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七月中旬,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叫住下馬。(應伯爵)唱喏問道:「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些時。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進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捨親陳宅那邊為些閒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
——第十八回
西門慶遭遇飛來奇禍,命懸一線。好在來保、來旺在東京的活動卓有成效,終於雲開霧散,逢凶化吉。用《金瓶梅》中的兩句詩來說,叫做:
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
西門慶得知凶信而魂飛魄散,是在五月二十日深夜。而脫禍後在大街上撞見伯爵和希大二人,是在七月中旬。那麼,在西門慶罹禍的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中,作為十兄弟重要成員的應伯爵、謝希大等人都幹了些什麼事,他們對西門慶的「禍事」又抱有怎樣的態度和看法,有著怎樣的對策,小說中一個字都沒有交代。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這兩個月的時間中,伯爵等人一次都沒有登門。這是省筆,也可以說是「不寫之寫」,其中包含了多少人情的勢利和涼薄,讀者想必可以體會。《金瓶梅》中有句俗話,用在這裡,倒是簡明貼切:
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
西門慶躲過滅頂之災後,故態復萌,「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當他撞見應伯爵、謝希大等結拜兄弟時,一番尷尬或許是免不了的。可令人吃驚的是,作者筆觸之含蓄和深藏不露,就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對於兄弟們蓄意的冷落與遠遁,敘事者既未點破,西門慶本人也裝著不知道。
應伯爵不僅毫無愧怍之心,甚至反客為主,一口氣向西門慶拋出了三個問題:一向怎的不見?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李瓶兒)娶進來不曾?這是先聲奪人、以守為攻之法。第一問似乎給人這樣的印象,兄弟們兩個月不見,彷彿是因為西門慶故意躲著所致(僅從事實而言,確乎也是如此)。第二問簡直有點幽默,使得西門慶的形象變得有些滑稽——言下之意,不知道他整日大門緊閉,在家幹什麼勾當。第三問就有點反諷意味了——因為不測之事,李瓶兒此時已嫁給蔣竹山,西門慶還蒙在鼓裡,知道底細的應伯爵卻一味地裝瘋賣傻。就這樣,應伯爵通過短短的三句問,把自己的勢利和不義抹得一乾二淨,借此矇混過關。
在這裡,張竹坡用這樣一句評論來提醒讀者:「竹山且知,況伯爵輩乎?」也就是說,西門慶遭禍一事,連街上的庸醫蔣竹山都知道,更何況走門串戶、信息靈通且有幫閒之名的伯爵之流呢?
西門慶的回答十分老實而周到,表現出西門慶在與應、謝等人打交道時一貫的「厚道」和「天真」。但如果說西門慶對於伯爵的狡黠和搪塞之言完全沒有察覺,那也過於低估西門慶的智商了。西門慶當然知道伯爵在裝聾作啞,只是沒有點破;而伯爵也知道西門慶明白自己的欺瞞,也不點破。雙方都漠然注視著人情世故中那層脆弱的浮冰,故意不去留意底下的湍流。
所謂「囫圇語」,有點像打啞謎:雙方都知道答案,但又要合力不讓這個答案浮出水面。這大概就是我們安身立命於其中的虛妄人情吧。
應伯爵作為幫閒趁趣者的首領,很擅長這類囫圇語。在西門慶娶李瓶兒這件事上,伯爵的囫圇語說了一路,每次都恰到好處,技巧高超。
花子虛是十兄弟之一,且待朋友慷慨、寬厚。西門慶與他妻子勾搭成奸在先,花子虛入獄後,又圖謀人家的房產和金銀。花子虛鬱鬱而終之後,西門慶又公然將李瓶兒娶回家來。從基本的倫理道德來說,不用說別人,就連一貫貪財的吳月娘都看不下去。作為十兄弟之一的伯爵,對此事的態度也很值得玩味。
伯爵當然是聽到了一點風聲,不敢遽信,又不敢不信。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必須做到十拿九穩。因為此事極不道德,他不便唐突地向西門慶本人求證,而是試圖透過西門慶的貼身隨從玳安,逼問實情。即便是面對玳安,「李瓶兒」三字,亦不敢貿然出口,而是以「十八子」來借代,與玳安打起了啞謎。當然,聰明伶俐的玳安絕非一般人,伯爵費盡心機,也無法從他嘴裡套出片言隻字。
有一回,西門慶、應伯爵等人在妓女李桂姐家喝酒。伯爵忽然對虔婆開玩笑道:
你拿耳朵來,我對你說:大官人(西門慶)新近請了花二哥表子,後巷的吳銀兒了,不要你家桂姐哩!
這句玩笑話說得十分高明。這裡的「花二哥表子」既可以理解為李瓶兒,也可以理解為已故花子虛的相好吳銀兒。而從老鴇的答話來看,她是按後一個意思理解的。伯爵這句話說得既大膽又含蓄,既真切又含混。因此,崇禎本的評點者說它是「雙關語驚人」。
伯爵說這句話的實際目的,並不是與虔婆開玩笑,而是敲打西門慶,借此觀察西門慶的反應。想必應伯爵一邊與老鴇說話,一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西門慶吧。不過,西門慶當時沒有接話,伯爵終於未能從他口中套出一字半句的實情。
儘管伯爵對西門慶娶李瓶兒一事的態度,小說中完全沒有提及,但我們還是可以從伯爵的囫圇語中推測出他的基本心理軌跡:
先是聽到街談巷議,然後發現蛛絲馬跡,隨後小心求證。伯爵的好奇、震驚乃至內心可能有的鄙夷和不屑,都一概省略。而一旦得到了準確的結果之後(西門慶私下與玳安的對話被伯爵偷聽到),才逼著西門慶攤牌。接下來,將死去的花子虛拋在一邊,對這門親事公然地表示讚美、慫恿和阿諛奉承,就成了伯爵的日常工作之一。