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奸,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玁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國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諺云:霜降而堂鐘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
——詞話本第十七回
第十七回,西門慶辭別周守備後,並未回家,而是來到李瓶兒家,雲雨繾綣。正在飲酒調笑之際,忽聽得「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玳安慌忙來報,告以東京事變。西門慶匆匆忙忙趕回家中,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連夜來家,帶著許多箱籠床帳,就先吃了一驚。由親家陳洪的書信,西門慶知道了禍事的大概,但畢竟未知端詳。他立即叫來吳主管,給了他五兩銀子,讓他「連夜趕往縣中承行房裡,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來看」。
上錄引文,便是該邸報的開頭部分。
邸報,又稱邸抄。據史料記載,漢唐時,郡縣或藩鎮在京師設邸(有點類似於今天地方政府的駐京辦),傳抄奏章、詔令等朝廷文書,故而稱為邸報,實際上是朝廷的官報,也有人稱之為「中國最早的報紙」。至宋代以後,邸報不僅在官員中傳抄閱覽,亦出現了商人抄錄邸報、販售以牟利的情況。在《金瓶梅》第十七回,西門慶尚未當官,按理說是無權閱讀邸報的,但他為了及時獲得相關政治情報,派吳典恩拿五兩銀子去打點,連夜去縣中抄錄,足見及時掌握準確的政治信息是多麼的重要。西門慶雖在慌亂之中,仍然不失應有的冷靜。他通過邸報,獲知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隨後便當夜打點金銀寶玩,讓家人來保、來旺星夜趕往東京,疏通關節,可以說一分鐘都沒有耽誤。這對後來西門慶順利脫禍起到了關鍵作用。
《金瓶梅》中寫到邸報的地方有很多處,大多與官員的陞遷或罷免有關。當然,若要及時或提前得知官場及朝廷動態,光依靠邸報是不夠的。一般來說,朝廷奏章、詔告或政令,一旦形成邸報,多半生米已經煮成熟飯。能否在邸報出籠之前,提前獲悉相關政治情報,就顯得十分重要了。為此,西門慶不惜重金,去結交在蔡京身邊答應的翟管家——此人往往在邸報形成之前,第一時間將朝廷政情預告西門慶,使得後者在與同僚的爭鋒中牢牢佔據了主動。
我們還是回到這份邸報上來。
在《金瓶梅》一書中,作者很少直接去表露自己的政治觀點,這不是什麼缺點,而恰恰是此書的高明之處。而這份虛擬的邸報,倒是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讓我們得以窺探到作者對於當時社會政治所持有的基本立場。
首先,這份邸報雖然被假托於宋代的宇文虛中(1079——1146)之手,但仍能反映出敘事者對當時社會朋黨固結、內外蒙蔽、政治荒弛的現實,感到憂心如焚:
數年以來,遭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綱紀廢弛。
這是對天下大勢的基本判斷。我們知道,這份奏章的中心主題,說的是邊患和虜情。作者將當時的大明朝,比喻為一個漸入膏肓的病人。而面對邊患外敵的威脅,當務之急是「元氣內充,榮衛外扞」以培養恢復元氣,上應天意,下撫人心,而不是輕啟戰端,迭招兵戈,以希寵固位,利祿自資。
在這份邸報中,最讓人感到意味深長的是這樣一句話:「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大概是因為這句話說得有點拗口,繡像本的作者將這句話改成了:「然未聞內無蛀蠹而外有腐朽之患者。」繡像本的修改,著眼於對「蛀蠹」的批判,矛頭直指當權誤國的奸臣,當然也可以讀得通。而詞話本將「內夷狄」與「外夷狄」並置,實際上別有所指。
「內夷狄」者,買辦也,或者說,是「外夷狄」的國內代言人。不論是萬曆年間福建、浙江的倭亂,還是崇禎朝遼東沿海的女真之患,「內夷狄」的身影,可謂是若隱若現。萬曆朝的硬骨頭官員朱紈,正是因為厲行海禁以息倭亂,反遭「內夷狄」的彈劾,最終服毒自盡。而後來崇禎朝的袁崇煥,竟然也慘死於「內夷狄」之手。由於明代海洋貿易的大規模發展,內、外夷狄基於共同利益的互相勾結,可以說是明代政治和軍事面臨的一大痼疾。《金瓶梅》作者如此措辭,似不為無因。
聯想到宋代的宇文虛中的一生行藏,也讓人不勝唏噓。他因出使金國而滯留外邦,「臥底」十八年,心心唸唸要保輔徽宗、欽宗二帝南歸,最後落得個全家百餘口盡數喪命的下場。實際上他並非死於金人羅織的「圖書案」,而是死於秦檜等「內夷狄」之手——秦檜不僅將宇文虛中實為大宋臥底的情報,故意洩露給金人,甚至不顧宇文虛中的強烈反對,將他在南京的一家老小盡數送往金國,很明顯是暗示他打消「南歸」的念頭。
《金瓶梅》將這樣一份邸報,托於宇文虛中之手,想必不是信手塗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