子等一干人,在《金瓶梅》中被統稱為三姑六婆。這些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搬弄是非,見風使舵,伶牙俐齒,卻又老謀深算。不用多說,作者對這些人沒有好感,屢次明言這些人的可憎、可惡與可畏。

但如果說薛嫂這個人一團漆黑,全無一點天良,倒也不見得。

小說第九十四回,孫雪娥落入春梅手中。春梅因對其恨之入骨,便讓人叫來薛嫂,囑咐她只要賣八兩銀子,但條件是一定要把孫雪娥賣入妓院,並拉下臉來,對薛嫂加以警告和恐嚇。薛嫂表面上一口答應,領走了孫雪娥之後,卻反過來勸慰雪娥,並對雪娥坦誠相告:「他(春梅)千萬分付,只叫我把你送在娼門。我養兒養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尋個單夫獨妻,或嫁個小本經紀人家,養活得你來也罷。」薛嫂也敬畏「天理」,且敢於承當,公然違抗春梅之令,將雪娥嫁與一個山東來的棉花客去了。可悲慘的是,這個由中介領來的棉花客,是由妓院老闆化裝的。也就是說,雪娥注定要在娼門了結性命。這只能說明人情之險惡,令人防不勝防。但薛嫂初衷的一番天良乍現,卻不能抹殺。

《金瓶梅》在薛嫂這樣一類小人物的身上肯下死功夫,絕不因為是次要人物而作簡單化、臉譜化的處理。每個小人物,哪怕是「一過性」人物,都盡可能寫得生動準確、自然合理,著實令人讚佩。

《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